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隐

2021-08-06 09:07熊棕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1年6期
关键词:小胡儿子

熊棕

那位父亲几天后果然吵到了所里,嚷嚷着要见儿子;还不单纯是要见儿子,而是提出无理要求,要把儿子带回去。小胡是被当地派出所民警逮住的,上次民警把小胡送过来时,就给他们透露过,说他父亲老胡不是个东西,已经大闹过一次派出所了。当时他气焰嚣张地叫嚷着:“我儿子是吸毒了,就算他吸成了废物,就算吸死了,也是我儿子,跟你们有屁关系!”一位年轻警察站出来制止他,他指着年轻警察的鼻子,唾沫四溅地骂:“你们有能耐抓制毒贩毒的去呀,抓吸毒的算什么本事?我儿子还是受害者呢!社会上有那么多害人的贩毒者,还不是因为你们无能!”

到戒毒所办交接的是一位瘦高个儿中年民警,在复述过老胡的雷人之语后,似笑非笑地提醒他们,当心这位奇葩父亲还会闹到戒毒所来。

何正勇在强戒所工作了十几年,见过打电话举报子女的父母,也见过主动送父亲来强戒所的子女,还从未见过理直气壮要“捞人”的父亲。这样的父亲得有多糊涂啊,真够奇葩的。

上午九点,这位父亲来到所里。儿子才进来几天就能来所里要求见人,也不知他动用了什么关系。他圆滚滚的身子上顶着个圆脑袋,右手抓着个黑手包,脖子梗着,肚子挺着,一副很有气势的样子。如果是位通情达理的父亲,他们也许会通融一下,但遇上这样胡搅蛮缠的主儿,只能让他败兴而归了。别说让他接儿子回家,见一面都没这可能。何正勇那天正好当班,目睹了这位父亲的“风采”。要激动就让他激动吧,反正消耗的是他的体能,还有助于这肉墩墩的身子减肥。直待他把在派出所嚷嚷的那套歪理重复一遍后,何正勇才耐心地向他解释:把儿子送到这里,是帮他儿子走正路,他们会像幼师照料幼儿一样细心地照料、引导他儿子,直至他重新懂事,重新做人。至于制毒贩毒的那些人,当然是要重点打击的。公安干警每天都在办案,那帮人被抓住了就不是关在这里了,他们是罪犯,是要判刑入狱的。幸亏他儿子只是吸毒,不算犯罪,戒除了毒瘾,到时自然会送他回去。

也许是有了上次的教训,见强攻不行,老胡当即改变了策略,放缓了语气。

“毒,肯定是要戒,不戒不行,但我们家情况特殊,我可以在家里监督他戒,我向你们保证。”老胡来回倒腾着手包。这次手包转到了左手,他挥舞着右手说。

“如果在家里能戒掉,还要我们戒毒所干什么?你说话跟喝蛋汤似的。”何正勇瞟了他一眼,怼他。

老胡咽了口唾沫,瞪着眼睛说:“这么跟你说吧。让儿子回家是为了救我老娘。老人已经九十岁了,见不到孙子,她就活不下去了。”

“你要是真孝顺,就多亲自陪着老人家吧。你告诉她,她孙子出国留学了,我就不信她还会吵。能教出你这样成功的儿子,我相信她老人家是明事理的。”

老胡只剩干瞪眼的份儿。他仰脸看着何正勇,一改刚来时的嚣张,语气中竟有了哀求的成分,说,他儿子关在这里,要是传出去了,一辈子就毁了。况且儿子从小没吃过苦,关在这里怕被人欺负,听说进了这里要挨打的。何正勇想要呵斥他,话一出口却变成了软硬兼施:“你儿子要是不关在这里,一辈子才真的被毁了,回去吧老胡,说这些没用的有什么意思。”老胡又退一步,坚持说人已经来了,怎么着还是要见儿子一面。这是肯定不行的。小胡刚进来几天,刚刚斷了“粮食”,正是丑态百出的时候,要么哈欠连天、涕泪双流,要么哭天喊地、见人就骂。老胡这时候露面,不等于救星降临?这本来就是个糊涂父亲,见儿子这么“遭罪”,指不定更会纠缠不清。这是其一。不让他见儿子,还因为小胡昨天“自伤”了,脸上还挨了一巴掌,现在手上还缠着纱布,脸上还留有明显的指印。那一巴掌是龚磊扇过去的。小伙子是去年分过来的教官,大学体育系毕业的,高大健硕,一巴掌扫过去,当场就把老胡的儿子扇蒙了。小胡跟他父亲体型相差甚远,一个瘦得像树干,一个胖得似冬瓜,但爷儿俩性子一样倔,闹起事来恨不能惊天动地。昨天他毒瘾发作时,把盛饭菜的碗碟都踢翻了,然后以头撞墙,被制止后,又像只猴似的缩在墙角,疯了似的咬住自己的左手食指不放,额头上青筋暴突,咀嚼肌紧绷。看他那架势,不把手指咬断,断然不会罢休。龚磊一手卡住他的嘴巴,一手捏住他的咽喉,才让他将牙齿松开。食指被扯出来后,上面已是一圈深深的牙痕,血珠不住地往外渗。龚磊守着小胡,打电话给卫生室的王姐,请她过来帮小胡处理伤口。小胡像患了狂犬病,手脚并用胡乱踢打,不让王姐近前,唾沫星子子弹一般射向王姐。王姐挺着六七个月身孕的大肚子,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待,待他稍稍安静,才捏着蘸了酒精的棉签去给他处理。小胡歪在墙角的身子突然诈尸似的一挺,指着她喝道:“别过来,你肚里怀着死孩子。”

龚磊的巴掌就是这时候扇过去的,干脆利落的爆响之后,世界才真正彻底安静了。王姐捂着嘴像只企鹅似的跑出门。小胡倒在墙角,嘴角挂着血迹,眼睛呆滞地盯了一眼龚磊,就紧紧地闭上了。龚磊两眼冒火,恨不得再给上几拳,最后只是狠狠地瞪了几眼,正要转身去找王姐,王姐又推门进来了。她擦干了眼泪,一脸平静地走过来,麻利地帮小胡擦去血迹,给他消毒包扎。小胡的身体没有丝毫反应,仿佛成了个稻草人,毫无知觉。

龚磊事后还是有些紧张——打人是要承担责任的,弄不好还得落个处分。小伙子来的时间不长,那一巴掌就是凭本能扫过去的,没时间考虑后果。何正勇闻信过来,先训斥小胡一顿,又把龚磊叫到一边,狠狠批评了他,然后缓了缓语气,拍拍他的肩,安慰他说,以后不可以这么鲁莽,对待这帮人没多少窍门,就两个字,耐心。今天这事情有可原,你该干吗干吗去,有事算我的。

龚磊从省城大学毕业后,远离都市,甘愿来到寂寞的县城郊外从事戒毒管教工作,正是干劲十足的时候,老教员有责任把他保护好。强戒所也需要这样的好苗子。除了常规的管教工作外,龚磊在所里还负责学员的康复训练。吸毒者大都身形消瘦、面色枯黄、四肢乏力,在戒毒一段时间后,根据身体状况要慢慢进行体能恢复训练。龚磊是科班出身,这项工作自然有他的份儿。除此之外,他还是一名禁毒宣传志愿者,据说在大学里他就干过。来强戒所工作不久,他就发起成立了一支禁毒骑行宣传团,业余时间组织一帮年轻的骑行爱好者,自行车前架上插着小彩旗,一路骑行,一路播放禁毒宣讲内容。骑到哪里,就把禁毒的种子播撒到哪里。

每天下了班领回手机,何正勇的第一反应是看看有哪些未接来电,拣紧要的先拨回去。至于那些陌生号码,他就无暇顾及了,得抓紧时间回家好好补上一觉。今天的未接来电里有个号码仿佛带了电,让他疲倦的身体禁不住一哆嗦。那是郁辉的电话号码。郁辉两个月前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叫何正勇的前妻。老实说,何正勇最近有些怕接她的电话。他知道她打电话来,不外乎还是女儿学钢琴的事,以前主张女儿学钢琴的是她,后来为学钢琴一事找他大吵大闹的也是她,最后竟然因为这事闹得家庭解体,也是够荒诞的。他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将电话拨回去。郁辉嘴一张就带着诘问,弦子参加钢琴比赛的事,你没给她报名?她打电话给我,哭哭啼啼的,你什么意思?何正勇说,别提钢琴这事了,咱不学了还不行吗?郁辉声调立马就高了,几乎是嚷嚷着,谁说不学了?世上难道只有那狐狸精一个钢琴老师?换个老师就学不好了?我就不信了!何正勇不想跟她吵,耐着性子说,弦子别的事情都归我管,只这一件归你,行不?郁辉回答得很干脆,不行!何正勇,你今天就给我去报名!

何正勇被噎得直翻白眼。摇着头收好手机,骑着电动车刚出大门,发现马路对面樟树底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那双眼睛,任何时候看人都是怯生生的。现在看到他,赶紧把脸别过去,身子也挪到了树干后面。这条路是三年前才拓宽新修的,路边栽的树还未“成材”,碗口粗的树干,如何藏得住成年人的身体?何正勇已经看清了来人。他出现在这里,显然是来找人的,但为什么要躲着自己?就算不是来找自己的,也可以大大方方打声招呼啊。何正勇心里感到奇怪,电动车自然就朝他滑过去。

“赵龙。”

树干后的身子不得不冒了出来。赵龙怯怯地看着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小伙子眉眼清秀,嘴唇有点往外突;个子不矮,但脊背习惯性地佝偻着,显得身子更加单薄。在所里时,何正勇每次见了他都会拍拍他,让他将背挺直了。何正勇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他今年二十三岁,在强戒所待了整整一年,是上个月十五号离开的,差不多有一个月了,今天不声不响突然出现,貌似还鬼鬼祟祟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何正勇正色问:“你怎么在这儿?”

赵龙吞吞吐吐地说:“何教官……我想找你。”

“找我什么事?既然来找我,为什么又躲着我?”

“我不是躲着你,是不知道该不该找你。”赵龙顿了顿说,“因为你说过,不希望我们再见面了。”

对每一个走出强戒所的学员,教官都会这么说。何正勇笑了:“我是说不希望在所里再见到你们,懂吗?现在是在所外,我们可以见面——说吧,出了什么事?”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跟我爸吵架了。”

何正勇头皮一凉:“你是不是又沾上了?”

“没有!”赵龙嘴唇颤抖着,几乎要哭了,“我哪里也没有去。我爸嫌我待在家里吃闲饭,把我赶出来了。”

何正勇吁了口气。看他这副丧气的样子,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其实对戒毒回家的学员家庭来说,这样的矛盾太常见了。条件好的家庭,即使看着儿子不顺眼,也不愿儿子再出门,待在家人眼皮底下,每天被看守着,至少他不会重走老路。而对赵龙家来说,他老父可没能力养着他。何正勇去过他家两次。第一次是上门劝说他父亲来强戒所探视他。当初因为父亲的“大义灭亲”,他才被送到强戒所,他对父亲心生怨恨,来强戒所的那天把父亲的老祖宗都骂了,还说以后再不認他这个父亲了。他父亲一直没在强戒所露过面。何正勇就利用周末时间,拎着水果登门拜访,做通了他父亲的工作,他父亲终于来所里探望了儿子。第二次就在前不久。他陪着赵龙回去,把他交到他父亲手里,还跟村委会负责人见了面,请他们多关心一下赵龙,多少还有点请他们监视赵龙的味道——把他看紧点,当心他再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千万不能让他再吸了。

现在看来,并没有多少人关心他,至少是关心不够,包括何正勇自己。最起码的,把他送回去后,应该要帮他自食其力,不能让他坐在家里啃老。他父亲只剩一把老骨头了,还有什么可供他啃的?沾上毒品的人,别人都会敬而远之,他的朋友圈,也许就剩一帮毒友了,很多从强戒所出去的人,就是这样走上复吸之路的。现在,走投无路之际,他想到的是来找何正勇,而不是那帮所谓的“朋友”,单凭这一点,何正勇就觉得自己义不容辞该帮他。出强戒所之前,何正勇嘱咐过他,让他去县职业中专学一门技术,现在看来他根本就没去。面对何正勇的询问,赵龙嘴巴翕张了几下,说:“没钱。”

“不是免费的吗?你只要找家里要生活费就行了。”

赵龙目光虚弱地看着他,摇摇头。

事情看来没那么简单,何正勇决定去他家里一趟,先把情况摸清楚再说。突然想起他还有一个姐姐,就说:“你让你姐也回来一趟吧。”

赵龙咬着嘴唇,半天才说:“我不想打。打了她也不一定会回来。”

“为什么?姐姐都会关心弟弟的,你打一下试试。”

“前几天她回来了一趟,说我跟我爸再吵吵闹闹,她就把我爸接走,让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我也跟她吵了。”

“你的意思是,她压根儿就不想管你?”

赵龙顿了一下,点点头:“我们关系不好,从小吵到大。”

还有这种姐弟!何正勇想不明白,又不宜多问,但要处理他们家的矛盾,当姐姐的总得露面吧?他说:“我不管你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今天我过去了,你姐肯定得回来,你再有错,也还是她弟啊,何况你现在已经学好了。”

赵龙眼睛虚着,嘴唇嗫嚅着,吐出一句话:“我不是我爸亲生的。”

何正勇怔住了。自以为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这么重要的细节,何正勇却是头一回听到。

赵龙家以前在村里家境算不错的。他父亲是泥瓦匠,技术好,四邻八乡的村人建房子都会请他。自儿子吸毒后,他燕子衔泥似的往家里搬来的家电物什,又一件件从家里搬走了,到现在,这个家几乎只剩一副空壳了。赵龙父亲见面就哀叹,人老了,再也赚不到钱了,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了。何正勇知道,他父亲失业不只是因为人老了,主要是他的技术没有市场了。现在各地都在打“蓝天保卫战”,农村的小砖窑都关闭了。如今建房都采用新材料新技术,用的是节能模块,一块红砖都见不到;材料运过来,像小孩搭积木似的,一栋房子几天就搭好了,又快又省钱。赵龙的父亲找不到活儿干,连自己都养不活了,哪里还能供养一个四肢健全的成年儿子?两个无所事事的成年人成天在同一个屋檐下待着,又怎能做到相安无事?

房子外墙虽然贴着白色的瓷砖,屋里墙面却已经灰黄,水泥地面也黑乎乎的。堂屋里只有几张竹椅,坐上去嘎吱有声。赵家父子陪着何正勇坐着,等待赵龙的姐姐出现。何正勇已经跟赵龙父亲聊过一阵了,基本上是何正勇在说,赵父只顾吸烟,垂着头不作声。后来终于说话了,说的却是:“我老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有话你跟赵凤说吧。”

难怪赵龙怀疑他姐姐从中作梗,从赵父冷漠的话语里,何正勇也捕捉到了这个家由赵凤做主的信息。既然如此,何正勇只能坐等赵凤到来。电话是赵父亲自打的。赵凤婆家离娘家说不上远,她骑着电动车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她三十来岁的样子,长得跟父亲很像,微胖的身体,圆脸盘暴眼珠,两颗门牙间露出峡谷似的空隙。从外貌上看,她跟清秀的赵龙果然不像亲姐弟。与父亲的木讷少言不同,她言辞犀利,似有一肚子的怨气。她风风火火闯进来,也不跟何正勇打招呼,一见面就开始指责赵龙。

“爸爸已经六十多岁了,该你养他了。你一个大男人,天天坐在家里好意思!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去赚钱?”

何正勇按住正要说话的赵龙,替他解释:“我今天就是来商量这个事情的,但在此之前,我觉得你们该把家庭关系处理好,不然他出去了也不安心。不管怎么样,他跟你爸的父子关系也好,还是你俩的姐弟关系也好,都是法律上认可了的。”

“不是我们不认他。你问问他,去年他是怎么说的?他说我爸举报了他,他再也不认我爸了,回来之后还要一把火把房子烧掉。你看看我们家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不都是因为他吗?我爸要是不举报他,房子也会被他卖了,现在就该四处流浪了。”赵凤越说越激动,声音哽咽了,泪水跟着淌了下来。

何正勇搬把椅子放到她腿边,说:“气头上的话,你就不要计较了。他现在回来了,说明他还是顾念亲情,舍不得这个家的。我知道他从心底里是感激你爸,想给你爸养老的,要不然他怎么能戒除毒瘾。”

赵凤瞟了眼弯腰弓背缩在椅子上的赵龙,没说话。

何正勇继续说:“亲情对他来讲,是很重要的。如果这时候把他往外推,我们所有的努力很可能就白费了。”

赵凤揉揉眼睛,又数落了一大通,大致意思是,她妈死得早,她爸把赵龙拉扯成人,真不容易。她爸从来没把弟弟当抱养的看,还重男轻女,从小所有的事情都是先尽着弟弟,而她有什么要求,从来都满足不了。弟弟仗着她爸宠他,还经常欺负她。“可是他就是这样来回报我爸的!我也不知我爸图的是什么,难道只有儿子才能给他养老吗?”

赵父抬起头,鼓着眼珠嘟哝一句:“我谁都不靠,动不了了,我就去养老院。”

“说得轻巧,去养老院就不要钱了?你以为去了就可以白吃白喝?”

何正勇赶紧站起来,手掌在虚空中压一压,说:“不要说这些了,养老的事情还早得很,再说去养老院与子女孝不孝顺关系不大。”然后他转向赵凤,问:“你是希望你弟弟好好过日子,还是希望他重走老路?”

赵凤白他一眼:“这还用问。他以前在KTV做得好好的……”

何正勇打断她:“不要再提KTV了,那地方他不能再去。县职业中专学校长期有免费的就业培训,面向的就是赵龙这种想就业但没有一技之长的人。我建议赵龙去学门技术,以后凭技术吃饭,免得再去那些花花绿绿的场所。学技术免费,但生活费得自理。赵龙现在拿不出钱,你做姐姐的,能不能先帮他想想办法,他工作了再还你?我今天在场,你把我当证人也好,当担保人也好,都行。他要是不还你,你以后找我。”

赵凤拧着眉睨着他,脸也红了,伶牙俐齿一下子变迟钝了。

何正勇猛然觉得自己的话多有不妥,连忙补充:“你们姐弟情深,用不着我多嘴多舌。过日子谁都不容易,这是你们的家事,按理我不能掺和,要是我说错了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

赵父抬起头,眼神里有疑惑也有急迫,问道:“他可以学什么技术?”

何正勇看着赵龙:“那得看赵龙想学什么。可以学电工、钳工、焊工,工厂需要这种技术工;也可以学烹饪,以后当厨师;可以学美发,以后当理发师……”

赵父就把目光投到女儿身上。他不说话,用眼神发指令。女儿回瞪着他。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互相瞪着,它们的主人都不说话。

何正勇靠近赵凤,在她耳边说:“实话跟你说吧。吸毒的人复吸的比例很高,只要他再沾了毒品,戒脱就很难了,所以现在是赵龙的关键期,咱们一起帮帮他,只有等他上了正路,不跟吸毒的人混在一块儿了,戒毒才算真正成功了。要是他再吸上了,你父亲,还有你,下半辈子可要遭殃了。”

赵凤回过头来盯着赵龙,慢慢走过去,忽地双膝一弯,朝他跪下了:“大家赚几个钱都不容易啊,你可一定要争气啊!”说罢,敞开嗓门号哭起来。

何正勇还没碰到过老胡这种胡搅蛮缠的主。他后来又来過戒毒所多次,也给何正勇打过无数次电话,说他儿子是初犯,接触毒品的时间不长,关几天也就算了,请教官高抬贵手。自然都被他们驳回去了。何正勇想,就冲你这样,不多关你儿子几天就不错了。

那个周日,何正勇陪小胡回去奔丧。小胡奶奶果真如老胡所说,见不到孙子,她就撑不下去了,于前天凌晨不幸离世。乍听这个消息,何正勇疑心有诈,以为又是老胡在玩名堂,后来证实情况属实。老太太享年九十高龄,无疾而终。面对家属提出让小胡回家奔丧的要求,所里慎重讨论过后,决定由何正勇和另一位年轻教官小陶陪小胡回去见他奶奶一面。小胡刚刚摆脱对毒品的依赖,精神面貌渐有好转,现在跟着龚磊,每天在做体能恢复训练,体重增加了好几斤。这个时候一定要稳住他的心态。何正勇跟他讲明要求,并且告知他,只能当天去当天回,不能在家里久留。小胡满口答应了。

考虑到小胡及家人的感受,两位教官都换上了便服。小陶驾驶所里的公务车出发了。老胡的老家在邻县的一个村子里,路上要花三个小时。绕过县城南边的丘陵坡地,进入北面的平原地带,途中有片长长的湖泊。一路上,马路平坦笔直,湖面波光流溢。这里房屋大多是两层小楼,而且挨靠得很近,小胡家却有离群索居之感。他家建在村尾玉米地旁边,一幢三层的红色楼房,红色的围墙围出了一个两亩大的院子,院子本是很宽敞气派的,现在被灵堂塞满了,只留出一条通向大门的过道。见有人来,一个老头点燃一串鞭炮往院子外一只空油桶里扔去,声音和烟雾同时冒出,院子里的唢呐跟着响起来。几个披麻戴孝的男子像听到指令,齐刷刷出来迎接。小胡本来还夹在何正勇和小陶中间,此刻撒腿就往院子里跑,嘴里发出哇哇的哭声。何正勇不敢大意,放开步子跟了上去,看到小胡跪在灵前,埋头在地哭得山崩地裂。他正要跪下去给老人行叩礼,脖子就被人薅住了,迎面一拳打在他右颊上,嘴里当即有了咸咸的味道。他刚要反抗,左右两只手都被人抱住了。打人的是那帮刚刚迎接他们的人。后面的小陶嚷嚷着干什么干什么,马上就变成了挣扎的声音。他明白小陶也被人围住了。这时他脸上和肚子上又挨了几下,他奋力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他们的控制,那帮人就更紧地抱住他。小陶在灵堂外也像只小狼在嗷嗷叫着。灵前一片混乱。

小胡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围住何正勇的人跟前,推搡着那帮人:“你们干什么?放开他!”

这时,一个炸雷似的声音突然响起:“可以啦,先放手!”

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个矮胖的身影。虽然被孝服孝帽裹缠着,何正勇一眼就认出他是老胡。老胡挺着肚子立在他面前,眼睛布满血丝,神情疲惫,但气势仍在。他鼓凸着眼珠说:“是我让他们打的,打你还是轻的!我说了我老娘见不到孙子就会没命的,你以为我是胡说八道?你如果听了我的,我老娘今天就会坐着迎接你,而不是躺在这里没了呼吸。你是杀人犯,知道吗?”

“老人家年事已高,寿终正寝,是喜丧,你不要胡来。”

“我胡来?我老娘没病没痛,能吃能睡,要不是你们不通情理,她活过一百岁没一点问题。”

“你就不想一想,要不是我们给胡一帆强制戒毒,他会有今天这么好吗?”

老胡这才记起要看看儿子。小胡似被刚才那一幕吓蒙了,又似跟老胡有了生疏感,只是噘着嘴看着父亲,也不过来。老胡打量着儿子,脸上有了笑意,上前几步,拍拍儿子的肩说:“好,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再去了,我们全家一起热热闹闹把奶奶送上山。”

何正勇急忙说:“老胡,咱们有言在先,胡一帆今天只是回来见奶奶一面,待会儿马上就得走。”

老胡还没说话,那帮穿孝服的又把何正勇围了起来。老胡鼓动着儿子,说:“儿子,你走,上楼去,看谁敢把你怎么样!”

何正勇架着双手护在左右,一边防范他们,一边大声对老胡说:“你别以为胡一帆已经戒脱了,时间还不够,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稍一诱惑就会前功尽弃。你不要害他行不行?他可是你亲儿子!”

老胡拧着眉狐疑地盯着他,又仔细打量着儿子,问:“儿子,我看你很好了呀,你到后面去,别管他!”

小胡脸上显出犹疑的神色。何正勇被人挡住,小胡看不到他的脸,但他威严的声音已经响起:“胡一帆,别犯傻!你一定要听我的!再坚持几个月,你就可以健健康康地回来了!”

小胡央求道:“我只在家里待幾天,送完我奶奶上山。可以吗?”

“不行!”何正勇扒开挡在他身前的人,小眼睛精光四射,声音低沉却又不容置疑,“你要是不守信用,后果自负!”

老胡却是高门大嗓:“这里是我家,听我的,儿子,你快走!”

这一次,小胡真的转身跑了,眨眼就从灵堂里消失了。那帮汉子迅速合围,在何正勇身前筑起一道人墙。何正勇想往疏漏处挤,那里的密度立马就增大。包围圈越收越拢,把他困在中央,动弹不得。

入夜,葫芦似的白炽灯低悬在各个角落,灵堂里亮如白昼。戏台早已搭起,化好装的演员在台上咿咿呀呀,真正用心看的却没几个,除了零星的几位老人。十几桌扑克麻将热闹开战。热闹是对逝者真情的陪伴,但老人静静地躺在灵堂一隅,应该感受不了这种气氛。真正陪着老人的只有两位,何正勇和小陶相挨着坐着,像两个尽职尽责的守灵人。接近零点,戏早已散去,扑克麻将也散了几桌,嘈杂的声浪消减了大半。小陶打了一会儿盹儿,这时忽然醒了,眨巴着眼睛,悄声问:“大哥,我看还是报警吧。”

何正勇抬起沉重的眼皮,轻咳一声说:“不急,再等等。”

小陶站起来想去趟厕所,一扭头,却见小胡正站在他们身后。小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好像怕他再次跑了,同时咬牙问道:“你跑哪儿去了?”

小胡轻声说:“我爸睡着了,我们快走吧。”

说着拂开小陶的手,转向奶奶的灵柩,面对遗像呆立片刻,两腿一弯跪了下去,身子跟着趴到了地上。何正勇和小陶静静地看着他。

何正勇哼着歌走出值班室,见龚磊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就故意嘴一闭,眼一斜,板着面孔,要跟他擦身而过。龚磊伸出一只手拦他,嬉皮笑脸地打招呼:“何大哥,急什么,先抽支烟再走嘛。”

何正勇瞥他一眼,接过烟说:“抽烟可以,不谈别的。”

“大哥,你就抽个时间帮帮我吧,不对,是帮帮那个吴校长。”

龚磊他们的禁毒骑行队行驶到某中学路段时,被中学校长拦住了。校长自称姓吴,想邀请他们给全校师生做一次禁毒演讲。龚磊别的都行,就是嘴笨了点;也不是嘴笨,只是这方面的锻炼少了。他求到何正勇这里,请他出马帮忙。何正勇早些年没少去学校、社区做禁毒宣讲,这几年因为家庭变故,加之所里交给他的任务多,才去得少了。

何正勇没有立马答应他。龚磊就“引诱”他:“何大哥,学校漂亮女老师一大群,说不定去了能走桃花运哦。”

这句话没轻没重,挠到了何正勇的痛处。小伙子来的时间不长,只知他离婚了,不知他离婚的诱因就是位老师,而且是他前妻郁辉替女儿请的钢琴老师。

那一年,为了更好地帮助学员戒除毒瘾,所里引进了“音乐疗法”,意图“用音乐点亮学员的心灯”。但所里没人懂音乐,何正勇嗓子好,平日里有事没事喜欢哼几句,就被大家起着哄推举了出来。虽是赶鸭子上架,但他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开始自学。他不是天才,纯靠自学是抡不出三板斧的,真正让他下定决心接受这个任务的,是女儿的钢琴老师刘雯洁。一开始,何正勇只是想让她点拨一下,没想到刘老师很上心,除了辅导他,还抽时间去了强戒所几次,亲自给学员们上课。也许乐器都是相通的吧,她还弹得一手好吉他,除了带着大家欣赏音乐,还可以自弹自唱,把大家调动起来后,就成了众人大合唱了。何正勇经常会被这时候的刘老师迷住,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魅力,让他身处的环境悄然发生了变化。而这样的氛围,正是何正勇孜孜以求的;他做不到的,刘老师帮他做到了。那段时间,几乎每周他们都要开一场这样的“音乐会”。何正勇觉得自己也长进了不少。有时候他想,这刘老师是上天特意派过来帮自己的吧。他甚至想,强戒所要是能把她引进来就好了。在她的影响下,听音乐、理解音乐、讲解音乐,一步步走来,他对音乐几乎上瘾了,一周不陪学员们上几堂音乐课,不看着他们在舒缓的音乐声中闭上眼睛,放松身体,舒神静性,他就像是缺了点什么。有一天他骑着电动车行驶在路上,也塞着耳机在听音乐,被一辆面包车撞到了人行道上。幸亏他身手敏捷,就地一滚,只受了点皮外伤。领导批评他,他开玩笑说,难怪学员们毒瘾难戒,我这“乐瘾”犯上了,也难戒啊。

不过,这样美好的时光竟然被一双“黑手”搅了局,“黑手”的主人就是郁辉。过程就不细说了,反正刘老师成了狐狸精,何正勇夫妇闹起了离婚。要说何正勇对刘老师没动心委实不可能,但动心不等于行动,刘老师在他面前就如一尊神,给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造次。没想到,“精神出轨”也被郁辉明察秋毫,也成了他的罪状。当郁辉闹着要离婚的时候,他当然不会同意,没承想她听不进解释,铁了心要跟他离,不但跟他闹,还打刘老师电话把她骂哭了。这就未免太过分了。在接连度过几个不眠之夜后,他还是理性地同意了。郁辉也很爽快,没有别的要求,只开走了家里唯一的那辆车。何正勇也没跟她客气,他要抚养女儿,还要把母亲接过来帮他带女儿,帮他操持家务,他不可能像有的男人那样净身出户。他们是和平分手。但仍然有人替他抱不平,还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外面有人的反倒是郁辉,何正勇这边没有丝毫动静,她那边已经成双成对了,真不该这么便宜了她。他听了虽然心里五味杂陈,但仍朗声笑了,说,房子归了我,女儿也归了我,我怎么觉得是我占了大便宜呢!

此刻,何正勇笑道:“你这么说我更不敢去了,我的眼睛只盯着那些女老师,怎么能把课讲好。”

“您只管展现您的风采,女老师我来帮您物色。放心,一定包您满意。”

何正勇一乐,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他说自己这副“尊容”委实不好见人,等伤势好了一定前往。龚磊说,何大哥脸上带着青肿,更适合给师生讲课,到时我先介绍你,说你刚刚执行任务回来,在抓捕毒贩的过程中跟他们搏斗,光荣负伤,回来后也不休息,就到学校讲课来了。“英雄啊,你就等着吧,到时候全校女老师崇拜的目光会把你烤焦。”

何正勇哈哈大笑:“小子,你口才这么好,何必还请我去,多此一举。”

他做出一副要开溜的样子,龚磊赶紧扯住他:“大哥大哥,全校师生都在等着您哪!”

宣讲在操场上进行,估计全校师生都到齐了,底下黑压压的一片。阳光晃着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底下任何一张具体的面孔。他投入地开讲了。这对他来说一点儿也不难,手到擒来的事,熟能生巧的事,只不过多年前他更激情澎湃,像是一場演讲;现在则语重心长,像是一次谈心。

一个多小时很快过去了,在如潮的掌声中,他敬过礼,走下讲台。校长要留他们吃饭,他抢先谢绝了。龚磊不停地朝他使眼色,他只当没看见。出了校门,龚磊气得跺脚:“我跟吴校长说了你的情况,他答应叫几位女老师来陪你吃饭的。”

“你就别操这个心了,我老何也不像是个没人要的人吧?”他扯扯衣襟,挺挺腰杆笑道。

“什么意思?”龚磊傻在原地,似乎捕捉到了某种信息,“你是不是有好事瞒着我?”

“快走吧。”何正勇踢踢他的腿,“赵龙刚刚给我发了信息,他要去所里找我呢。”

赵龙去县职中学习那天,何正勇跟他约法三章,让他每个月至少向他汇报一次学习情况。算算日子,差不多一个月了,但今天是周一,他来找自己,应该还有别的事情。

只要打个照面,何正勇就能判断出他有没有再沾毒品。这也是他每个月让赵龙来见自己的原因。赵龙似乎胖了些,可能与他学烹饪专业有关。背仍然像只虾一样弓着,让何正勇手痒痒忍不住要拍打几下。赵龙没讲自己的事情,先反映了另外一个情况。他说,听说昨晚县城某个小区有两户人家进了小偷,失主家失窃的财物包括电脑、金器及现金,电视里报道了,微信里也有人在传,何教官您有没有听说?何正勇摇摇头,不错眼珠地看着他。

“您还记得王文吗?我们都叫他蚊子,以前跟我一个房间的。”

怎么不记得?帮教过的学员,不论时间长短,他基本都记得,何况这个蚊子只比赵龙先出去三个月。何正勇点点头,警觉地盯着他。

“我怀疑此事跟蚊子有关。”

何正勇盯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你知道的,那时我跟他住一个房间,我们关系挺好的。有一天吃饭的时候,他向我透露,以前如果手头紧,断顿了,他就跟朋友一起入户偷盗,前后可能有十几次。”

何正勇惊得瞳孔放大:“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赵龙答非所问:“如果这次的事跟他有关,我担心他又吸上了。”

“这就不单纯是吸毒的问题了,这是犯罪!我得赶紧报警,先把他们控制住。”

“能不能不报警?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他已经涉嫌违法了,得由刑警来处理,我只是个禁毒教员。”

“那他会不会被判刑啊?”

“那得看是不是真是他干的。”

赵龙挠着自己的头:“何教官,蚊子以前跟我关系挺好的……我这算不算告密啊?”

何正勇微笑地看着他:“我问你,因为你爸检举你,你以前很恨你爸爸,你现在还恨他吗?你觉得你爸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

赵龙眨巴着眼,抿着嘴不作声。

何正勇的手机响了,是郁辉打来的。她问他,女儿钢琴比赛的那天,你有没有时间陪她去?他一时想不起是哪一天,只得说,这个真还说不准,我只能到时争取了。她说,我就知道,靠你反正靠不住。他嘿嘿乐了,说,我也想天天陪着她啊,可实际情况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她难得有好心情,说,知道你忙,我陪她去,行了吧?

挂了电话,何正勇眼睛直呆呆的,似没回过神来。见赵龙盯着自己,就说:“我有两个摸不透,一是明明大家都知道毒品这东西碰不得,会让人倾家荡产,可不管有钱没钱,还是有那么些人要去碰;还有一个就是女人的心摸不透,就像是不靠谱的天气预报,你根本搞不清哪会儿天晴,哪会儿又要下雨……”

赵龙听得一脸蒙圈。何正勇笑了,习惯性地拍拍他的背:“你今天算是立功了,我请你吃饭吧。”

赵龙总算从纠结中跳了出来,他点点头,然后说:“等我出师了,我再回请您。到时候,我一定好好为您做一桌菜。”

何正勇哈哈笑着又拍了拍他,憋住了将要说出的话。何正勇明白,此刻自己嘴里冒出来的一定是夸赞的话,而夸赞的话就像口袋里的钞票,要省着点花。他可不想让赵龙现在就开始翘尾巴。赵龙他们戒毒的日子真是一天一天艰难熬过来的,现在他正一步一步朝自己希望看到的路上走,但能不能彻底远离毒品,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他乐于看到赵龙每一次的变化,但又自责不能关注到每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学员。大家都不易,在这个繁杂的世界上,即使过着普通的日子,也无时无刻不在经受考验。

责任编辑 张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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