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忆赤日稻花香

2021-11-16 14:12时国金
翠苑 2021年5期
关键词:稗子栽秧稻子

人们说,蒲之风,竹之雨,荷之露都是世间极美的景致。可若与稻花相比,还是少了那么一点人间的烟火气,尤其是圩乡的水稻之美,应是人间的绝品。黄菊倚风村酒俗,柴门临水稻花香。圩乡不知从何时起被贴上了鱼米之乡的标签,可又确确实实名副其实。

在圩乡,每年冬季,从清冽冽的沟渠中捞起的淤泥,堆晒田角,来年春上敷撒田间,积年渐厚,形成独特的耕作层,稻禾生长便有了滋养之源。所产稻米,米粒椭圆,如冰似玉,柴火土灶,炊烟袅袅,煮熟后焖在铁锅,透过杉木锅盖,喷香扑鼻,半里路顺风可闻饭香,碗到嘴边,米饭滚滚而下,甜糯爽口。

20世纪80年代,从出校门,又返回到学校,期间,我连头带尾整整在圩乡老家,实打实地当了四年农民,寒来暑往中,用汗水催育过一季又一季的稻谷之香。

圩乡的水稻是两季,始于何时,众说纷纭,有一种说法,越南占城稻引进后,即变单季为双季。金宝圩是鱼米之乡,土地肥沃,水源充足,百姓勤劳,种双季稻,自然抢风气之先。复种指数提升后,粮食总产量便会大幅增加。所以,从中央到地方去年年初都出台了一系列的扶持政策,鼓励农民恢复种植双季稻。

早稻要抢早。清明谷雨两相连,浸种耕田莫拖延。田间的油菜,挣脱了淡黄色花瓣的束缚,伸出一只只明亮的菜荚,慢慢的像新嫁娘日渐隆起的肚皮,田里的猪链草,也凋尽淡淡的白花结上可摘了当哨子吹的绿荚,稻种,便到了浸泡的最佳时机了。

秧田一般选在村子南边避风向阳的田块,翻犁过的泥土冒着热气,散发着特殊的气息。冻了一冬的土疙瘩,用锄头一敲就碎裂开来,冬翻、春捣已有数遍。每一个土块已被锄头敲得粉碎,每一棵试图趁着春光出来透透气的杂草,也被果断的清除。再晒上几个太阳,上满水,泥土粉成了泥浆。二叔便带上我,用锨斛先将完整的田块拾掇成垄状,然后,我们弯腰赤脚在田垄上,用手把没碎的土块都捏成泥,一边捏一边往后退。再用耘耙像熨斗一样又在垄上耘一遍,直至一块块水平如镜的秧模子平展展地排列田间,才把稻种均匀地撒在田垄上。一粒粒谷种,像天女散花,落入泥中,溅起一朵朵的小水花,也激溅起春天的气息……一季水稻的生长就从这里开始了。

随后,每一个春意蒙蒙的清晨,二叔都会走在窄细的田埂,去看它们定根、长叶、分蘖……终于,一株株翠绿的秧苗,郁郁葱葱起来,风一吹,碧波荡漾,生机勃勃。

有时,一夜春雨,清晨,秧田里的水会哗哗地从缺口流向沟里,水入沟中的交集处准有鱼噼噼啪啪地戏水,一群群,争先恐后。这时,我会兴奋地去“捞田缺”。斜风扫雨,触面微凉,也不撑伞,戴一斗笠,持一捞兜,赤着脚一个秧田一个秧田地奔波、蹲守、捕捞,看着一条条银光灿灿的大鲫鱼在我的网兜里活蹦乱跳,自己仿佛也成了一条鲜活快乐的鱼。也有体力足冲劲猛的鲤鱼或鲫鱼,顺着田缺流水的小瀑布,错把秧田当龙门,跃进田头,便是真的“虎落平阳,龙搁浅滩”了,过几天放水烤田,它们就几无回到老家那清澈的沟水的可能了。

早稻又称籼稻,生长期短,产量不高。但因早,气温较低,害虫少,基本不打农药,耐涨锅(即同样的米比晚稻做饭多),虽然口感差一点,农户还是喜欢自己家中留用。一般是早稻作为家中的口粮,晚稻自然就作为经济稻,除了交公粮就是换钱过日子了。

籼稻草也是一个宝,铺床,盖屋,喂牛都用它,不像现在要焚烧下田,脱粒后的稻草,晒干后捆起来要抢在雨前堆成草堆。一个个金黄的稻草堆兀立于田野上,也是乡村一道美丽的风景。

自然,圩乡人对早稻种植也就特别重视。在乡镇工作时,有一次和一位周姓的村民聊天,他告诉我:早稻从浸种、催芽、育秧,移栽到大田,这个时候受倒春寒影响,容易出现烂秧死苗,影响后期产量。(晚稻在孕穗、灌浆结实期也容易遭遇寒露风,直接影响产量)。1958年,当时的整个社会风气都是急躁冒进,为多打粮食早下秧,社里的干部,要求各家各户把自家的席子簟子找出来,拿到秧田边挡风,又在田边架起铁锅烧水往田沟里倒,晚上派劳动力在秧田边值班,有的队还把粪放在锅里,煮熟了往田里施,他说,是谁发明?到底有无效果?不得而知。

稻田的田间管理比起棉花等农作物不算烦琐,不外乎灌溉、烤田、薅草、施肥、拔稗子等等。灌溉,在乡村没有通农用电之前,这是稻田种植中一项重活,沟里的水全凭水车抽上来,也有用牛车的,一盘牛车能管三五十亩地。20世纪70年代中期,随着电线架到田间地头,灌溉就有电动机抽水了。水车、牛车都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现在只有到农耕博物馆才能看到。20世纪80年代初,生产队已没有了专业的电工,到一家一户的地头全是220伏全裸铝线,普遍私拉乱接,很危险。

1982年暑假结束,同学卞忠飞约好了要送另一位同学到水阳高中报名。起了个大早的小伙子,准备把头天稻田里没有完工的两趟田的草薅完后再出发。

东方渐泛白,垾子寂无人。在通往他家稻田的田埂两旁,黄豆秧上厚厚的露水沾湿了他卷起的裤脚,晨风怡人,一片清凉,他匆匆行走,也不看地,直奔田间。哪知,一根带电的铝线断落在田埂中央,他一脚踩上去,强大的电流把他击倒在稻田中,铝线缠绕在身上,田间正拔节生长的稻棵被压到了一大片……一場悲剧在这个安静的乡村早晨发生了。16岁的花季少年,生命在这绿茵茵的稻田中消失了。卞忠飞的死亡,让我第一次真切感受了人生如此无常,面对灾难,人,犹如稻叶上的一顶露水。这个清晨,也让圩乡的农耕在接近现代化耕作的征途中,遭遇了惨痛的一页。后来,也还时常会有这样那样的意外,在汗水飞溅的稻田中发生。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稻田的施肥一般是一次性底肥加抽穗时的追肥,底肥以农家肥或塘泥为主。塘泥是在早稻下秧前,一担担挑着撒进田间,再灌水敲碎。后季稻的底肥就是猪笼粪了,村民是一家一头猪,全是笼养,为的是踩粪积肥,半年攒一笼猪粪,几十担,一担担挑到田中,又脏、又臭、又累。16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我和两位叔叔及姑父,像跑接力赛般打换肩,把一笼粪挑到一里外的责任田,前后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当时,心中已抱定彻底放弃跳出农门的念头,铁下心来要一心一意在家务农了,种田是不能嫌脏嫌臭的。这个下午仿佛就成了我当农民的成人礼,沉沉的担子压得肩膀生疼,我没有吭一声。从此,没什么农活不参加了。现在的大户种田已很少有这样施有机肥的了,喜种卫生田,敢种风险田,汗水少流了,粮食的品质自然也下降了。

“拔不尽的稗子,讲不完的话”,稻田的稗子是永远拔不净的。稗子与稻子争肥,伪装性十分强,最难认的是在秧田里,几乎差不多,有经验的老农远远地就能分出来。稗子要比秧苗颜色略深,节上无茸毛。像是汲取了更多的肥力,大概是因人不喜,更需自身生命力旺盛,从而汲取更多的养分来成长自己。当然出穗以后就无法伪装了,走在田埂,稻稗立分。稻子粒粒饱满,而稗子举着那瘦瘦的细小的一丝可怜的果实,昂着头在风中摇曳。此时也要拔,不拔,待到成熟了,籽粒落在田里,来年就会长出更多的稗子。也有懒的人家,从不去田间细致的拔掉稗子,结果是,垂穗的稻子上一片齐扎扎的稗子,举在天空,极骄傲地昂着头,一点也不低调,风一吹沙沙有声。第二年,田里自然是要多滋生不少稗草了。

田中拔稗,是一件轻巧但又要十分耐心的活。开始,我是静不下心来分辨,一片晃眼的绿色很难锁定目标,拔过的田块总会有稗子不断冒头。实际上,对于农民来说,拔稗子这个活,是贯穿于水稻生长从秧苗到垂穗一辈子的事。人也是这样,不断地拔去心中萌生的稗子,也是一辈子的事。

晚稻因成熟期长,气温高,害虫较多。最讨厌的就是稻飞虱,稻飞虱成灾的田块,稻子出穗后会大面积倒伏,导致肥力供给稻穗不畅,收获后稻粒不饱满,有大量的瘪壳,减产严重。治稻飞虱最厉害的农药,20世纪70年代是“666”粉,剧毒。20世纪80年代已禁止使用,市场没有销售了。20世纪80年代用的是有机磷农药甲胺磷、1605等,也是剧毒,稀释后用一个农药桶背在身上,一般是田里灌水寸许,把喷淋头插进稻棵的下部喷药。赤脚踩在稻子已齐胯长的稻田里,肩背几十斤重的农药桶,来回不断地把药杆扫来扫去。五、六亩田喷一次药要大半天,辛苦而磨人,脚被水泡得苍白,农药散发的气味也是刺得人头眩。我对有一种菊酯类农药“敌杀死”特别过敏,每一次打完了,背部都会如万针灼刺,弄得彻夜难眠,直至第二天才会慢慢消解。打农药自然成了我最怕干的农活了。

当时一种新型的固体农药呋喃丹刚出来。使用很简单,把红砂一样的呋喃丹放在一个容器中,潺水搅拌,滗出溶液,倒入药水桶中,稀释后喷雾杀虫,对杀灭飞虱类害虫效果特别好,许多农户一般用烘锅(一种陶瓷的取暖用具)泡药。呋喃丹的残留性非常强,用过的烘锅洗净后,下半年又烘过火后,第二年春天使用仍有毒性残留。一次,大妈到灌溉的田里捡了一烘锅蚯蚓,一笼鸭吃完了,不一会儿全死在笼里,弄得大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一场。原来大伯曾用这个烘锅泡过呋喃丹。

早稻收割之日,就是双抢拉开序幕之时。“双抢”就是抢收抢种。

“田家少闲日,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簟食,童稚携弧浆,相随饷田去,丁状在南岗,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历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是午季收获季节,节令应在“芒种”,诗中所吹南风之日,已是一片繁忙和辛苦了。不知白居易有没有参加过这些劳作,可比起千年之后的“双抢”,那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辛劳,哪有诗意?有的只是干不透的繁重农活和望不到天黑的焦虑。

吃得双抢苦,万事皆可为!我总认为经过双抢魔鬼训练的人,在工作岗位上,无论遇到什么难题,都会觉得云淡风轻,总会一望无前。双抢,磨炼了人的坚强意志,对人生是一种淬炼。

晨起,拿一条毛巾到门前的沟中,抄一把水,洗去浓浓睡意,别着锯镰刀来到自家稻田。晨曦未露,微风轻拂,泛黄的稻浪一望无边。下田弯腰,飞镰收割,只听见一片”嚓嚓”声响,一排排稻子“刷刷”倒下,像获知敌情的士兵整齐地排在田间。这是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候,也是干活最出活的时段。大家默不作声,你追我赶。有时,一不小心割破手指,便飞奔而回,从门旮旯里捞了一片蛛网,揉成团作为止血膏,再缚上布条,回头继续干。也有用火柴蜡或泥土止血的,挺管用。胳膊上,胸腹上,脖子上,会留下一条条被稻草划破的条痕,汗水流过,有一种刺啦啦的疼痛。

割完的早稻在烈日的暴晒下,草干稻脆。这时,就把斛桶扛进稻田,开始掼稻。临桶掼稻一般是四个劳力为主,一人一角。摞一把稻子,成马步状立于一角,下盘如石,扭腰带臂,把稻子高高地举过头顶,掼向桶壁,再猛地一抖,蹦脆的稻粒哗啦啦地溅向桶底。三五下,稻草分离,手里就剩了一把稻草了。多年后,到了球场陪打高尔夫,发现球员发球和这个动作十分相似。我想无论是体育活动还是生产劳动,都是讲究一个动作协调,动作分解后,技术要领和打高尔夫差不多,只是把杆子当作稻把,球就是稻粒了。以腰带臂发力就猛,稻子脱得就干净。此时,就盼望着烈日天晴,越是赤日烘烤,越易脱粒。

汗水像山头上的溪流涓涓而下,冲破眉毛的封锁,涉眼而过,不能用手揩。一揩,会把手上的汗水黏着的稻草屑引进,眼睛会辣得睁不开。任汗水顺着脸颊涓涓地流到嘴角,张嘴一吹,一半飞溅而去,一半趁势钻进嘴里,一股咸涩的味道像淡盐水般冲咽进肚里,炽热暴晒下,却并不厌恶。

掼桶中稻子渐满,我就用簸箕把桶中的稻装进稻箩,挑上船。这是一个力气活,一担稻子约150斤左右,若田湿未干,挑着一担稻,一脚一个坑,跨上田埂再上船,一船挑满四担,再往稻场上划。挑着稻子上船,不仅要有力气,还要注意重心,脚踏上小船不偏不倚。四个主舱八只稻箩,摆放也是一门掌握平衡的技术。船行沟渠,清风扑面,这应该是烈日下较舒服的工作了。但很快到了稻场的岸边,又要一担一担地把稻子挑上去,

挑担,扁担很重要。太软,就不能载重,太硬则没有弹性,挑担行走不轻松,挑在肩上有弹性,要软硬适中,有弹性,韧性好,行走起来,有一定的弧度,这才是好扁担。一个地道的农民,都有一条与自己肩膀高度磨合的专用扁担。我17岁时,父亲专门请木匠为我精工细作了一根柳木扁担。因为扁担是新出,还没挑熟,肩膀很快被磨破了,汗水一浸,每挑一担都疼得龇牙咧嘴。

当然,谷粒也有故意不脱干净的时候。不脱干净的稻草堆在田埂上,曾救过一圩人的命。1959年收获季节,十七岁的学生许锡照被安排到昝村“监打监收”,专管姜家圩。他每天例行公事地沿圩堤绕圩一圈,远远地看着农民在圩田里抢收稻子,也不走近检查。社员们趁机故意把稻子只掼下七、八成,余下的就随稻草堆在了田埂。到了年底,粮食已十分紧张,大家悄悄地从稻草上搓稻充饥,一圩人居然勉勉强强地安然度过了那个荒年,和其他地方形成了鲜明对比。直到2016年,我到姜家圩防汛,当地村民还在说着这个故事。我和已从安徽日報社退休寓居南京的许老说起此事,他说,我那时还是学生,没有工作经验,也是无心插柳。看来,忘了初心的“经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夏天“打暴”也是常有的事。立秋前是一暴热一暴,立秋后又是一暴凉一暴。

黄灿灿的稻子晒在稻场上。午后时光,突然天边起云,闪电催着雷声而至。顿时,稻场上,人声鼎沸,锨掀,帚扫,人人忙得满头大汗,把稻堆成小山一样,盖上草把。刚想喘口气,雨便哗哗下来了,又淋得像落汤鸡。雨霁天晴,一道彩虹斜挂在东方的半天中,渐渐地拉成了一个半圆,空气分外清新。

当然,有时也是虚惊一场,风卷乌云后便是赤天大晴,我们说这是“风暴”,此时觉得太阳格外刺眼,天气也更加闷热。

圩乡的地畴平展如砥,夏天雷电特别多,也偶有人在田中被击倒的事发生。那年夏天,大雨倾盆,魏家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魏有青暴雨来时没有回家,钻在竖起的斛桶中躲雨。待雨过雷停,大家从村上返回田里,发现他已没有了气息,浑身发黑,居然被雷电击中在斛桶中。

“绿遍山原白满川……才了蚕桑又插田”,稻子打完后,就要插秧了。四年时间,我把圩区种田的各种农活,什么犁耙水耖、栽秧割稻等都操练了一遍,可以说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十八般武艺,样样都会操作,这其中最厉害的还是栽秧。

栽秧又叫栽田,栽田先拔秧,拔秧看上去很轻松,可以坐在秧板凳上。秧板凳与平时坐的小板凳不同,底部有一块两头翘的木板垫着,这样坐在上面就不会下陷,一把扎秧草放在板凳旁,把秧苗成片状拔成两把,放在水中,洗去根部的泥土,交叉在一起,用一根扎秧草一绕,丢在身后。拔秧,一般利用晚上时间,一人一模田。月光下,夜风凉爽,除了有蚊子叮咬,还算舒畅。蚊子实在多,就搽点儿“蚊子油”。大家边拔边聊着天南地北,过去未来,时间长了,实在疲乏了,也就不再作声,只听到秧田里一片“啪嗒啪嗒”的洗秧声了。

第二天清晨,即来挑秧入田。

清新的空气里,夹杂着沟埂旁一簇簇野蔷薇花淡淡的清香,人行埂上,神清气爽,牛筋草上凝结的露珠不时洒落在脚背,晨曦正孕育着田野的希望。昨晚拔好的一排排的秧把,是一行行队列整齐的小战士,矗立田中,头顶着一颗颗晶亮的露珠,像缀满无数只误落凡间的星辰。我把秧把码好,一担一担地挑到大田,按照行间距抛洒到田间。

栽秧是一种体力活,更是一种技术活。一块田,四五亩,七八个人。田横头处,一边一根一样齐的竹竿子作标杆,尼龙线一拉,一格内分上下两趟,格外又是两趟。依次排开,一趟六棵稻,卷裤,赤脚下田,马步状弯腰下蹲。胯下两行,两边各两行。左手拿秧把紧贴水面,紧随右手而行分苗,右手则如蜻蜓点水,飞梭上下。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左右循环。很快,平展展的白水被点染成了绿色的画图。

那一片有节奏的击水声,是秧苗向稻棵的裂变声。握在手里叫秧,栽进田中即为稻,就像女儿在娘家称姑娘,嫁到婆家就是新娘子。虽然人还是那个人。

栽秧不仅要快,横竖一条线,方见本事。竖是竖,横是横,横平竖直一般齐。这就一靠拉栽秧线,线拉对弓了,趟子才直;二靠有节奏的后退,秧把到左边,右脚往后退,秧把到右边,左脚往后退,如此反复,左手攥着的秧把随着拇指与中指剔秧的节奏,在手心里转动。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也有节奏地把分棵的秧苗插进水田。手指与水中泥土的接触只是瞬息之间,像弹琴一样,一片简单快捷的啪啪声持续不断。高手栽秧,寸劲功夫,每个动作分解是用最简洁的手法,最后几无差距。栽得快慢凭的是腰功。有的人,一弯腰,再长的趟子也不直腰,一直栽到头。有的栽不到几行,就要直腰看天,那功夫就耽误了。我栽秧是从不输人,皆因再长的田也是一次不直腰,这就省下了许多时间。不是俗话说的“赖谷子没屌,小孩子没腰”,而是掌握了让腰得到休息的诀窍。那就是每次换秧把,都下蹲胯部,抬头挺胸,让腰身直起来,在解秧把的过程中就让腰得到了休息,很管用。当然,纵是这样,一趟田到头,还是累,得在那绿茸茸铺满溝埂的狗牙根草上一躺,四脚八叉,仰面朝天,眯眼观天外云卷云舒,任凭蚂蚁在耳际爬来爬去也不管,只让腰彻底舒坦一番,好开始下一趟的酣战。

此时,特盼望实现农业机械化,最想的还是插秧机。希望有插秧机,把我们农民从繁重的弯腰运动中解放出来,看电视,听广播,翻图书,最想找的也是此内容。甚至有传言,某某木匠发明了插秧机,都心生向往。如今,这些已不成问题,可又不知什么时候起,已“双改单”,普遍是一稻一麦(或一油)的种植模式了。栽秧有的已变成了直播了。

最佩服的当然是小姨、表姐她们几个大姑娘。花衬衫的衣袖扣子扣着,百十米一趟田栽下来,轻轻巧巧,衣袖上没有一点点泥水。我是不行,小拇指不直,总是带水,栽插时自然噼里啪啦响声大,衣袖和胸前一片泥。

没有撒化肥的田有蚂蟥。上了田埂,卷起裤脚,小姨们白皙的腿肚子上,往往会吸附着滚圆滚圆的蚂蟥,也不惊诈,一巴掌打下去,吸足了血的蚂蟥就滚落在晒得干裂的田埂。被咬的腿会有一缕嫣红的血流下来,依然不惊不叫,俯身抓一把泥揉在伤处,一会血就止住了。这时我会找一根细枝条把蚂蟥插在路中间,放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炙烤。继续拉线,放格下田。再回头,它就晒成了肉干了。

中午,烈日炙烤,稻田的水像煮沸一样滚烫,赤脚踩下去,浑身会电击般的一个哆嗦。当双脚深入柔糯的泥土,一股沁凉便涌上心头,于是,一只百灵鸟在胸间舒畅地唱起了动人的歌,大家便又捏起秧把,你追我赶地栽起来......

总结栽秧的经验,首先是节奏,也就是频率。太快,则体力消耗大,有极限。同时,不做无用功,省略掉每一个可能耽误时间又无用的环节,每一个细节都如行云流水,没有半丝多余的空间。还有就是不浪费时间,有毅力。

参加工作后,常以此为鉴,无论在什么岗位,干什么事,都不喜拖沓,不讲废话,注重流程,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叫苦叫累。

多少年来,我的书房一直挂着一位朋友书赠的五代僧人契此的插秧歌:“手捏青苗种福田,低头望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道,退后原来是向前。”后退原来是向前,它既是千百年农耕时代农民插秧的真实写照,生动活泼,饶有情趣,同时又是一句充满哲理的偈语,看似浅白平易,却富含哲理,饱蕴禅机。生活和工作中,每遇烦节,读之,常一片豁然。自觉双脚依然踩在沁凉的泥土中,天空,白云悠悠,满眼是星星点点的绿意。

后来看到耕织图,有插秧诗曰:“晨雨麦秋润,午风槐夏凉。谿南与谿北,啸歌插新秧。抛掷不停手,左右无乱行。我将教秧马,代老民莫忘。”知是南宋绍兴年间画家楼俦,在临安於潜为令所作。想临安於潜,离圩乡不远,又在同一纬度,南宋时期,圩乡正是开发之时,想必诗中所叙插秧场景大体相当,插秧是弯腰撅屁股的活,怎可啸歌?实在匪夷所思。圩乡倒有打夯歌,打麦歌,水上船歌,辽远而高亢,有节奏感,置身期间,精神倍觉振奋。记得父亲就是打夯时的领歌者。

晚稻收割后,并不在田里脱粒,而是很快把它们扎成一捆捆的小靶子,装运到稻场上,堆起来,一笼笼的有半人高,人行其间,像一排排的战壕。这时腾出的田,立即挖沟培垄,栽上油菜,这一茬叫午季。午季种完,让那些油菜苗在寒风中慢慢生长时,才腾出时间,一家家地轮流着把稻场上的战壕用打稻机清理掉。那时,几乎也是不分日夜,大家相互帮忙,打完一家的稻子,又打另一家。

此时,收割过稻子的稻田里,枯白的稻桩,像垂暮的老人,呵护着翠绿的一行行油菜苗。一场大雪覆盖着茫茫的田野,露出一个个的小黑点,来年春暖,这些小黑点就会迎风茁壮成长,那时,一片金色的花海又会在圩乡的稻田蔓延开来。

如此四年,辛勤劳作,在我工作的年份中,再也没有比这更耗体力的了。以后,每一段时光的经营,都磨不掉那烈日炙烤下挥汗如雨的映像,它已成了我人生不可分割的一段经历,已如芯片深深地植入心底。但在我的工作简历中却从无填写,自然也不算工龄,和我的父老乡亲一样。

而千百年来,有多少圩乡人如此循环往复的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在这片肥沃的稻田重复着昨天的故事,所为却仅仅是果腹而已,但每天依然像东边的日出,越过层层山峦,从心底升起那缕曦光。

“布谷,布谷”,布谷鳥的叫声撕破了黎明的安静,裹着春风朝露,把我从睡梦中拽醒,我知道,又到了圩乡农耕忙碌的时候了。一刹那,宛如梦回少年,远接那一片悠悠的清风和温馨的乡土田野,一种战士出征般的紧张感迅速地蔓延上心头,像晴日里忽而乌云密布于头顶,有风雨欲来之势。几十年了,每当这个声音回荡在耳际,眼前总会有一幅立体的画卷徐徐展开。赤日下,那随风摇曳的白莹莹的稻花泛着淡淡的清香,一株株饱浸汗珠的稻穗,在广袤的圩乡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作者简介:

时国金,有作品先后发表于《钟山》《清明》《安徽文学》《青春》《人民论坛》《生态文化》《中国散文家》等几十家刊物媒体。曾获“全国党建文稿征文”三等奖,全国第二届新视野散文大奖赛二等奖,首届羡林杯生态散文大赛一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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