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水细菌战再考证

魏浩然

（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51000）

前人对于浙江地区细菌战的研究，大致有这几个方面。其一是政府主导的研究调查，以地方县市的史志办以及浙江省史志办为主导，整理出了浙江省抗日战争损失调查系列资料；其二是由社会人士参与的调查；其三是部分大学研究生个别的调查，以硕士研究生毕业论文的形式展现，地域以衢州为主；其四是王选带领的宁波大学和浙江工商大学的学生所做的系统调查，这个是个人亲身参与的，调查侧重于个人受害者个体症状的总结，且最终致力于对日诉讼索赔，这些已有成果也是两学校调查的由来。

一、日军丽水实施细菌战的原因

丽水古称处州，虽位于浙江南部山区，但水陆交通发达，金温公路和瓯江贯穿而过。在1941年宁波沦陷后，温州成为国统区东南诸省最大的出海口，由于湘赣物资需要经过丽水转运至温州出海，同时海外援华物资也需要经过瓯江水运至丽水，再经由陆路转运至内地，这就使得丽水成为浙江抗战前线的重要转运枢纽，丽水的政治经济地位由此显著提升。

随着1941年末日军偷袭珍珠港，日本向美英宣战，中国加入了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至此美国可以借助中国来向日本进行一些军事行动了。1942年4月18日在美国空军中校杜立特的带领下，16架美国B-25米切尔型轰炸机于航空母舰“大黄蜂号”上起飞，飞赴东京进行轰炸，然后返回中国的衢州机场降落。于是为了制裁美国空军的“嚣张行为”，破坏中国在衢州、上饶的机场，日军在1942年5月沿浙赣铁路从杭州西进，发动了浙赣会战。

日军在浙江省的战略目标除了打通浙赣铁路外，还要摧毁浙江的主要机场。“在杭州失陷，笕桥机场被日寇占领后，衢州机场遂成为东南战局的中心”作为衢州机场支线的丽水机场修建于1934年，属于小型民用机场，后在1938年扩建，以备飞机迫降使用。故日军在占领金华、衢州后，转而分兵进攻丽水。

同时丽水亦是当时浙江省的核心所在，1937年12月浙江省会杭州沦陷后，1941年至1944年杭州省政府临时搬迁至丽水下属的云和、松阳等县。为了有效杀伤中国军队，消磨中国军民的抗战士气，日军早在1940年进攻丽水前就动用飞机空投细菌弹，这是丽水第一次受到细菌战的攻击。

二、日军在丽水实施细菌战的过程

（一）1940年第一次细菌战

1940年浙江国统区普遍遭受细菌战的侵害，这次细菌战以鼠疫为主。1940年5月日军大本营参谋本部与陆军省、中国派遣军、关东军四方共同策划，决定在浙江实行细菌战。

根据当时在南京就任中国派遣军作战课主任参谋的井本熊男在日记中记载：

向丽水使用大浓度细菌弹药

山本（吉郎关东军）参谋的意见

1.广泛使用稀释弹药和少次数散布浓度大的场合，后者选定温州为目标（台州、温州、丽水）。

2.为选定下雨式而使用降落伞的事情，宁波的海上方案。

3.供用一架航空照相机。

4.关于使用笕桥机场的事情，应避免其他部队使用，还有联络的事情。

5.递交地图的事情。

6.与谋略有关的事情，关于其用法的事情。

接下来日军制定出了行动代号“保号作战”，在经过进一步的商议后，日军于1940年9月开始，正式在浙江施行细菌战。

“一九四〇年八月至十月，龙泉县小梅首先流行鼠疫，发生15人，死亡12人。”

“九月下旬，龙泉县小梅第一保首先发现死鼠，旋小梅全镇均有发现。省卫生处得讯后，即派医师向柏年前往调查指导防范。一方面龙泉县卫生院顾院长率医务人员加紧工作。这时尚无鼠疫病人发现，由于积极推行消毒运动，加紧捕鼠运动，并由向医师负责在小梅及曹岭一带开展鼠疫预防注射活动。”

上述材料证明，自1940年9月开始丽水附近的下属区县就有鼠疫案例产生。而鼠疫发生的原因与日军飞机投放相关，日军投放物品以粮食、传单为主，但中间混杂着活跳蚤。而在后来鼠疫出现后，经过卫生人员的化验，发现跳蚤身上带有鼠疫杆菌。在1941年国民政府卫生署人员容启荣的调查后，正式确认1940年细菌战的人民伤亡是鼠疫所致。

为了灾后处置，一九四一年二月七日卫生署致行政院函“根据敌机飞浙江撒播鼠疫菌，勤县、慈溪、庆元、龙泉均发生鼠疫，病态严重。经即会同军医署邀请国联防疫专家伯力士前来拟制具体防治敌机散播鼠疫细菌实施方案。”随后开展具体行动，“省卫生处为扩大卫生宣传运动同新运会发起卫生运动。选择方岩、金华、丽水、兰溪、龙游等八地分别举行注射疫苗、清洁卫生检查、扫除垃圾、捕鼠灭蚤运动。”

“在经历了一番救治后，丽水鼠疫疫情基本得到遏制，但经后续统计，依旧造成365人死亡。”至此，日军在丽水实施细菌战的第一阶段结束。

（二）1942年第二次细菌战

1942年适逢浙赣会战爆发，日军再次使用细菌武器妄图杀伤我抗日军民。根据日军参与第二次细菌战的士兵回忆，“第二次远征是举行于1942年。约在1942年中，我的直属上司铃木少佐曾吩咐我备制一批副伤寒症和炭疽热细菌，究竟当时把副伤寒症细菌和炭疽热细菌分别制备过多少，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我记得总共130公斤。我们所备制的各种细菌分批用飞机和火车运到第731部队远征队基地所在地的南京城去了。”可见这次日军所使用的细菌武器除之前使用过的鼠疫外，还有炭疽和鼻疽。

鼠疫与炭疽、鼻疽的发病状况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鼠疫发病状况大致是发热出血、淋巴结肿痛、肺炎等，致死率较高；而炭疽则以呕吐腹泻、水肿流脓为主，致死率相对较低；鼻疽症状除具有肿痛溃疡化脓特点外，还具有呼吸不畅胸痛等表现，急性鼻疽致死率高达90%以上。综上也可以看出，在21世纪后的口述史调查中，多数是炭疽、鼻疽导致的烂脚案例，因为鼠疫的存活率实在太低，患者多在当时业已去世。

透过当时留存下来的材料，也能发现此次细菌战的受害程度要比上次大得多。“井旁还贴着叫人心惊肉跳的告文：此井有毒，不可饮！这样一来，那些没有贴告示的井也没有人敢去用了。吃的水都要到四五里以外的山溪或大河里去挑，然而谁又能担保那些水里没有丢死过人，放过毒呢？整个丽水城没有一家医院一个医生，也没有一个打防疫针的地方。生了病也只能任他自生自灭，听说这几天，丽水天天有人病死。”

为了应对此次鼠疫，丽水县政府发表训令，要求各地加强对鼠疫的防控治理。

丽水县政府训令

案据本县卫生院院长周培，本年（民国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一日呈称：

查疫病发生，应即设法扑灭，惟本县幅员辽阔，何处发生疠疫，本院无从探悉，兹为顾虑疫病发生，迅可扑灭计，拟请钧长转令乡镇保甲，遇有疑似疫病发生，应迅速报告就近区署，转至本院，以便设法预防，而免蔓延，实为公便。等情，据查该院长所呈各节事尚可行，除指令并分行外合行，今仰照并转饬所属一节，遵照办理为要。

此令 县长朱毅生

碧湖镇下设临时防疫机构也对鼠疫防治作出指示：

碧湖各界临时防疫委员会公函（民国三二年十月十六日发）

迳启者：本会为加紧预防鼠疫起见除普遍施行防疫注射外，特在大港头附近运河地方设立检疫站，自即日起凡过站行人一律须受检，舟车经此亦应停驶受检后始准行放除。函请孚远总司令部出示布告并派兵协助登报周告外相应函达即希。查照为荷。

此致 主任委员林念仁

虽然地方政府积极防治，但碍于农村卫生状况较差以及鼠疫传播特点等多方因素，丽水第二次细菌战依旧造成了大量平民的伤亡，并为第三次受灾埋下隐患。

（三）1943年底至1944年第三次细菌战

丽水第三次细菌战始于日军从丽水地区撤退前，为了破坏、阻止民国政府对丽水的接收，沿途“撒下大量带有各种病菌的毒饼”，同时经过之前两次细菌战的侵害，丽水地区鼠疫久而未决。故在1943年底到1944年，鼠疫肆虐丽水地区，各乡各村均有鼠疫疫情发生。翻开当时的《东南日报》，报道鼠疫疫情的新闻多如牛毛。

“（省讯）云和古竹二十号，四十号，十三日各死一人，验后均为鼠疫。”

“（省讯）云和城区鼠疫疫势虽较前缓和，但仍有死鼠发现，因患染鼠疫而死者亦时有所闻，附城之贵溪等地疫势盛。贸易公司云和办事处营业员章夏渠，与上月二十五日晚，突感不适，初疑为疟疾，二十八日送省立医院加以检验结果，仍无鼠疫杆菌发现，惟淋巴腺发肿，高热度不退，又疑为鼠疫，是晚人热度减退，惟延不多时即身死去。”

“（青田通讯）青田县政府据县警察局局长郑王才转据海口分驻所巡官王锡良报告，章村乡第五保大济底傅益谦家，近发现鼠疫。傅本人与其母妻女小女等均死亡。系败血型肺鼠疫，先发热，继淋巴肿胀，终则吐血死亡，尸体发现黑色。”

“（碧湖通讯）据调查所得，自十二月二十日起止三十日止旬日之间，共有鼠疫患者二十六人，尚在医疗中8人。死亡者6人，现死鼠仍不断发现。”

而为了应对这次大规模多方位的战争鼠疫，浙江省政府也给予高度重视，全面部署防疫工作。

丽水各界召开防疫紧急会议

（县讯）本县各界于日前召开防疫紧急会议，出席者三十余人，由朱县长主持，议决要案如下：①设置检疫站，严密实施检查。由防疫处拟具体办法，呈省通令邻近（沿瓯江及松阳青田各县）统一办理。②隔离病院院址，择定桶惠门外英士大学旧屋。③切实进行灭鼠运动，电请省卫生处速发大量碳酸粉，特制毒饼分发。④发动灭蚤运动，由县政府督察各镇前饬采购灭鼠剂，强制购用，以期普遍灭蚤。⑤普遍发动防疫注射。先召集全体保甲长集体注射，并饬督导民众自动参加，一面再电请省卫生处发疫菌。⑥人民疫菌发生及死亡情形，应利用保甲机构随时报告。

“丽水城厢第二次清洁检查，业于十八日举行。朱县长、李干事长、卫生院江院长率全体防疫工作人员，出发挨户检查，指导扫除，分别记录。检查完，即就近于中正街浙东印刷厂办事处楼上举行检讨会议。商讨有效办法多起，对于经费、药品、工作人员诸困难。尤盼地方绅商各本良心，一致尽量协力解决云。”

可见经过县府及卫生防疫人员多方努力后，疫情虽然得以控制，但还是难以根除，鼠疫案例在丽水地区仍时有发生。直到1947年，丽水地区鼠疫才彻底被根除。

“吴屿埠仅八十户，染疫死者竟达一百五十人以上。关于患疫死亡统计，卫生院现正进行详细调查，不日当有确实数字发表。惟据各方面报告，城区四乡镇，及九龙、石牛等地，自丽水克复以来，死亡估计已达千人左右。”

“据悉，截至目前为止，丽城已发现之鼠疫均为腺鼠疫，惟交滋斋菜馆一金姓病人，吐血而死，似为肺鼠疫。丽城重光后，一月以来，疫势极形猖獗，居民日有死亡，据各棺材店及杠夫言，一月来所售出及杠埋之棺材，竟达四百具以上（克复后掩埋之露尸尚不在内）。”

“1946年于城关区仍有较大的流行，共发病170人，死亡57人。1947年城关区临江镇发病5人，死亡3人。从1947年9月以后，迄今（1964年）已17年未发生人间鼠疫病例，亦未发生鼠疫疫鼠。”

三、细菌战给丽水造成的巨大危害

（一）人口死亡

丽水遭受的三次细菌战攻击均是日军蓄意造成的，尤其是日军在三次细菌战中均使用了鼠疫杆菌作为细菌武器，这给丽水人民造成了大量的人口死亡。同时由于鼠疫的传播途径相较于炭疽、霍乱等较为特殊，可以不通过人与人接触传染，而且同时期与丽水相邻的浙江省内衢州、金华等地区以及江西省上饶也遭受过日军细菌战的袭击，所以在多种原因综合下，伴随着人员货物流通、水体流动，鼠疫、炭疽等疫情传播不息，极其猛烈。截至1947年，在长达6年的鼠疫流行期间，“丽水户籍人口的死亡数就达到了890人”数据之高使人触目惊心。

（二）交叉传播

日军除了使用鼠疫杆菌外，还使用炭疽、鼻疽、伤寒、霍乱等其他细菌武器。多种细菌武器混合使用，极易造成大规模综合性传染病的流行传播，致使易感人群交叉传染。在日军实施细菌战的时间里，丽水很多人虽然保全性命，但身体多部位发生红肿、腐烂的现象，这亦是炭疽、鼻疽所致。

在2015年去丽水调查的时候，采访过很多当年感染细菌而烂脚的老人，根据他们的回忆及现在的处境，我们亦能深切感受到细菌战给老人们带来的痛苦。

“逃到村子附近的山（陈廖山）上回来，被路边的草划破了，回来就开始烂脚。民国31年右脚烂脚，现在已经截肢，具体什么时候烂的记不清了，夏天烂得厉害，冬天好些。是在小时候住的那个村子烂脚的，不痒，天热的时候感觉脚很烧。烂的时候有脓水，很臭，有水泡，从皮往里烂。”

“时间、地点、起因都已经记不清了。烂脚是在解放前。两只脚都烂，记不清是哪只脚先开始烂的了。有脓水，黄色的，发臭。伤口会痛，不痒。不动伤口不会痛。烂一阵子会好，好了又复发，反复。由下往上发展。但解放后好转许多，烂脚后依然能下地劳动。”

虽然炭疽、伤寒等病症的致死率和传播率相较于鼠疫较低，但仍给丽水人民带来了大量的伤残，加重了他们的身心痛苦。

四、结语

结合日军自我记述之材料以及浙江当世当地新闻媒体报道，同时辅以对存世受害老人的后续口述史调研，大致可以重塑出1940年至1944年日军对丽水的三次细菌战攻击的时代画面。这三次细菌战攻击不仅给丽水地区造成了巨大的人员伤亡以及财产损失，还使丽水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对于丽水细菌战，我们要认识到这是日军早有谋划的阴谋，声讨日本军国主义的战争恶行；还需要了解地方政府以及卫生部门积极应对灾疫而采取的控制疫情的手段。

时至今日，日本政府仍然没有对这段历史公开道歉并赔偿，幸存的丽水老人作为受害者依旧得不到早应讨回的公道。我们应该多关注这些老人，使日军细菌战的真相不断被揭露，以警醒后人。注释：

1.中共衢州市委宣传部、衢州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编.衢州抗战[M].衢州：衢州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2005年，第182页。

2.井本雄男：《井本日记》第9卷，见吉见义明、伊香俊哉《日本军的细菌战》，载战争责任资料中心《战争责任研究季刊》第2期（1993年冬季号），第9页。

3.中国医学科学院流行病学微生物学研究所编《中国鼠疫流行史》，1981年，第1715页。

4.《 东南日报》，1940年11月13日。

5.中央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合编《细菌战与毒气弹》，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53页。

6.《 东南日报》，1940年11月30日

7.丁晓强：《关于浙赣地区日军细菌战的调查研究》，北京：2012年，第132页。

8.外国文书籍出版局印行《伯力审判材料》，莫斯科：1950年，第220页。

9.徐在海：《实用传染病病理学》，军事医学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191—194页。

10《.东南日报》，1942年10月12日。

11.丽水市莲都区档案馆旧163—67.

12.丽水市莲都区档案馆旧488—243.

13《.丽水县志-政治志资料》，1965年，现存丽水市档案馆。

14《.东南日报》，1944年1月21日。

15《.东南日报》，1944年1月3日。

16《 .东南日报》，1944年1月3日。

17《.东南日报》，1944年1月3日。

18《. 东南日报》，1944年1月21日。

19《. 东南日报》，1944年10月22日。

20《.东南日报》，1944年10月22日。

21《.东南日报》，1944年10月22日。

22.中国医学科学院流行病学微生物学研究所编《中国鼠疫流行史》，1981年，第1723页。

23.解学诗、松村高夫：《战争与恶疫》，北京，2014年，第1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