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阿密塌楼，彻头彻尾的荒诞剧

张梦旭

尚普兰大厦坍塌事故现场。

6月24日一早，刚刚苏醒的安妮特·瓜拉·赫斯特女士看到一则新闻：美国东海岸的迈阿密一栋住宅楼发生局部坍塌事故。在浏览新闻的同时，她恍惚间发现住宅楼的详细地址有些熟悉，于是打开电脑查询地址簿。“天啊！我的弟弟正住在坍塌的楼中：佛罗里达州迈阿密戴德县瑟夫赛德镇柯林斯大道8777号尚普兰大厦。”那一刻，赫斯特痛苦不堪，因为她已经有强烈的不祥预感，弟弟很可能会罹难。几天后，救援人员将她的弟弟、52岁的马库斯·约瑟夫·瓜拉从瓦砾堆下挖了出来，早已没了生命体征。与他一同遇难的还有42岁的妻子阿纳伊·罗德里格斯，以及分别只有11岁和4岁大的女儿露西亚和艾玛。

7月6日，瓜拉一家被安葬，两个未成年女孩被安放在同一个棺材中，上面分别装饰着两人喜欢的粉红色和紫色丝带……截至7月10日，迈阿密公寓倒塌事故已经造成86人遇难，仍有43人下落不明。

坍塌事故发生后，美国有关方面虽展开了一系列救援工作，但不少美国网友直呼“看不懂”。比如，在关乎受灾者生死的“救援黄金72小时”里，救援队到位就花费了16个小时，在此后的救援中，救援队效率一如既往地低下;再比如，在仍有上百人失踪、生死未卜的情况下，为“保证救援人员安全”，公寓楼尚未倒塌的部分竟被爆破拆除了。

左上图：尚普兰大厦原貌。左下图：2021年6月24日，位于美国东海岸的迈阿密尚普兰大厦发生局部坍塌。右图：搜救人员在尚普兰大厦瓦砾中寻找幸存者。

上述事件竟发生在发达的美国，让不少人大跌眼镜。更有国际社会观察者批评说，一向以人权卫士自居的美国，在灾难面前，竟视人命为草芥。

“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家庭悲剧”

6月24日深夜1时30分，是42岁的阿奎罗永生难忘的惊悚一刻。几天前，他来到父母居住过的公寓，开始度假。但这天深夜，睡梦中的他突然被尚普兰大厦的强烈震动和雷鸣般的声音惊醒。他和妻子赶快跳下床，迅速抱起孩子冲向阳台。阿奎罗问楼下的消防员，是否应当撤离，消防员的回答是：立刻，马上！此刻，阿奎罗向左望了一眼，惊呆了，邻居家的楼体有一半已经不见了，而他再向前望，电梯也已完全坍塌。所以他们只能沿着最近的楼梯逃生。

惊慌与恐惧笼罩阿奎罗全家，他们开始了与死神的赛跑。下到三楼时，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正往下走，行动非常迟缓。阿奎罗一家伸出援手，但老太太看他们还年轻，拒绝了帮助。她已放弃逃生希望，对阿奎罗夫妻说：“我已经拥有了美好的一生……”于是，阿奎罗放弃说服老太太，继续向楼下冲，而与老太太这一别，竟是诀别。跑到一楼时，他发现大楼已被水淹没，只得爬上几米高的瓦砾堆避难。最终，当一家人艰难而狼狈地奔至楼边海滩，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们总算在死神手里抢回来几条命。

阿奎罗一家是坍塌事故中的幸运儿。这栋12层高的尚普兰大厦共有136套住房，其中55套在事故中坍塌。目前看，失踪者生还的可能性已经很低。据统计，坍塌公寓中的很多家庭遭遇了灭顶之灾，甚至不乏祖孙三代一同灭门的惨剧。当地牧师胡安·索萨说，这场事故堪称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家庭悲剧，原本美好幸福的家庭瞬间被整体压在废墟下，再也没有出来。仅看部分遇难者名单，就会让人心头滴血：住在501房间的摄影师卡特罗西和她7岁的女儿斯特拉、父母格雷西拉和吉诺，以及从阿根廷老家前来探亲的妹妹安德烈亚，全部遇难;住在304房间的胡里奥和妻子安吉拉，以及刚刚从洛杉矶赶来探亲的女儿特蕾莎，全部遇难;住在311房间的维沙尔和妻子巴芙娜以及1岁的女儿艾沙尼，全部遇难，其中妻子巴芙娜已经怀孕4个月，一尸两命……

“摸鱼式救援”也被称赞？

让人费解的是，公寓坍塌事故发生后，美国联邦和地方政府的救援资源批转程序竟然足足耗了16个小时。而当第一支救援队终于缓缓赶到现场，围观群众发现只来了十几名队员。此前，坍塌事故共有37人获救，其中35人在楼中获救，两人在废墟中获救。但他们都是在倒塌事故发生1小时之内获救的，从大楼坍塌1小时之后至今，救援人员就再也没救出一名幸存者。迈阿密戴德县消防官员7月2日表示，只在搜救第一天上午听到过一名女性的声音，但救援人员无法联系她，此后再未听到任何人的声音。

梳理大楼倒塌的时间线会发现，美国联邦和地方政府遭人诟病的一系列表现，堪称“摸鱼式救援”“考古式挖掘”。6月24日事故当天，仅有两支当地救援队到位。25日，拜登宣布佛罗里达州进入紧急状态，并指示联邦紧急措施署和国土安全部协助当地救援工作。当天以色列和墨西哥援救人员赶到，开始24小时连班救人。26日，废墟发生火灾，几乎全部救援工作重心转移到灭火上。28日，救援队使用重型设备挖了一条壕沟，以继续搜救幸存者。直到29日，瓦砾堆大火才被210名搜救人员扑灭。此时距坍塌事故已过去5天，远超常规救援的“黄金72小时”。

7月1日，拜登夫妇抵达事故现场视察，并与救援人员和遇难者家属进行会面，听取当地官员汇报。但失踪者家属并不买账，他们担心拜登的来访会耽误救援进度。而就在7月1日清晨，当地救援工作因为“建筑结构问题”暂停，迈阿密市长弗朗西斯·苏亚雷斯表示，搜救暂停与拜登视察没有任何关系。在搜救现场，拜登竟称赞救援人员的工作力度。

7月4日，出于“保证救援人员安全”的理由，當地政府完全放弃了废墟下还有生还者的可能，同时不顾废墟下可能有大量遇难者遗体，炸毁了倒塌住宅楼的剩余部分。随后，在坍塌事故过去10多天后，救援工作再次重启，但仍未找到幸存者。

7月7日，戴德县消防救援局局长助理瑞·贾达拉宣布，基于现有事实，废墟中失踪者的生存几率为零。所以针对坍塌事故的搜救行动已经停止，工作人员将把重心放在废墟的恢复工作上。工作人员将移除救援犬和相关监听设备，但会继续搜寻失踪者遗体。当被质疑救援缓慢时，他连忙开脱，称在废墟中搜寻要徒手挪走破碎的混凝土材料，而每挪走一块材料，就会有其他材料坠落进来。而这个过程具有危险性，一名搜救人员27日还跌入了一处7米深的废墟空穴。

戴德县县长丹妮拉·莱文·卡瓦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我们用尽了所有可用选项，我们都祈求创造奇迹，所以从救援过渡到重建是一个非常困难的决定。”宾夕法尼亚州第一特遣队队长肯·帕克雷克与他的团队在事故现场每天从中午工作到午夜，进行搜救工作。他说，在搜救中他们经常会找到遇难者的遗留物，比如照片，与此同时，他们每时每刻都要忍受混合着金属、混凝土、动物和人类尸体的气味。“但最艰难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每次12小时轮班，竭尽全力搜救后，却仍无法找到幸存者。”

2021年7月1日，美国总统乔·拜登和夫人吉尔·拜登在坍塌事故附近与救援机构负责人会面。

即便如此，佛罗里达州长德桑蒂斯依然称赞搜索团队是“业内最优秀的团队”。他说：“我希望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在任何地方，但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你想要的人就是迈阿密戴德县搜救队。他们能够在几分钟内就到达现场，而且一直不停地工作。”

当地政府在事故现场组织了一场从救援到重建的任务转换仪式，救援人员、当地官员和牧师站在一起默哀，一架消防救援直升机飞过上空。在仪式接近尾声时，手风琴手演奏了亚伦·科普兰的《凡人号角》，随后用短笛演奏了《共和国战歌》。在附近高高的围栏上布满了遇难者的照片，墙角下是家属和附近居民送来的鲜花。然而，这些精心布置的仪式，死者是看不到了，只有活人才会感慨万千。

有点讽刺的是，“考古式挖掘”并非一无所获。7月9日，救援人员从废墟中救出一只宠物猫，并送往医院抢救。在无人生还的情况下，这只宠物猫的生还可称得上是“奇迹”，于是被美国媒体大肆追捧。

从建成到坍塌，隐患贯穿40年

从建筑学上看，一栋12层高的公寓楼在瞬间倒塌，同样令人费解。一些工程师认为，这样的大范围坍塌在美国现代史上是没有先例的，一个瑕疵不可能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多个损坏点的叠加才可能导致惨剧。

2021年6月28日，美国佛罗里达州迈阿密戴德县塌楼事故现场的围栏上，摆满遇难者照片。

《华盛顿邮报》披露，尚普兰大厦于1981年在海边拔地而起，这在当时是一座一流的豪华高层建筑。上世纪80年代，因海景房抢手，佛罗里达南部的房地产开发商经常“寻求变通办法”应对当地建筑高度法规限制，增建顶层公寓，以提高建筑利润。为了牟利，尚普兰大厦的开发商起初便贿赂当地官员获得建筑许可。在开工前，开发商绕过了当地建筑法规，在原本12层楼的建筑计划内的顶层追加了阁楼。这使建筑高度增加2.7米，已超过当时的高度限制，但当时竟通过了特别豁免放行。而这一违建，很可能导致大厦梁柱承载過重，酿成了40年后的惨剧。

在违建的将近40年里，这栋大厦曾出现不少问题，发出过严重警告。2018年，大厦泳池区域和地下停车场就出现严重结构受损，当时有工程师警告大厦地基需要立即整修，不过地方官员却向居民表示公寓安全没有问题。直到2021年，为通过40年建筑认证，这栋大厦才计划进行耗资1500万美元的翻新作业。而一名承包商透露，他曾在倒塌事故发生前36小时到此公寓，停车场积水状况已经让他相当震惊。而根据后来的影像资料显示，大厦确实是从积水严重的地下开始坍塌的。

艾斯皮诺沙在1995年至2000年担任公寓维修经理，在此期间，他每个月都会看到大量海水漫灌进入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在他眼中，停车场出现的1到2英尺深的积水是早已发生并且时常出现的现象，停车场的钢筋甚至会因为混凝土被腐蚀而裸露出来。他曾向公寓协会和建筑经理反映此事，但全部石沉大海。今年4月9日，公寓协会主席沃德尼基曾向住户发函，表示公寓因年久失修，可观察到的损坏已经“显著恶化”，包括混凝土剥落、钢筋变质等，维修费用高达1600万美元，由于协会财力有限，住户需分摊1500万美元，每户需付的金额从8万至33.6万美元不等。此事尚未落实，坍塌惨剧就发生了。

《华尔街日报》则认为，从目前披露的各方信息来看，大楼的信息情况仍是模糊的、令人困惑的。一份匿名工程师报告称，这座建筑的关键设计部分从一开始就存在缺陷。专门研究建筑缺陷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土木与环境工程教授鞠建文指出，建筑缺陷就像普通人身上发展缓慢、潜在的慢性病，但终有一天会以心脏病等突发疾病的方式终结人的生命。《纽约时报》评论说，一座屹立了几十年的建筑突然间倒塌已经足够让人震惊。更令人震惊的是，在大楼发现问题两年半后，翻新作业才开始。为避免类似悲剧发生，迈阿密市政府已发函公寓协会，要求屋龄40年以上、楼层六楼以上的建筑，必须在45天内，由合格的结构工程师进行检验。

上图：工程师发现，坍塌现场受损柱子的钢筋似乎比设计图纸要求的要少。下图：美国莫拉比托顾问公司曾经用文字加图片的形式，对这幢大楼发出预警。

“这简直就是在杀人”

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尖锐地评论塌楼事故反映了美国现有体制上的不足：“明明每一分钟对拯救生命都如此珍贵，我们却无法跨州市调用资源，这简直就是在杀人。来自外州的救援力量足足花了16个小时才完成审批。”

《纽约时报》在一篇探讨搜救工作为何如此缓慢的文章中指出，救援迟缓在美并非孤例。2019年，在建中的新奥尔良大楼倒塌，造成3人死亡，数十人受伤。但寻找幸存者却耗费数天，清理瓦砾的过程持续了一年多，当救援人员发现最后一具尸体时，时间已过去将近一年。

像上述这类耗时长久、效果不佳的“美式救援”还有很多例子。2005年，新奥尔良市下九区遭飓风“卡利亚那”重创。当地一家慈善机构负责人劳拉·保罗告诉本刊记者，飓风过后下九区100%的房屋被损毁，如今16年过去了，却依然只有不到1/3的房子得到了修复。下九区依旧是一片断壁残垣，甚至有些地方完全看不出住宅的痕迹，拨开地面丛生的杂草，才能依稀看出残存的地板砖。“失去家园的居民现在有的住在政府提供的廉价公寓里，还有的借住在亲戚家里，总之大家各想各的办法。”劳拉说。

2017年9月，飓风“玛利亚”袭击美属波多黎各。波多黎各电网系统遭受重创，直到将近一年后，电力管理局才对外宣布完成电网修复工作，结束了这场美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停电事件。2018年8月，波多黎各政府网站刊登一份报告，承认飓风“玛利亚”造成的死亡人数可能高达1427人，而不是先前公布的64人。在飓风袭击过后的几个月里，许多人死于自杀、细菌感染以及因停电无法及时救治导致的死亡，包括糖尿病、败血症、不能使用呼吸机导致的死亡等。

2018年11月，一场名为“坎普”的山火在加利福尼亚州肆虐17天后得到控制。这场加州史上破坏力最强的山火共造成85人死亡，摧毁近1.4万幢房屋，火灾中心天堂镇面目全非。而匪夷所思的是，火灾的最后扑灭竟然靠的是天气。从美国媒体揭露的事实来看，从山火预警到发布撤离通知，再到整个救灾过程，加州当局在处理方面问题迭出。首先，加州的火源管理除了基本的宣传和公园张贴通告之外，几乎没有其他措施，全凭民众自觉。其次，撤离工作预案不足、组织混乱。在山火到来前不到两个小时，当局才通过手机向居民发出了撤离警报。即便如此，也为时已晚。很多偏僻地点的居民根本收不到手机信号，而且火灾中心天堂镇生活着众多老年居民，行动不便。很多人在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降临时即被烈火吞噬。第三，火灾面前联邦政府和州政府互相指責、推卸责任。在加州森林大火熊熊燃烧之时，联邦政府指责加州的森林管理太差，“加州没有理由发生这种代价高昂的大规模山火”，威胁要停发联邦基金。加利福尼亚职业消防员联盟主席布莱恩·赖斯回应道，联邦政府控制了加州约60%的森林，却还在试图削减联邦消防基金。在这个绝望的时刻，联邦政府发出政治威胁，“这是对正在前线战斗的消防员的侮辱。”

2018年12月10日，在美国加州，上万英亩的土地被野火烧毁，数百栋建筑变成灰烬。

美国自然资源保护委员会高级政策分析师罗伯摩尔说，美国的救灾机制有两大突出问题：一是应对工作主要在事后补救，而不是事先的防范和预防;二是美国联邦紧急措施署等机构没有能力做好救灾工作。政府明明知道基础设施正在老化或无法承受重大风暴事件，知道很多房屋已经处于危险之中，知道更有可能发生的破坏性风险正在增加，但对于如何来应对这些挑战没有明确的措施。

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网站的文章介绍说，美国的救灾体制是以州和地方政府为主，联邦政府只有在州长提出正式请求时才会进入。救灾中的官僚主义、政府资源不堪重负、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的反应迟缓等问题，是历次救灾处理时表现出的通病。美国的救灾体制面临着诸多弱点，许多分析人士认为即使进行了重大改革，日后的救援工作依旧会在蹒跚中前行，况且现在并没有好的改革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