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云书事

2021-05-30 10:48朱航满
藏书报 2021年41期
关键词:题跋草堂题记

朱航满

结识许宏泉很多年了,最初并不知道他是位画家。偶读他写的一篇关于民国文人章士钊的随笔《孤桐不孤》,是笔记掌故的写法,有鲜见的资料,亦有鲜明的态度,读后印象很深。后来得到一册他的文集《听雪集》,是本小巧别致的册子。难得还是百岁老人张充和的小楷题字,有种出尘的风雅和沧桑。那年冬天,适逢他的著作《管领风骚三百年》陆续出版,买来其中一册来读,才知道他还是位收藏家,这套著作系他收藏近三百年来学人书法翰墨的结集,谈生平掌故,谈书画创作,谈收藏故事,颇有种小莽苍苍斋主人(田家英)的遗韵。那篇《孤桐不孤》,应是写作《管领风骚三百年》的“副产品”。再后来,我从外地到京城工作,往访留云草堂(许宏泉工作室),得赠他的一册画集《分绿》,乃是画竹的作品结集。这册极厚的画册,印得十分素雅。封面是张充和的题字,与他笔下的绿竹,可谓相得益彰。很长时间,我都将这本画册摆在书架醒目的地方。与许宏泉的结识,是以文会友,但我又通过他的文章,了解了之前并不熟悉的书画鉴赏和收藏,可谓获益良多。

老许的“边缘”

由此说来,我还是喜欢老许的文章,有见识,有资料,写得也活泼烂漫,很是难得。在花城出版社编选的《中国随笔年选》中,曾选过两篇他的随笔,一篇是《春兰》,一篇是《汪曾祺的字》。有意思的是,前者写作家梁斌小说《红旗谱》中的春兰,春兰纯朴清秀,是他早年的梦中情人,后来偶然看到画家黄胄为《红旗谱》画的插图,有春兰的肖像,“笔触干净,异常的水灵,略略凌乱的头发,长长的马尾辫,有棱有角的一双大手,两只明亮的大眼,似乎不经意间融入几许他的新疆少女的神情,纯纯地望着世界,让人无法逃避”。再后来,他有机会见到作家梁斌,特意請梁先生写了“春兰”二字,圆了他的青春梦;后者则是他谈作家汪曾祺的书法,写汪曾祺的书画创作,亦写他收藏的一幅汪曾祺的书法。尽管他是书画家,但还是以为,汪曾祺书法自有一种书卷气,且是专业书法家所不能及的。那幅书法藏品,是汪曾祺的一幅行书精品,十分难得,很长时间都挂在他的画室。一位长沙好友看到了,亦是喜欢,多次前来访看,老许便割爱了。

老许主编丛刊《边缘艺术》之时,某次到他那儿去聊天,说起自己刚刚拜访了杨绛先生,对杨先生朴素而又雅致的书房印象深刻。后来谈得兴起,经他提议,我在这份丛刊上开设了一个“书房画室”的专栏,杨绛先生之外,还写过周有光、邵燕祥、李世南、韩羽、李文俊等老先生,其中邵燕祥先生是我们一起到京郊密云的邵先生居所访问的。他还与画友周栗合作,为当代学人造像,笔墨古意,十分传神,这其中就有邵先生和李文俊先生。不得不说,《边缘艺术》是份特别的刊物,除了有老许欣赏的书画家之作品,亦有他主持的一个“学人翰墨”专栏,关注的是当下学人作家的笔墨手迹,还有一个由诗人西娃主持的“边缘诗歌”专栏,每期推荐一到两名诗人的作品,我在这个栏目读到一位年仅九岁的小诗人游若昕的诗歌,是极不流俗的儿童诗,因此印象深刻;在“边缘写作”栏目,除了我的“书房画室”专栏,还有画家韩羽的“书简一束”专栏,编辑家周实的“故人往事”专栏,小说家老村的“老村随笔”专栏。这样的一份人文丛刊,显示了老许的眼光与趣味。

今年暑期,天热,我将书房里的一摞丛刊寻了出来,翻读一过,真是可堪消暑。其中一期是为纪念吴藕汀逝世十周年策划的纪念专辑,由藕公的忘年交吴香洲、范笑我、许宏泉等人作文,皆写得深入而别开生面。吴藕汀是浙江嘉兴的一位画家,早年在浙江南湖的嘉业堂藏书楼就职,饱览群书,学识极丰,著作亦等身,却隐于乡间,很有些柴门布衣的意味。吴藕汀还是位特立独行的文人,品性甚高,“文革”中,他在宣传口号的背后,写下了近百万字的诗话词话。老许读后,极为赞佩,经他推介,《藕汀诗话》得以整理出版,这是吴藕汀在“文革”后出版的影响最大的一部著作,引起了书画界的关注,中华书局的“吴藕汀作品集”也终得集中整理出版。藕公的画作和处世之道,皆给许宏泉很大的影响。吴藕汀之外,当代书画界,他亦赞赏山西的书法家林鹏先生。林鹏在书画界是个另类,自称“思想老虎”,经历坎坷,造诣很深。书画创作之余,林老写历史小说,也写文化随笔,他们一见如故。如今,藕公谢世已十余年了,林鹏先生也在今年年初走了。

题跋如面谈

记得那段写作专栏的日子,我常去留云草堂,多是他在画室作画,我则在书房里翻书闲看。老许的书房满是文人笔记、掌故和随笔杂著,很对我的口味。有次在他的书房翻到一册黄裳的《珠还记幸》,扉页上有一段字迹极漂亮的题跋,后来,我将其抄了下来:“黄裳先生,现代名报人,为文清丽朴茂,极倾慕,不久读金陵五记,今至津沽得此册,欣然为记。辛未仲冬。”由此亦知,我们在文字上有相同趣味。后来在他的书架上闲翻书看,见到自己喜欢的书,就回头再买一本来看,其中就包括一套广陵书社影印的全套《古今》杂志。如此,偶尔见到他在书页上的题记,亦记之,如面谈。诸如在汪曾祺的文集《草木春秋》扉页,有题记:“汪氏文字是质实却不醇厚。”这个议论,在我看来,是准确的。而在一册清人笔记《庚子销夏记》的扉页,有这样两段题跋,其一由毛笔写就“偶得孙退谷兰亭轴,因嘱章鱼网购退谷著作数种,此册捷足先到。己亥冬至记于留云草堂。”后又有一段钢笔字迹题记:“又,庚子夜读此消暑,可乎,然今之庚子多劫也。”

这些不经意现于书页间的题跋,很见文人心性。后来有机缘,我总要请他在书页间写段题跋,既能赏心悦目,也可资一种纪念。那册限量印制的《听雪集》,由他题写“东风第一枝”,并画一枝寒梅,凌霜傲枝;此书随后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是年夏天,我访留云草堂,他赠我一册,题跋如下:“炎夏酷暑,一同听雪”,真是如饮冰水。某次,又到他的书房,看到书架上留存数册自印本《听雪集》,其中一册编号006,我觉得编号甚佳,便请他再作题记,复又赠我了一册。我买的那册《管领风骚三百年》,有如此题记:“此书为余管领风骚三百年初版,设计朴实而多古意,后中华书局重新布局,亦是另一番风格。航满兄携一册来访留云草堂,称得之多年前,余与尚未谋面时,光阴忽忽转瞬六七载矣。丁丑孟秋宏泉记于怀柔。”近日,我再访留云草堂,又请他为文集《壹壹集》题跋:“此小书之文字,从拙编边缘艺术《编辑档案》撷选,风雅不足,趣味盎然,或可作当代艺林众生相一瞥。航满兄来访,携之嘱题,因缀数语以记。昉溪许宏泉于留云草堂。”

梁园许留云

许宏泉有好几个书斋名,他作画常用“留云草堂”这个斋号,我有次写文章,亦以“许留云”称之;但他其实也很喜欢“听雪”这个斋号,以为最有意境。这次我到他在京郊怀柔的留云草堂,到他的草堂巡阅了一遍,发现他的书房,其实还有两个特别的斋号,一为“一琴一研之斋”,另一个则为“梁园”。这两个书斋名都很有意味,因都有典故。“一琴一研之斋”是晚清著名学者俞樾题写的匾牌,俞樾的曾孙是著名红学家俞平伯,出自书香世家的东西,自有一种浓厚的书卷气。“梁园”由雪堂罗振玉的后代罗琳女士题写,字极雅静;老许的夫人也是位爱书人,姓梁,名字中又有一个“媛”字,可谓机巧。一个书斋中,有两个斋号,其一事关曲园,另一则涉梁园,真是有趣。老许的第一本文艺论集,取名《留云集》;后来他的一册文集,取名《听雪集》;他还藏有一个前人所书的匾牌“分绿斋”,故而画集取名《分绿》,有册新编的随笔集,则取名《分绿集》;不知下一步,他会不会出一册《一琴一研之集》,或者再出一册《梁园集》?如杲那样就更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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