司国民运用阴火理论辨治糖尿病肾病*

2021-04-17 23:48刘轩辰李怡梅司国民
中医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阴火肾小球脾胃

刘轩辰,李怡梅,司国民

1.山东中医药大学,山东 济南 250014; 2.山东省立医院,山东 济南 250021

糖尿病肾病(Diabetic kidney disease,DKD)是糖尿病最严重的慢性微血管并发症之一,以肾小球硬化为主要的病理学改变,临床以微量蛋白尿、渐进性肾功能损害、肾功能衰竭为主要进展路径[1]。目前,DKD在欧美等西方发达国家,已成为导致终末期肾脏病的首要病因[2],在我国亦超过慢性肾炎成为高居血液透析第一位的疾病[3]。如何更加有效地治疗DKD,已成为医学界不可忽视的一个话题。司国民系山东中医药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国家首批流派研究“山东伤寒流派”的主要传承人。司教授业医三十余年,融会中西,提出从阴火角度对DKD进行分期辨治,临床治验效佳。笔者有幸跟师学习,现将司教授治疗DKD的临床经验简述如下。

1 阴火理论

“阴火”概念非李东垣所首创,宋代庞安常及金代张元素之著作中均有论及。李东垣发先哲之余论,以《黄帝内经》为基础,形成一套完整的阴火理论。《素问·调经论》云:“夫邪之生也,或生于阴,或生于阳。其生于阳者,得之风雨寒暑,生于阴者,得之饮食居处,阴阳喜怒。”《灵枢·百病始生》云:“喜怒不节则伤脏,脏伤则起于阴也。”此处“生于阴”“生于阳”均是从发病角度而言,对比可知“阴”和“阳”分别代之内伤与外感。李东垣在《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中引用此二篇,已明确了广义的“阴火”是指饮食、劳倦、七情所导致的内伤之火,而非外感之火[4]。金元时期,热证频发,时医有以承气剂下者,有以峻烈药解表者,皆不得其要而死伤无数。李东垣对“阴火”概念做了进一步限定,认为此宜责之于脾胃,总结《脾胃论》可知其病机有三:一者脾胃受损,升降失常,气机郁滞中焦而化火;二者火与元气不两立,脾胃既虚则元气衰惫,元气衰则壮火独盛,即张介宾《景岳全书》所言:“阳和之火则生物,亢烈之火反害物,故火太过则气反衰,火和平则气乃壮”;三者脾失健运,谷气不得升浮而湿邪内生,下流壅塞肝肾气机,日久化为湿热毒邪。由此可见,阴火的实质是建立在脾胃虚损基础上的火热之邪[5]。

2 应用阴火理论辨治DKD

2.1 早期——阴火藏脾,久则及肾此期主要病位在太阴阳明,虽肾病相关症状不明显,但随着现代检测的及时性,已有研究证明,内热在早期的DKD中广泛存在[6]。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有云:“三消之症,虽有上、中、下之分,其实不越阴亏阳亢、津涸热淫而已。”《素问· 阴阳别论》有“二阳结,谓之消”之说,此处的“二阳”,正是明代马莳所言:“二阳者,足阳明胃也,胃中热盛,津液枯涸,水谷即消,谓之曰消。”饮食失节、劳倦过度、七情所伤等因素致使中焦气乱,阴火内生,伏热驻胃。《素问·太阴阳明论》言:“脾与胃以膜相连耳。”火邪透膜耗伤脾阴,发为消渴。阴火失治日久,轻则上灼肺金而渴饮不止;重则下侵肾水,水枯火燥而肾门开阖失常,精微外泄,实验室检查可见间断微量蛋白尿。另一方面,脾胃虚则运化失常,饮食水谷不归正化反酿湿浊,湿性重着趋于下焦,肾脏气化不利,故病理上可表现为肾小球基底膜(glomerular basement membrane,GBM)及系膜基质轻微增厚变宽[7]。

司教授认为,DKD早期以消渴症状为主,临床常见口干多饮、多食善饥、形体消瘦、性急易怒、倦怠乏力等。治疗上应健脾升阳,兼清邪热,方选补中益气汤合葛根芩连汤加减,药用黄芪、生白术、陈皮、升麻、柴胡、党参、葛根、黄芩、黄连、生甘草。《汤液本草》载黄芪为“柔脾胃,是中州之要药”,大补脾胃之气,气血生化有源,滋养化生元气,即东垣所谓“元气非胃气不能滋”。黄芪对DKD的保护作用机制主要有以下几方面:①激活体内抗氧化酶活性,减少氧自由基的含量;②调节内皮素与一氧化氮的平衡;③改善水钠代谢;④抗蛋白非酶糖化作用;⑤有效保护肾小球的超微结构[8]。司教授认为,黄芪既善补气,又善升气,益卫而和营,通达四末,助脾散精,临床用量应在30 g以上。他认为,黄芪量大方可效验。党参、生甘草甘平补脾,坐镇中州,助黄芪缓解伏火伤脾之刑;柴胡、升麻、葛根为一组升提角药,协同相辅,调达中焦气机,引下陷之脾气达于上,同时葛根于《神农本草经》中有“主消渴,起阴气”之效。司教授认为,葛根可载肾中津液而上行,滋胃阴而清肠热。现代研究亦证实,葛根可以降低链脲佐菌素(streptozocin,STZ)诱导糖尿病大鼠的胰岛素抵抗及炎症反应,改善肥胖小鼠的血糖、血脂[9]。陈皮行气开郁;生白术补中燥湿,二药辛苦相配,升降相宜,以复胃家降浊之用。黄连清心退热,心火去则无母病及子之忧;又可泻火解毒,则胃中伏火得灭。刘河间称赞其为治疗消渴病的圣药。有研究表明,黄连小檗碱可以通过抑制糖原易生和糖的酵解来产生降糖作用[10]。黄芩味苦气微寒,禀天秋凉之金气,气味俱降以清肺气,肺清则水道自通,大肠之伏热亦下逐矣。司教授认为,当尿蛋白肌酐比值、尿微量白蛋白等相关检查指标上升时,可加泽泻、玉米须、佩兰、香薷等药利水泻浊;枸杞子、淮山药等药补肾固本,以防病情进展。

2.2 中期——精滞火郁,湿浊酿毒李东垣《内外伤辨惑论 ·辨寒热》云:“乃肾间受脾胃下流之湿气,闭塞其下,致阴火上冲,作蒸蒸而燥热。”水谷精微停滞中焦,郁而化火,又浊邪酿生,湿浊下流肾中。《类经·五脏病气法时》曰:“肾为水脏,藏精者也。”无形之火依附于有形之湿浊,藏匿于肾中,胶结化为火毒。此毒其本在脾胃气虚,其标于积而化火,本虚而标实,司教授定义其为“肾间之阴火”。阴火鸱张,肾中经气迅速充盈,气血满胀而流动迅捷,这与现代医学认为肾小球的高灌注、高跨膜压状态表现十分契合。有研究亦发现,DKD内热证患者肾小球滤过率增加尤为明显[11]。湿浊滞留肾中,日久难消,出现了肾小球结节型和弥漫型病变等结构改变。肾藏元阳,为人一身阳气之根本,浊邪停滞不运,遮蔽命门之火,使之不能温煦脾土、助脾化精,又进一步加重了精微与水湿的堆积,出现了循环性、持续性肾损害,最终导致肾小球荒废。

司教授认为,此阶段阴火鸱张,临床可见咽干舌燥、夜间盗汗,与刘完素《素问玄机原病式·六气为病》所言“诸涩枯涸、干劲皴揭”近似。湿浊蓄积,临床则见肢体浮肿、腰部重坠、舌苔黄腻;元阳不温,临床则见神疲乏力、小便泡沫、夜尿频多。司教授自拟补肾泻浊汤以固肾益精、清泻火浊,药用生地黄、金樱子、芡实、鬼箭羽、桃仁、鳖甲、海藻、天仙藤、泽兰、黄柏。生地黄甘寒,禀天冬寒之水气,入足少阴肾经,平阴火、滋肾水。现代研究表明,生地黄可以通过转录活化蛋白STAT3途径,抑制小鼠肾小球系膜细胞的增殖,从而起到抗肾纤维化作用[12]。金樱子味酸涩,酸可收敛,涩可去脱,朱丹溪谓其“为固涩之第一要药”;芡实味甘涩,归脾、肾二经,脾实则水湿得运,质重味涩则敛气归肾,二者合为水陆二仙丹。司教授喜用之以实肾气,临床用量均在20 g以上,认为芡实生于水中,质濡润可滋可养;金樱子长于山上,质枯涩可固可收,若辨病机为单一肾气虚者,单服二药3~5剂即可见肾气来复。鬼箭羽味苦性寒,《本草述钩元》言其“大抵其功精专于血分”,苦则坚阴,性寒入血。司教授认为,此药力达阴分清燥热,又可化瘀通络,尤擅攻肾中痰火结节。研究报道,鬼箭羽有推陈致新之效,可以加速肾小球上皮细胞的新陈代谢[13]。桃仁苦平,破血而化癥瘕,与鬼箭羽相配以为攻坚利药。有学者发现,桃仁能够抑制体内蛋白质的分解作用,从而减少肌酐、尿素水平[14]。鳖甲、海藻味咸性寒,滋阴润燥、散火软坚。王肯堂称赞鳖甲:“积聚癥瘕……疮肿瘀血,未见有不可软者。”泽兰、天仙藤味苦性温,活血以通络、利水以消肿,佐黄柏以泻阴火、降肾气。

2.3 晚期——邪火夺权,命门火灭司教授认为,DKD晚期火毒壮盛,肾门大开,出现《医门法律》中所载“肾气从阳则开,阳大盛则关门大开”的病理现象,常规检查见尿蛋白阳性是其标志[15]。邪火炽盛,消灼水府,衃血瘀滞。《金匮要略》曰:“血不利则为水。”发展至后期,肾元衰微、水饮弥漫,又壮火气盛,上冲引动肝阳,即出现DKD“三联征”,即大量尿蛋白、高度水肿、高血压。《临证指南医案》有言:“凡人脏腑之外,必有络脉拘伴,络中乃聚血之地。”阴火于肾中漫延,侵犯肾络,化营血为癥瘕血瘀[16]。《金匮要略心典》云:“痞坚之处,必有伏阳。”微型癥瘕之下,又有伏阳暗生,与阴火相互搏结,日久难消。因此,《素问·痹论》有言:“病久入深,荣卫之行涩,经络时疏,故不通。”肾中的络脉即肾动脉依次分出肾小球毛细血管[17]。经中水湿痰浊,络中癥瘕,盘踞肾中,使得肾小球基底膜(glomerular basement membrane,GBM)广泛增厚,最终阴液枯竭,阳无所依而飘流耗散,命门火灭,元气衰败,血肌酐值明显升高,肾小球滤过率<10 mL·min-1,进入肾功能衰竭期。司教授认为,若进入肾功能衰竭期,秉持急则治其标的原则,应以肾移植或肾脏替代治疗为主要治疗手段。

DKD晚期元阳被散,癥瘕充络,临床常见面色晦暗无光、肢体浮肿明显、口中干燥腥臭、腰膝刺痛、唇甲紫黑、小便泡沫明显、舌苔浊腻、舌底充血而紫等。司教授自拟保元通络汤以固保元阳,通瘕泻络。药用:女贞子、墨旱莲、菟丝子、山萸肉、浮萍、防己、败酱草、五灵脂、当归、牡丹皮、蝉蜕、土鳖虫、水蛭。方中以二至丸滋补肾阴,女贞子经冬不凋而苍翠,宜冬至采集,饱食天寒至阴之气,为平和补阴之上剂。刘秀英等[18]研究发现,经女贞子治疗后,慢性镉中毒性肾损害大鼠肾小球毛细血管充血、肿胀及肾间质纤维化均明显减轻,对肾损害组织病理形态有明显改善作用。墨旱莲味甘性寒,宜夏至采集,降肾火而解焦枯,汁稠色黑如墨,得少阴正色以补肾水。《日华子本草》谓菟丝子:“补五劳七伤,治泄精。”司教授临床常喜用菟丝子,认为其缓补肾阳,温而不燥,补而不滞,与二至丸合用,于阴中求阳。药理研究证实,菟丝子又可减少血管雌激素分泌,达到降血糖、血脂的目的[19]。《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言:“肾生骨髓,髓生肝。”司教授取肝肾同体,乙癸同源之意,以山萸肉酸平轻补肝体,肝气调达则元阳生化有道,子实而母安。有研究发现,山茱萸可抑制糖尿病大鼠肾小管损伤与肾间质纤维化,逆转肾脏的炎症和纤维化[20]。浮萍辛凉发表,开鬼门而洁净府;防己祛湿泻热,通经络而利九窍。败酱草泻火毒而消痈脓;五灵脂破瘀血而止疼痛,李中梓言五灵脂“专主血症,行气血最捷”,二者相配以泻肾中瘀血痰浊。叶氏言“非辛香无以入络”。故司教授以当归、丹皮为入络主药,认为前者味厚气醇,甘温护络而不敛邪;后者味辛性寒,可搜逐血络凝涩于经坠之间。蝉蜕、土鳖虫、水蛭三者,为司教授泻肾络常用角药,以飞者升、走者降、游者钻,三者合用灵动迅捷,搜剔络中混处之邪,追拔络中沉混血瘀,使其无所遁形。

3 结语

DKD属于临床常见的难治肾系疾病之一,司国民教授经过数十年的经验积累,形成了自己独有的见解。临证细察病因病机,在辨证论治的基础之上,重视阴火在DKD病程进展中的作用,强调脾胃两家是阴火的首发地与热源地,后火势逐渐蔓延至肺、肝、肾及肾之诸络。早期阴火藏匿脾胃,久则侵肾;中期阴火依附湿浊郁滞肾中;晚期阴火大盛犯络而生癥瘕血瘀。治疗上强调早期健脾清热;中期益肾祛浊;晚期保元通络,以经方加减及自拟方分期论治,临床应用效果良好,丰富了中医治疗DKD的理论思路。然临床上病情错综复杂,固守一药一方一法并不可取,尤其进展至后期,病情凶险,医家当结合中西医优势,司外揣内,浑束为一,以期为患者减轻疾病的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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