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西·萨夫迪:比起年轻时我更能认识到挑战和局限性

2021-10-11 05:58符淑淑陶紫东
第一财经 2021年10期
关键词:建筑师建筑设计

符淑淑 陶紫东

摩西·萨夫迪(Moshe Safdie)1938年出生于以色列,加拿大籍建筑师,代表作有1967年在蒙特利尔世博会上设计的场馆——生境馆(Habitat67)、“艺术科学博物馆”、新加坡最著名的地标之一滨海湾金沙酒店、重庆来福士广场、秦皇岛空中花园等。

Yi YiMagazine

S摩西·萨夫迪

01

Yi最近听到或看到,觉得比较有意思的一个观点是?

S我听到人们说新冠疫情暴露出了人们的不同生活处境。一些人生活富足,他们有舒适的房子,尽管处于隔离状态,但他们有自己的天地。另一些人被困在狭小的公寓里。还有一些人生活在小村庄里,或者是像印度这样的地方。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经历疫情。我们意识到在住宅舒适度方面,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而且这种差异有时和贫富差距无关——我们发现,约有60%以上的人都住在城市和高层建筑中,包括不同国家的中产阶级。作为建筑师,我意识到这是未来的一道重要课题,越来越多人也开始认识到,物理环境对生活质量的影响是如此之大。你的公寓在何处,它如何被设计,周边有什么样的设施,公寓楼下有什么,公园在哪……这些因素都非常关键。经历疫情后,人们可能不再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很有可能意味着建筑行业的重要转向,也意味着建筑师做设计时不会再想当然。疫情之后,关于如何才能改变现状,我想还有很多问题有待处理,如果同行们足够有道德感的话。

02

Yi你在纪录片里提到当今建筑的一个困惑是在巨型城市建造巨型建筑,建筑师要为生活和工作在这个建筑里的人发声,你作为已经拥有声誉的著名建筑师,想实现这一点是容易还是困难?和你同行的人是多还是少?

S这其实很难践行。在今天的大多数国家,大多数建筑项目都由私人开发商主导,只有极少数房地产由政府开发。掌握行业话语权的人是开发商、土地所有者和建筑公司,买家能发声的空间其实是非常有限的。作为建筑师,我个人的职责是为住户发声,我真正的客户其实并不是房地产开发商,而是最后住在房子里的人。但在做项目的过程中,我面对的直接客户还是开发商,他们可能并不认同我的价值观,赚钱才是主要目的,同样,土地开发商的目的也只是以尽可能高的价格把地卖出去。在这种情况下,市场规则本身并不能保证业主的权益,建筑师也无法相信市场能保证其作品的质量。这是一个我们尚未解决的悖论。现在确实有不少很奢华的房子,但大多数人的现实处境并非如此,我们得去解决这个问题。我认为在市场规则之外,(政府)得设立最低限度的监管标准,这样开发商才会去遵守规则。

03

Yi你作为一个创作者,既很高产,同时又很受市场的认可,有很多人在复制你的东西,那么,你的什么东西是无法被复制的?

S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在过去几年里,我看到许多项目都在风格上抄袭了Habitat。其中有一些看上去和我们的作品十分类似,我为此感到高兴,因为这表明一人一花园的住宅理想得到了认可。这甚至演变成了一种流行趋势,现在每年都会有空中花园的项目出现,但我觉得这没什么问题。我们不能被模仿的地方在于,我们从不模仿自己。每一个新项目对我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具体来说,新加坡金沙酒店的项目是为新加坡量身定制的解决方案,10年后的重庆来福士又是重庆独有的设计。这些项目会因为不同的地域和文化而各有不同。对我来说,这种对文化、地域、客户和项目的适用性,才是我们工作室的独特之处。我们从来不会重复过往的项目。此外,我们也很关注细节。当我们设计一座带有公寓和花园的建筑时,我们会花心思设计其中的每一间房,而不只是在意其外观精致与否。

04

Yi“我的建筑是否可以抵御时间,它是否可以在一段比较长的时间里产生影响和意义,并且承担起责任?”这个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S建筑是否可以抵御时间,我认为这是一个双重问题。第一层问题是,建筑能否在物理意义上抵御时间?另一层问题是,在概念上,建筑能否抵御时间的侵蚀?对于不同的建筑有不同的答案:有些建筑会改变,它们不会像你最初设计时那样延续下来。以机场为例,我曾参与过很多机场的设计,我知道航空业和人们的出行需求在不斷变化,机场总是处于动态变化之中。你设计出了机场,但它作为建筑的寿命是有限的。另一些建筑从诞生伊始就承担着公共地标的功能,比如加拿大国家美术馆、温哥华公共图书馆和以色列犹太大屠杀纪念馆。这些建筑属于当地和当地民众,它们只要被妥善维护,就能永远留存。在我近半个世纪的建筑师生涯里,这些建筑不仅幸存下来,还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持新鲜感。人们前往Habitat参观,感叹这些建筑即使在今天看来也不过时。它不仅状况良好,在概念上也很新鲜。国家美术馆和其他建筑作品也一样。在这一维度上,这些建筑是有可能永存的。

05

Yi你的加拿大Habitat 67住宅,前卫迷人,但建成的部分仅仅只是1/5,如果当初它们都建成了会是什么样?它为什么没有得到推广?

S事实上,Habitat 67在建成之时曾被广泛宣传,有5000万人参观了这一地标,当时世界上的每一本杂志都报道了它。但在1970年代后期,甚至一直到2000年,它的命运发生了转变,Habitat几乎被遗忘了。美国和欧洲的房地产行业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衰退,而中国正忙于建设基本住房,当时中国才开始大规模建设,一切都是极简主义的,根本没有(设计上的)雄心可言。直到21世纪,人们才开始重新记起Habitat所传达的概念和理想,Habitat也借此获得新生。所以Habitat实际上是经历了一个从无人不晓到无人问津,到再度成名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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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你做了50年建筑,其中已经有3座被拆毁,没有多少建筑可以被永久保留下去,永恒难以实现,这似乎也是时代特点:每个人都能发点声音,每天都有新的热点,既新鲜又速朽,人们害怕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但无法改变被时代抛弃的事实,在这样的情况下,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是不是一件比较孤独的事情?

S这个问题和我们之前聊过的有相关之处,但它也包含了另一个可以讨论的维度。你提到我们的文化被观念和时尚主导,我赞同这个观点。其背后的驱动力其实是消费主义。换言之,我们的经济被设计成强迫和鼓励消费的模式,你买得越多,对经济越有益,企业也能赚更多钱。这种驱使你不断花钱的力量,其实就是所谓的时尚与过时。比如你有一个iPhone,从第一代买到iPhone 12,商家会不断劝你淘汰旧的购买新的,这就是时尚的周期性。这类时尚一过时一替换的运行逻辑同样极大地影响了建筑行业。如今回看1970年代出现的后现代建筑时,人们只会觉得好笑,因为它已经过时了。就像人需要换新衣服一样,人们会将建筑的旧立面剥离,给它换上新的预制混凝土立面,或是没那么好的玻璃立面。建筑会留存下来,但人们会更改其外观,就像给洋娃娃换裙子一样。但还有一部分建筑师,他们立志设计出不受时间影响的建筑物,这类建筑物是超越时尚的,它们并不会去追逐时尚。举个和服装有关的例子,印度女性通常穿着纱丽,这些纱丽主要以丝绸为原料,它们伴随当地女性出现在节日庆典和日常生活之中。这类服饰不受时间影响,它们具有某种稳定性,不会随时尚潮流的变化而变化。但在西方文化中,包括在极具影响力的中国文化中,这种时尚的驱动力都是极强大的。在建筑建成50年后再回头看,那些立志设计出不受时间影响的建筑的建筑师,有一些确实能实现这一愿景。我想象我们设计的Habitat和加拿大国家美术馆,它们都是不会因时间流逝而过时的建筑,因为其背后的设计理念是令人信服的。还有一些建筑师,比如伦佐·皮亚诺和诺曼·福斯特,他们的设计本身就是超越时尚的,也就不会被时间影响。我指的是,50年后再回头看,这些人的作品依旧是先锋且有价值的。当我们将朝着正确方向的建筑,与被消费社会和时尚潮流影响的建筑摆在一起时,如果50年后再来比较,这会是一个非常不错的试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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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什么是你早年深信不疑如今深表怀疑的?

S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相信所有的事物都行走在既定的轨道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变越好。比如人们会拥有更好的药物、更优质的教育,每一代人都会比上一代生活得更好。但我后来明白,当年还是太天真了,因为50年后往回看,我意识到人类是一个尤其擅长自我毁灭的物种。你可能认为人类会有所改善,但我们正快速繁衍,把这个星球变得拥挤。目前地球上的人口实在太多了,而且还在继续增长,我们不断破坏着地球生态,威胁其他物种的生存。回过头来看,我们的教育有变得更好吗?贫困人口有减少吗?答案是否定的。我不再对人类的持续性进步抱有乐观心态,除非我们彻底改变人类这一物种存在的方式。眼下正是艰难的时代,我们正在经历气候变化和地球环境的急剧恶化,而人类才刚开始明白并接受这一事实。目前为止,人类一直采取了无视态度。现在看来,摆在我们眼前的还有许多问号和不确定性。不过我骨子里并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如果我生性悲观,那我可能不会成为一名建筑师。我只是比起年轻的时候,更能认识到所谓的挑战和局限性,以及人类行为所造成的影响。

08

Yi来自他人的建议里,你觉得哪条最为有用?

S我从别人那里获得的最有建设性的建议,与职业没有关系,而是和我的个人经历有关。第一,要更宽容。第二,要学会表达感激。第三,提出批评是可以的,但要有建设性。这些感悟会随着年纪的增长和经验的增加而加深。

09

Yi假如重返25岁,你会对自己说什么?如果你是当下的年轻人,你最有可能选择的一种路径是什么?

S重返25岁,我想说的可能和我当下所想的并没有什么区别。当时我正开始着手设计Habitat,我追随的是心底的热情。我想对年轻人说的是,大胆追逐你爱的和关心的东西,不要让其他事情妨碍你,凭着决心往前冲。只要有一个好的理由,你就能成功,不管这个理由是和你个人有关,还是和你周围的世界有关。如果目标是成为亿万富翁,我想这相对简单,但如果你立志能影响和改变他人的生活,那你可能需要牺牲更多。

10

Yi在秦皇岛这个项目里,我们看到海边、阳光……在离它几百公里的其他地方,无数人在花数百万买四五十平方米的老房,“理想居住地”是个奢侈概念,现实可能是五口人都要挤在这样的房子里度过漫长岁月,蜗居是一种大范围内的事实,你怎么看待这个事实?

S這是一个难题,但我没有答案,因为全人类目前都面临这一处境。让我们从更广阔的图景来审视这个问题,比如你是一个住在中国乡村的贫困农民,你很穷,但你拥有自己的房子、花园和清新的空气。我并不是说这样的生活是安逸的,这位农民可能会遭遇干旱天气,如果生病了可能拿不到药,但至少在环境上,贫穷并不会让他的居住环境变得更恶劣。随着许多人离开农村来到城市,追寻所谓的更优质的生活,贫穷对居住环境的改变就显现了出来——一家五口人会挤在20层的狭小公寓里,整间房只有一扇窗户。如果人口密度没有这么大,建筑师可以做得更好。如果我们的建筑都是3到4层楼,而不是20或50层楼,人们的居住密度就不会如此高。我们能让穷人住上更好的房子,它的建造成本更低,但也意味着会占据更多土地。接下来你会问,为什么要将人们聚集在一起?那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资源,将足够好的房子和如此高的人口密度匹配起来。假设我是上帝,我在重新设计这个世界时会说,不要让从农村来到城市的人生活在如此极端的密度之中了,可以通过交通建设,让他们生活在人口密度更低的地方。但事实上整个亚洲都面临这样的困境。人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就像打包好的沙丁鱼罐头。人们接受这样的生活环境,因为他们想要更靠近就业资源,然而这些人能对体制产生的影响微乎其微。而单凭一位处境相似的建筑师或者许多建筑师联合起来,也很难产生合力去改变现状。这个问题应该由领导人和政治家来思考,他们是蓝图的构建者。中国就是一个好例子,中国领导人有足够的决策影响力,他们能决定你是生一胎还是生三胎,还有比这更大的影响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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