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县守金:一张有温度的手工纸

2021-05-30 10:48
藏书报 2021年19期
关键词:纸张手工纤维

初识安徽泾县的程玮,或者说是初识“守金”,是在2019年3月底的“文房四宝会”展会上。因为亮出了“守金——古籍修复用纸”的宣传牌,程玮的摊位一下子就抓住了我们的目光。他的摊位上摆放着诸如猪纸、雁皮纸、三桠皮纸等各类厚薄不一的手工纸,纸面洁净细腻。我们略略试了一下部分超薄的皮纸,除了结构略微紧密一点(在修复中用做连接、托裱加固的纸张,一般要求纤维长、强度佳但结构疏松,在后续的工作中便于睡平),其他方面都是可圈可点的。

程玮很年轻,热情地告诉我两年前开始帮助父亲打理纸厂时,他就想做好纸、想做文物修复类的纸张,恰好得知浙图在举办《书路修行——古籍修复特展》,特地赶来观展,现场看到了展厅的纸谱墙,也看到了我们那年刚出版的《中国古籍修复用纸》,获益匪浅。但当时我们并未见面,直到此时才有短短交流,也算是阴差阳错。

几个月后,在泾县参加中国纸史会议时,跟着各位专家老师到他的厂里匆匆一访,但未能深谈,有些不过瘾,于是在2020年国庆期间又专程去拜访。

程玮是一个热情的小伙。国庆期间工厂未开工,为了给我演示煮料的过程,院子里的一口深钢烧着满满一锅水,数块漆板靠放在墙边,他做的薄皮纸就是贴在漆板上面阴干的。他解释说,漆板阴干的方法他还在尝试阶段,所以就地取材,选了一些老旧门板以及废弃老家具的面板尝试一下,过段时间,他会去选一些更合适的木材,请师傅简单加工做成晒板使用。

程玮家做纸的厂房不小,一部分是他父亲建起来的,另一部分是他接手后慢慢加盖的。这次我才知道,他原来是做电商的,后来子承父业,才开始进军手工纸行业。不过,从与他的交谈中,我感觉父子俩对手工纸制作有着截然不同的观点“我想做好的纸,按照真正的古法工艺去操作,当然,时间长、成本高,相应的售价也高,不懂行的人接受不了。而我父亲却反对我的做法,怕我投入太多,一旦不如其他人用现代工艺做出来的纸便宜好卖,最后会被排挤出市场。问题是,像现在这样恶性竞争,长此以往,必然再也做不出好纸,传统的技法也会慢慢失传。”其实,他所说的问题,用经济学的语言概括就是“劣币驱逐良币”,这对于传统工艺来说,是非常可怕的。

程玮认为,我若想完全了解纸张的生产工艺,最好的办法就是跟着他,从头到尾把所有工序都做一遍。而第一道工序就是上山砍料。程玮家厂房后面就是一片山林,这几年他几乎把能做纸的原材料都试了个遍,有不认识的植物就借助手机APP软件“形色”拍照上传,然后学习研究。他甚至还采集了不少可用作染色剂的植物,慢慢实验琢磨。在山上,程申扯着构皮树枝告诉我如何区分大构和小构“叶子是三角形的就是小构,上面有许多细小的绒毛。而大构的叶子是圆形的,相对来说比较光滑。大构、小构做纸的区别主要在于,小构的纤维拉力特别强。在制作过程中容易打结,最终纸面会出现团絮状,而大构就没有这个问题,成纸后特别细腻。但大构数量比较少,成本偏高小构则比较多,而且构树繁殖量很大,一般一年半左右,我们就可以把树枝砍下来了,所以说,古人造纸还是会考虑就近取材的方便。”

看了構皮,我们还踱山涉水去山里面一睹青檀树林。青檀树林虽是野生,却密密一大片,分外壮观。树干也不特别粗壮,树身上布满了灰白色的斑点,比较容易辨识。树枝在半人高的位置开始分权,稀疏错落。程玮起手利落,三下五除二,便砍下了一大堆树枝,等我们拎着砍刀,拖着树枝,返回工厂时,深锅中的水也已烧开,我们把细小的枝丫处理干净,剁成长短均匀的枝段,放入锅中进行第一次蒸煮。我本以为要先把树皮剥去再蒸煮,半宽料冈厥下来,外皮还是比较容易剥去的。不料程玮告诉我,一般都是连树皮一起蒸煮,既可提高出浆率,又容易清除果胶和木质素。

在等待蒸煮的过程中,我们又去厂房内转悠。那里堆放着很多原材料,外皮还未清理干净的蒸煮过的构皮、丝丝缕缕的纤维原料、毒难过还留有木雅痕迹的料饼。还有成叠从外地购买的纸浆板,对此,程玮并没有回避什么,他很诚实地告诉我,好的纸要做,但为了生存,普通纸也必须做。对两者工艺的流程都颇为了解的程玮,把两种经过不同工艺漂白的构皮纤维交给我做比较一种是特别白净的纤维,那是用现代工艺漂白的另一种。略带点本色调的纤维,仍是采用传统工艺,以日光漂白的。我尝试着撕扯,果然,颜色白净的纤维,并非没有强度,只是纤维略一拉扯就断,从断面看,与本色纤维粗比,纤维长度短好多。由此可见,现代工艺处理的纤维显然效率高、成本低、产量高、出货快,但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即容易破坏皮料纤维,这一点做纸的人都知道,可还是愿意采用,可见传统漂白工艺是何等复杂了。

程玮说"以现代工艺操作,在二次蒸煮水洗后,纤维可以直接打浆捞纸了,而真正的古法造纸,需要在二次蒸煮后呛石灰、堆叠,把料撕成小条。让石灰均匀包裹在每一条纤维外,再放在晒坡上日晒雨淋,自然漂白。之后还要经水洗、蒸煮、春打成片状后、挫断,再呛一次石灰或者草木灰,清洗干净后,第二次上晒滩自然漂白后,手工挑去瑕疵、筛选。最后再洗净。这么多道工序,得六七个月才能完成,现在为了效率,降低成本,能够做到二次日光漂白的厂家不多了,能够一次晾晒。都算是自然漂白了。”

他边跟我解释,边往厂房的深处走去。“这里属于我的一个实验车间,是我父亲唯一支持我做的改造。"这个抄纸间的水槽比较特别,是不锈钢的。“我两年前去过日本,专门学习日本的方法。”难怪,那个不锈钢水槽里放着的操纸帘框有点日式风味。“我回来就跟我爸说,要把纸槽换成不锈钢的。这样浆料会更干净。你想,如果还是用石头的或水泥的,天长日久。里面难保不混上一些小石粒、水泥粒的,这不影响纸张质量么”我觉得他的话挺有道理的,当使用者对纸张的质量提出越来越高的要求时,对细节的关注尤为重要,细节决定一切,是要落实到具体行动的,这点,日本人的做法确实值得我们学习。可能是换了不锈钢的材质,我觉得纸槽里的水显得格外干净,银白色的构皮纤维如同白色的鹅绒一般悬浮在水面上,看上去特别的柔软、美好。

接着,程玮为我演示了抄纸的过程。他说,这是他从日本回来后,将中外两种方法融汇贯通的尝试。他认为,国内传统手法与日本手法最大的区别在于纸帘入水后,荡水的速度和频率。他们这里的老师傅原先荡两次帘就完事了,这样,纤维的交织度就不够。况且纸张的厚薄又与动荡的频率有关,如果动荡得快,纸张就薄,动荡得慢,纤维在帘子上的留存度就比较高,纸张容易厚。当然,他这样的做法,速度相对来说就比较慢,出不了量。老师傅们就不太乐意了。“我当然对他们如何做有要求,荡几次帘,需要停留几秒钟,可我又不可能一直盯在那边啊。所以,我让父亲帮我现场管理。但他并不完全理解我的做法,也会疏于管理。所以,做好的纸,只有我自己亲自上了。"这不是程玮第一次吐槽他父亲了,我挺同情他的,家族作坊或者企业,内耗很厉害。

由于呛石灰、春料、晒料周期比较长,只能等到下次有机会再来实践了。他打算让我实际操作最磨人耐心的工序——手工挑瑕疵。交给我一把经过蒸煮后的构皮料,我很奇怪,看上去挺干净呀,还有什么瑕疵可挑呢?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指着构皮料上面的一丁点青色或者黄色的物质说“就这些,都得洗去,要不然,纸面上就会留下照点,就不漂亮了。”有吗?我努力翻找了一下,还真在纤维里找到被包裹着的一丁点。但凡一个错眼,就很容易漏过去了。程玮的要求可真挺高的。我们俩站在水池边,手里各自握着一缕纤维,把它浸在水里,束状纤维纷纷散开,犹如银丝,轻荡在水中,借着夕阳的余晖,折射出闪闪的银光。我一边欣赏一边翻找残留物,心里还觉得挺美,却没留意,很多细小的犹如绒毛般的纤维缓缓的从我的指缝尖游出,向池底飘去,抓也抓不住。“这些都是好的料,在这一步骤中,浆料损耗是非常非常大的。所以。我们动作必须快、狠、准!”一个挺优哉悠哉的工序在程玮口中变得如此凌厉、迅捷。有道理,不利索也不行,手长时间泡在水里,都起皱了。我早该明白,造纸,哪一道工序是轻松的?

晚上,我和程玮夫妇俩一起欣赏他们收藏的纸样。但凡爱纸之人,看见所爱之物,必然两眼放光,我也不例外。日本1973年出版的《手漉和纸大鉴》,内收日本各类手工纸样1000余张,全球仅发行一千部,当年定价30万日元,现在国内孔夫子旧书网人民币28000元起步。最贵炒到40000多元,程玮说,在他夫人的极力支持下,他收了两套,我不禁咋舌,如此贤妻,真是他的福气。书有五大函,五十公斤重,我们几人不知疲倦的搬书,看书,辨别纸样,分析制作工艺,一直到很晚很晚。

第二天,我继续跟着程玮工作,今天的工作内容是选纸、打包、发货。外省有一个客户向他定了一些包装纸,这个客户对纸张有点要求颜色一致,纸面洁净。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我们却在仓库里选了好久。每一刀纸张颜色各有深浅,得桃纸张翻开后,发现上面有黑色的斑点。应该是料没有选干净。也得挑。十五刀纸,花了好长时间。程玮抿着嘴,很沉默。这些有黑点的纸就算是次品了,影响工作效率不说,还造成库存积压。他告诉我,这些纸不可能回炉重做。只能降价销售。否则,他会支出更多的人工费。我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人对这些纸张问题承担责任呢?品质管控人员是否缺位了呢程玮苦笑。这个厂是他父亲建立起

来的,请来的师傅可以说是看着程瑋长大的。“都是乡里乡亲的,谁好意思扣工资呢。再说了,现在只有他们肯做这造纸的活了,一个不高兴就不干了,只能好言好语哄着。况且,纸张生产是个连续的过程,一旦出问题,大家都会相互推诿责任。所以,我希望我父亲能够出面帮助我做品控管理,但他不愿意。他好像对我做什么都感到不满意。”程玮有点沮丧。我突然产生了想与程玮父亲单独聊哪的念头。

第三天,在我的请求下,我果2500-1.4米×8-58mm的机会,本以为,程叔会是一个固守已见,沉默寡言的人,但是话匣子一打开,他也很健谈。“管理很重要,人情也要考虑。当然,程玮已经非常努力了,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在我们这里已经很少,他自己看书、外出学习、请教老师,我都支持他,他提出想法,我就帮他去置办,我读书不多。只能在技术上支持他。以后我们会降低低踏纸的产量,不会再请这么多的工人,曾理太复杂,我们尽量做好的纸。这也是他的想法,我肯定支持的。不过,我不会在他面前夸他。我还要打击他一下。对,怕他骄傲。”他着了一眼远处在装箱打包的程玮,报了下嘴,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我为他搭建了一个平台,未来的传承还是靠他的。他是我的儿子。我挺为他感到骄傲的。”

在送我返程的车上,我问程玮,难道不想问问我跟他父亲聊了点什么吗他停顿了一下,报了下唇,摇头说“不,我怕自已会哭。”我突然明白了他们父子的相处之道,也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传统手工行业者的守望、传承和发展。

程玮,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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