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丽与焦虑交织下的“故事新编”
——论刘以鬯《蛇》的创新写作

2021-11-12 20:37朱蓓佳
散文百家 2021年9期
关键词:白素贞白蛇传法海

朱蓓佳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白蛇传》是中国古代民间故事,讲述了许仙与白蛇变成的白娘子相爱却不断受到法海阻挠的凄美爱情故事。刘以鬯先生的《蛇》以《白蛇传》为原型,是当代作家对“故事新编”的再一次尝试,但作者不满足于复述历史、复活历史,而是以现代人的视角重构历史。

一、对历史的重构

刘以鬯在《蛇》中很好地保留了《白蛇传》民间故事平易近人的特点,整个故事像潺潺溪水一样流畅优美而又富有节奏。刘以鬯在保证作品整体架构大体与《白蛇传》一致的情况下对作品的情节以及人物进行了创新。作者将白素贞妖怪的身份改为了普通的平民女子,让她与许仙之间人与妖的隔阂化为乌有。

刘以鬯对历史重构的核心在于他创新性地赋予了白素贞与许仙更加丰满的人物形象也充实了故事情节。在《蛇》中,白素贞与许仙的形象都是十分清晰的。从白素贞给捕蛇人三两银子、白素贞怀孕仍喝下雄黄酒等情节可以看出她对许仙真诚的爱意以及她对自己感情的勇敢捍卫;而刘以鬯描写许仙则注重用心理分析的法进行写作,如:“一个可怕的印象占领思虑机构,他感到极大的不安”,以此凸显许仙内心的焦虑、怀疑、害怕。同时,刘以鬯也更新了《蛇》的主题,讲述了一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故事,展露了人类复杂的心理。小说历史重构的目的不仅是求新,更是让历史改写服务于人物的塑造,进而呈现文章的主题。

二、清丽的诗化小说

刘以鬯先生曾经在《不是诗的诗》中写道:“我常在诗的边缘行走,审看优美环境的高长宽,我写过一些不是诗的诗。”他也提到自己写作《寺内》是想要实验“不是诗的诗”的写法。试看《寺内》中的一个像诗一般的片段:那份感情,浓得必须加水。那份感情,熟得太早。从梦中踱步而回的,名叫“现实”精短的句子与凝炼的词语,再加上单句成行的排版,使得小说也成为了别样的诗。《蛇》中也有这样精短的句子与优美的语言,“落日的余晖涂金黄于门墙。许仙的靴子仍染昨日之泥,”文言词语的运用和整齐的格式让这样的句子有了一种古诗对仗的感觉。清丽的语言与中国传统民间故事相辅相成,在《蛇》中塑造了一个世外桃园般的世界。两人初遇时的景象平淡却美得摄人心魂,“他说:‘雨很大。’她说‘雨很大。’舱外是一幅春雨图,图中色彩正追逐一个意象。风景色彩原是浓的,一下子给骤雨冲淡了。”简单的重复、白描的手法,二者的默契不言自明,明净的景致与纯净的爱情两相对照,这样清新质朴的语言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和翠翠、傩送二人的真挚爱情。再看二人的相伴之景,“烛光投照在酒液上,酒液有微笑的倒影。”诗一样的语言让此情此景更显优美动人,也为文章增加了行云流水般的韵味。

纵观整篇文章,一种清丽动人之感扑面而来。白素贞与许仙相遇的清明之美、洞房花烛之美、白素贞悉心照料许仙之美。《蛇》的语言艺术之美是一种整体性的美,不是作者去适应这种语言形式,而是诗一般的写作形式符合作者的写作需要。作者以精简、考究的语言重构了《白蛇传》这个凄美的民间故事,让“凄”更“凄”,“美”更“美”,体现出极强的艺术功力与审美价值,这也是作者对于写作方式创新的一种追求。

三、焦虑的内心探索

《蛇》一方面对小说的语言形式进行了创新,一方面也反映了当代作家对于“内在真实”的关注。当代小说有着比较明显的“向内转”特征,作家们开始更多地关注人的心理,注重展现人的内心世界,从人物的内部情绪出发描绘外部世界。在这个阶段,文学不再像过去那样成为政治的“武器”,它转向了人的内在真实。鲁枢元对这一现象的解释是比较清晰的:“小说心灵化了、情绪化了、诗化了、音乐化了。小说写得不怎么像小说了,小说却更接近人的心理真实了。”伍尔芙在《论现代小说》中也表达了相似的观点:“一切都是恰当的小说材料,每一种情感,每一种思想,每一种大脑和心灵的特征都是取材的对象。”我国文学评论家提出的“向内转”与西方作家提倡的“关注人的精神世界”其实是一脉相承的,它反应着一种整体性的文学发展趋势,《蛇》一文就表现了作者对内心世界的关注。

虽然《白蛇传》是古典小说,作者却采取了当代的写法,这一点突出地体现在了许仙心理的刻画上。《蛇》与《白蛇传》很大的区别在于,刘以鬯孜孜以求地探索着许仙焦灼病态的内心世界。与许多西方现代小说家一样,刘以鬯也把探求人的“内在真实”作为艺术创作的目的。在他的心中,所谓“内在真实”是“人的内心冲突”,是“灵魂斗争”……潜意识对每个人的思想和行动所产生的影响,较外在环境所给予他的大得多。按照荣格的分析心理学:总体的心灵包括三个层次:意识、个体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意识是心灵中唯一能够被个体直接感知的部分,而个体无意识是一个容器,蕴含和容纳着所有与意识的个体化机能不相一致的心灵活动。“我亲眼见到的,那条蛇游入乱草堆中。”“那蛇……那条蛇……”许仙能够感知的仅仅是他对蛇的恐惧(意识),而他内心深处的自私、多疑、扭曲(个体无意识)却是他无法感知的。许仙的意识与无意识无法统一,他在激烈的内心动荡中无法挣脱对蛇的恐惧,更无法信任身边美丽而又体贴的白素贞。作者两次有意地写道:“院中无蛇,蛇在许仙脑中”更是证明了蛇留存于许仙的潜意识中,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小时被蛇咬的恐惧迟迟不能散去,造成了心理的创伤,许仙甚至不顾白素贞的感受,不顾孩子的安危在家中悬挂符咒,自私地逼迫白素贞和下雄黄酒。此时的许仙内心已经严重扭曲,而他荒谬可笑幻象的极致是那条在床上的“蛇”。作者在这里仿佛流露出了暗暗的讽刺,书中的人物好像出现了身份的倒置,作为人的许仙展露出了人性的弱点:怀疑、自私,而在传说中作为妖怪的白素贞则展露出了她最善良、最勇敢、最坚韧的一面。

文中“蛇”的意象在我读来是颇有深意的,在中国文化中,蛇的形象本身就与冰冷、可怖相关联,在《蛇》一文中,它代表着许仙内心的焦虑、痛苦、多疑,它虽然来自于历史故事,却也成为了当代人情感的“客观对应物”(即表达作者情感、情绪、思想的具体形象事物,这个概念由英国诗人艾略特提出,他主张“艺术情感是非个人的”,而在艺术形式中表现情感的唯一方式就是找到“客观对应物”。)。本文中的“蛇”,也让我想起了冯至先生的《蛇》一诗:“我的寂寞是一条蛇,冰冷地没有言语──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莫要悚惧!”冯至先生就是以蛇来隐喻当时自己的心态——寂寞,无人理解,冷冰冰的,无言语的,漫长的毫无尽头的寂寞而自己内心又是如蛇啮一般在疼痛。冯至先生的诗歌是潜沉内向的,他将自己的内心借助诗歌表达出来,而刘以鬯先生也对许仙的内心进行了深入地探索,在这一点上二者是共通,这样的现象反映了中国文学对于现代主义的接纳。总之,刘以鬯对于许仙内心的开掘是深刻的,在《蛇》我们隐隐能够感受到一种有着现代性的焦虑和挣扎。

四、悬疑的写法

《白蛇传》本身是不带有悬疑色彩的,然而《蛇》中白素贞和法海两个人物都有着悬疑的色彩,不读到故事最后读者无法知道结局。刘以鬯有意在行文中增添了一丝模糊的色彩,使得小说后半部分的情绪更加紧张。许仙逼迫白素贞喝雄黄酒的那一段节奏尤其紧张,“他(许仙)将《钟馗抓鬼图》贴在门扉,以之作为门禁,企图禁锢白素贞于房中。白素贞态度自若,不畏不避。于是雄黄酒成为唯一有效的镇邪物。相对而坐时许仙斟一满杯,强要白素贞喝下。白素贞说:‘为了孩子,我不能喝。’许仙说:‘为了孩子,你必须喝。’白素贞不肯喝,许仙板着脸孔生气。白素贞最怕许仙生气,只好举杯浅尝......白素贞将杯中酒一口喝尽。”许仙的步步紧逼与白素贞的毫不畏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为了解除自己内心的恐惧,他不惜采用逼迫的方式,这也更加深刻地反映了许仙极度病态的心理。当然,此处情节的设置也不仅仅是为了突出人物的特点,也加深了读者心中的疑惑,将故事推向了高潮。白素贞对雄黄酒拒绝的态度以及她喝完酒晕眩的姿态(白素贞让许仙去看他人打牌也让人生疑)让读者不得不怀疑白素贞是否真的是蛇妖变的。直到那条腰带的出现,读者的心里才有了答案。

故事进行到第九节就戛然而止了,关于法海的真实身份作者也没有进行明确的交代。小说中法海的独白像是一个来自历史的声音,它虚无缥缈,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刘以鬯有意识地悬置了真实的世界,给故事蒙上了虚幻的色彩,在《蛇》中,许仙和其他人似乎并不知道《白蛇传》的民间故事,所以第七节中的法海也有极大的可能是不知道白素贞的。我认为,第七节中法海的独白更像是盘踞在许仙内心中的焦虑和恐惧,他已经对白素贞产生了猜忌和怀疑,法海的一段话更像是许仙猜测的证明,这是一种由恐惧引发的荒诞的幻象,它只是因为披上了历史的面纱所以显得合乎情理。读者的主观历史经验会对理解文本产生影响,在《蛇》中,历史背景与许仙复杂心理的交融产生了悬疑的色彩,让故事更具当代特点也更具创新色彩,这也是作者写作的高妙之处。

作者在小说的结尾写道:“许仙走去金山寺,找法海和尚。知客僧告诉他,法海方丈已于上月圆寂,你遇到的一定是另外一个和尚。”读完文章,读者可能会久久地沉浸在一种恍然大悟与自省的情绪中,谁能保证自己一生中不出现一条“蛇”?谁保证自己在人生的旅途中没有遇到一个“法海”?谁又能保证自己没有怀疑过身边的“白素贞”?作者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审视世界与审视自身的视角。刘以鬯先生的作品揭示了现代人紧张、焦虑的情绪和对他人的怀疑、不信任,借助历史故事开掘现代人性。

五、结语

很多学者将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与刘以鬯先生的故事新编进行比较。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饱含着一种对现实的强烈批判,有很强的现实意味;而刘以鬯先生的故事新编则更注重写作手法以及写作语言的创新,更加直接地指向当代人焦灼的内心世界,是一种创新式的尝试。如果说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是借古喻今的话,那么刘以鬯先生的作品就是以旧赋新。“我写故事新编,最重要的是新”。

《蛇》虽然是刘以鬯先生的刻意求新之作,但它同样饱含着作者对艺术价值、文学审美的追求,它将新与旧融合地天衣无缝,是一篇更适合当代人读的,更符合现代人心境的故事新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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