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乱如飞

2021-10-15 19:17孙焱莉
当代工人 2021年11期
关键词:鸡腿丽丽母亲

孙焱莉

王锦从那个猪窝一样的屋子里飞也似的逃脱之后,像一只在水面滑翔的大鸟脚不能沾地,即使挤在火车过道儿上,仍感觉自己依旧在狂奔,而且他不知道路在哪儿。

王錦一心盼望用自己的双手早日创造财富,他从学校里出来,带着一脑壳的憧憬,把母亲多年积攒的老本都扔在了外省。他被他的上线吃得只有12元钱。12元是108元其中的一部分,另一部分被他铺在回来的路上了。而这108元也不是他的,而是他在那个地方认识的一个叫江丽丽的女人给的,江丽丽在那个猪窝里睡在他旁边,是另一头被骗的猪。“骗了我们之后怎么办?”江丽丽总是惶惶地问。“杀了!吃了!我们是猪,留着还能干什么。”江丽丽胆小不时地哭,不时提些幼稚的问题。她还不敢跑,她说:“我怕他们打我,等我爸寄钱来再说吧,剩下这点儿给你,你要小心,把你家地址给我,出来了,我去找你。”

母亲看到失踪半年后的王锦归来,抱着他的头认真地大哭了一场,她说:“佛祖保佑,总算回来了。”之后,王锦倒头便睡,一睡就是三天。第四天,他醒过来,已到了中午,阳光满满当当地泼过来,流得到处都是,屋子也几乎成了透明的了。王锦起来的第一个感觉是胃里空空如也。他对母亲说:“我想吃肉。”母亲平静地说我身上一分钱也没了,要等下午去取这个月 550元的退休金。

王锦想起了他衣袋底的那12元钱,便全掏出来奔到菜市场买了两只鸡大腿,生的。熟的太贵还买不到一只。他回来后没有把这两只鸡腿剁成块,他感觉有一些东西一旦分开就不是原样,比如他原来的钱,今天800,明天500,不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王锦仔细地洗着这两只鸡腿,扯去皮上的小毛与那些皮裹着的带状液状与丝丝缕缕的脏东西。

母亲在一边厌恶地看着这些,想说什么又咽下。母亲信佛,她的手多年不曾沾上半丝血肉与腥气。她只吃些便宜的蔬菜,或有时干脆不吃菜,整日就着米饭吃咸菜,所以才在丈夫走了这么多年后,还能给儿子攒下一些钱。她很枯萎,尖脸,面黄肌瘦,像一只风干的红薯,看看母亲现在的样儿,王锦心如刀绞,恍惚地想起自己6岁时,母亲站在镜子前梳头发,那长长的黑黑的如丝样的发,一直垂到他心底。两滴泪水掉进水盆里,溶在鸡腿裸着的脆骨上,不见了。

他一直低着头,直到把两只鸡腿放在锅里煮,香味漫出来,充满一屋子,他才从那些恍惚的悲伤上高高低低地走下来。一想到肉他就回到现实里,什么都不重要,有肉吃才是最重要,最真实的。他已几个月没吃到一块肉了。

母亲说:“真难闻!”就站到外面去了。

王锦在咬开第一口肉时,他的心呼啦一下好起来,仿佛打开了一扇窗子,透进的一丝风把那些蒙在眼前和心底的飘忽的迷障吹散了。肉,使王锦踏实起来,不再脚不沾地了。

王锦正大嚼最后一个鸡腿时,母亲从外面回来,看着他的吃相皱了下眉头说:“你吃吧,吃吧,你这辈子吃它,它下辈子吃你!”他没言语继续吃,可脑海里却出现了一只叫王锦的鸡被另一个长着鸡腿的人一口一口地撕扯身上的肉,他一点儿也不疼,只是突然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又重新跑过来,拢住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他感觉自己又飞快地跑起来,心比脚要急切得多,而且有一个尖锐的声音一直在呼喊:路在哪里?路在哪里?

后来,他就是带着这种感觉走出家门的。

整个下午,王锦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出来?到底要到哪里去?他经过了很多地方,卖衣服的华丽的店面,卖菜的摊位,售楼盘阔大的屋子,工商局威严的办公楼……遇到了许多人,从轿车走出的老板指挥着人抬一些办公桌椅,送水的小工从车子上扛起一桶水,在水果摊上忙碌着摆水果的女人……王锦不理他们,他们也不理王锦。走在路上,王锦想这条路和那条路怎么这么像?都是黑色柏油铺成的,所有的路都是一条路,而他究竟走在哪条之上?难道还在几千里之外的那个猪窝里吗?还在夜里挨着江丽丽而睡,手不由自主地伸到她怀里取暖吗?生活的常态多是这样:你不缺少上线——吃你钱、控制你左右的人,你缺的永远是下线,所以你才变成了坠在生活链条最末端的线头,你系了一个死疙瘩,注定在风吹草动里是最动荡的那个。王锦在无数条马路上穿越过之后,想明白了他传销之路和生活之路的症结所在,他在那一刻几乎找到了去向。

等王锦再次回到家时,已是傍晚。母亲安静地坐在屋子里,锅里飘出粥的香味。王锦饿了,他的胃里和瘦弱的身体依旧需要肉,他说:“妈,给我点儿钱我买点儿肉。”母亲说:“肉不吃又不会死。”声音刚落忽感不安,看了一眼儿子,柔下语调说:“明天吧!”

“我现在就想吃。”

“明天再吃吧!”母亲强硬地坚持。

“为什么要明天?”

在王锦怀揣着母亲积攒的多年的陈旧钱币离开家时,他是相信明天的;他充满豪情且无畏无惧;他相信自己力量无比。他让母亲等着他回来,他说要给母亲请一尊纯金的佛像。母亲一听这话就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无邪。

母亲把粥端上桌子之后本打算开始吃饭,可想了想又停下来,然后神情庄重地说:“今年你是灾难之年,到年三十儿之前,你什么也别干了,我有550元退休费,咱们节省点儿花吃饭够了,稳稳当当在家待着。”

王锦一脸迷茫的表情看了母亲很久,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灾难?谁说的?”王锦这时才突然感觉身子凉了一下,又迅速恢复过来。他并不相信母亲这种经常性地对未来的肯定,他只是紧张,至于紧张什么他说不清。

母亲犹豫了一下后来说:“为什么是明天呢,本不想告诉你。她们不让我向外人声张这事的,不过你是我儿子,应该不是外人。”母亲低声叙述仿佛怕谁听到。

他们是谁?

“唔,下午来了两个送佛像的女师父,问我请不请。我说我家里已供奉了。她说她们渴了,我就倒了两杯白开水给她们喝。喝完水之后,她们感念我的心好,就把看在眼里的事情和我说了。”

“什么眼里的事?”王锦追问。

母亲的叙述是温和细致充满敬畏的,这么多年来,母亲对一切与佛有关的人与事都是这个态度。“两位师父说咱们家有一个人有灾,我不怎么信,两个师父就跟我进了佛堂取了香炉里的一捏香灰放在写了咱俩名字的纸上,抹了两下,真的,太神了,在写着你名字的纸上显出了‘车祸两个字。”母亲说到这时,声音开始激动。

“后来呢?”王锦听出了阴谋。

“她们就给你破了灾,说一年之内在家待着什么也别做。”

“要钱没?”

“哼,你的钱被别人骗光了,就把所有的人都当成骗子,信佛之人慈悲为怀,无欲无求,人家一分钱都没要。”母亲瞪了他一眼。

王锦松了一口气。

“她们只要我过了今年之后,给她们寺里写封信说明她们曾为人消灾解难了。”母亲小心翼翼地递过来张卡片,是一张普陀寺的名片,写了很多关于寺庙的介绍,王锦只记住其中一句:凭此卡可在寺内免费食宿。

因看到“食”字,王锦又想到了吃,想到了肉,王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肉有着那么大的欲望,那種空,那种痒,那种口内生津的感觉是那样蚀食他的心。他用梦呓的口气说:“妈,给我点儿钱去买点儿肉吧!我太想吃了。”

“我所有的钱,都锁在柜子里,为你消灾!要明天早上才能拿出来,只有这一元了。”说着,母亲从衣袋里掏出来一枚硬币放在王锦的手心里。

王锦一愣,问:什么柜子?怎么回事?

母亲说:“这是消灾的方法,把钱、香烟和我的两根头发包在一起,锁在无人知道的地方,等明天一早太阳出来后再把这些钱取出来,就没有事了。一岁100元,你今年24岁,要2400元呢。我下午取回的这个月的工资凑在一起还差不少,不过师父说我信佛这么多年了,佛祖会加持的,少放些钱也无妨……”

“完了,钱在哪儿?”王锦惊呼着。

“在佛堂的柜子里。”

王锦朝母亲要钥匙,说:钱一定没了!一定没了!

母亲说:“不……不能,我亲自锁进去的……”

王锦把一张白纸包着的东西明晃晃地展现在母亲面前,问,这就是明天?

当母亲看到她亲手锁进柜子里的那包钱变成了纸后,一惯安静的她突然把桌上一碗粥摔到地上,边哭边说:“这是什么魔法呀……”

王锦身子流浪在街上,心却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狂乱地飞奔着,他已无法待在家里来面对绝望的母亲。已近傍晚,饭店门口已支起烤肉的摊子,第一缕肉香已绽放。他胃里难受极了,对于肉的那种纵横乱闯般的欲望和想占有却不能的相互缠绕的惆怅,拥在一起,挤在一起,几乎蜕变成了一种无限悲怆之情。

他不明白:肉,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魔力,像一块磁石吸引着这块叫王锦的铁。他的迷茫又重了,在那亦真亦幻的感觉中,他继续向前走。一个人走多远才能找回自己丢在路上的东西?他不知道,他只感觉自己现在丢了东西,那些东西是随着钱丢的。他现在身上只有一元钱,这一块钱能帮他找到路吗?王锦不能确定。但他能确定这一元钱能买两个馒头。可他对馒头恶心。在那个地方每天都以馒头充饥,他把下半辈子的馒头都吃完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想碰那东西了。

王锦顺着人行道向前走,他看到前面一个戴着墨镜手端着盆已近年老的人,走得很谨慎,有两次还差点撞到路灯柱子上,好在又绕过去。那人好久才摸索到一个台阶,坐了下来。他面前是一个破铝盆,这是一个盲乞丐。王锦突然想到了自己还有一元钱,反正也没什么用,就走过去,就掏出来,随便扔到那个小铝盆里,钱币撞到盆沿上“当”地一声很清脆。那乞丐谦卑地点了一下头,算是答谢。随着这声响动止息,钱币落定,王锦看到一张50元的绿票子被两枚硬币压在盆的正中间。王锦悄声矮下身子,仔细地看着那票子,它比自己刚扔出那枚硬币和所有的硬币都漂亮很多。在那张票子上,王锦看到了许多他要找的东西:一叠叠这样递到别人手里的票子;那些才从炭火上拿下来的冒着热气闪着油的烤鸽子;睡在他旁边江丽丽那件棉质的软滑入手的紧身衣……他什么也没想,伸手便把它抽出来。

这时那个乞丐冷冷地说:你拿了也没用,这张是假的!

王锦的手定在了半空中。跟着一起停止的还有下落的夕阳,喧嚣的城市噪音,一些烧烤摊点冒出的黛青色的烟,和身边那些来来回回走动的人,那一瞬王锦感到一切都在向自己观望。

就在这时,从最后几缕夕光里,走过来一个女子。她像一阵风带起了一切,让周围又动起来。

这个人在王锦跟前站下。

看到这个在阴影里的模糊面孔,王锦自然地想起了那个铺着稻草的猪窝来。这个女人高兴地问:王锦?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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