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德诚《船居寓意》解读

2021-08-03 09:35李存周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7期
关键词:黄庭坚

摘 要:《船居寓意》是禅韵与诗情的圆融,其空灵洒脱,其气韵高远,这归功于释德诚根尘迥脱、无碍自在的真正道人气质。黄庭坚的《诉衷情》虽脱胎于《船居寓意》,但穿凿作意明显,未逾俗柱,未出尘笼,气韵平常。二诗的差别是禅与相似禅的差别。

关键词:《船居寓意》 释德诚 圆融自在 《诉衷情》 黄庭坚

释德诚,又名船子和尚,遂宁人,生于中晚唐,师药山惟严,得法后隐于华亭(今上海松江区),常泛舟往来松江、朱泾,以纶钓过日,随分应化。有《拨棹歌》39首传世,其中最著名的便是《船居寓意》: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千尺丝纶直下垂”,千尺丝纶,何其精细,何其幽远!在风平浪静,皓月当空的夜晚,置其于灵潭善水之中,屏住气息,就这么等鱼儿来即钩吧。月也晶莹,人也闲闲,何其胜妙虚融的垂钓。

佛法何异于垂钓,唯精细方可深邃。《坛经》言:“学人自出家,览《涅槃经》十载有余,未明大意。”释德诚亦言:“吾三十年在药山只明此事。”研经十载,却未明经意;参修三十年,仅可明一事,求法之难可见一斑,否则二祖何用“立雪断臂”?佛法之难求,在于其甚深微妙,在于其由逻辑、由文字而超越逻辑、超越文字。如文殊菩萨言:“世尊,非思量境界者是佛境界,何以故?非思量境界中无有文字。”它是道人的决定透过、毕竟放下、毕竟担当,不作拟议,不有含糊,如《楞严经》之“中道了义无戏论”;它是道人日久岁深的心心相顾,继而打成一片,继而心花顿发,如迦叶历年苦修灵山法会猛着精彩。道者一切如幻,普觉粗细,于是本性安立,清净安立;凡者一切实有,内外昏迷,于是,虚伪安立,不净安立。可见,由凡而圣,何其不易,得去之又去,却之又却,直至善恶的实际平等而凡情了了,圣意圆圆。道人于此,用尽腕力,大炼精钢,只因半毫思量即未净,即善恶分别,即是执,即是滞,即不是无我。所谓拟议间千山万水。

“直下垂”,何者为直?中道为直,不执为直,不攀缘为直,欲得直,但莫取一切相。“千尺丝纶 ”皆因不执不攀才能“直下垂”。佛法难知难解难行,唯此“直心”,即可知可解可行,“十方如来同一道故,出离生死,皆以直心”。看六祖惠能的实际风范:

礼拜五祖。祖问曰:“汝何方人,欲求何物?”惠能对曰:“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惟求作佛,不求余物。”祖言:“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惠能曰:“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

惠能尽管此时未知法,仅由“惟求作佛,不求余物”言句,即可见其心何其纯粹无杂,何其直截无余。惠能后得法证法皆神速,无不由此内在气质,如船行于中道,无绊而发,无碍而进,最终豪迈及岸。

另者,从“直”更可见道者安心之诚、守志之恳、治性之坚、炼德之贞,于顺逆善恶,于悲喜是非,皆无分别住持。中道奉事,平和兼容,不左右苟且其心,此为真正的精进勇锐,如《四十二章经》言:“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疲极苦极而不含糊虚伪其心,此可直,此可道,如德诚言:“着气力,用精神,莫作虚生浪死人。”

“一波才动万波随”,就诗而言,上句写静,此句写动,动静相宜。此时,平静的江水因丝纶的拨动而波光粼粼,其景唯美。此句,表层表钓,深层表禅。道者喜以水表道,因水最灵动,如老子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如佛陀言:“大慧!犹如猛风,吹大海水,外境界风,飘荡心海,识浪不断。”其表道者如水,处一切境不诤而如如;其亦表凡者不归真心,因妄起浪而不如。因此,就禅而言,此句可有二种根本表述:净熏与不净熏,“熏习义者,如世间衣服,实无于香,若人以香而熏习故,则有香气。此亦如是。真如净法,实无于染,但以无明而熏习故,则有染相。无明染法,实无净业,但以真如而熏习故,则有净用”。觉者越觉,迷者越迷。佛者如觉,觉一法而觉万法,了一心而了万境,见净修净,知一切法唯心,知常念方便,随顺除遣;知不一即不二,不二即不一,止观融通,于是,久习淳熟,渐趋猛利,渐积圆满。眾生如迷,三毒六贼,惑乱身心,沉没生死,轮回六趣,受诸苦恼,犹如大河,因小沟小流,汩流不绝,乃至逐渐弥漫,恶习越向深广。

释德诚作为一位特立独行之菩提行者,其内在气韵甚深难测,其境界应是荡荡纵横、左右逢迎,因而对其诗其句有多样之解读,是符合义理的。

“夜静水寒鱼不食”,夜色下,万籁无声,江水重归于静,静而能凉,鱼儿应有一个惬意的梦吧?好一个空寂的夜晚。佛家表禅喜用“静”“净”,时而清静,时而清净,乍看以为文字有错,其实不然,其实为禅者表禅之圆融。因无语才静,有语则有来去,有来去即有生灭;因净了才空,不净即拖泥带水,即有执,即不空。因此,净与静真为殊途同归。老子言“清静为天下正”,我与我所毕竟不二,心无傍杂偏倚,此为自性清静、自性解脱,此时无文字而空。看船子之具体演绎:

俨(药山惟俨)问曰:尔名什么?

师曰:名德诚。

俨曰:德诚又成得个什么?

师曰:家园丧尽浑无路。

……

俨曰:子以后上无片瓦,下无锥地,大阐吾宗。

“家园丧尽”为不可得,毕竟“不思议”为“无路”。此时“上无片瓦,下无锥地”,为“日夜数他宝,自无半分钱”,为无一物而如,放下名相,放下章句,了无所了,念虑内忘,心识绝路,此时,无伪无作而晶莹剔透,此时,无尘无滞而洞然无疑。释德诚作为一卓然挺拔道者,因得如而是,非由其他枝叶。

“寒”即凉也。佛家常由凉表实际道:“善男子!如白栴檀,若以涂身,悉能除灭一切热恼,令其身心普得清凉;菩萨摩诃萨菩提心香亦复如是,能除一切虚妄、分别、贪、恚、痴等诸惑热恼,令其具足智慧清凉。”佛法甚深还有更甚深,微妙还有再微妙,若上之“静”可解读为“静深不动,沙土自沉,得寂灭轻安”,此“寒”即可解读为“去泥纯水,永断根本无明”。前者修而不修,初心入道,由烦而静;后者不修而修,深心为道,只是默契、同化、相应,时时放下,时时自在。佛法不存在唯理论,一切回归质朴,如说而行,如实而修,于是才有最后之理事庄严。佛者无为,但无为是不作,非不做,修佛人总应护静守心,培忍力,育庄严,积阶而升,积善而进,行满德圆,成就大事。于是,尽管其志勇猛不怯,其心却和雅善顺,了无热恼杂乱,这是真西天与假西天的分水岭,也即是没有此“寒”便没有“满一切诸渴乏者”之大力。“鱼不食”是鱼之无俗清静,如《庄子》藐姑射山之仙子,何曾俗食。仙子如德诚亦不食,何曾人间烟火。因此,德诚之“寒”在于无尘放下,在于无浊安稳。德诚之诗,你总可见道者之自在与旷达,“抛岁月,卧烟霞,在处江山便是家”,中道本来从容,非道者没有此气质。

“满船空载月明归”,夜静天寂,秉舟而归,此夜,一无所获;此夜,获全所获。这是一颗净无半尘之白心,这是一船晶莹剔透、光耀夺目之明月。圆明寂照,空而不空,“不思议业相者,以依智净,能做一切胜妙境界。所谓无量功德之相,常无断绝。随众生根,自然相应,种种而现,得利益故”。释德诚作为一见道、行道、证道者,必有不思议而净,必净而妙,必妙而具种种利益,所谓的不物物而能物万物,所谓的忘情山水而内有千山万水。

月在佛经里有特殊意指,佛家常以月喻禅。《佛说月喻经》:“皎月圆满,行于虚空,清净无碍”;“犹月行空,清净无碍。譬明眼人,涉履诸险,离诸疑惧”。行于虚空,月得清净,其平和、皎洁,无处不在,普照万物。看大法眼文益禅师之灵动:

僧问:指即不问,如何是月?

师(文益)云:阿那个是汝不问底指?

又僧问:月即不问,如何是指?

师云:月。

僧云:学人问指,和尚为什么对月?

师云:为汝问指。

一花一佛国,一叶一释迦,山河大地无非一轮满月。满月清澈,绝一切尘屑,本来寂灭;满月圆融,凡圣皆同,万物皆一,三无差别。你然,我亦然;手然,指亦然,行住坐卧皆然。世人观月观万物,有阴晴圆缺,因心有漏;禅者观一切皆圆满无缺,因心无漏。德诚得法于自性清静,行法于离垢清净,不变随缘,随缘不变,即空而满,即满而空,道人了无牵挂,道人卓尔不群。

《船居寓意》是诗情与禅韵的圆融,其空灵洒脱,其气韵高远。后世禅林、士林喜拈其言其句,或增益其参修,或增益其诗情词意,如北宋著名词人黄庭坚就有《诉衷情》一首:

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钩丝。锦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吞又吐, 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靜,满目青山, 载月明归。

此词作于黄庭坚被贬戎州时,主要表述词人人生坷坎后的逍遥超脱。其先写孤舟蓑笠翁,浮游江面,垂钓深渊;再写鱼的乍信乍疑,吞吞吐吐,并寄寓理想实现之艰难;末句写满目青山,水寒月满,显诗人风雨且过尘染且去的恬然安泰。

佛法永远须应缘是事实。于空于有而清净自在,如实空,如实不空。非若坐若卧,若来若去,而是非来非去,即可来可去;非坐非卧,则可坐可卧。处处见其真实,唯是空灵,了却笨厚,了却封累,轻曼绝尘。“蓑笠一钩丝,锦鳞正在深处”,其亦应缘,于逆而无求,于违而有寄,淡泊,无求。却难见轻盈,处处可见块状实有,少了禅者之决定透过,默尔放下;少了禅者诸法皆无自性之轻安自在,纵横皆如。于是,不经意间你可嗅见一些俗气,一些强硬穿凿,看不见道者之柔软和顺,更看不见道者之处处逢它处处妙之高藐。“千尺也须垂”,是的,参禅修禅何其不易,但不矫苦,不伪悲,参禅修禅须勇烈,须“有力量之兄弟”,但一切做皆为不作,一切勇烈皆为绝勇绝烈而了了无物,因此,禅者之苦,为握土成金之苦,为外累而内不累,为外执而内不执,禅者之伟岸由此而得。此言此句,尚可见其内外皆执,未是堂堂正正,与船子和尚上下求索而荡荡空寂之真西天气象相去还远。

“吞又吐,信又疑,上钩迟”,三界虚伪,唯识所作,有伪皆苦。佛者不动不作,可动可作,如幻而动,如幻而作。无半毫拖泥带水,无少分犹豫不决,一切时一切处尽是无挂无牵,无虑无忧,何其逍遥。此言此语,写功夫之仔细曲折。善财五十三参,参尽天下大德,尽容尊宿之庄严而证无等等。黄庭坚亦应缘而信,应机而修,却少了古德决定信决定解决定行决定忍之圆根上德,更少了古德之随善缘、随恶缘而随缘自在。粗信、粗修、粗行,而求妙心、妙智、妙德,无有是处。

法界无二,好坏皆一,唯幻不同,无实不一。此词,你尚能见到一是一,二是二,吞是吞,吐是吐,信是信,疑是疑,你尚未品到觉吞、觉吐、觉信、觉疑之无边无碍。禅者之圆满,因不即不离而圆,不取不舍而满,于一切处行住坐卧皆无妄而从容,唯其如此才可庄严自在。

由此,《诉衷情》或直拈船子言句,或活用船子言句,只可说言有同而质不同,两者之别为禅者与相似禅者之别,或直可言圣者与凡者之别。圣者为不可说不可说之大力巍巍,凡者为可执可说之无奈牵强。该词前有小序言:“在戎州,登临胜景,未尝不歌渔父家风,以谢江山。门生请问先生家风如何,为拟金华道人,作此章。”这个“歌渔父家风,以谢江山”,有幡然醒来而求解脱之心,但这种解脱有强行与现实切割的味儿,内存无奈、伤感、不甘。道者世间法即佛法,是觉境,非躲境,更不是割境,其内心平和柔顺,并无俗绪,并无烦恼,何来不甘,何来伤感。

“禅是诗家切玉刀。”真正禅者如德诚,因其清净无诤,真实发露,真心吐却,其诗其文胜妙自在,流水行云,无遮无障。而黄庭坚作为一个慕道但不及道词人,因有取有舍,有遮有障,其诗难有船子之气韵。仅可言《诉衷情》和其他类似之作相比,不失为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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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 本文系湛江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禅法智慧与人格的和谐及其对当今大学生的价值”(项目编号:ZJ16YB08)之研究成果;湛江幼儿师范专科学校一般项目“佛性论之无情有性研究”(项目编号:ZJYZYB201702)的阶段性成果

作 者: 李存周,湛江幼儿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语言与中国传统文化。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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