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伴奏合唱

2021-11-12 15:55
雨花 2021年5期
关键词:衣柜

走上二楼的阳台,秋风“嗖”地钻进粗棒针毛衣,我猛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烟头上被烟灰覆盖着的一点点火光,竟带着一丝暖意。我回过头,透过玻璃拉门,看见老公正撅着屁股,往行李箱里放一件鸡心领羊绒衫。他站起来的时候,左手反叉在腰上。上了年纪吧,当然,我也不年轻了,再过几天就是我三十五岁生日了。

一切都是不知不觉,不知不觉地到了三十五岁,不知不觉秋风渐起,不知不觉结婚六个年头,就连什么时候周边已是万家灯火也从来不曾觉察,不知不觉快抽完一支烟。

我们居住的独栋附近一栋的窗帘,突然有了一丝晃动。我努力在昏暗中寻找晃动的细节,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窗帘掀起的一角后闪动了一下。再去寻找,只剩下被窗帘遮蔽的黑暗。

指尖微微发热,这才留意到香烟的滤嘴已经被烧着。我赶紧把烟头丢到地上,用脚蹍熄,熟练地踢进楼下的草丛。

走回房间,我问老公:“你有没有见过住在旁边那栋的那个单身女人?”

“见过啊,不过好像就一次。”老公把行李箱内的绑带扣好。

“我刚才使劲想了想,我看见她时都是背影,有时候在开门,有时候走在我前面,不过也没几次。长得怎么样?”

“嗯,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嘴巴红艳艳的。”老公回忆着说。

“哈!”我忍不住一声怪笑,“那就是你喜欢的类型咯。”

“瞎说什么呀!”

“你前女友,前前女友,还有那个,那个什么来着,不都是……”

“好了,你闭嘴。”老公“砰”地关上行李箱。

我一屁股坐进沙发,冷冷地看着他,他正准备拉起行李箱拉链,“要签的合同带了?”我问。

“对对,合同还没放进去。”老公进书房拿了几张A4 纸打印的文件放进箱子。

立起行李箱后,老公进了浴室洗澡。我轻悄悄地重新打开行李箱,从文件里抽出两张纸藏好。如果真的是去谈合作、签合同,势必会发现少了两张文件,到时候传过去就是。但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不会发现少了文件,也不是真的去谈合作。可是他要去哪里,和谁一起,我既不确定,也不关心。

半夜醒来的情况,对于我来说非常少见。睁开眼睛的时候,有那么几秒,竟认不出这是我的房间。想到在这套几百平方米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活着的生物—这个季节连苍蝇、蚊子也看不见了—不觉有些诧异。曾经一度,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感到无比的自由,想躺哪里就躺哪里,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外卖,甚至想不吃就不吃。

“哧哧”“沙沙”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但足以打扰到越来越神经质的我。我闭上眼睛想再次进入睡眠,却根本无法做到。我爬起来朝窗外张望,能感觉到草丛的阴影里有些起伏,但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我穿好衣服,拿起钥匙和手机出了门。绕到房子背后的草丛,“哧哧”“沙沙”的声音还在持续。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各种可能性在我头脑里打转,如果是小猫小狗之类的小动物,可不可以和我做伴?如果是小偷、强盗,我一个人能不能应付?会不会是外星生物,或者是阴魂不散的女鬼?长长的直发一直垂到她的腰间,暗红色的衣服顺着下溜的肩膀披挂在身上。月光覆盖之下,她的全身镀着一层冷飕飕的光晕。她蹲在草丛间,身体不断晃动,不停地用一只小铲子铲脚下的泥土。“哧哧”“沙沙”的声音断断续续,时快时慢。

“你干什么?”我鼓足中气大喊一声,既具有震慑力,又给自己增添勇气。我很担心从貌似背面的头发中间露出一张脸,又或者转过头,是一张没有五官的平面。

她猛地回头,五官俱全,眼睛里充满了惊恐:“我……我来挖点儿土,种……种花,我住这栋。”她指指旁边的房子。

原来是我的邻居。我趁着月光和远处的路灯仔细打量她。圆润的鹅蛋脸,没有多余的棱角,皮肤细腻光洁。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嘴唇,嘴唇上沾着黑褐色的泥土,像一种难以驾驭的暗色系口红。配合着她大气、高级感的五官,透着让人过目不忘的惊艳。

我想她大概看到了我在干什么。她大吼一声,把我吓得半死,回过头的时候,她就这样笔直地立在我面前,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时常会设想和她相对而视的场景,比如在小区的林荫路上,比如我去她家借东西,或者在熟识之后,向她透露一些小秘密。但她这样猛然伫立在我面前的时候,就像电视剧里的人物,有着熟悉又陌生的样子,从屏幕中活生生地走下来,让我感到不知所措和些许恐怖。也许因为我蹲着的缘故,她比我想象得更高大挺拔,她发出的吼声利落响亮,不带一丝落寞和哀伤。

我喜欢掀起窗帘的一角窥探她。她下班进入家门的时候,总是一副舒展肩膀、腰背笔直,下巴微微抬起的样子,而过渡到耷拉下脑袋,软绵绵地蜷缩在沙发脚下,只花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我说不清更喜欢看她哪种样子,但更多时候,她在家里像某种没有视觉的昆虫一样,在屋子里东游西荡,没有目的地乱窜,或者一动不动地任凭时间“哗啦哗啦”地从她身体上流淌而过,像沉在水底的岩石。我看见最多的是后者的样子,也就接受了她的那副面孔。

她几乎不在家做饭,一个人做饭再吃饭的滋味我能体会,我在感到饥饿的时候,只会想要吃土,而她会无奈地拿出手机,对着一个虚拟的世界戳戳点点,叫一份外卖。

我曾经花了五个小时观察她如何吃一顿饭。猜想她用手机点了一份外卖,然后将手机丢到沙发上,在茶几旁的地毯上躺下,直挺挺地伸展着,脸朝下埋进地毯里。她时不时爬起一点,挪一下脸的位置,可以看出她并没有睡着。三十分钟后,外卖小哥到达她家门口。门铃响起,叮—叮—的声音一直传到我这里。她仰起头听了听,又把头埋进地毯。外卖小哥侧着耳朵听听屋里,开始拨打电话。她像蛆虫一样懒洋洋地蠕动到沙发边,从靠垫中翻到手机接听。挂掉电话,外卖小哥把外卖放到门边,骑上小车走了。

接下来的四个多小时,她在地上躺出不同的姿势,从这头游向那头,又从那头游向这头,阳光从洒满客厅到退出消失。她像是可以游荡到任何地方,甚至非常封闭的区域,比如黑暗的枯井,或是深洞。

我多么想对她说:“我是在吃土,吃土而已,我们都需要有些特别的事情,才不至于无聊、难受到想去尝试死亡。”但第一次面对面的慌张,让我说出了预想中被别人发现才需要说出的谎话:“我……我来挖点儿土,种……种花,我住这栋。”我指指旁边的房子。

中午,我端着餐盘坐到公司食堂正中间的位置,Sherry 小跑着跟过来,放下餐盘,坐到我对面。

“Helen 姐,这个送给你。”Sherry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细长的小盒子,“最新款的小羊皮唇膏,正红色,绝对配你的御姐范儿。”说着便把它放进我餐盘的筷子栏里。

“为什么送我呀,生日礼物?”

“不是,生日礼物归生日礼物。这个是谢谢你上次替我揽下那个没谈成的合作,不然经理要扣我工资,说是因为我的原因才功亏一篑。”

“什么我揽下呀,”我拿起口红看了看,“把原因说清楚不就得了,天灾人祸,谁还能事事都顺心如意,没点儿变数?”

“可是只有你能说得清呀,”Sherry眯起眼睛笑笑,“反正谢谢你嘛。”

“哇,纪梵希小羊皮。”路过的Vicky 叫着坐到我旁边,拿起口红看了看,“刚买的?”

“不是,Sherry 送我的。”

“你送Helen 姐的?”Vicky 瞪着眼睛问Sherry,“你不是说,过完双十一,你已经是‘吃土少女’了吗,还送礼物?”

“吃土也要送啊,Helen 姐对我那么好。”Sherry 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哎,等等,什么叫‘吃土少女’?”我问。

“就是穷到没钱吃饭,只能吃土了呗。”Vicky 解释道。

我的邻居一人住着两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怎么看也不像穷到要吃土的样子。

“你们说有没有人会真的吃土?”我神秘兮兮地问。

“有啊有啊,”Vicky 激动地放下筷子,“我老家哦,就有这样的人。他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悄悄地爬起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地溜出去。在院子里用手刨松土,一把一把抓着往嘴里塞。如果被别人看见了,他就会惊恐万状,但还是停不住。要把他强行拖回去,用绳子绑住才行。而且不止一个人这样噢,据说,我们村里有两个人都有这样的情况。听老人说,这就是鬼上身啦,修行还不那么到位的那种鬼。人的意识还在反抗,不让鬼进到身体里。鬼就让人不停地吃土,用土堵住嘴,这样就发不出声音了。”

“哎呀,”Sherry 皱起眉头,耷拉下眼睛,撒娇地说,“好恶心噢,我不吃了。”

“你闭嘴吧,”我塞了一大团饭到Vicky 的嘴里,“发不出声音了吧。”

“呣呣……”Vicky 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不知在说什么。

“我吃完了,你们慢慢吃,别忘了星期六晚上来我家参加我的三十五岁大寿。”我端着餐盘走去水池。

我从厨房的窗户溜进邻居家,监控会拍下我爬窗的画面,但我想只要没有失窃,就不会有人报案,也就不会调取监控。至于会不会被当场抓住,我的好奇心多过恐惧,而无聊更多过好奇心。

想好绝不碰任何东西,但看见冰箱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打了开来。里面除了五块快要过期的巧克力和一盒没吃完的外卖外,再无其他。长期不开火,使得厨房整洁干净,没有一丝油烟味,当然也少了人的气息。

尽管早已从偷窥中看出,这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也料到他们不会同床而寝,但看到两间各自独立的房间,我还是略感震惊。她的房间里是她的床、电脑桌、衣柜和书架。他的房间里是他的床、电脑桌、衣柜和书架。如果条件允许,他们或许会分别设立男厕、女厕,男浴室和女浴室。

客厅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从我家窗户望过来,这里尽收眼底。从那里看到的所有物体都比眼前的小巧,但反而是眼前的令人感觉更加不真实一些。我试着在茶几旁的地毯上躺下,把脸埋进地毯里。呼吸被地毯的纤维肢解,需要时不时抬起一点,挪一下脸的位置,才不至于被夺去呼吸。我像蛆虫一样懒洋洋地蠕动到沙发边,从靠垫的缝隙中能看到沙发皮质的质地。即使是细小的纹理,我也想要看清,看清是否残留着她的气息。我在地上躺出不同的姿势,游弋着行走,从这头游向那头,又从那头游向这头,任凭时间“哗啦哗啦”地从我身体上流淌而过,像沉在水底的岩石。

我觉得有些饿了,想起冰箱里有巧克力和外卖,便慢慢支撑起身体,还像是在水中一样,晃到冰箱边。吃巧克力的话,必须拆开包装,很容易被发现。我拿起外卖,回到客厅,用塑料袋里配送的筷子大口大口吃起来。我觉得可以赌一赌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把没吃完的外卖放进冰箱,而会以为没吃完便扔了。

突然,我听见门口有钥匙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但不是她的声音。大门被推开。走过狭长的过道大约需要七步,我连同外卖的塑料袋一起抱着向里面的房间跑去。我用最快的速度和最轻的声音钻进卧室的衣柜,屏住呼吸,心跳在衣柜里发出回声,但愿衣柜外面不会听见。

我听到男人拉着女人进了卧室。

女人问:“这不是你的房间吧?你不是说你们分房睡的?”

“我喜欢在这儿做,特别刺激,你不觉得?”男人说,“快去洗澡吧。”

女人说:“你有没有闻到一股什么味儿,好熟悉哦。”

男人说:“我的鼻子里全是你的香味。”

“黄焖鸡米饭,怎么会有黄焖鸡米饭的味道?”

“别耽误了,快去洗澡吧宝贝。”

我听见女人的呻吟,听见床板在“咯吱咯吱”,我厌恶透了,捂住耳朵想获取一点点安宁。突然我摸到一件纯棉的长袍,是她的睡袍,我看见她穿过。我抚摸着衣服袖口的一处字母刺绣,以此得到了一些平静。直到他们离开这里,我依然不愿松开捻着衣袖的手。

Alice、Cyndi、Jennifer、Irene、Mona、Sherry、Vicky,号称公司七仙女的七个女人,和我这个王母娘娘齐聚在我家客厅。冰箱、茶几、电视柜摆满了啤酒、香槟和各种零食、水果,也有寿司、三明治、泡面、红肠这些填饱肚子的食物。Cyndi 说应该再买些装饰品,气球啦,彩带啦,拉花啦,被我严词拒绝,有那钱不如多买两瓶啤酒。

“姑娘们,今天使劲喝,庆祝本娘娘三十五岁大寿。”我举起一瓶啤酒大声喊道,“Music……”

话音一落,Cyndi 打开音响,金属撞击声一下子响彻整间房子,瞬间填满了空荡很久的空间。架子鼓“咚咚”地敲击,震得人胸腔踏踏实实。

我坐到Jennifer 身边,递了支烟给她,帮她点上,把烟灰缸往她面前推了推:“气氛不错吧。”

看着其他几个女人三三两两地坐着、靠着,聊着天、喝着酒、吃着东西,我不禁感叹,女人真是美丽的生物,Alice 针织衫的领口落在肩膀边缘;Irene 把袖口卷到胳膊上,露出纤细的小臂;Alice 的胸部是我们当中最大的,E 罩杯,无论穿什么都是掩饰不住的澎湃。

“一直这样就好了。”Jennifer 说。

“嗯,”我看看Jennifer,“想说什么?”

“什么也不想说,一切都正确得令人发指。嗯……也许是想说,这儿真好,不想回家了。”

“哈,”我怪笑着,“你可是全公司的幸福楷模噢。儿女双全,老公争气又体贴。不过,理解。”我举起啤酒瓶,碰了碰她面前的杯子,兀自喝了一大口。

“我都这把岁数了,可还是不懂什么幸福不幸福,听见别人说我幸福就烦。有什么幸福不幸福,不就是一天一天地过吗。老公体贴也好,争气也罢,和我没多大关系。只要不打老婆,不就是平平常常地过日子吗?不觉得很无聊?”

“当然无聊。”我说。

“现在也很无聊,可是总比回家好。”Jennifer“咔嚓咔嚓”地嚼起薯片,“真他妈不想回家,不想做家务,不想带孩子,连和他做爱都不想。你说如果我现在单身,是不是会有真正的幸福感?”

我看看她,没说话。

“肯定也不是。”Jennifer 喝了口杯子里的香槟,冲下嘴里的薯片,“一个人也挺无聊吧,想也想得出来。我才活了半辈子,往下的生活几乎就一眼望到边了。我又不喜欢操心孩子,他们迟早都是要离开的,那么他们离开的时候我是不是会更无聊?”

“送你一句人生箴言。”我说。

“什么?”

“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把杯子递给Jennifer,陪着她猛灌几大口。

“不会有人有真正的幸福的。”Jennifer 狠狠地说。

“没错。”我使劲点了点头。

Irene 和Mona 站起来要我们一起拍个“抖音”小视频。

“来,剧情了解下。”Mona 把手机递给我,“娘娘,你先看下别人怎么演的,对口型就行,也可以适度发挥。”这是一段戏仿《还珠格格》的小桥段。

“好玩儿。”我说着照着别人的剧本练习起来。

“Action!”Mona 大喊一声。

“书桓走的第一天,想他,想他,想他。”我边说台词边做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书桓走的第二天……”瞬间,夜店似的背景音乐“嘣嘣嘣嘣”响起,六个女人从我身后涌到镜头里,我们一起疯狂夸张地摇头摆尾,亢奋得不可抑制,一群人抱在一起笑得根本停不下来。短短十五秒,剧情来了个剧烈反转。我喜欢反转,喜欢出人意料。

我在衣柜里醒来的时候,外面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点儿声音。我鼓足勇气将衣柜拉开一条细缝,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我听到“嘶嘶”的呼吸声,声音从右前方传来,均匀而沉重。我蹑手蹑脚地走出衣柜,没料到衣柜的门“哒”的一声自己关上了。她大约是被声音打扰,嘀咕了一句含含糊糊的话,翻了个身。我吓得赶紧蹲下,一动不动地伏在地面好一会儿。

眼睛一点一点适应黑暗,但光线微弱,唯一光源来自窗帘没有完全拉上的一条缝隙。卧室中家具的轮廓渐渐被勾勒出来,我的脑袋刚好抵在床头柜前的位置。

半天没有声音,我这才一厘米一厘米地抬起头。漏进卧室的光束正好打在她的脸颊上,像是野战部队在脸上抹上的一道油彩,与她紧锁的眉头相映成趣。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她,不是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不是在夜色中被她逮个正着,而是近到能够听见她的呼吸,能够看见光束下细小的汗毛,这大概是我这次私闯民宅最大的收获吧。

我一次次想伸出手触摸她细小的汗毛,想抚平她紧锁的眉头,至少把她露在外面的左肩掖进被子中,但我只能借着一束光尽量看久一些,觉得自己或许再没这样的勇气闯进别人的家里。能再久一些吗?

我又回到衣柜,小心翼翼带上衣柜的门,蜷缩在衣柜角落。我摸着她睡袍袖口上的字母刺绣,迷迷糊糊睡去。这是我和她在一起的第一个夜晚,屋里有一束光记录了此时此刻。

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姑娘们,马上要到十二点了,也就是说,三十五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就要出生了。”我扯开嗓门说,“蛋糕拿出来,蜡烛点起来。”

关闭音乐,熄灭吊灯,点亮的蜡烛插满蛋糕,根数多到触目惊心。从下而上映在脸上的烛光,把每个人的脸摇曳到变形。大家安静下来,只有耳膜还在“咚咚”作响,这就是我日常的安静,却又是不能适应的安静。

“叮—”“叮—”门铃声突然在静寂中响起,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我去看看。”我穿过过道,趿上便鞋,打开大门看见背光之中一个长发女人的黑影。

“你好。”我的邻居说。

“你……你好。”

“我听见你们这儿很热闹,就忍不住过来看看。是开Party 吗?”

“啊,是,我过生日,三十五岁生日。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真是对不起。”

“没有没有,我没那么早睡的。”邻居把头发捋到耳后,“就是好奇来看看,真没什么事,你们继续吧。”

“那个……如果你不用早睡的话,不如进来玩一会儿。”

“不打扰吧?”邻居问。

“非常欢迎。”

漂亮的女人总是会受到欢迎,她很快融入进来。邻居和我们一起唱了生日歌,一起吹了蜡烛,和她们一起把蛋糕抹到我脸上。之后我有一阵剧烈的眩晕,大概是酒劲上来了,两条腿软绵绵的,被谁和谁拉着跳了一支舞;被谁喂了一口冰西瓜,胃疼得想躺在地上。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觉得帅气逼人,忍不住对着自己哈哈大笑。

“啊—”洗手间里传来Sherry的一声尖叫,我们几个人歪歪倒倒地赶过去,看见Sherry 呆呆地站立着,对着水池下面一只常年不用的小壁柜发呆。

“Helen 姐,你和你老公有点儿疯狂噢。”Sherry 怯怯地说。

我看见从小壁柜里倒下几十盒安全套,和一些拆开了的纸盒,独立的小包装散落一地。各种品牌、各种规格、各种味道、各种颜色……

“我没有乱翻,我刚才吐到马桶边上一些,想找马桶刷的,一打开来就这样……”Sherry 辩解道。

“看不出娘娘还是个色情狂魔噢。”几个女人“哧哧”笑着。

“哈哈哈哈。”我放声大笑起来。

我和老公已经将近两年没有做爱了,再之前,也因为想要小孩儿从来不会带套。有些事情就发生在我身边,我竟也可以茫然不知,这是不是很高的人生境界?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缺氧使得整个人天旋地转起来。我看见无数的安全套像雪片似的飞舞在我周围,转着圈、打着旋,擦着我的皮肤,发出“咯咯咯咯”的怪叫。无数的安全套聚集在一起,锡箔质地的光芒五彩缤纷,组成巨大的彩球,像20世纪80年代舞厅里的迪斯科灯球,顺时针转,逆时针转,耀眼的光束刺进我的身体,哪里都痛,哪里都紧绷。在迪斯科灯球的倒影里,我看见无数个变形的自己,像苍蝇的复眼,密密麻麻地存活在各个狭小的空间。狰狞着、讥笑着、恐慌着、厌恶着……她们对我做着丑陋的表情,我不屑地笑着,笑得快要流出眼泪了。

睁开眼睛,我看见吊灯的光影在天花板上画出一幅抽象的线条画,不规则的黑线张牙舞爪地铺陈在上空,迎面而来。记忆全是零碎的,但都很清晰,断片的地方也可以适当脑补上。这是我家,一个让人作呕的地方。在这里是不是发生了许多不可描述的事?我确实不可能描述,尽管这是我家。从胃到咽喉,一阵阵地翻涌着酸味,像吞了上千只苍蝇。

听到有声音,我扭动酸疼的脖子,看见邻居从厨房里走出来。

“你醒了。”她说,“你喝多了,睡得死沉死沉的,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你搬到沙发上。她们都先回去了,我稍微收拾一下就走。”她一边说话,一边半跪着把茶几上的果壳瓜皮抹进垃圾桶里。

“你别动,一会儿我自己收拾。”我想坐起来,却发觉身体软绵绵的,不听头脑的指挥。

“没事,也有我吃的,我吃了好多东西。”邻居微微笑起来。

我的脑袋里一下子闪现出她的嘴唇上沾满黑褐色泥土的艳丽画面:“那……吃……”我还是忍住没有问出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笑着低下头。

我和邻居一直聊到凌晨四点,她叫林艾琪,出生在一个关系错综复杂的富豪家庭,家庭内部的瓜葛好似一部分上下册的长篇小说。至于吃土,她解释说:“有的医生说,这是因为缺乏锌、铁等微量元素引起的,学名叫作‘异食癖’,也有说主要是由心理因素导致的。但是对于其真正成因和治疗方法的研究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百年孤独》里的丽贝卡不是也吃土吗?没什么的,我的身体还是棒棒的。”林艾琪微笑着说,“不过,请你保密好不好?”

把她送走后,我靠在门上,不想穿过过道进入那个已经被收拾干净的房子。我存在于这间房子里,却又游离于它之外。我在这里洗漱,在这里吃外卖,在这里睡觉,但感觉不到我在这里的必要,甚至感觉到它对我的抗拒。我就像是修行还不那么到位的鬼,这间房子的意识在反抗,不让我进到它的内部。我用指甲掐住自己的掌心,现在还不到离开的时候。

这天晚上九点多,林艾琪来敲我的门,她的脚边放着一只行李箱,她穿着短款的白色羽绒服,嘴唇涂着红艳艳的焦糖色口红。

“我要出去几天,可以帮我照看一下房子吗?这两天应该会有查水表的人过来。”林艾琪把钥匙递到我面前。

“没问题啊。”我接过钥匙,“现在就走吗?是去车站还是机场?我可以开车送你过去。”

“那真是太好了,去机场,谢谢你。”

我用钥匙打开林艾琪家的大门,这是我第一次进入这间房子。一眼望去有些眩晕,这里的构造与我家呈镜面效果,像完全倒置的天空与海面。细节却毫无相似之处,在似与不似之间的动荡感,让人期待,甚至不安。

我把钥匙挂在门边的小挂钩上,一步一步踏进这个完全陌生的空间。

在狭长的过道中大约走了七步,绕过半透明的隔断,进入豁然开朗的客厅。踩上地毯的一瞬间,我感到地面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像是惊醒了熟睡的小猫。地毯上的螺旋形图案,与墙面利落的直线条纹装饰呈现出错落和反差,就像观察到指甲上的白色斑点,朦胧中有着入侵式的快感。

参观完厨房和洗手间后,我推门走进林艾琪的卧室。卧室以米白色为主,装点浅褐色饰物,像暖暖的牛奶咖啡滑进胃里。房间的气味是雨后泥土的芳香。我知道她喜欢吃土,却没有想过土是什么味道。当然,我不会因为喜欢这个女人而去尝试吃土,我接受她喜欢吃土这个事实,就像我左眼角后方的一颗痣,就在那里,既无妨碍,也无更多的意义。我深吸一口这里的气味,美妙得就像欢腾的小鹿舔舐耳垂,痒酥酥的。

我轻点着脚步回到客厅,看见一只遥控器摆放在茶几正中。如此显眼,我奇怪刚才怎么没有发现。我拿起遥控器,习惯性地按下电源键,接着按下play 的小三角。

厚重的男声立刻从房子的各个角落里流淌而出,我这才看见隐藏在四周角落里的一组音响设备。摇曳的旋律敲打着耳膜,带着爵士乐特有的摇摆,我记起这是电影《卡萨布兰卡》的主题曲《As time goes by》。主人公目送着自己最爱的女人奔向自由,抑或离开。我不懂得男人的心理,对于里克的选择感到疼痛而迷惑。抛开这些,这首歌的一切都让我迷醉,像微醺,而不是酩酊大醉。

我在大型的懒人沙发上坐下,布艺面料中的颗粒填充物像柔软的咽喉,一下子把我吸入深处。四周柔软起来,像内脏的形状,层层叠叠充满了弹性的质感。音乐摇晃起来,地面摇晃起来,墙壁摇晃起来,整座房子像温柔的心跳,随着节拍的律动收缩、扩张,收缩、扩张……我被包裹在其中,与它一同摇晃,如水波的荡漾,清澈而深沉。这里没有抗拒我,我就在这里,没有受到反抗和排斥,它用相同的呼吸融入我的呼吸,带着雨后泥土的芳香。

我把窗帘掀起一个小角,看见那里有一个男人坐在茶几旁的地毯上。他的身边散落着很多张文件,他正用双手把头发揉搓得凌乱不堪。我很想对着他喊:“为什么不躺下呢?把脸朝下埋进地毯里。也可以在地上躺出不同的姿势,从这头游向那头,从那头游向这头,这样就可以让时间‘哗啦哗啦’地从身体上流淌而过,像沉在水底的岩石。”

我看见她走到他的身边,带着帅气的面孔和高高在上的姿态。

“你干什么?”中气十足的一声具有强大的震慑力。那是在暗示我,应该到来的是什么吧。

有什么东西正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我的身体,我想要抗拒,却又无能为力。我体会不到幸福或不幸,我依旧无聊,依旧想要窥探,依旧分不清这里那里、左边右边、上面或是下面。我想和她一起听音乐,一起唱歌,只有我们俩。不需要伴奏,更不需要掌声。虽孤单清冷,却又不再缺乏和谐的陪伴。

晚上六点二十,收到老公的微信,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老公说:“你不认为你把事情做得太绝了吗?”

“的确。不过是不想有商量的余地罢了。”

“如果我不按照你的要求离婚和进行赔偿的话,你会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就算我是个没有前途的HR,请一个三级律师的费用还是能够支付得起的。”

沉默了一会儿,老公说:“什么时候过来签离婚协议?”

“什么时候支付赔偿?”我问。

“签的时候支付。”

六点半,我用钥匙打开我家的门。看见老公蜷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头发乱蓬蓬的。我寄给他的离婚协议和公司资料散落在他身体周围,他抬起头,像看见鬼似的看着我。

“你从哪里冒出来的?你不是离开这里了吗?”

“没错,是不住这里了,但是住得离这儿不远。”

我拿着签好字的离婚协议离开别墅,跨过小径上鞭炮爆炸后留下的红纸屑,新年过后的寂静还没有褪去。我没穿外套,身上就一件粗棒针毛衣,却并不觉得寒冷,确认过银行卡余额后的心跳加速了血液的流淌。更何况从这里到那里,只需要短短的一两分钟,身体还没有感到寒意,就会进入另一座温暖的房子。从一个空间到达另一个镜像的空间,我依然不能确定此刻的我属于哪里。这里、那里,幸福楷模或者单身,无论怎样总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不会有人有真正幸福的,Jennifer 说。左右颠倒,上下颠倒,依旧是在各个狭小的空间里打转。时钟在转,季节在转,空间在转,一切发生得不知不觉。

我用钥匙打开林艾琪房子的门,穿过过道,看见林艾琪陷在大型的懒人沙发里,身上白色睡袍袖口上的字母刺绣,被摩挲成黑黄色。长长的袍子把她包裹成蚕茧的模样。她直勾勾地对着电视机屏幕,眼神涣散地看着科技频道播放的新一代云端人工智能芯片和板卡产品的介绍。

我从橱柜里拿出一碗暗黄色的土,又拿起一把勺子,走到林艾琪面前。

“来,吃东西了。”我舀了一大勺泥土送进她的嘴里,她条件反射地张开苍白的嘴唇。

“呣呣……”林艾琪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不知在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是想说修行还不那么到位的鬼吗?”我放下碗和勺子,摸摸林艾琪厚厚的长发,“乖,别说话。”

汽车奔驰在机场高速上,副驾驶上的林艾琪看起来像水滴一样柔软,一根长头发掉落在白色羽绒服的胸口,我始终想找机会把它捡起来。

“去哪里旅行?”我问。

“听说阿勒泰那边有一个地方,出产一种白色的土,很白,很好吃,当地的人都喜欢吃。我想去找找看,想试试是不是真的很好吃。”

“好吃的话带点儿给我?”

“好啊。”林艾琪使劲点点头。

林艾琪跟着汽车音响里的音乐哼唱起来,随着乐句的划分,呼吸起起伏伏。我一次次想伸手捡起她胸口的那根长头发,想要把握住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不过,我可能很快要搬走了。”我说。

“啊,为什么?”

“快要离婚了。”

“为什么要离婚?”林艾琪着急地问。

“不是所有的离婚都是坏事,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以得到一大笔赔偿。”

“明白了,掌握了他的漏税行为和灰色运营?”

“不愧是从大家族里出来的孩子。”我丢给林艾琪一个赞赏的眼神。

“这种事很费精力吧?”

“简直要了我的老命。”

“很大一笔赔偿?”林艾琪问。

“很大一笔赔偿。”

“有多大?”

“大到超速也不怕被罚。”

我猛踩下油门,车子在高速上肆意驰骋。120 码、130 码、140 码……看着数字急速飙升的仪表盘,我们像被抛出了地球引力般自由。超越过一辆又一辆的车,在我感到我就要抓住我想要抓住的实质性东西的时候,眼前的景物又一次让我陷入了本该属于我的混乱。上下颠倒,左右颠倒,世界旋转起来,光影和黑暗交织在一起,像巨大的漩涡将我吸入,我又将进入狭小的空间,在那里等待再次颠倒,等待从这里到那里的另一个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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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衣柜摆脱“杂乱无章”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