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界不期而遇 在得克萨斯天空下(下)

2021-07-22 21:31简悦
世界文化 2021年5期
关键词:墨西哥

世界很大,总得去看看。

哪个城市曾留下你的足迹?你又曾站在哪片天空下遥望故乡的方向?

离开时,你舍弃了什么?归来时,你带回了什么?

你站在世界一隅,你仍然是你。你已不再是你——你看过的世界都成了你。

19世纪三四十年代,东南部美国人离家去得克萨斯时,总会在门上写下 “GTT”(Gone to Texas三个词的首字母组合,意为“去得克萨斯了”)。简悦此行受邀到得州访学,也算是得以“GTT”。在其入驻地——被当地华人幽默地译为“猴子屯”的休斯敦(Houston),简悦以文化学者特有的广博触角,将异域文化的独特况味照单全收;凭借敏锐的感受力准确地描摩中美差异细节,旁征博引,再不时幽上一默;信手拈来中风古语,胜却英文单词无数。身在异乡人孤独,反而更能清醒地观照内心。简悦知道,有来处,自有归途。

“孤星”往事

想当年,高中世界史课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知识点就是:得克萨斯州也被称作“孤星之州”。彼时的我对这么个称谓一头雾水,没想到二十几年后,我居然能够踏上得州土地,现场解开这道尘封已久的谜题。

我发现,这个称谓乃得州人之大爱。那一颗星,不仅飘在州旗上,还赫然写于车牌上,且背后还藏着一宗错综复杂的美国、墨西哥、得克萨斯间的“三角恋”。为长话短说,我姑且打个比方:很久以前,得克萨斯与墨西哥之间就像一对感情失和的小夫妻,妻子要离婚,丈夫不同意。奈何妻子去意已决。离婚后的女方意属美国,而美国却因忌惮女方的前夫不敢越雷池一步。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这叫得克萨斯如何不孤独!

史上得克萨斯曾是西班牙的殖民地,美国人从1815年前后就开始小规模移居于此。鉴于他们只是些没有政治野心的占地户,当地的西班牙官员也不难为他们。1821年,墨西哥在旷日持久的武装斗争后,正式脱离西班牙的殖民统治获得独立。得克萨斯由此转手至墨西哥,成为其治下一省。此时的得克萨斯地广人稀,为了能够使其得到开发,独立后的墨西哥政府向他们北方的美国邻居发出了“请柬”。此后,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到得克萨斯谋生。渐渐地,随着得克萨斯美国人势力的崛起以及墨西哥独裁政权的腐败,得克萨斯人(主要是美国白人)开始与墨西哥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双方几次交火,得克萨斯最终在圣哈辛托战役中“一战封神”,得克萨斯共和國就此诞生,一颗新星开始闪耀于美、墨两国之间。独立战争英雄山姆·休斯敦将军当选为共和国第一任总统——得州的休斯敦市便由他而得名。如今,为了纪念这场战役的胜利以及得克萨斯的独立,得州每年4月都会在圣哈辛托战场州立历史公园重新上演得克萨斯革命中的重大事件,而每次表演均以圣哈辛托战役作结。

然而墨西哥政府并不承认得克萨斯的独立。因此,来自墨西哥的威胁就像悬在共和国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使其不敢放松警惕和防范。尽管共和国政府频频挥动橄榄枝,不断向美国政府示好,却屡屡被拒。直至1845年,得克萨斯共和国才最终被美国收留,成为联邦政府的第28个州。一场蹉跎了近十年的单相思、苦苦恋至此画上句号。

1936年,为了纪念圣哈辛托战役胜利100周年,得州修建了圣哈辛托战役纪念碑。纪念碑基座上刻有如下铭文:“从其结果来看,圣哈辛托战役是世界上具有决定意义的一场战斗。得克萨斯从此摆脱墨西哥统治,获得自由并进而让合并成为可能。还引发了墨西哥战争,使美国得到了得克萨斯……的部分土地。美国今天近三分之一的领土,约100万平方英里(约合260万平方公里)从此换了主权。”得州人的自豪感爆棚,字里行间传达出显而易见的信息:没有圣哈辛托战役就没有得克萨斯,更不会有今日之泱泱美国。

历史总是由胜利者来书写,有时会犹如一个美颜过度的姑娘,与真貌隔着不止三层皮。细细想来,这段铭文欲盖弥彰:美国人先是用“墨西哥战争”而非美墨战争将自己撇清,成功甩锅;行文最后又只字不提墨西哥,而用委婉语“换了主权”瞒天过海,粉饰强盗嘴脸。与这么个国家为邻,不知墨西哥作何感想!

冰火两重天

今年两会期间,央视新闻联合知乎发起主题问答:哪一个时刻让你突然感觉到“生活在中国,真好”?我在心里抢答:“在美访学时。”中国的社会治安不知能将美国甩出多少条街!众所周知,美国枪击案频发。临行前我还看到一则新闻:一名中石油国际事业公司的华人女员工,在休斯敦西部一处公寓停车场遭枪击身亡。案发现场离我要租住的地方只几公里远,让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在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的保护伞下,拥枪是美国公民神圣不可侵犯的人权,“是美国身份的一部分”,由此催生了毁誉参半的枪支文化。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对于一个只在军训时摸过枪的女生来说,谈枪色变,绝不夸张。访学之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防火、防盗和防枪,一个都不能少。我的赴美之路由此有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悲壮。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美国人与枪真是形影不离,枪是他们保家防身之利器。有些人随身携枪,有些人家里备枪,有些人毫不掩饰地立牌宣告:“我们不打911(美国报警电话),我们有枪!”民众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学枪,找家射击中心上上课就好,女学员甚至可以免费受训或享受超低折扣。我曾无奈陪朋友到射击中心耍枪,里面震耳欲聋的声音和刺鼻难闻的火药味让我着实无法与那些爱枪、玩枪的美国人共情。但必须承认,从预约到实战的每一个环节,真是“丝滑柔顺”啊!

枪同样是犯罪分子的作案凶器。在“猴子屯”,持枪抢劫不要太司空见惯!隔三岔五,我就会收到休斯敦大学国际交流处老师的安全提醒。当地的中国城也成了重灾区,不时有针对亚裔的恶性抢劫案发生。我本来就绷着的神经越拧越紧,我告诫自己:为了保命,尽量宅家。

“猴子屯”属亚热带气候,一年差不多有六个月是夏天。盛夏时节,最高气温四十多摄氏度。“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我把中国人看云识天气的本事活学活用到了“猴子屯”,但我晒的不是谷子而是鞋子。每遇鱼鳞样的云彩,我就会刷好运动鞋,直接放到车内挡风玻璃处,到了晚上就能穿着去健身了,鞋子热乎乎的,还有阳光的味道呢!

考虑到“猴子屯”的治安与天气,我基本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白天在校听课、记笔记,叽里呱啦地参与讨论。一天下来,整个人处于应激状态,心力交瘁。好不容易放了学,推开家门又是柴米油盐、房租账单的细碎生活。晚上想找家人聊天,又隔着十来个小时的时差。我醒着,他们忙着,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便冷掉了。当论文写到生无可恋时,公寓仿佛成了炼狱,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好想找个能放空自我的“第三空间”啊, 我好想静静!

心生桃花源

暑假期间为了采购导师的荐书,我首次光顾离家不远的著名书店Barnes & Noble。门脸不大,却别有洞天:文学、艺术、医学、畅销书、教科书,一应俱全;令我怦然心動的是角落里还藏着一家星巴克。之于我,“谷仓”(Barnes与“谷仓”一词的复数形式barns只差一个字母,故我戏称其为“谷仓”)配“星爸爸”,犹如火柴遇汽油,就一个字:“燃!”与国内小资情调爆棚的“书咖”不同,这家跨界店没有刻意搞气氛,而是返璞归真,以极简风格突显书的王者荣耀。这种“少即是多”的美学追求正是我的菜!书,我所欲;咖啡,亦我所欲。“第三空间”舍此其谁?真是心心念念,必有回响啊!从此,我便成了这里的常客:一边享受着沁人心脾的冷气,与户外的似火骄阳说bye-bye;一边坐拥书城,偷得浮生半日闲。

在Barnes & Noble,你若喜欢一本书,不一定非要买回家,可以堂而皇之地窝在书架尽头的沙发里读,或者干脆拿到星巴克边吃边看,不必担心被书店员工翻白眼。一人、一书、一沙发,一整天。Barnes & Noble的创始人李奥纳多·里乔是个商业奇才,时常剑走偏锋,兵出奇招。是他,率先将沙发、木椅、电话亭、卫生间、咖啡馆甚至烹饪秀引入书店,以便顾客驻足流连。这一创新着实为Barnes & Noble收获了大量“死忠粉”,使其在互联网大行其道的今天,敢与网上书店巨擘亚马逊分庭抗礼、隔空喊话。Barnes & Noble现任首席执行官詹姆士·唐特说的不无道理:“在我们与亚马逊的竞争中,亚马逊想战胜我们可比我们想打败它困难多了,因为它无法通过算法和网站培养出客户对我们如此这般的忠诚度。”深以为然,我不就在以实际行动为“谷仓”打call吗!

看书累了,我就飘到“星爸爸”那里点杯咖啡醒脑。我的目光总会被价目表上方的大幅人像画牢牢锁住,那上面画的可都是响当当的文学大boss:惠特曼、梅尔维尔、吉卜林、王尔德、马克·吐温……他们或若有所思,或怡然自得,或提笔为文,或潜心读书。作家、书、咖啡,好一个相得益彰的铁三角!这画又何尝不是“星爸爸”送给“谷仓”的爱情白皮书:莫失莫忘,不离不弃。这个商界CP真的让人好喜欢,不禁令我身在水云间,心生桃花源。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越来越多的人住进了花园洋房,高大上的小区替代了曾经鸡犬之声相闻的左邻右里。然而在这种变迁中,中国人一直看重的人气虽有折损,却并未退场。它依旧是菜场里的人声鼎沸、热热闹闹;是楼道里不知从哪家飘出的饭菜香气;是走廊上小姐姐高跟鞋“嘚嘚”的叩地声;是早晚高峰时电梯内的拥拥挤挤;是路边摊上的一碗烤冷面、一份熟梨糕;是物业保洁阿姨的一句寒暄;是下沉广场上退休大爷的一盘棋、退休大妈的几支舞;是小孩子们停不下来的追逐与打闹……中国人的生活至味,皆在于此。

而我在“猴子屯”租住的公寓,虽地处著名的医学中心,游泳池、健身房、会馆面面俱到,却如鬼城般清冷。当初办理入住时,物业经理告诉我,这个小区房租不菲,可因地段好、生活便利甚是抢手,我能赶上一套空房,真是太幸运啦!为着人气旺而入住后,我才发现自己too young,too na?ve(年轻幼稚)。人家说的“入住率”只有统计学意义,跟我心向往之的社区人气没半毛钱关系。

这座公寓四层高,每层住着近40户人家,大部分都是百平以上的大户型,从走廊一端走到另一端也要花些工夫。如此容积却并不人满为患,无论是高峰时段还是节假日,空旷的走廊上极少能冒出个人影来。住了一年多,我也不清楚左邻右舍都长什么样子。每次外出归来,我都会火速关上门,不敢在走廊里多做停留,连打开家门倒个垃圾都觉暗藏凶险。公寓的社交娱乐空间也是门可罗雀,鲜有人问津。即便这样,游泳池的水依旧循环往复,会馆的电视机依旧照开不误——只不过里面唱的“不是歌,是寂寞”。我一度认为物业经理对我说了谎,但是看到停车场里一辆挨一辆的私家车,也只能笑着释然。

我后悔当初读美国著名学者罗伯特·帕特南的《独自打保龄球:美国社区的衰落与复兴》一书时只是看了个热闹。如今置身其中才心有戚戚:帕特南发现,现在的美国人越来越退守到自己的小天地,不再愿意在闲暇时与邻居一起聊天、喝咖啡,也不再热衷于到俱乐部去“与众乐乐”,宁愿一个人宅在家里看电视。就连保龄球这种传统团队运动,美国人现在也习惯自己玩儿。于是,帕特南用“独自打保龄球”来概括美国社区生活的衰落,力求对此做出理论解释。在他看来,这一现象正是美国社会资本流失的症候,其原因之一是日益频繁的人口流动——将近五分之一的美国人每年都要迁移。以我租住的这座公寓为例,小区门口一到周末总有搬家公司的车辆出没,新人到来换旧人。如此居无定所的美式生活,自然削弱了人际间的纽带,让人与人之间无法热络起来。这样看来,我之所见不足为奇。

对于信奉“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的我来说,“猴子屯”着实有“好山好水”却也“好寂寞”。在这里,远离祖国的我犹如一座孤岛,唯有每月如期而至的账单和楼下小哥因嫌吵写来的投诉信留存下我曾经来过的痕迹。“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树枝无法相依/而是/相互瞭望的星星/却没有交汇的轨迹。”我与她、他、他们,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当日复一日的孤寂渐渐化作归心似箭的乡愁,我终于悄悄地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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