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主义时代的审美资本问题探究

2021-11-15 10:06连晨炜王杰
社会观察 2021年11期
关键词:消费主义品味美学

文/连晨炜 王杰

20世纪以来,美学研究领域涌现出诸多新问题。这些新问题通过自觉吸收人类学、社会学及文化研究等多元理论,深入探究当代审美实践的社会学转向以及美学研究所凸显的现实问题。立足于这种新的致思方向,消费主义时代的审美资本问题在深入梳理与考察当代社会中经济要素的基础上,思考其对审美活动的介入和不断渗透,展示经济与审美两者之间在新的社会背景下的互动、交集与关联,并进一步探究社会资本的可审美化、审美资本在消费社会的多重介入以及审美资本对当代审美实践和美学研究所带来的新挑战。

消费时代审美的可资本化

法国学者奥利维耶·阿苏利认为,20世纪资本主义工业生产的发展经历了三个主要阶段。其中,20世纪初是第一阶段,为了提高商品吸引力的工业设计开始初步发展,“然后,第二阶段是新的经济领域——即文化产业的出现,这个产业直接转向了对大众审美欲望的满足与开发。……在最后一个阶段,即80年代,这一建立在与审美欲望相关的经济利益基础上的运动加速发展,这一次的发展相比于产品,更在于品牌”。这种变化直接导致了工厂在都市空间中的边缘化,消费业与信息产业补上了工业被边缘化后留下的城市空间,如何让商品的设计为消费者所接受成为企业追求的新目标。“城市脱离工业化过程转而成了消费中心,并汇聚起各种壮观场面、混合的符码,使高雅文化与低俗文化融合为一体,从而导致了一种面向后现代生活方式的转变。”在这种资本主义从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转变的过程中,文化资本的地位和作用也在不断提升。

丹尼尔·贝尔指出,在后工业社会里,理论知识和专业技能在当代社会的发展中已占据绝对主导的地位。“后工业社会被‘设计’为一场‘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在这场争斗中,出现了以信息为基础的‘智力技术’。”现代社会已经成为信息化社会,碎片式的符号与空间经济替代了原有的商品物质,审美符号也作为一种特殊的信息形式在其间流动,对信息的处理和对审美符号的处理在其中同时进行。信息所具有的流动性、压缩时空等性质使其成为沟通传统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抑或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接口,为资本的可审美化提供了社会性的基础和主要推力。

随着信息、人员和资本的流动速度加快,学者们对审美问题的思考也离不开对外部社会因素的考察,由此审美成为一种回归日常生活经验的生存性过程与选择。日常生活的审美很自然地与经济、资本这些要素发生直接关联,甚至将这一行为变成了一种重要的商业策略。经济逻辑与美学逻辑在消费文化的影响下实现了融合的可能,消费者从关注使用价值转向关注审美价值,使得审美活动与消费行为间也产生了深刻的联系。后工业社会、信息社会与消费社会的发展与彼此间的相互叠合,使得美学不再是一种纯粹自律的客体而日益变得商品化。正如伊格尔顿指出的:“一旦艺术品成为市场中的商品,它们也就不再专为人或物而存在,随后它们便能被理性化,用意识形态的话来说,也就是成为完全自在的自我炫耀的存在。”在旧式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已经超越了人类基本的物质需求而转向对大众消费欲望的开掘时,美学经济的形成便成为必然,审美消费也才有可能成为文化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动力。

消费主义语境下的美学资源已具备转换成一种特殊资本乃至商品形态的可能。消费社会中所塑造的审美趣味刺激了公众对某些产品的需求,这些需求反过来也会改变相关消费品的设计与生产,使得经济活动与审美活动之间形成难以分割的联系。在这种情况下,打破审美和经济之间的壁垒,主动把二者加以整合便成为一种必然。审美能够超越传统样式而具有一种全新的独特吸引力,并能够通过为消费品赋魅来使美学与商业实现共处。在消费主义视域下,美学研究不得不重新思考美学和经济两者之间的关系,进而认识审美作为一种特殊资本在当代的展现方式。

审美资本在消费社会的介入

长期以来,人们都将资本看成是一种立足于经济要素的概念,考察它作为重要生产要素在经济活动中所扮演的角色。然而,在20世纪后半叶,社会学家引入了大量非经济的视角,将学界对于资本的讨论带入意涵更为丰富的社会学意义中。比如,布尔迪厄就认为,文化资本生存于不同的文化场域中,成为这些场域内部所有行动者区分彼此的分类标准和基本原则,是一种重要的资本展现形式。“这种资本在某些条件下能转换成经济资本,它是以教育资格的形式被制度化的。”

文化资本是特定的审美活动得以进行的前提。书本、唱片、绘画都是常见的客体化文化资本形式,它们本身在普通的物品属性之外就有着可供审美鉴赏的特性,这使得文化资本与审美之间产生了紧密的联系。审美资本这一概念结合了审美与资本的双重视域,从文化经济的角度重新思考当代审美实践活动的特征以及美学研究和经济之间的共振关系,它在本质上是一种综合的思维方式。“审美资本主义是一个有关经济审美化的问题,它试图培育一种新发展的经济与审美现象。”因而,消费主义社会中美学研究最为突出的特征便是不再排斥审美活动与经济要素的交融,在审美与资本合流的环境下把握新的美学现象。

20世纪中期以来,一些理论家开始探索艺术对社会的直接影响。其中,阿诺德·贝林特结合社会学的方法提出“介入”的观点,在超越审美无利害观点的基础上强调艺术行为对社会现实的积极融入。这种融入不仅是心灵主观上的,更是基于情境式的。艺术品的审美意义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下展示出不同的面貌,由此,美所处的社会空间以及外部社会性因素对审美的塑造,都给今天的美学研究提供了新的可能。从这一角度出发,基于美学和经济相结合的审美资本能够主动介入社会实践,并为当代的美学研究贡献诸多新观念,在消费社会里表现出三方面的鲜明特征:

首先,商品成为可审视的审美对象,物质性与美学性开始统一。现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资本主义的发展和个体的审美愉悦之间开始形成一种良性互动的关系,资本主动而积极地介入人们的日常审美活动。在这种情况下,当代的美学实践开始主动吸收曾被大力压抑的物质性,资本在物质生产上的成功被艺术品创作所借鉴。审美资本的出现一方面满足了人们不断增长的情感和审美需要,另一方面又为生产提供了进一步发展的动力,两者之间形成了一种共荣的关系,也塑造了全新的审美实践活动样态。

其次,在消费主义的塑造下,消费行为与公众的审美品味之间相互作用。受外部社会因素塑造的审美品味刺激了对某些具有特定美学品质的产品的需求,反过来,这些需求又进一步刺激了生产者对相关物品的再生产。这种回环关联的作用力使得消费成为一种彰显价值的手段,商品进一步被符号化并产生特殊的审美价值。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审美品味的形成与个体对资本的占有之间产生了直接的联系,审美资本进而成为人们日常生活实践中一种特殊的感知对象,并借助消费行为进行扩散传播。在审美资本的重塑下,审美消费和审美自主性这两个在传统美学理论中看来相矛盾的观念得到了重组。

最后,消费活动与公众审美品味间的复杂关系直接导致人们的审美品味和审美欲求都处在一个不断游移的状态中,这使得商品意义的符号性进一步加强。同时,商品生产者必须将消费者自身的审美偏好纳入生产所需要考虑的因素中。由于公众消费欲求的不确定和商品符号意义的流动性,生产商需要根据市场反馈不断调节商品的生产设计,以使其尽可能符合集体的公共审美品味。“审美品味具备相当大的延展性,它能够被改变,以创造或调节能够与可用商品的不断涌现相适应的审美意见的方向。因此,审美品味的易变性不仅是能够被容忍的,它还是被推崇、被积极鼓励的。”

从艺术生产的角度来说,审美与资本的结合改变了传统的认知方式,进而以一种新的视野关注美感与外部社会文化因素之间的互动。消费主义的运行机制在特定状态下能够制造新的艺术形式,在资本的推动下完成艺术品从积累、展示到分配的全部过程。由此,艺术原本的超功利性被消解,审美资本也成为协调超功利性与消费实用性的特殊中介。从审美品味的角度来说,商品生产者必须重视个体消费者的反馈,进而转向对产品审美要素加以开发,为商品对象赋予美感,以此不断调整、适应消费者的审美品味。这一行为可以在流动循环的关系中动态地考查审美经验的传播与接受,并将审美资本改造成为审美实践活动的重要表征手段,以充满流动性的审美品味区分和重置不同群体所拥有的审美资本,借此积极探索外在社会因素对美感展现的作用。

审美资本对当代美学的挑战

这种聚焦审美资本问题的方法论能够创新性地把资本和经济要素融入美学中,为消费主义视域下的当代美学研究提供一种新的思路。关注审美资本在审美活动中的表现以及它所产生的价值,其意义在于重新认识和发掘审美要素与经济要素之间的内在关联性。不过,在消费主义盛行的当代社会,既要肯定消费对审美实践的正面效应,又要着重考虑如何避免过度物质化可能带给审美特质的潜在伤害。从这个角度来看,审美资本在消费社会的介入和日常实践的扩展也对当代美学的发展提出了诸多新的挑战。

首先,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早期的发展中极具扩张与竞争精神。这种特质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并一度让人们乐观地认为这种生产力的进步与增长会是无限的。然而要达到这种理想状态可谓是困难重重,面对资本主义发展中所产生的众多纷繁复杂的新问题,诸多有识之士已经在重新思考资本的发展限度。对可持续生活的追求成为当今学者的共识,因而如何认识资本主义发展所能达到的“天花板”以及这种极限状态对美学领域可能带来的影响等,都是当代审美研究需要重点关注的。

其次,审美资本凸显的优势在于对经济效益和大众审美需求的调和,但是这种调和有可能遮蔽人们真实的需求与欲望,因而需要个体去思考这种在消费社会中获得的审美满足感是否真实。当代物质对象的符号化意义更迭频繁,极富流动性,使得消费刺激下产生的物质财富并未与社会的良性互动。在这种情况下,物质本身的内涵变得干瘪,其真实的价值无法体现。能指的空洞使得这种具有一定美学特质的商品实际上并不能符合人们的审美追求,“由美学经济所产生的价值在很大程度上并非是真实需要的”。

再次,在消费主义的大旗之下,审美与资本的过度结合有可能带来对审美自主权的伤害。审美资本这一概念超越人的社群性而将社会个体都变成“消费的人”,这使得人们不再关注周边的生活而只关心自己所能获得的愉悦感,审美需求变成了对消费欲的满足。同时,看似自由的消费行为实际上包含着对消费者的隐形制约,存在着削弱审美主体鉴赏力的危险。而反过来,审美品味的流动性又导致审美资本在以消费活动为主要方式的传递中充满了不确定,市场很难为公众创造出某种相对固定的品味标准。这种双重的困境有可能导致审美资本的传播沦为简单的商品交换,无法实现审美活动各环节对美感经验的捕捉并完成对社会群体的美育功能。

最后,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艺术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在审美资本的影响下也有待进一步厘清。在消费主义时代,各种社会行为已经延伸到艺术中并积极介入艺术活动。然而,艺术与社会的融合并非一件绝对愉快的事情,它们之间既相互依赖却又相互抵触,而“艺术的双重特征——自律性和社会事实就不断体现在可被感知到的依靠与冲突这两种状态之间”。这种挑战实际上秉承了马克思主义批判资本以及异化问题的传统。一方面,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发生异化的现实没有改变也很难发生改变;另一方面,欲望取代需求加深了物恋对人的宰制。资本主义虽然极力主张个性解放,却又不得不在社会结构中控制个人,构建一种有意义的行为规范。个体的自由与身体的被约束进一步分裂,使得包括审美在内的各种对象都变得商品化。尽管审美资本在努力地协调经济与美学的矛盾,但它依然无法回避消费所带给人的疏离感。

这种情感上的疏离产生了诸多弊端,集中体现在过度增殖的资本和无节制的欲望对自律式审美内在特质的戕害。物品原本的审美功能和目标属性都发生了改变,社会生产与流通的速度进一步加快,不同群体之间无法分享稳定的情感结构,其结果是美学与社会之间的关联变得脆弱,审美资本所努力构建出的审美与经济之间的关系也面临危机。受此影响,美学和艺术也都面临着异化的危险。在艺术的工业化过程中,工业对技术标准的追求和艺术中拒斥社会整合的元素发生碰撞,导致艺术最终作出某种妥协,这提醒人们应该注意到审美资本的另一面。审美资本可能同时兼具优美化和世俗化两方面的因素,呈现出一种复杂的形态,因而在实践中需要各环节群体的谨慎参与。

此外,审美资本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资本也会因为群体间资产、教育背景的不同而不同。为了尽可能避免这种差异扩大所带来的社会裂隙,雅克·朗西埃经由对“感性分配”问题的讨论力图作出新的理论尝试。在当代,随着大众文化的兴起和审美资本化对艺术参与成本的降低,每个人都可以面对艺术品进行美感分析,获得经验化的审美资本。艺术品从作为知识的对象和作为欲望的对象中被剥离出来,不再涉及关于价值和等级高低的判断。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家和观看者主动联合,观看者也可以像艺术家和表演者那样思考和认识美感对象,乃至参与艺术创作,以此实现一种智性上进而是美学上的平等。这一主张为研究者处理审美资本在不同群体间的不平衡提供了新的思路,也有助于回应审美资本给当代审美实践和美学研究所带来的新挑战。

结语

消费主义时代审美资本问题的提出给美学研究开拓了更为宽广的社会文化视野,将审美与资本的结合这种为传统认识所排斥的内容纳入美学讨论,反映了经济因素对审美品味的塑造作用和对审美活动产生的深远影响。事实上,当代审美活动日益转向生活化、品味化和对个体的欲望满足,促使审美资本借助审美品味来塑造大众对美的想象,同时审美资本的介入也意味着改变和重铸审美主体,进而产生某种新的审美特质并培育新的美学现象。但是,在消费文化的影响下,这种需求又往往具有迷惑性,对物的崇拜损害了人们对真实审美的追求,破坏了审美的内在价值。由于消费主义固有的拜物教、感性化和功利主义价值取向的存在,它在与审美资本的融合与重构方面也存在着较明显的价值分野和鸿沟,这是特别需要警惕的。因此,当代的美学研究应该对审美资本问题保持关注,并认真思考如何引导审美活动资本化对社会的复杂作用,使其转换为促进社会发展的内在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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