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犬记

张清安

一

犬者，狗也。为何既曰犬又曰狗，不解。大约疆域之大，国人称谓不同，有的地方叫犬，有的地方称狗，官家依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便，未予统一，因之犬狗皆其谓也。

想想也是。这不是度量衡，不必像秦人一样予以统一，爱叫啥叫啥。

如此之谓，国语还有很多。汉语难学，此其一也。

尊问学者，曰犬狗有别矣：大者为獒，次之为犬，小者为狗。亦有不解：这不是大狗小狗嘛，干嘛弄得这么复杂。

也有一说，曰官家称犬，民间叫狗。这个可能靠谱。你想想，警犬不能叫警狗吧，鹰犬也不能叫鹰狗，导盲犬叫导盲狗就俗气了些。我的老家人把警犬称猎狗，打猎时撵动物的那种。把自家喂得狗叫土狗。如果谁家的狗跑了，会叫某某某，你家的狗跑了;如果喊某某某，你家的犬跑了，會遭骂的。

二

家母殁后，家父寂寞了许多。城里住不惯，要在乡下和小妹住一块。小妹家人口多，日子过得难，大人要打工，小孩要上学，没时间照顾父亲，父亲更落寞了，有时候吃的也弄不到嘴里，饥一顿饱一顿的。这么难为啥不在城里和我住一块呢？这个问题多年来我一直没弄明白，现在弄明白了：城里没熟人。城里吃的东西多，啥都有，问题就是吃着不香。在城里，父亲除了我，认识的没几个，有几家亲戚沾个边边来往不多，几个早年认识的朋友去了几次也觉得没意思了。住在我家里，整天除了看电视不知道干啥。电视也没有啥好看的，喜欢看的《霍元甲》《天仙配》之类的片子又不常演。去街上转转，都在忙，也不知道别人都在忙啥。遇着几个年岁差不多的，想搭讪一下，人家又爱答不理的。更为糟糕的是，父亲和我也说不到一搭。我是有工作的，父亲和我说话总好像有顾虑，说不来几句就不知道说啥了。还有，家里的卫生间父亲也用不惯。父亲要蹲着拉，说是坐着拉不下。家里就一个卫生间，总不至于为了这个就把卫生间也改了吧？如果改了他能拉下别人又拉不下了呢？

在城里刷不来存在感，徒增不适感，更别说自尊感自豪感了。这就是父亲执意要回农村的原因。哪怕这只是一个小城市，哪怕这个城市其实比农村也好不了多少，哪怕这个叫作城市的地方其实也就是一个大的集镇而已。娃们混得不行，娘老子也沾不上个光。养儿养精神，说的可能就是这个。不过现在的情况，你混得好了又能怎样？混得好了父母就敢招摇过市摇旗呐喊吗？这话扯得有点远。父母回农村，主要还是他们那一代人的生存环境和成长经历造就的，这和你混得好与不好没关系，就像鹰鹞适应于蓝天而家雀只愿待在屋檐下一样。亲疏远近难以把不同的人真正聚集在一起。就像我们家属院旁边的几栋楼，住的都是移民搬迁户，他们享受了好的政策，从农村搬到这里，虽然里面也有不少熟人，虽然我们一直表现得很亲善很友好，但是还是揉不到一搭。平时来往的，依然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交合度不高。

父亲住在农村后，腰杆子挺直了许多，虽然还是时而饱时而饥，但他不在乎，精气神很好。看看左邻右舍，比他好的不多，走起路来，脚步抬得老高，说起话来，嗓门也比别人高。我们想，父亲兴许是好了，母亲走后的不良情绪调整过来了。谁知好景不长，旧病复发，甚而过之。父亲性子爆，嗜酒，沾酒就醉。母亲在时常骂他，现在没人管没人骂了，更嫌没人陪，喝得更凶了，终日里晕晕乎乎，云里雾里，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而且现在还多了一个毛病，骂人，逮谁骂谁，左邻右舍，远亲近门，甚至门前过路的赶集的，也会遭他骂。小妹说，再这样下去，人都让他得罪光了。大妹说，这样下去，爸也活不了几年了。这时候有一个词很容易涌入脑门：为老不尊。可是嘴上没敢说。我只是说：老小老小，越老越小嘛，别老糊涂了就行。

有什么办法没有？大家围绕这个话题讨论起来。

逮只狗吧。大妹说。

行吗？我问。

行，倩倩就养了一只狗，现在好的啥一样的。

倩倩是我的一个侄女，前阵子刚失了恋。

三

坦率地讲，对于狗，我是缺乏认知的。以前住在单位家属院一楼，家里有几只耗子，就养了一只猫，可惜时间不长，猫跑了。别人说，猫跑的原因，是我家的伙食不行。不过让我欣慰的是，猫跑了的同时，耗子也跑了。狗，我从来没养过。小时候去外婆家，常有一只大黄狗把门，让我胆怯了很久。有一次去外婆家，门关着，我和这只大黄狗对峙了小半天，肚子饿得咕咕叫，虚汗直流，险些瘫倒在地上，直到大舅收工回来，我才进了门。从此以后，对这畜生，我就没有好感。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会儿，我家住过一个小知青，有一次我见他和狗对峙。狗撵他，他紧跑几步，蹲下，手扒在地上，做捡东西状，狗也蹲下，他又跑，狗又撵，他又蹲下，狗也蹲下，又跑……那个时候我还小，心里十分钦佩这位城里小哥哥，真灵性。又骂那狗：怂狗，真笨！又有一次，我因为内急，蹲在田埂下，刚拉下，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凑过来，回头一看，是邻家的狗，把我那污物一口吞了去。心里骂：狗东西，这也吃，哪有什么尊严！

不知什么时候，城市里流行养狗起来。我的一位同事，开始养了一只，后来发展到五六只，以至于把他家的储藏室也改成了狗舍。有一次出门办事坐他的车，刚上车，一股不适的气味传来，更嫌车上狗毛乱飞，走不多远，我就借故下了车。邻家单位一个女会计，四十多岁，人高马大，风姿绰约，每天下午牵着一只狗出来溜达，那狗和她一样，也长得高高大大，长发飘飘，神采飞扬。

既然我不喜欢狗，还养吗？我颇为踌躇。《围炉夜话》中有一句话：百善孝为先。自周以来，国人倡孝几千年，以孝治天下，臣从君，子从父，妇从夫，现在父亲处于窘地，弟妹又提出来，不养合适吗？想想去世的母亲，生前老喜欢聊东家长西家短的，我总不爱听，现在想听也没机会了。二老剩下父亲一个，养条狗有什么打紧的？如果养条狗真能起到作用了呢？

四

听说我要养狗，远在外地工作的儿子首先高兴起来，其兴奋劲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平时不常与我通话或者通话一般不超过两分钟的他，这次在电话里足足说了半个小时，仅其对狗狗名字的知晓度就让我难以望其项背。我此前只知道狗就叫狗，最多有土狗洋狗之分，哪晓得有那么多七奇八怪的名字。仅凭这一点，就让我感受到了一个稚园生与高中生的区别。仅凭这一点，就让我对儿子刮目相看。

另一个表现异常的是侄女小爱，听说我要养狗，眼睛瞬间睁圆了，惊讶的样子有些夸张。她刚刚参加工作，在一家医院做护士，前一阵儿抽调到抗疫一线奋战了几个月，获得了“抗疫天使”的称号，拿了本本得了奖，父母很为她高兴了一阵儿。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听说养狗，她马上说，那我先买个笼子吧。

这么多孩子喜爱动物，很让我吃惊。这个现象是我辈和上辈不曾有的。是现在的孩子少，缺乏玩伴，情感外溢无处宣泄吗？或者是现在精神生活少需要别的东西填充以使其丰盈或有所寄托呢？抑或动物自身可爱充满了诱惑呢？动物自来就有，也自可爱，当然经过改良可能更加可爱了一些，这是无关紧要的，不应成为产生这个现象的主因。不管怎样，孩儿们的热乎劲儿鼓动了我们。那就养吧。我和爱人去了宠物店。

养个小的吧。爱人说。

狗，就要有狗樣子。我说，没有狗样子的狗，咱不养。宠物店里好多狗，没有狗样子，让我不适。

为了有个狗样子不养小的，这个决策后来证明是错误的。当狗狗大了父亲拽不动的时候，当狗狗走在街上路人受到惊吓的时候，我才后悔没有听爱人的话。再说，狗狗小了就没有狗样子吗？不过愚人陋见罢了。

有狗样子，不伤人。这就是我们当时择狗的两个基本条件。

那就养一只拉布拉多吧。儿子说，百分百不伤人，也有狗样子。

刚好下午有两只拉布拉多幼犬送来。店主说。

拉什么？我问。

拉布拉多。店主又说。

五

这狗狗真漂亮！周身浑圆，四肢粗壮，毛色柔而亮，白里透黄，尤以两耳黄的显眼而透彻，似煎饼的那种焦黄。耳朵硕大，耷拉到腮边，蒲扇一样护住头的两边。眼睛和鼻子三抹黑色，似浓墨涂上去一样。黑葡萄似的眼珠塞满眼眶，晶莹而透亮，似有哀怨，又很无奈，又满怀期望。看着这张鼓囊囊肉嘟嘟呆萌的脸，一股怜爱之情油然而生。未及多还价，就买了这狗。登记注册办手续，狗钵狗盆狗绳狗粮一应俱全，还打了一针防疫针，兴冲冲抱狗回家。此后几天，一挨下班时间，就急匆匆赶回家，照看这狗，或者说是逗这狗。为了撵时间，工作效率也提高了，图的是不加班。不打紧的饭局，也借故推掉了。

生活就此因狗而改变。为什么宁愿与这不谙世事的狗狗打交道，也不愿与人打交道呢？这个问题让我困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有这种情况出现？

家里好吃好喝的，无有不舍。几袋高级奶粉也拿出来，奶瓶烫了，奶嘴换了新的，喂这狗狗。一条儿子小时候用过的小棉被，被爱人翻弄出来，铺给狗狗。爱人还从网上淘了几件狗狗穿的衣服，准备天凉了套与狗狗穿。爱人的母性潜能，二十多年后得到再次彰显和发挥。

姨姐听说我家养了狗狗，带着小孙女来看。小孙女三四岁，圆脸大眼睛，白白胖胖，扎着两条小羊角辫，人见人爱。刚进门，狗狗晃着尾巴迎上去，小姑娘吓得大叫：呀……呀……你……你……是个坏坏。

坏坏之名，由此得来。

拉布拉多，来自加拿大，是条外国狗，国人喜它，是它有中国样儿。小孙女的“坏坏”之名，使它在国产化的道路上，又迈进了一步。但愿这个名字，在全国乃至全世界是独一无二的。只是小狗狗乱拉乱尿，令人生厌，甚而恶之，而且那坨坨特臭，每次拾掇，我都捂着鼻，憋着气，抢东西一般。

那是个活物，当然有粑粑，而且它还那么小。爱人劝慰我说。

六

周末，要送狗狗回农村老家，爱人已有不舍。

由于连续打防疫针，狗狗在城里养了一个多月。不过一个多月时间，爱人与狗狗已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默契。每次爱人下班，还未进门，狗狗就急匆匆跑到门边，汪汪叫起来。爱人刚进门，狗狗就扑上去，爱人一把抱住，俩人（姑且称之）要亲密好一阵儿才放下。代价也是有的。最先遭殃的是放在地上的鞋子。拖鞋没有一只是圆乎的，都少了半边，穿起来要踮着脚尖，拖着走，真成“拖”鞋了。爱人的鞋子常常鞋跟与鞋底身首分离，鞋尖破成鸭嘴状。我有一只鞋子后帮烂成索索，算是损失较轻的。那条小棉被早已撕破了，换成一条床单。有一日见满屋棉絮，摇摇曳曳，似白云朵朵，别有洞天。沙发上一处毛绒杂乱，混成一团，偶成地图，不知哪国模样。

不是说好了吗？把狗狗送回去。

要不再养一只吧。我说。

爱人沉吟。我又许以仁义礼智信诚孝俭勤和一番大道理。爱人终于同意了。于是收拾。不啻一次搬家。狗粮、零食、玩具、杀虫药等不一而足，都是儿子从外地买的快递回来的。狗粮一袋五十余斤，还有几袋诸如“藻趣儿”之类的高级食品。零食有牛肉干、鸡肉干、大小不等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几袋骨头。玩具就多了，有惨叫鸡、磨牙棒、弹力球、拖鞋、布娃娃等等十多样。看到这些，一股醋味儿涌上来。儿子工作了两年多，就给我寄过几件外国啤酒。这么比起来，我还不如这个畜生。

对了，还有一本《养狗大全》。说实话，儿子寄来这本书后，我看了不过两回，也就是刚开始，没翻几页就搁下了。所幸父亲识字，也爱看闲书，这书正好带回去。

七

侄女小爱早把狗笼子请人装好了，擦拭干净。这狗笼子有大半人高，长方形，白色，铝合金材质。顶上的盖子可以打开，正前方的门容狗出入，下面有一个小门，可以喂送食物。底部铺了一张塑胶黑色板子，有凹槽，可以推拉，是承载狗狗排泄物的。笼子精巧、实用。狗狗进去，四下环顾，一副满足的样子。

弄这干啥？人都养不活。父亲说。

我瞥了父亲一眼，见他嘴上这样说，眉角却掩饰不住一丝笑意。矫情罢了，知父莫如子。

吃的用的有您孙子呢，您只要照看就行了。我揶揄道。

这么难伺候。父亲道。

别怕，有我呢。侄女小爱兴高采烈地说。

余下的日子，狗狗由父亲和小妹一家照料，我和爱人在城里上班。相安无事。

一个显著的变化是，有了这条狗狗以后，与父亲的电话多了，回家的次数多了，儿子的电话也多了。每隔一两天，爱人就要打电话询问父亲，坏坏怎么样了？父亲每次都说，好着，好着，没事，没事。儿子也经常打电话询问，坏坏怎么样了？狗粮吃完了没有？还有啥缺的？有时候，儿子还要我们拍一些狗狗的视频发给他。

这个变化让我欣喜。

虽然暂时还看不出什么，我们的生活如旧，父亲、我、儿子、小妹家依然过着老百姓平淡无奇的日子，我们没有改变什么，父亲没有增添一件新衣服，没有喝到一瓶好酒，有时候可能依然饿着肚子，从生活内容上来讲，一只狗狗的象征意义大于它的实际意义。不过我知道，有些变化，在悄悄进行着。当然，如果一家亲情，需要一只狗狗来维系，那也过于脆弱，甚至悲哀了。

八

又一个周末，我们开着车子，哼着《常回家看看》的曲子回家。斜阳里，槐荫下，一幅景象映入眼帘：父亲坐在石凳上，佝偻着身子，手拿一把梳子，正在给坏坏梳理毛发。那畜生两只前爪扒在地上，扬起半个身子，摆动着尾巴，半咧着嘴，半伸着舌头，半眯着双眼，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斑驳的阳光洒落下来，照见父亲花白的头发。微风习习，吹动地上散乱的毛发。

直到我们车子走近，坏坏才翻动身子，迎了上来。半年不到，坏坏已长大了许多，也更壮实了。与小时候相比，毛色发黄了一些，脸部拉长了，少了小时候的那种呆萌，多了成犬的一些机警和练达。

怕是有五十斤了吧？我问。

有的。父亲说。

和我们相比，坏坏明显和父亲更加亲近一些。与我们玩了不大一会儿，就卧在父亲身边。爱人亲昵地喊了两声，坏坏，坏坏，它只是翻动了两下眼皮，身子没有动。

坏坏现在已经会做一些动作了。父亲得意地说。说罢，父亲喊：坏坏，站起来，坏坏站了起来。

狗粮快没了吧？我问。

还多呢，坏坏现在基本和我们吃的一样，就是盐放的少一些。父亲说。

后来我知道，父亲和小妹经常会买一些肉、骨头之类的喂坏坏吃。他们认为狗粮没营养，狗嘛，就是吃肉的。他们在外吃席，也会带一些肉回来，用水冲刷几遍，喂坏坏。侄女在网上买的一些零食，也多以肉食为主。

怪不得这家伙这么肥呢。

肉不能吃多了，也不能太肥，否则心脏负担重。这和人一样，要减肥。知道这些情况后，我对父亲说。

知道，知道。父亲连连说。

晚上，小妹炒了几个菜，我们坐在场院吃。我斟了一盅酒，递给父亲。父亲摆摆手。

爸戒酒了。小妹说。说完又凑到我耳边小声说：现在也不骂人了。

听了这话，我窃喜。前不久父亲因病住院，医生说他有心肌梗塞，险些搭了支架。父亲戒酒，多是这个原因。

不管怎样，戒了好。

不骂人更好。

心悦神爽，不知不觉喝醉了。坏坏就卧在父亲身边，时不时望望父亲，父亲也望它。醉眼蒙眬，恍惚间我听见坏坏说话了。

九

狗狗，人类的朋友。人类养狗，历史悠久。考古发现，早在七八千年前，先民们就开始养狗了，狗的遗址遍及全国二十余省，无论战乱、灾荒，狗的繁衍都不曾中断。狗由狼演化而来，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与人相识、相伴、相融，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历史悠久，彰显其强悍的生命力;足迹遍布，昭示着黎民百姓的喜爱程度。狗的视力、听力、嗅觉、机敏度都远强于人类，其听力是人类的十六倍，嗅觉是人类的十万多倍，人们避其所短、用其所长，搜救犬、缉毒犬、导盲犬、牧羊犬等，专业机构驯其为特种用途服务，普通百姓养它守家护院。狗狗取其者少，而付出者多矣。

我观狗狗，有两点弥足珍贵：一是其忠诚度。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狗狗认准了主人后，会不离不弃，从一而终。富贵不移其性，贫穷不矢其志。人能择狗，狗不择人;人能弃狗，狗不弃人。再远的路，狗狗也能寻之回家。二是其可靠性。狗狗是不说人话的，这与其说是狗的悲哀，莫如说是狗的幸运。您想想，倘若狗能说话，这个世界会将怎样？人行走于世，展示给了这个世界多少？恐怕只有人自己才知道。主人的一举一动，狗狗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倘若狗狗把这些传言于世，公之于众，更有无良狗狗添枝加叶一番，该如何了得！狗狗是不会这样做的，它会把主人所有的秘密无条件地、毫无遗漏地带到它离开世界的那一天，无须主人叮嘱，无须主人收买，无须主人进行保密法则培训。

狗狗的优良品质有许多，有的甚至超过了人类自身，这大概就是人们养狗热度不减的原因吧。当然，狗狗作为一种低级动物，与高等动物的人相比，还是逊色不少。以我家坏坏来说，我就发现了它的不少缺点和毛病。首先是泛爱。坏坏对什么都好奇，老想从家里跑出去。外面的一花一草、一举一动都能诱惑它，一只小虫子，甚至任意一个丢弃的小物件，它都能摆弄、耍玩半天。路上的行人，不管好人歹人，它都会摇起尾巴凑上去，不管别人喜欢不喜欢，接受不接受，有时受到呵斥也不依不饶。如果有人表示出一点亲昵的意思，用手摸摸它，它马上受宠若惊。似乎在它的眼里，这个世界就没有坏人。有一次，有好事者把几只别人遗弃的小狗狗丟在离我家不远一处废弃工地上，那几只小狗狗小得可怜，似乎是刚满月的样子，比猫大不了多少，都藏在几块水泥板下。坏坏不知怎么找了出来，用嘴衔、叼、啃，用头拱，一只一只全部带到屋檐下。当我们听到嗷嗷呜呜一片杂乱的叫声，从屋里走出来，才看见几只小狗围着它。坏坏揪揪这个，拽拽那个，忙得不亦乐乎，一副尽职奶爸的做派，好像这几只小狗是它生的一样，不时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们，似乎在说：收养它们吧。那几只小狗着实可爱，伶俐、活泼，天真无邪，看了难免生出恻隐之心。无奈家庭条件有限，实在养不了这么多。我大声呵斥坏坏，甚至棍棒相加，它依然不肯进屋。后来，我从厨房盛了一碗米饭，又加些肉肉，放在小狗狗蜷缩的那几块水泥板旁。勉强把坏坏弄进屋，它仍然依依不舍，甚至还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其次是贪食。坏坏什么都吃，似乎永远也吃不饱。喂什么吃什么，喂多少吃多少。爱人在厨房做饭，丢弃下来的菜叶子、萝卜头、白菜根，它都能叼出来，啃得津津有味。倒进钵钵里的狗食，刚一转身，就吃完了。什么都吃的坏坏，让我找到了千百年来狗狗生生不息源远流长的原因，同时又让我担心，这么贪嘴，它的立场坚定吗？忠诚度经得起考验吗？再次是率性。坏坏做什么事都不避人，由着性子来。只要主人不反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跑就跑，就是做那种歹事，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得坦然，做得随性，毫不忌讳，毫无防备。

坏坏的一些举动，让人可气可恼又可笑。不过有时看到它那无拘无束的样子，人也会轻松许多。无所求，无所忌，随遇而安，逍遥快活，套用时下一句电视剧用语：沟死沟埋，路死路埋，人吃了也有一副肉棺材。看着它，想想自己，有时竟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无端生出一些羡慕甚至嫉妒来了。

十

坏坏的随性好动，终于引来一场灾难。一日，父亲急急打来一个电话：坏坏病了，你们回来一下。我和爱人当日赶回去。坏坏不吃不喝，扒在地上，尿液发红。刚好村上有一位退休的老兽医，我们找了去，说了坏坏的情况。

老兽医取出一版药，递给我，说：一次两只，一日两次。我看了一下药名：复合维生素B溶液。主治：多发性神经炎、消化障碍等。

某某家的金毛就是这个药喝好的，和你说的症状一样。老兽医的话增加了我的信心。

这药还真管用。喂下去不到两个小时，坏坏站了起来，去屋外撒了一泡尿，又踉踉跄跄走回来。只是尿液仍然发红。也能吃一点东西，不过很快又吐了。

最费事的是给它喂药。我们把药汁搅在牛奶里，不喝;拌在火腿肠上，不吃。无奈我请了两个帮手，一人按腿，一人按身子，我按照抖音里面教的，一手抱头、一手卡住后腮逼其张开嘴，爱人把药汁向嘴里面挤。这畜生常常与我较劲，咬紧牙关，好长时间不张嘴，并用舌头抵住牙帮，抵得严严实实的，药汁灌不进去。好不容易张开了嘴，刚挤进去一点，又咬紧了。每次喂药，都累得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像打仗一样。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喂药不行，能不能打针？我又去找老兽医。老兽医说：那你去镇上吧，我这里只有这个药。

我带着坏坏去了镇兽医站。兽医站里有我一个发小。发小看了看坏坏，取出一支生立康、一支鱼腥草、一支恩诺沙星，注射给坏坏。

一天后，未见好转。发小又加进去一支安乃近，仍不见好转。

你送进城吧。发小说，城里有专业医院，咱这猪狗牛羊都在看，不是太专业。并介绍了一家好的宠物医院。

来到这家悦尔康宠物医院。屋里摆满了仪器药品，墙上贴着狗狗的卡通照，医生白帽白掛，看上去专业了很多。量体温，抽血化验。不一会儿，结果出来了。医生面有难色。

这狗怕是救不活了。医生摇摇头，说：蜱虫咬的，脏器坏了，肝损伤严重，失血过多。

没救了吗？听了医生的话，我心里一沉，眼见爱人的脸色变了。

希望不大。医生把检验单递给我，上面密密匝匝一串数字，我看不懂，只见有些指标高得出奇，有些指标又低的可怕。医生把主要指标讲给我听，结论是：基本没救了。

还治吗？我犹豫了一下，问爱人。

治，尽心吧。爱人说。

由于失血过多，医生给坏坏输了1000cc的血，又拿出一个针管，说：能不能挺得过，就看这一针了。

这是一针杀虫针，既杀血管里面的虫，也杀血细胞。一位女医生补充说：这就像一辆车，已经没油了，还在跑，车子能不能保得住，就难说了。

医生又打了一针保肝针，开了三天的药。

结账时，我吓了一跳：四千多，比买一只拉布拉多还贵。

主要是输血贵。医生说，输一次血，三千六。

这病怎么得的？

草丛里，蜱虫咬的。这个季节，草叢里的蜱虫特别多，要注意。医生的话，让我想起坏坏在草丛里跳跃、打闹的情景。

三天药够吗？

够，三天后这狗还活着的话，你们再来。

有多大希望？

百分之二十吧。

十一

医生百分之二十的话，基本宣布了坏坏死刑。我听了这话以后，心情异常沉重，往日里和坏坏相处的一幕一幕，不断涌现在眼前。偷眼看爱人，已开始抽泣了。

坏坏将殁，这是个大事。我首先给在外地工作的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儿子的回话让我感觉这两年儿子真是长大了，社会真是一个大课堂。儿子说：我知道了，爸，你们尽心了。这是它的命。你要安抚好我妈，还有我爷爷，别让他们太伤心了。坏坏走后，你最好再买一条，和坏坏一样的。儿子最后说，你把它埋在咱们家后面的山坡上吧。说完，儿子要再看一看坏坏。我打开视频，把镜头对准坏坏。坏坏已经瘦骨嶙峋了。我喊了一声坏坏，它勉强站起来，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又倒下了。儿子说，行了，声音开始哽咽：你把电话给我妈吧。我把电话递给爱人，她摆摆手，抽泣得更凶了。

我又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父亲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救不活就救不活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扔了吧。车走在半道，我对爱人说。我想起离这不远有一片小树林。

不，它还活着。爱人说。

回到家，坏坏已经从车上下不来了。我请人帮忙，把坏坏从车上抬进屋，放在地上。坏坏身子发软，摊在地上，一动不动。喊两声，眼皮抖动一下，肚皮微微起伏。

一连数小时，坏坏卧姿不动。尿液从身下淌出来，红的瘆人。

爱人找来三个拖把、两条被单、几条毛巾，用拖把清理地上的尿液，把被单撕烂铺在坏坏身下，用干毛巾擦拭坏坏身上的黏液。我们每天请人定时给坏坏打三针保肝针，又按照医生的吩咐，买了一盒驴胶补血颗粒，拌在水里，递到它嘴边。

连续两个晚上，爱人都躺在离坏坏不远的沙发上，每隔不到一个小时，起来查看一次。除了打针的医生，爱人谢绝客人进屋，怕惊扰了坏坏。我常看见爱人蹲在坏坏身边，用手摸着坏坏的头，口中念念有词：坏坏，加油，加油，坏坏，加油加油……

十二

奇迹出现在第三天早晨。

这天早上，我还在打床板，爱人跑了进来，大叫：起来，快起来看！坏坏起来了，起来了……

我出去看，坏坏站在屋中央，诧异地望着我，不认识似的，又似刚刚睡醒，样子十分滑稽。

它刚刚出去撒了一泡尿。爱人兴奋的样子，像是捡了什么宝贝。

爱人煮了一个鸡蛋喂它，竟吃了。爱人又急急找其他吃的，我挡住了：慢慢来，别急。我知道，现在若是有山珍海味，爱人也是舍得的。我怕她一时忘乎所以，把这疙瘩吃坏了。毕竟这宝物刚活过来，身子虚。

我们做饭吃吧。爱人这么说，我才想起来，这两天我们还没有吃过一顿成器像样的饭呢。

做一点米饭。爱人兴奋地忙乎去了。

破天荒地，早上吃起米饭来了。这以前，我们家里的早点，不是面条就是馒头稀饭，什么时候吃过米饭？而且，今早的米饭，还炒了四个菜。

吃过饭，我们带坏坏去宠物医院。医生感叹道：这家伙，命真大。

年轻呗。我说。坏坏现在刚过一岁。

就是，就是。年轻，年轻好。医生连连应承。

又打了一针杀虫针，开了三天药。医生说，过半个月再来复查一次吧。

按照医生少食多餐加营养的叮嘱，爱人买了两副猪肝、数斤排骨、一箱鸡蛋、一件牛奶，外加一些零食。猪肝煮熟切碎像米粒状、排骨高压锅炖熟一嚼就碎、鸡蛋煮糖心、牛奶烫温热……坏坏在爱人的精心照料下恢复很快，不几天，又活蹦乱跳了。

儿子听了坏坏病好的消息，连呼：好，好……高，高……老爸雄起，老妈伟大！语无伦次，竟蹦出一句他在成都上学时学的四川话。

父亲听了坏坏病好的消息，惊问：好了？好了好。

过不久，我们送坏坏回家。我叮嘱父亲：以后别让它在草地玩了。父亲连连点头。

小妹一家十分高兴。侄女小爱抱住坏坏的头不肯丢。小妹又张罗了一桌子菜，父亲拿出一瓶酒，开了，给我和他都倒上，举起盅说：喝。

您不是戒了吗？

少喝两盅，庆祝一下。父亲说。

是夜，有友人到访，再喝，大醉。夜半梦酣，见坏坏款款向我走来，赋诗一首：

奔走天地止一犬，

因缘结识抵足前。

劳形惜命无以报，

如影随形了残年。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