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奥尔格在海德堡

2021-08-28 16:48[美]罗伯特·勒纳宋宁刚
延河 2021年8期
关键词:维茨多尔大师

[美]罗伯特·勒纳 宋宁刚(译)

[美]罗伯特·勒纳

1919年春,海德堡的一位目击者称:

一位大学教授[贡多尔夫]正准备给学生做一个关于歌德的讲座,他的听众中许多仍穿着灰色野战军服。讲堂里已经坐满了人。演讲者却拖延着不开始。他看着大门,好像正期盼谁的到来。确实,当听众的不耐烦转为坐立不安,门开了,进来一位白发男子,其仪容仿佛属于另一种时间。他的出现带来的力量以及他周遭的纯净,是如此吸引这些来自战壕的年轻人,寂静笼罩了整个讲堂。随后大多数人站起来,向诗人斯特凡·格奥尔格庄重致敬。

如果这段话还不够,这里还有埃德加·扎林的描述,讲他在海德堡的主干道第一次看到诗人的情形:

这位观看者木立着。一缕来自更高世界的气息擦过他。他不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迈着步子穿过人群的是一个人吗?但那无法描述的高贵和举重若轻的力量,使其迥异于周围所有人,以至于所有挨着他的行人都像是苍白的面具、没有灵魂的影子。那是分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凭借脚步的轻盈加快去往彼岸的神吧?可他身上穿着人的衣服……随后他恍然大悟:如果那是个人,那他就是斯特凡·格奥尔格。

特定一代的美国人可能会触景生情地说,“这是个超人!”但这里引用的作者都是极端严肃的。贝特霍尔德·冯·施陶芬贝格—因同弟弟克劳斯一起企图刺杀希特勒,于1944年被处决—毫无讽刺地写道,斯特凡·格奥尔格是“作为这个世界的救主被派来的”。库尔特·辛格的职业是经济学家,他曾为纪念诗人而写道:“对我们来说,你更甚于救世主……在你鹰视的闪电下,死亡变为生命。”

斯特凡·格奥尔格(1868—1933)是20世纪前三分之一时期德国文化的领军人物之一。一些批评家认为他的诗歌仅次于他的同代人里尔克;其他人则不然。不管怎么说,到一战时,有大量德国人不仅把他当诗人,更把他当先知来看待。早期的格奥尔格深受马拉美影响,成了这个国家最早也是最重要的象征主义诗人。当时的德国诗歌正需要一场震动。自荷尔德林和海涅之后,这个国家缺乏别具一格的诗人;二流的拙劣造诗者们还在吮吸新古典主义早已干瘪的乳房;其他少数人则徒劳地指望将自然主义应用到诗歌中。因此象征主义—一种以繁茂的意象和凝练的晦涩为标志的创新风格,其中充满着新奇的生词和古语—为主流规范提供了一个闪光的、迷人的替代性选择。

象征主义者格奥尔格信仰为艺术而艺术,他写诗是为了将他的读者运送到美的王国,那里弥漫着麝香的香气。为了加强效果,他承担起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使的角色。1897年他在柏林的一处私宅举办了一次诵读会,关于这次诵读会的描述,就传达出这样的氛围。当客人们—大约有二十号人—到来的时候,他们被指引进入一间昏暗的、只有一盏被红布蒙住的台灯散放出幽微之光的客厅。毗邻的一间屋子则由鲜花和月桂树枝装饰,保持得很洁净,“因为那将是诗人要站的地方”。随后突然间,诗人像幽灵一样进入大家视野,他的脸庞被两盏明灯照亮。尽管格奥尔格当时只有二十九岁,他枯瘦的面容使他看起来永恒而不受时间影响。一位客人回忆道,他看起来就像“部分的李斯特,加部分的但丁—但丁更多些,因为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地狱回来”。

格奥尔格读着他那丰富而玄奥的诗,从乐谱架子走到人群聚集的地方—他们保持缄默,入迷得仿佛身处一场降神会。他用一种奇怪的赞美诗般的单音调朗诵诗歌,完全不同于同时代慷慨激昂的风格。要理解是很困难的,因为他避免让人听出标点在哪,甚至句尾也不加强调,使他的诗显得像一篇取自虚空的连祷文。据说“品达可能就是这样朗诵的”。

这一美学立场蕴涵着对布尔乔亚文化的拒绝,而随着时间推移,格奥尔格由世纪末的唯美主义者逐渐成为文化批评家。他在1907年出版的《第七个环》中收入了一首诗,名叫《城市广场》—暗指位于柏林市中心的波茨坦广场—痛斥了对金钱的崇拜或对“俗丽”的竞逐。该诗充满哀伤地—“我为之悲泣的人民”—预见到粗俗的物质主义将需要用“贫困、麻烦和耻辱”来偿还。该书还有一首同样灼热的诗是《反基督者》。这位“反基督者”嘲笑他如何在他的网中抓到轻信的人。他的奇迹是伪造的,不过离奇迹只有“毫发之差”;它们足以使他的奴隶们相信,他正在用魔法变出黄金和酒,即使那金子是泥土,而酒不过是果汁。与之对立的,是格奥尔格对自己作为教育者的想象。他“优先在贫瘠的土地上”施教,不过通过他的指导,那少数被选中的,最后都将“在帚石楠中裸舞”。

不论格奥尔格在艰涩的诗歌中说什么,他的代言人弗里德里希·贡多尔夫都毫无保留地赞扬。其实贡多尔夫本姓“贡德尔芬格”,但因为格奧尔格不赞成这个魅力不足的名字,就把它改成了“贡多尔夫”,因此激发出了一个机智风趣的评价,说他就像那位断指以荣耀爱人的中世纪吟游诗人。还在年轻的时候,贡多尔夫就为格奥尔格的诗欣喜若狂。1899年,在结识格奥尔格本人的第一年(彼时他十八岁),他就已经称后者为Meister(大师),并向他表达了他的“尊崇”。1910年,他以政论作家的身份,在一篇名为《忠诚与门徒身份》的文章中,呼吁奉从一位必须被视为不只是人的元首(führer):“门徒们的骄傲在于大师是独一无二的……他们必须将他的血和气、光和热、音乐和动作融入他们的存在,然后将它们带入冰冻或空虚的世界。”在第二篇文章《格奥尔格肖像》中,贡多尔夫详细说明了这位元首的身份。他这样写道:“格奥尔格歌颂着人性新的一天,这一天对他而言已是现实,但对我们来说,仍是挑战或憧憬……没有人比斯特凡·格奥尔格更为坚决地投入战斗,反对肤浅的和只是泡影般的时势……斯特凡·格奥尔格是当今德国最重要的人物。”

格奥尔格出版于1913年的诗集《同盟之星》,其中一大特点便是诗人对“净化”之必要的执迷:

别跟我谈至善:在你们赎罪之前

尽管卑劣地行事,如你们所思所是

千千万万的人必崩溃于神圣的疯狂

千千万万的人必倒毙于神圣的瘟疫

千千万万的人必死灭于神圣的战争

(译文引自《词语破碎之处:格奥尔格诗选》,莫光华译,同济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译者)

不过会有余种留存下来—那些属于“同盟”的人。他们将“腐烂从他们的嘴里吐出”;他们将“从他们眼中真切的狂热”认出彼此;他们的同盟是“矿石的结合”。

谁会不想把自己当成这同盟中的一员呢?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许多士兵便是随身带着《同盟之星》上前线。1914年10月,年轻的奥地利人保罗·维特克负伤:“他依然注意到天空是蓝色的,然后对自己背诵格奥尔格最新的诗歌,一首接一首地,直到失去意识。”埃德加·扎林有两个额外缝在军装内的口袋,一个用来放荷尔德林[的书],另一个用来放《同盟之星》。1914年底,一位瑞士观察家写道,《同盟之星》已被书写成“一出在时代黑暗阴沉的夜晚之前的神秘剧”,也因此是一桩“德国的全国性事件”。在1914年失去一个儿子的玛丽·路易丝·戈泰因后来写道,《同盟之星》和格奥尔格后来的一首诗,“在战争期间给了她和她丈夫以安慰,并且允许他们从已经发生的糟糕事情中获得意义”。格奥尔格在战争末期恰当地评论道,德国士兵们带着他1913年的书,就好像它是一本“军用《日课经》”,但他也告诫,他诗歌中的战争并非这场刚刚打过的战争。

戈泰因夫人补充了至关重要的一点。1919年她的丈夫同诗人有过交谈,使他吃惊的是,当时的德国似乎陷入了至暗的时刻,诗人却毫不悲观,因为他对青年抱有巨大的信心;而她本人则为此感到安慰,在所有那些生命逝去之后,诗人有着“奇妙的确信,[认为]新青年将会环绕他成长起来”。的确,格奥尔格在1919年发表了以下诗行:

一旦这个民族从怯懦的睡眠中苏醒

记起它自己,它的选择,它的使命

那么它将对难以言喻的恐怖

获得神圣的理解[……]

于是带着真的标志的王旗在晨风中飘扬

受到崇高者、英雄们的鞠躬致敬

格奥尔格避开了传统的自我推销:他从未接受过公开演讲的邀请,也不曾为报刊著文。除了他的诗歌(产量在1920年代急剧下降),他获得影响力的策略,是在自己的周围聚集起一群精挑细选的年轻人。不法进入者会被检举。通过他的教导和“播种”,这些年轻人将会分有他的智慧,成为他的工具,以对德国进行令人惊奇的改造,实现那艰苦而必然的胜利。最常用来形容他的门徒们的术语是“格奥尔格圈子”(George-Kreis)。诗人并不反对这个词,门徒们自己也用它:恩斯特·康托洛维茨曾提及一个人,称他是“被圈着的”(angekreist)。尽管为了方便起见,这个词会被保留下来,但应当注意的是它并不完全准确,因为格奥尔格更倾向于让门徒们星散在各地,然后没有归宿的他就像一个中世纪的统治者出行那样巡回,在他喜爱的地点接受这些受选者对他的朝觐。他最杰出的助手之一后来写道:“格奥尔格一直自豪于没有一个永久的住所,不依赖于世俗财产,过一种漫游的生活,其唯一的目标是:找人分享他的观点和他的存在方式。”这位“大师”永远是中心,但他的“圈子”不妨被想成是一件亚历山大·考尔德(1898—1976,美国雕塑家,动态雕塑的发明者—译者)的动态雕塑,数量不同的门徒在位置和高度各异的丛簇中旋转。战后最受格奥尔格喜爱的地方是柏林、马堡和海德堡;在这三个地方,他都顺利安排了高级助理,帮他为动态雕塑吸收英俊拔萃的“青年”。

在海德堡一处因毁坏而带有浪漫情调的城堡附近,格奥尔格同贡多尔夫共有一栋别墅,1919年6月的五旬节周末,门徒们的一次聚会在此举行。五旬节是圣灵降临在使徒身上的日子,格奥尔格可能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不过聚会的模式是柏拉图式的会饮。格奥尔格通过对话来“播种”他的理想,每个人则轮流朗读他的诗作,带着必要的演讲风格。戈泰因夫妇为格奥尔格对德国青年的信心欢欣鼓舞,他们的儿子珀西·戈泰因也是成员之一。尽管珀西已二十三岁,格奥尔格还是唤他“孩子”。他长得极英俊,可与之媲美的是二十二岁的埃里希·博林格。由于格奥尔格将美作为精神卓越的表现,他选中这两人作为雕塑家的模特,裸身站在其他人面前。戈泰因回忆道:“我们脱得很快。要无遮无挡地站在博林格旁边,同他一起坚守阵地并不容易……瘦削的臀部在侧面上开始冒出肿块,当他搂过我的肩膀,他的头发从脖颈拂到后背,每一个人都充满着敬畏的钦佩。”

没有记录表明恩斯特·康托洛维茨曾作为模特,赤裸地站在斯特凡·格奥尔格面前。他同格奥尔格的密切关系,也不是以被一位高级助理带到诗人面前这种习惯性的方式开始的。他是如何引起格奥尔格的注意此前并不确定。有人推测中间人是他的堂姐格特鲁德·康托洛维茨,后者是格奥尔格在战前的朋友,其他人则认为是阿图尔·沙尔茨和索莎·沙尔茨。不过这些说法都不正确,埃卡和菲娜·冯·卡勒的通信道出了实情。联系的起点是膳宿公寓“贝茨纳之家”。在埃卡待了两个学期后,新的寄宿者搬了进来—沃尔德玛·于克斯屈尔,一位参加过海德堡五旬节聚会的贵族青年,以及斯特凡·格奥尔格。尽管格奥尔格的惯例是避免在任何地方居住超过数周,但那会儿是特殊情况。此前他因尿路感染,导致膀胱结石和肾脏损伤,十分疼痛。1920年6月,痛苦难耐的他在海德堡的一家诊所做了一次手术,之后去温泉浴场休养。夏天结束后,为了同他的医师离得近一些,他返回海德堡。正是这一依赖,让他从1920年9月到1921年2月,在贝茨纳之家待了六个月。

格奥尔格告诉埃德加·扎林,只要身在海德堡,他就期盼与他“最年轻的朋友们”离得近一些,这样他就有机会“促进”他们。他这样讲时,心里想的是珀西·戈泰因和沃尔德玛·于克斯屈尔,但很快,他“促进”的人就成了恩斯特·康托洛维茨。格奥尔格在贝茨纳之家要了两个房间,从那里他可以尽览两条街(房子处在一个拐角);于克斯屈尔和康托洛维茨住在两边。诗人把墙上的画都拿掉了,因为他需要“至纯的简朴”。尽管才五十二岁,手术的压力使他看起来更加苍老—“一位老年梦想家”。1920年11月6日是恩斯特·康托洛维茨一生中最具决定性的几个日子之一,那天格奥尔格踏进他的房间访问他。正如那天晚上他给菲娜的信中说的,格奥尔格先前已到过他那里,但两人仅是聊了点闲话。而这次,格奥尔格出乎意料地同他进行了严肃的谈话。埃卡带着发自心底的惊喜写道,推动力从诗人那里传了过来。起先他们谈起比较语言学,随后进入关于锡安主义的讨论—“一场逸兴遄飞的讨论”。埃卡无法抑制他的兴奋:“这一切是如此美妙—此前我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他向菲娜解释道,他们的讨论热切却不激烈。格奥尔格能够让人信服:“像贡多尔夫经常做的那样,不用套话,也不强制……除了对现实最朴素不过的阐述,他从未提供一个理性的或形而上的‘证明……结果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舒适。一个人会顿然明白什么是对的,不会感到一丝受迫,而是仿佛自己早已明白了它。”从那时起,恩斯特·康托洛维茨就成了格奥尔格的一名手下。

两天后给菲娜的一封信尤其生动:

格奥尔格昨天问我会不会泡茶。他想试一种新茶,晚餐后到我这里来;今天也是。天哪!关于这两次会面我能说些什么?可能不会说很多我们讨论的内容,但它本身真的很美妙!昨天我们谈到语言和伊斯兰!关于后者,他完全持有和我一样的观点,这对我来说当然极其重要。今天谈的是地理学、史前史和创世神话,所有这些离我的心都很近。每个晚上都是一个整体,是那样完全,“没有边缘”,如果可以这样讲,而且绝不分散;如此充分地融贯与和谐,在整体这个词最高贵的意义上。给予的方式——茶、蛋糕或别的什么——把最简单的提供转变为一份财富,给予和接受——譬如提供的一支香烟——不知怎的,就极其明显地变成了被圣化的、近乎神圣的行为,纯然通过它发生的美妙方式——通过能够给予和接受的艺术。一切都是那样难以描述,我的爱,听起来可能有点夸张。不过你最了解这并非夸张。值得注意的是,考虑到我所有的崇敬,以及事实上真的很害怕,我却能够畅所欲言而绝无拘束,这大概是我此前从未有过的。就好像我想说的一切都即刻向我奔来,而事物以我过去从未意识到的样子组合在一起。

让我们把话题转回到贝茨纳之家,埃卡继续向菲娜描述他和格奥尔格的会面。就在写过前面引用的那封信的三天后,他写道:“来一杯茶现在已经成了固定节目。”11月20日他提到,不仅格奥尔格经常来他的房间,他也经常去格奥尔格的房间—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特权。会面有了一个新的转折,因为现在格奥尔格开始“讲课”:“他能奇妙地感知到一个人的前途有多远,他的话说到几分对听者合适。”格奥尔格对这位年轻的爱慕者倾注了太多的注意力,以至于“逐章”评述他的博士论文。

[1921年]1月,诗人提出了一个新话题:“为什么圈子对女孩(M?dchen)保持一定的距离?”菲娜激起了好奇心,但埃卡没有给出下文,只是把问题晾在那里。然而,仿佛是为了补偿,对于两周后的一次会面,埃卡进行了几乎是小说式的详细报道:

D.M.[大师]昨天下午晚些时候来到我的房间。灯没亮,我躺在沙发上。啊,你可以想象我的状况。他立即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催促我告诉他所有的事情。尽管得到了你的允许,但我一直回避,直到晚饭后(其他人正坐在楼下吃狂欢节糕点),他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似乎怀疑有什么“不合法”的事情。我用三言两语告诉他,你就是把我的心带走的那个女人,诸如此类。这时情况突然不妙。“没错,没错,菲娜,”他说,“没有一个男人能和她轻松相处。她有很多要求,诸如此类。然后她会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因为她能看得非常清楚。她和贡多尔夫不断地谈论过去。但她会仔细思考。”啊,他真是令人称奇……昨晚他再次来到这里阅读……问“这位隐士”——我——是否注意到一位访客。是吧,这一切如此美妙,我无法想象四个月后,如果没有大师会是什么样子。

这段时期被记录下来的最后一次交谈,来自1921年2月12日他写给菲娜的一封信,在格奥尔格离开前夕:

当我们路过你在内卡河畔的红房子,我和大师就你我的关系进行了一次格外长的、完全是原则性的谈话。他问我事情进展如何,我告诉他“很好”,而且归根结底,我有充分的理由这么说。然后我问他是否不赞成我们的关系,特别是由于你的处境,因为你无疑已经结婚了,等等。对此他回答说: 不,因为这种关系对双方都有深远的意义。然后,他笼统地谈到与一位年长女性交往存在的危险:(1)她会把对方仅仅当作暂时的玩具;(2)这个年轻人,天知道,可能会自得,以为已从一位“男爵夫人或苏丹女眷”那里发现了美惠,因而认为大师偶尔的点化不再合适。“但菲娜不在忧虑之中,因为她不支持任何自大狂。”然后,在宽泛地聊了许多之后,他说:“你是幸运的,比起那些把自己变成附属品(Anh?ngseln)的人,你的危险更小。你会从她那里得到很好的照顾,因为菲娜是一个聪颖的女人,而且有定力,不会做對不起你的事。”这一切都是从完全可以辨明的“国家”的角度来看的。

这封信值得讨论有两个原因。首先,它表明格奥尔格没有制定法律禁止他的年轻人与女人交往。他们的私生活是他们自己的事;只要不妨碍他们服从他,他就不会有“附属品”的忧虑。的确,那时格奥尔格正因贡多尔夫陷入对一个女人—埃莉·所罗门—的情热且想要和她结婚而大动肝火。但格奥尔格之所以如此,不仅是因为他对埃莉不屑一顾—他认为她是一个卑劣的荡妇—而且他还担心,她会作为“昆德莉”(瓦格纳歌剧《帕西法尔》中的人物—译者)诱使贡多尔夫远离圣杯之旅。另一方面,他知道菲娜很尊敬他,相信她不构成威胁。其次,埃卡提到“国家”很能说明问题。大约从这个时候起,格奥尔格和他的追随者们开始谈论他们的“国家”,意指那些代表着德国千禧年未来的人,那些从未动摇过对领袖的服从的人。并不是每个有志者都能被选取,但埃卡现在知道他已获准进入。

说他受了斯特凡·格奥尔格的役使,似乎没错。就像贡多尔夫为大师“断指”,康托洛维茨改变了他的笔迹,这肯定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早些时候,格奥尔格研发了一种新的字母形式—“格奥尔格字体”—作为他决定改变习惯方式以及将他的个性施加于他人的一部分。埃卡遵从了。1921年的冬天和春天,他转而按照格奥尔格的“药方”来写他的字母“E”: 以前它们在顶部是环状的,现在它们由一个半圆构成,中间是一条水平线。同样地,他改变了他的大写的T和小写的t。任何一个看过“前后”笔迹的人都会怀疑它们是同一个人写的。他还依照大师规定的方式写省略号。全世界都用三个点,但格奥尔格更喜欢两个,果然埃卡也成了一个只写两点的人。

也许最重要的是,他采用了纠正过的称呼方式。第一次在写给菲娜的信中提到与这位诗人的会面时,他称其为“格奥尔格”,但在年底前,他改用“der Meister”,此后或用缩写“D.M.”或“d.M.”。尽管这听起来让人吃惊,当直接给格奥尔格写信时,他通常会使用第三人称敬语:“在这几个星期里,几乎没有一天、一个小时,我不想把这件或那件美妙的事告诉这位大师(the Meister)。”在最为大胆的表白时,康托洛维茨直接写道:“我相信,大师(Meister)。”虽然我们没有谈话的记录,但他肯定也在谈话中使用“大师”。实际上,关于格奥尔格的文献表明,门徒们平常在谈话中不只使用“大师”,还使用第三人称:“这位大师要喝茶吗?”

恩斯特·康托洛维茨并非笃信宗教之人。当出于义务参加宗教仪式时,他会局促不安,并取笑那些皈依宗教的人。他如此爱讽刺,以至于祈祷时也会带有讽刺的口吻。因此,当读到像上面引用的那些崇拜的段落时,有人会忍不住问:“这是戏仿吗?”但事实并非如此。康托洛维茨对斯特凡·格奥尔格的期望敬奉如命,看起来“非常离奇”。

该如何解释呢?埃卡尊敬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于1919年去世。一年后,当埃卡与格奥尔格谈话时,他仿佛找到了一位新父亲。在美国,他不是把父亲和斯特凡·格奥尔格的照片一起放在五斗橱上吗?不过我们是否可以说,如果埃卡的父亲还活着,他就不会在1920年崇拜斯特凡·格奥尔格?疑云似乎并未消除。与其对恩斯特·康托洛维茨进行精神分析(对此他肯定会嘲弄不已),还不如指出三个最可信的解释因素:诗歌、政治与人格。

埃卡是格奥尔格诗歌的狂热崇拜者;在1920年末两人会面时,他可能已经熟记了他所有的作品。4月,他决定阅读荷尔德林的《许佩里翁》,必定是因为他读了格奥尔格的同名诗歌。在描述他与诗人第一次约会的那封致菲娜的信中,他引用了两人都知道的格奥尔格的一首诗:“在那里—没有希望或征象—从地牢的裂缝中,破裂出一道纯粹的银线。”正如我们所见,菲娜也被格奥尔格的诗歌所迷醉,而这种热情并不仅限于贡多尔夫那个小圈子。世纪之交的德国著名哲学家西美尔把斯特凡·格奥尔格比作歌德。瓦尔特·本雅明把格奥尔格的一些诗放在每千年才出现一次的史诗领域,它们让人可以“看到山中的金子”。有了这样的评价,我们就更容易理解,当斯特凡·格奥尔格走进房间聆听他的观点,埃卡会有怎样的感觉。

第二,不能忽视政治。1920年代格奥尔格最常被提及的詩歌,都是后期的诗歌—他在这些诗歌中提到了“新帝国”。这些诗并非直白地政治,但它们明显地痛斥了当下的“沉睡”,呼吁精英们尽最大努力,为德国在真理和美的呼唤中觉醒而铺路。格奥尔格是坚定的反民主主义者,并提到一位在他的旗帜下领导“诸英雄”的领袖。在谈话中,他说现代世界就像一排零:一个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加多少个零,但除非一个“一”出现在它们面前,否则没有任何价值可言。埃卡曾为德意志帝国而战,后来又与波兰人和“红军”作战,他很爱国,就像他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德国人,视《凡尔赛和约》为国耻。我们将有机会看到他在1922年是如何怒斥法国占领莱茵兰的。格奥尔格是“秘密德意志”的先知,康托洛维茨则希望成为其中的一员。

最后,是格奥尔格个人的超凡魅力。许多人看到大师“强有力的头”时,都无法抗拒。画家莱因霍尔德·莱普修斯在为格奥尔格创作一幅肖像画时,给妻子写信说:“他正变得越来越首要(head)。”在评论一部包含有大量格奥尔格照片的书时,弗里德里希·西贝格写道:“从这些照片中,我们看到了人类记忆中德国人所曾有过的最强有力的头。”格奥尔格的头之所以不仅大,而且看起来“强有力”,是因为他有一头浓密的头发、高耸的颧骨和凹陷的眼窝。颧骨看起来像但丁—格奥尔格的确曾怀着不同寻常的真挚假扮过但丁,戴着桂冠,披着鬼魂一般苍白的床单,作为一次假面舞会的造型。随着年龄的增长,格奥尔格的眼窝越来越凹陷,它们令人想到提瑞西阿斯。在一部影射小说中,人物们不确定他们看到的人是斯特凡·格奥尔格,还是一个戴面具的人;他们认为两者都有可能,因为真正的格奥尔格更喜欢戴面具,这样凡人会怀疑他是不是血肉做成的。

通过不引人注意地出现或消失,格奥尔格增强了他超尘脱俗的气质,而他居无定所的生活习惯,也为这点伎俩提供了便利。他的门徒们的信中不时出现这样的疑问:“你知道大师在哪里?”所有参观过卡勒夫妇位于慕尼黑附近别墅的人都在留言簿上签过名,但格奥尔格没有。他更喜欢不留痕迹。他的声音没有录音留存。凡是获准进入他房间的人会发现他的写字台是空的:“一个人必须工作,但只为自己工作;不应向客人展示饭菜的准备或脏盘子。”但他的现身,会释放出“一股强大的电流,改变所有受其影响的人”。埃德加·扎林认为他是“活生生的诗”。库尔特·辛格则称,“他的眼睛是圣经中先知的眼睛……他的知识和能力建立在过去、现在、明天和永远的神圣基础上”。1933年格奥尔格去世时,格特鲁德·康托洛维茨写道:“这就像是世界末日;坚实的大地震动;若无他引导,何物存在?”格奥尔格的一位早期助手亨利·冯·海泽勒,曾将他比作柏拉图、施洗约翰、圣保罗、但丁和埃克哈特大师:“他是旷野中的呼声,他是上帝的使者,他一生中从未是过别的什么,可以这样来总结。”

人们可能会问:“这是戏仿吗?”但说这些话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是滑稽模仿作家,而且即便是远离崇拜的清醒的同时代人,也知道这种超凡魅力。社会主义者阿诺德·茨威格并不赞同格奥尔格的精英主义观点,他写道,如果一个人看到一个男人在爬海德堡城堡山,“眼睛、下巴和前额的曲线,散发出一种神奇的魔力”,他不用猜就知道那是斯特凡·格奥尔格。人们站在格奥尔格的窗下,希望他来到阳台时能看见他们。瓦尔特·本雅明回忆1921年他在海德堡,“坐在城堡公园的长椅上看书,为了等待格奥尔格路过的那一刻,时间再久也不觉得长”。

当然,并非每个人都陷入神秘感之中。埃里希·卡勒就有所保留,即便他的妻子和朋友贡多尔夫都是格奥尔格的崇拜者。卡勒同格奥尔格有私交,甚至在是否结婚一事上也听取了后者的建议,但他在格奥尔格作品涉及的部分主题上有独立的见解,从未成为他的门徒。埃里希·罗沙克尔1920年代初在海德堡担任哲学讲师,他写道,他从未成为“格奥尔格的人”。尽管他不乏“对美的渴望,也能做到热情似火”,但他“没有任何屈服于等级制的倾向”,而且发现自己不可能毫无保留地依附于一个“教派”。同样,诗人亚历山大·冯·伯努斯写道,他对格奥尔格保持免疫:“那些人对大师偶像崇拜般的盲目尊崇和卑躬屈膝,与我的整个天性背道而驰。”一个名叫瓦尔特·埃尔利希的文学系学生,与埃卡、珀西·戈泰因、沃尔德玛·于克斯屈尔等人认识,他曾坐在海德堡一家膳宿公寓的前厅(可能是贝茨纳之家),阅读《同盟之星》,这时有两个格奥尔格的门徒进来并认出了这本书。他们问:“你也在读这本神圣之书?”埃尔利希从他们诚挚的表情中看出对方不是在开玩笑,暗忖:“这是什么新宗教吗?那样的话我可得离它远一点。”

马克斯·科默雷尔是一个早慧的德语文学专业的学生,1920年他十八岁,被格奥尔格收入门下,成了大师的最爱之一,直到1930年依然忠诚于大师。但后来他决定脱身。正如他在日记中所写,“整个生活方式都建立在完全放弃个人身份的基础上,这只有对年轻人来说才是合适的、可忍受的,对一个人则绝不是”。当科默雷尔在二十八岁时作出这个决定,彼时只比他小一点的埃卡,却朝着相反的方向移动,此后再未逃离。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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