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沙漏

2021-11-17 23:46王贞虎
湖海·文学版 2021年1期

王贞虎

01

周贤林和刘心蕊是相当要好的青梅竹马,他们俩住的近,又是就读同一所高中,两人习惯了一同出门、一同回家,相处间总有着淡淡的暧昧。但也许是因为课业繁忙,又或许是掩饰得太好,班上没有任何人察觉他俩之间的异样情愫。

高三那一整年,他俩相约每天一起到图书馆读书,以默契十足的战友状态一同度过这段煎熬的备考时期。

高考考完的隔天,周贤林依着惯性,在七点半起床、八点出门,到刘心蕊家等她出门,再一起去图书馆。直到超过了平时等待的时间,他拿起手机想催促她时,才注意到手机上的考试倒数日期已是负的。他摸摸鼻子,赶紧转身准备回家,却见她匆忙的出门,焦急往他的方向小跑而来,轻喘问道:“抱歉,等很久了吧?”意识到她大概和自己一样被习惯掌控了,他开口提醒道:“已经考完了。”

她愣了愣,可爱的表情让他耳尖发热,两人有默契的相视而笑。他们还是去了图书馆,却是去平时不曾踏足的影视区,两人决定在此打发一上午的時间。他们选了一部欢乐片,从头笑到尾,看完后虽然不太记得剧情到底演了什么,但却有股发泄的感觉。

中午,两人在图书馆附近的小吃摊点了两碗清淡的三鲜面,惬意的享受考完后的放松。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休息过了,升学的路一直都是压抑的,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周贤林看着刘心蕊的脸,思索着要在什么时机向对方告白。

刘心蕊在周贤林面前挥了几次手,发现对方毫无反应,于是好奇的问道:“你发什么呆呢?在烦恼志愿吗?”

“噢,不是,不是在烦恼那个。”

“那你已经想好要选填的志愿了吗?能不能和我说说?”

“嗯,我之前就有先排出几所想读的学校和科系。”周贤林一边在背包里翻找纪录志愿的纸张,一边问道:“你呢?有想好要填什么志愿了吗?之前也没听你说过想读哪间学校。”

刘心蕊露出神秘的笑容:“这个嘛,等发榜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稍微透露一下嘛,至少告诉我是在哪里的学校呀?”

“北京。”

周贤林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他很快掩饰下心中的惊讶,接着说道:“之前都没听你提过,我以为你会留在重庆。不考虑留在重庆,毕业后再考虑去北漂吗?”

刘心蕊摇摇头,继续说道:“那是我母亲的故乡,我父亲现在人也在北京工作,我本来就打算高考发榜后就跟母亲一起去北京。”

“那你,四年之后,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但是我们可以继续保持联系呀,以后你可以来北京找我玩。”

02

那天直到两人各自回到家,周贤林都没有表白,他十分焦虑,这一分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相见,他们有可能在一起吗?他看着自己排好的志愿,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将那张纸彻底撕碎。他终究忍下了这股冲动,仔细的看了一遍自己的志愿后,他放下那张被揉皱的纸,烦躁的走出家门,小跑步到附近的公园。

坐在公园的小椅子上,他放空自己看着遥远的天空,倾听着一旁在溜滑梯上玩耍的孩童嘻闹声,直到天空黯淡下来,耳畔边的声音渐消,他才察觉到自己内心巨大的空洞感。这是即将失去的感觉,他独自思索着,都说考上大学之后是一段新的开始,他怎么觉得这个起点如此落寞?

在多番挣扎之后,他传了讯息邀约刘心蕊明天中午见个面,一起吃午餐。周贤林心中忐忑,他决定明天就向刘心蕊告白。

那一晚他睡得十分不好,他一直梦见刘心蕊坚定拒绝他的场景。噩梦惊醒之际,他不断安慰自己,梦和现实总是相反的,刘心蕊会答应他的。

03

隔天中午,两人用餐到一半,刘心蕊忽然盯着周贤林,暧昧的笑了一下:“你今天约我出来是不是要跟我告白啊?”

周贤林差点把嘴里的肉都吐出来,他赶紧灌下饮料,又咳了几声,好不容易喘过来,却看见刘心蕊一直微笑着等他回复。

“那个,我、我——”

“你超明显的,今天穿得比平常还正式。”

周贤林拾起桌上的纸巾轻擦嘴角,有点害羞却又无比认真地看向刘心蕊说道:“我喜欢你。”

“嗯,我知道了。”

“那你,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是……”

“升上大学之后,我会努力打工,在寒暑假的时候到北京去找你。我想过,我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办法见面,可是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我们还可以视讯,一定能克服的!”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像个热血少年,紧张的心脏疯狂乱跳,他怕刘心蕊最后给的答复仍是拒绝。

“我们还是先不要在一起吧。等到大一结束,如果我们的关系没有变得疏远,到那时候,如果我们还喜欢彼此,就在一起。”

周贤林沉默半晌,他直视刘心蕊的目光,慎重地说了声好。

那一刻,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地相信时间和距离不会冲淡他和刘心蕊之间的感情。

04

暑假期间,周贤林找到一份短期的兼差,他在一间便利商店工作。发榜那天,他得知刘心蕊顺利被北京一大学录取,而他也顺利被分发到自己心目中的前三志愿。在那之后,他把握着有限的时间,只要没有排班的日子,都会约刘心蕊出门。他知道,再过一个月,她就会离开这里。

在这个月内,他和刘心蕊去过很多地方,但最让周贤林印象深刻的是他们一起到渝中沙雕艺术季的那时候,那一天刘心蕊第一次点头答应让他牵着手,他还记得她那明朗的表情。他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和刘心蕊交握的手上,感受着彼此的温度,那个时候,他完全忽视周边的沙雕,眼里心里都只剩下她一人,心中狂喜不已。

刘心蕊看着沙雕,轻快地笑着:“沙子好像总是握不住的,我记得小时候玩沙,握得再紧,边走还是会边洒。有一次我还故意握着一把沙,走在某个同学前面,风一吹,手上的沙就吹散到那个人的眼睛里,他当时哭的好惨呢。不过我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也想不起来那时候为什么要这样整他。”

“那一定是他的错,你这么温柔,不会无故整人的。”他笑着说道。

“你太浮夸了,”刘心蕊开怀的笑出声,指着自己问道:“我哪里温柔啊?”

他停下脚步,将交握的手收紧,低声问道:“心蕊,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不好,说好了要等一年之后。”她笑着把手抽开,迈开步伐继续往前走。

阳光之下,周贤林凝望着刘心蕊灿亮灵动的背影,心跳漏了好几拍,恍惚看见荒漠中的绿洲女神,他带着虔敬的心情跟随在她身后,就像一个永恒的信徒。

05

时间总是残酷,很快就到了刘心蕊即将离开的日子。那天的天气特别明朗,一如彩色的节庆般,令人兴致高昂。周贤林起了个早,特地陪伴刘心蕊搭车到机场。一路上,两人的话都很少。周贤林内心五味杂陈,这些日子的美好回忆一直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他真的不想让刘心蕊离开,但他还是尽力阻止这种想法在心中蔓延。他鼓励自己,下次再见到刘心蕊时,他会变得更好、更成熟,让她彻底爱上自己。

临别前,刘心蕊送给他一个浅蓝色的沙漏钥匙圈,让他留作念想。

“这沙漏你要好好收着,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要看到你还带在身上!”

周贤林眼尖的发现心蕊手中还握有一个浅粉色的沙漏钥匙圈,显然这两个钥匙圈是一对的,他内心窃喜,连应了好几声:“你放心,我一定带在身上,天天都带在身上,绝不会弄丢的!”

刘心蕊脸颊微红道:“别这么大声啦,你害不害臊啊!”

周贤林傻笑着轻拥住心蕊,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很快就会去找你,请你一定要等我。”

刘心蕊在周贤林怀里点点头,并伸手回抱住他。

阳光从炽热到隐没,刘心蕊离开的那天晚上周贤林失眠了。他不断想着刘心蕊现在在做什么,虽然不久前才收到平安抵达的信息,但那只字词组无法消除他的想念。他看着放在书桌前的沙漏,象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坐直身体,打开桌上的笔记型计算机,疯狂查起了刘心蕊所读大学的相关资料。

稍早,刘心蕊离开时,他只觉得悲伤和落寞,然而此刻,他看著网络上无数的资料和一些景点的图片,他变得满怀期待,期待下次的会面,期待能再次拥抱刘心蕊。周贤林开始着手规划起安排大学四年要达成的目标,就在这样的忙碌规划中,一夜无眠。

06

进入大学后,周贤林热衷于运动,他参加了系上的排球队和羽球队,在没有训练的晚上,他会一个人到操场慢跑,或是兼任家教老师,藉由让身体彻底疲惫来摆脱失眠,效果还不错,在与刘心蕊分别一个月后,他已经可以不再受到失眠的困扰。寒假来临之前,他终于赚取到足够的钱,可以支付机票钱、旅费、下学期的学费和住宿费。

学期结束时,除了家人之外,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刘心蕊,一个人提着行李便偷偷跑到北京,想给对方一场惊喜。当他到达刘心蕊就读的大学时,内心激动不已的他开始逛起了这座彷彿有着刘心蕊气息的校园。他想着,他们很快见面了,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会不会惊喜的冲过来拥抱自己?说不定这样逛一逛就会碰到刘心蕊了,周贤林傻楞楞的笑着,继续向前漫步着。

直到他逛到校园的一处角落,看到一个神似刘心蕊的女生,旁边还有一个男生亲暱的牵着那个女生的手在散步。他绷起神经,起初还想着应该是自己看错了,后来他手上前几步,听见刘心蕊开朗的笑声,且更清晰的看见了对方的面容,他完全确定了那人正是刘心蕊。

他的心神在一瞬崩毁。

周贤林走到那两人面前,看着刘心蕊震惊又尴尬的表情,微笑说道:“能借一步说话吗?”

刘心蕊身旁的男子充满戒备的看着周贤林,他看到那个人把刘心蕊的手握得更紧,他的心脏在那一刻彷彿也被人挤握住,痛到几乎要爆裂了。

过了一会儿,刘心蕊才彷彿回神般,冷漠的说了句:“你是谁啊?我又不认识你!”

那男子稍微放下警惕,不屑的对周贤林说道:“你有啥事?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非要借一步两步说的?”

他的经脉在刘心蕊说了那句撇清关系的话语之后抽象性的碎裂了,他冷酷的看着刘心蕊,平静的开口道:“还给你吧。”说罢,便把手上的沙漏钥匙圈丢在地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隐约还能听到身后一男一女争执的声音,他一边加快步伐,一边压抑住不停涌上的鼻酸,心里沉闷又暴躁的起伏着,他失去了闲逛校园的兴致,一个人到商店买了几罐啤酒和一包香烟后,便回到事先订好的酒店里去了。

一个人喝着闷酒,周贤林几乎有把房间里的装潢摆设全部砸烂的冲动。喝到最后,他无力的躺倒在床上,脑海中不停想起室友在他来之前给他的鼓励,还有他拚尽全力独自努力的那些个夜晚,如今,在那对男女的身影之前,他所做的一切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心蕊……”为什么就不肯再多等他一下呢?他感到相当愤怒,理智上却又明白自己没有对她生气的立场,毕竟他和刘心蕊并非正式交往的男女朋友。在内心深处,某部分来说也是那种得不到的不甘心在牵引着他的愤恨吧。

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实在不想与刘心蕊交恶,即使她这样抛弃了自己的心意,他竟然还对她满怀心疼。他替她辩解着,也许就是因为初来乍到,还不适应在这里的生活,又因为自己没办法照顾到她,才会让别的男人有机可趁吧。他憎恨的对象变成了自己,就这样想着想着,也没那么生气了,更多的是难过和伤心。

从床上坐起来把最后一瓶酒喝完之后,他才觉得累积的勇气足够了,伸手拿出手机准备用微信留言给刘心蕊,向她道歉自己今日的唐突与粗鲁,顺便与她道别。

到底是朋友一场,纵使心中恼怒,他也不想走的那么决绝。

拿起手机一看,他才发现刘心蕊在微信上传给他的讯息:“我想我们以后不会也不该再见面了。今天你看到的那位是我男朋友,我和他已经相处一段时间了。我不想让他对我有什么误会,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原本还想打电话给刘心蕊,在看完讯息后,他仅仅只回复了两个字符:“好。”便把对话删除,并顺手将刘心蕊从好友的名单中剔除了。这一回他死了心,没想再黏糊上去惹对方厌憎。把手机随手扔回桌上,他点了根烟抽着。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麻痺自己的心,他强迫自己冷漠下来,却意识到自己无法在这一时之间掐灭心中的爱情。

眼角发了狂似的溢出泪水,这次他没再忍住。

07

那是他的初恋,时隔几年,他还是经常会梦见。他费尽心思地追逐着刘心蕊的身影,最终也只是一场空。尔后,一直到大学毕业他都没有心思在恋爱上,这期间也曾有两三个女孩倒追过他,然而都被他微笑着推拒了。

在大学毕业后,高中同学找他一起到北京游玩几天,经过几番挣扎和犹豫,他终是点头答应。到达当地之后,他们一行人先到二环路的某间酒店摆放行李,这期间他听见同学们在讨论着那位他许久没听闻过消息的刘心蕊。

连在心底默念她的名字都令他感到那样陌生,他想着,或许是时间冲淡了一些伤痛,他好像没这么难受了。

“贤林?贤林?周贤林!你发什么呆呢你?喊你三次了也不理人的,思春啊?走了!”他的老好友黄少安拍他一下,接着又兴奋地说道:“说,你在想谁啊?发呆发成这样?偷交女朋友了是不是?给我老实招来,我告诉你,这事儿坦白从宽!”

“这没有发生的事情怎么跟你坦白从宽啊!发个呆都能被你脑补成这样,我们以后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相处了?”

“是吗?唉呀,你别生气别生气,我就是说说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说我们班上有个女生最近要结婚了,你知不知道?唉,我这心里就跟着有点儿着急,你也晓得,我到现在连个伴都没有,这都几岁了,我也想赶紧找个伴把我的人生给定下来啊。”

“少安,我们这才二十三岁而已!你别把二十三岁说的那么夸张又那么显老行不行啊?”

“靠,我要是也抱持着你这种想法,猴年马月才能交到女朋友啊!”

“你都着急几年了,还差得了这一时吗?”

“唉,你说得也有道理啦。算了,和你争这个我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去找我的另一半呢!对了对了,你记不记得那个很安静的女生?那姓刘的,我忘记她全名了,这次就是她要结婚,大伙儿才特地揪团赶来这里的,过几天就是她婚礼了,你也准备准备,打理一下自己,说不定到时候可以在她婚禮上邂逅个有缘人也说不定啊,嘿嘿。”

周贤林内心震动了一大下,他还记得高中时期,班上姓刘的女生也就只有刘心蕊一个人而已。一直以来,高中同学都没有人知晓他和刘心蕊之间的种种,他和刘心蕊当年走的是非常低调的路线。这么些年来,他也从没想过要解释,他不想让任何人揭开自己的伤疤。

周贤林面上努力装作淡定的缓和气氛道:“呦,这么久没见,有长进了啊,现在连邂逅这个词都会用了。”

“那是!我当然要有点长进了,以后才好教导小孩,这样也可以顺便省下不少补习费!”

“你会不会想成家立业想疯了,这都还没出社会呢,连找伴也没个影子,就想着孩子了?”周贤林笑着说道。

“这些事都是要趁早准备的嘛,嘿嘿嘿。唉呀唉呀,你这个万年单身汉不会懂的。”

沉默了一下,周贤林又问道:“婚礼在什么时候啊?怎么揪团来北京之前也不事先说一声?我这次完全没有带到正式的衣服。”

“好像是在三天之后吧。我也是直到上了飞机才知道这件事情,余小媛说其他人都有收到喜帖,她以为我也有收到呢。哥儿们,那这样听来,好像就只有我们两个没收到喜帖啊,那刘什么的,至于那么针对我们两人吗?我不记得和她结过仇呀,我猜应该是寄丢了吧?”

周贤林默然的想着,大概因为黄少安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所以才和自己一样没收到喜帖,想来刘心蕊并没有邀请他参加婚礼的意思。周贤林的嘴角隐隐露出有些苦涩的笑容,缓慢地说道:“说不定人家真的没想邀请我们,就这样去了反而才尴尬吧。况且我刚好没带到衣服,这婚礼,我就不参加了。”

黄少安歪着头打量起周贤林,接着说道:“我说这位大哥啊,衣服什么的完全不是问题吧?你现在就去给我照照镜子,瞧瞧你自己,身上穿的这套衣服看起来就这么人模人样了,哪还需要操心啊。这么好的场合,咱们可得把握机会啊!欸欸欸,只顾着说话,我差点就把正事给忘了,我这就是来提醒你,赶紧的我们先跟大家会合吃晚餐去吧,估计大伙儿都在等我们两个人了。我们边走边说吧。”黄少安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周贤林跟在后头,又听黄少安说道:“今晚就是要去和那姓刘的吃个晚餐,那也是大家后来商量的结果,毕竟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收到喜帖,其他人都觉得没收到喜帖就贸然跑去参加人家婚礼太没礼貌了,待会聚餐就先知会她一声,如果她不高兴,那咱们也就不去参加婚礼了,省得尴尬,也省下个红包钱,我以后还要给孩子上学缴学费呢。”

周贤林大笑出声,内心的忐忑因而减缓不少。他迈出步伐,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愿,去见刘心蕊一面。他其实也很想看一看即将嫁人的刘心蕊会是什么模样,虽然她要嫁的那人,并不是他。如果她拒绝自己参加婚礼,那他自会离开。

那天晚上,刘心蕊穿着轻盈简便,脸上还画了淡妆,看起来比以前成熟漂亮很多。周贤林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人与过去的刘心蕊画上等号,她身上曾经有过的亲和力与朴素的气息全都消失了,变得有些高冷,于他而言遥不可及。

聚餐期间,他和刘心蕊不经意地对上几眼,对方的视线并没有在他身上多做停留,很快便移开了。整个晚上周贤林都有些浑浑噩噩的,唯有刘心蕊开口说话的时候,他才会把注意力拉回来,低着头专注地听她笑吟吟的和其他女生聊着这几年在北京的生活状况。

刘心蕊的结婚对象是她大学同学,那人是个富二代。他们交往三年,一毕业就结婚除了是对方家长的要求,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刘心蕊怀孕了,肚子已经有三个月大了。

周贤林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再听下去,然而他还是留恋着对方的声音,那是他所能抓住的,与过去的刘心蕊唯一的连结。纵使她所吐漏的话语是那样的残酷,他低头聆听着,装作是在喝着白开水,他卑微的努力着,想把那些声音牢牢地记住,并忘记字面上的所有涵义。

他不再看刘心蕊,也不与再她有任何眼神上的交集。这场初恋已然逝去,他早就不认识现在的刘心蕊了。就这么想着,周贤林开始和身边许久不见的高中同学谈笑风生,也逐渐不觉得这场同学会有多么难熬了。

在聚会结束之前,黄少安喝得有些醉,他半开玩笑的对刘心蕊说道:“刘同学啊,听说你要结婚了,我先在这里祝福你和你的未婚夫百年好合。不过啊,可能是我和贤林住的地方都太崎岖,你寄来的喜帖好像被邮差给弄丢了,我们两人都没有收到,实在是很不好意思啊!”

刘心蕊微微愣住,脸上有些发红,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笑咪咪地从包包里拿出两份喜帖来:“没关系,我这里刚好还有带到几份,到时候再拜托你们大家一定要来捧场。”

“一定一定,我就知道是邮差的问题,明明以前我们就没有什么过节嘛!我还在想,要是我以前哪里得罪过你,今天一定要向你好好赔个罪!来来来,我们来再喝几杯!让我给你、给你赔个罪吧!”

其他人纷纷拉住黄少安,余小媛赶紧说道:“心蕊,你别理这个酒鬼,醉了就和疯子一样。你现在是孕妇,少沾点酒。”

“不要紧,倒是我思虑不周,真是不好意思,没想到竟然把喜帖给寄丢了。小媛,等他之后酒醒了,再麻烦你替我向他致上我的歉意。”刘心蕊又抬头看向在场的人,优雅的微笑着,语气恳切地说道:“请大家过几天一定要来参加我的婚礼。”

“我会帮你跟他说一声的,你放心吧,他这个人那么粗线条,何况这又不是你的错,我向你保证,他一定肯定绝对是不会介意的。我们大家一定会去的,那可是你人生中的重要场合!”余小媛回复道,在场众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那我就先谢谢大家了。时间不早,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嗯,过几天再见,掰掰。”

08

一直到刘心蕊搭车离开,都没有和周贤林说上一句话。回到酒店后,余小媛单独把周贤林带到一旁的角落,满脸疑惑地问道:“贤林,你跟心蕊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

他耸耸肩,无辜地说道:“没发生什么事啊。”

“难道真的这么巧,就你和少安没收到喜帖吗?”

周贤林有些好笑的看了余小媛一眼,说道:“就是这么巧啊,邮差同时把我们两个的喜帖寄丢了。”

“你……”

他故作正经的说道:“你就别责怪邮差了。”

余小媛见周贤林似乎不想多谈什么,便微笑道:“好。我回房休息了,晚安。”

“晚安。”

当晚,周贤林躺在柔软的床上,大脑还有些恍然。不知为何,脑海中一直不断重复着当年刘心蕊的笑容,还有她那句轻盈的话语:“沙子好像总是握不住的。”他梦见自己在沙漠中寻找方向,风和沙往他脸上吹拂,浑身黏燥。他在广漠的天地间迷失了自我,被旱烤在毒辣的阳光下。梦里,曾带在身上许久的那个沙漏被遗落在黄尘沙海,时光随着蜿蜒细小的通道不停下坠,他的心也和那早就被他丢弃的沙漏一样,最终干涸枯寂,失去生息。

婚礼那天,场面盛大而热闹,简直就是有钱人家在显摆自己的富有程度。桌边的女同学有的人发出羡慕的赞叹,有的人则酸溜溜的嘲讽着。新娘致词的时候,说了许多和新郎相识的过程,她不停称赞对方的温柔体贴,说到后来还哽咽哭出来了。台下的宾客也跟着鼻酸,新郎握住她的手,吻去她流下的眼泪。

周贤林漠然地看着舞台上的新郎新娘接吻,耳边响起新娘带有轻微鼻音和颤抖的话语:“谢谢你,霍洋,这是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婚礼。”

“这是我永远无法给你的婚礼。”周贤林在心里呢喃,接着他轻啜了一口手中的酒,佯装成最平静的模样,彷彿参加的是陌生人的婚礼,无声的夹起桌上的食物迅速吃了起来。

黄少安最先发现周贤林的作为,他小声地指责道:“哎哎哎,贤林,你这人真是太无趣了,这么感人的场面你竟然趁大家不注意偷吃起来了啊?那道菜是我爱吃的呀!哥儿们,留点给我吧,手下留肉啊!”说着,他一边伸手想抢夺盘子里剩下的烤鸭肉。

同桌的其他同學一听桌上的菜已经有人动筷了,各个抹干眼泪,摆出凶猛的气势埋头狂吃起来。余小媛看着大伙儿的吃相,不禁哈笑出声,桌前原先催泪的场面一瞬间便得欢腾不已。

一行人彷彿回到学生时代,没有人注意到新娘有些落寞的单手握拳,也没有人注意到低头扒饭的周贤林因酸涩而略微颤抖的表情。

婚礼举行的很顺利,一行人在离开前凑到新娘身旁留影合照。周贤林恰好被挤到刘心蕊身侧,这一次他没有避开,而是趁着些微的酒意,将内心深处的失落和叹息暂时压下,竭力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祝福:“新婚快乐。”

刘心蕊像应付每位宾客那样,露出恰到好处、公事公办的笑容向他道谢。

那是他认识刘心蕊以来,见过最端庄美丽,却也是最陌生的她。他的情感在剎那间被封印,他的执着也一并被那抹笑容给冲散了。

离开婚宴会场的时候,周贤林没有回头,笔直地朝门外走出。他想,这辈子大概没有什么机会再见面了。

婚礼参加完,这趟旅程也很快就结束了。回到现实生活中,他们的人生还得要继续走下去。

09

出社会工作了几年,周贤林变得越发成熟稳重,他从一个基层的小职员做起。当他好不容易升迁到一个小主管的位子时,公司来了一个初入职场的年轻女孩,名作曾文莉。

周贤林与这样一个新人基本上没有太多的交集。然而,他却多次撞见她因不熟业务而被直属主管责骂,也经常在加班后发现整个办公室里只剩下这位新人在桌前努力不懈的熟悉职务,他象是看见刚出社会时的自己。周贤林开始会在加班后要下班时给予曾文莉几句指点,让她能够更快进入状况,把工作做得更好;曾文莉也经常悄悄准备小点心来感谢周贤林的指导。

这样的一来一往,大多数是在加班、办公室里只剩下二人时发生,因此没有同仁知道他们这段隐匿的交集。曾文莉的直属主管对其越来越满意,交付下来的工作日益增多,曾文莉也越来越依赖周贤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曾文莉开始会像个小女孩一样,对他撒娇抱怨工作量太多,在下班后寻求他协助的次数越来越多,偶尔甚至还会若有似无的和他有肢体上的接触,曾文莉和周贤林肩并肩行走时,他们两人的手经常会碰撞在一起;她也会开始主动喂他吃自己准备的那些小点心,虽然周贤林都是颇为尴尬、难为情地拒绝,但曾文莉还是每次都会摆出要喂食他的举动。

周贤林有感觉到,自己大概走入了某个人的心里。他有些恍惚的想着,什么时候也能有一个人走进自己的心里,让自己可以全心全意地去疼爱,解除过去的枷锁和恐惧呢?

某日下班后,黄少安约了他一起去吃火锅。离开办公室前,他特意忽略曾文莉寻求援助的神情,装作忙碌的样子打了通电话给黄少安通报大约能抵达餐厅的时间。

不能再这样下去,周贤林想着,他对曾文莉有些愧意,一是愧今天无法留下来陪她加班,二是愧自己根本回应不了这段情意,他不能再让她把情感投注下去了。

周贤林和黄少安约在公司附近的一间麻辣火锅店。

“贤林,咱们哥俩还真是好久没出来聚餐了。以后要再像今天这样聚,机会恐怕又更少囉。”

“发生什么事了?今天怎么这么感慨?”

“公司之后要将我调派到北京,没意外的话大概会在那里待个几年时间,如果做得好,在那儿定下来也不是不可能。”黄少安一边说,一边开了瓶啤酒罐了几口后又说道:“这家店的啤酒可以喝到饱的,你酒量比我可好多了,待会儿我要是醉得不行就再麻烦你把我架回家吧。”

“没问题。”

“我还有个喜讯没跟你报上呢。贤林,我、我要当爸爸了。”

周贤林差点把嘴里的果汁吐出来,他顺了几下呼吸,淡定不了的问道:“还跳过结婚这一关直接有了?”

“这不是现代人的常态嘛,这么惊讶做什么?一个不小心就有了,交往这么多年,这次有了,我们已经决定要结婚了,下半年有个好上加好的日子,到时候再给你发喜帖。我打算带我未婚妻一起到北京去。”说起未婚妻,黄少安一脸的幸福洋溢,“这都多亏了小媛当年介绍我和湘柔认识。话说回来,你呢?这么久了看你好像都没什么消息,别说兄弟我不关心你,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帮你介绍几个相亲试试看,总会找到伴的。”

“可能就是时候还没到吧,像现在这样单身也挺好的。”他已不再和从前一样能轻易交放自己的情感,他没有勇气再那样肆意的去爱一个人,年纪渐长,她在情感上也变得含蓄许多。

“这都过几年了你怎么还这种心态,别以为你还年轻有本钱,要是有遇到机会的话还是赶紧下手吧。”

“别瞧不起单身汉啊我告诉你,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快活。”他不想和黄少安纠结单身不单身的问题,只好笑着转移话题道:“我还没问你呢,少安,你跟你未婚妻怎么求婚的?当时你紧不紧张?”

黄少安边听边夹了几块肉大口吃起来,模糊不清的字句从他的口齿间发出:“当然紧张啦,不过呢,时候到了你就会被时间推着走,一切都顺理成章。她答应我的那时候,我整个人身体都在飘啊,那个畅快,等你哪天求婚成功你就知道。”他吞下嘴里的东西,说道:“欸,这锅辣得够劲儿啊,改哪天我带湘柔一起来尝尝,我家湘柔和我一个样,都特爱吃辣!”

“你别那么放闪了行不?再说了,孕妇能吃辣吗?”嘴里虽然嫌弃好友放闪,但周贤林心里上却开始对于结婚、组成家庭有了一点点的期待。

“这我倒是没研究过,多谢你提醒呀,我把这家店放入口袋名单,以后铁定要带她来吃。”

说起口袋名单,周贤林脑海中不自觉闪过图书馆附近的鱼面店。他有些怀念那家鱼面的汤头,也不自觉想起刘心蕊好听的声音。

那一晚到后来黄少安只喝得微醺,他心心念念着他的湘柔,便专注地吃着麻辣锅里的肉片,入到嘴里的酒都显得特别没味儿。

直到走出餐厅时,周贤林才注意到手机里有一封未读的讯息,是半小时前曾文莉传来的,上面写着:“我想你了。”

他内心十分复杂,思索了许久,反反复复将讯息删打了许多次,最后写道:“嗯,到家了吗?”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的手机又传来了对方的讯息:“还没下班呢。你在做什么呀?”

他迅速抬起手看表上的时间,已经九点半,他有些担忧曾文莉的安危,打了通电话给对方,他决定骑车回公司载她回家。

电话中是曾文莉有些受宠若惊的声音,她略为迟疑的问了几句会不会太过麻烦,周贤林说了句:“在公司里等我,很快就到。”

到公司的时候,周贤林看见曾文莉憔悴的神情,她努力打起精神微笑道:“我顺利完成今天的任务了。”

周贤林有些心疼,他这次没有再避开曾文莉伸过来的手,而是任由她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衣袖上,他低声问道:“吃晚餐了吗?”

她有些惊喜地摇摇头,然后又不好意思地说道:“刚才忙到忘记吃了,待会回家我煮点消夜吃就好。谢谢你特地来公司载我。”

“我请你吃消夜吧。”

曾文莉害羞的笑着答应了。两人并肩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双手不知不觉交握在一起,那一刻,周贤林忽然更明白了一点自己的心意,他对曾文莉多少是有些意思的,不然也不會担心对方受到伤害。虽然没把握自己究竟能付出多少,但他还是决定握住她的手,顺其自然地走下去。

直至走到周贤林停车的地方,两人才将手轻轻松开。他们都没有看向彼此,空气间散溢着尴尬和暧昧的气息。周贤林沉默地发动了车,曾文莉优雅的坐到后座,将手环抱住他的腰,整个人几乎直接贴在他的背上。

那一晚他们到曾文莉住处附近的卤味摊用餐到很晚。

两人在饭桌前好不容易打破一路上的沉默,重新打开话匣子。他们聊着学生时代的种种趣事,曾到过的地方,还有将来想去的地方。

周贤林将曾文莉送到家门口时,心里竟感到一丝不舍,只想把时间拖住,留在此刻。不知道是谁先靠近谁,他们在路灯下拥吻了起来,直吻到月光被阴云复盖成阴灰朦胧的暗蓝,变得模糊不已。

他吻得生涩,这是他的初吻。曾文莉的吻初时来得热烈,他心跳微微加速,在那场拥吻里,他一度忘却了自己,忘却了时间,忘却了自己正在和曾文莉接吻。他感觉自己像沙流,不停下滑,他的内心有些不安,只得紧紧抱住曾文莉,他想确定自己的存在,他用唇舌去感受她的温度,却隐约感觉到她那不知名的、微弱的牴触,他猛然间回神,意识到对方似乎和自己一样,都还无法坦然地把心完整的交给对方。这是应该的,他们甚至还没确定彼此的关系。

他努力试着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们交往吧?”

曾文莉缩进周贤林怀里,很轻很轻的点了点头,柔柔地发出了声:“嗯。”

10

周贤林和曾文莉就这样交往了将近一年,他们的往来十分低调,办公室里无人知晓这段悄悄萌芽的恋情。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他注意到总有那么一两个周末,曾文莉会彻底失联,她总说是回老家探亲,那里讯号不好也没有计算机可以上网。令他心生不安的是,曾文莉从来不愿意让他陪伴一起回老家探亲,甚至在她回老家的那个周五下班后也不让自己接送。

随着探亲次数的增加,周贤林越来越不安,他总觉得心底的那个预感即将成真,后来他开始会梦见当年刘心蕊冷淡对他装不认识的场景,近来梦里刘心蕊的样貌甚至变成了曾文莉的脸,他梦到曾文莉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也对他这般无视和冷漠。梦里面的他不停流失能量的下坠着,一股莫名的力量把他给卷进沙海里,要将他整个人掩没,教他彻底无法喘息。

这一个月来有太多的蛛丝马迹,他已确定了曾文莉另有情人。他的心越来越冷,他将情感一点一点地从曾文莉身上收回,慢慢的,他变得只想保护好自己,而不再是保护这段感情。他没有心力去经营这样一段令人心惊胆战的关系,这才几个月便已让他疲惫不堪。周贤林没有主动向曾文莉摊牌,他只想沉默的抽离。周贤林逐渐明白,原来自己对曾文莉一直是不够爱的,以至于到了这一刻,对于这段感情他竟也不想费力去争取什么。

曾文莉到底还是发现了他的疏离,她慌张的耗费了许多心力想要安抚、留住周贤林的心,但最终还是没能抓住一丝一毫。她知道周贤林眼神里蕴藏着怎样的讯息:他什么都知道了。只差没有戳破她的谎言。曾文莉终究败在他的冷暴力之下,她在某个假日鼓起勇气将周贤林约了出来。

他俩坐在咖啡厅里,眼神并无交集,沉默了许久,曾文莉开口道:“对不起。”她一开口便哽咽了,周贤林看起来却还是那么漠然。她忍住鼻涕继续说了下去……

曾文莉原有个交往两年多的男朋友,毕业后她出社会找工作,而她的那位男朋友则是入伍当兵。刚出社会的新鲜人在职场上难免会遇到挫折,她在屡次被直属主管责骂,一度失去自信心,在男友身上不仅得不到慰藉,男友入伍后和她争执的次数反而越来越频繁,两人都无法互相体会、从彼此身上获取安慰,在她崩溃到准备离职时,周贤林如电影里的英雄救星般出现,好声好气的指导、协助她在职务上遇到的困难,她在工作上遇到的挫折、困扰,周贤林几乎都有办法解决,也能适当的安慰自己,這样的日子一长,她心中的天秤几乎已完全偏向周贤林。她渐渐变得无法再和年龄相仿的男友相处,心里想的念的全部都是周贤林。

“你才是最适合我的那个人,求求你不要离开我,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尽快处理好上一段感情……”曾文莉啜泣的声越来越大声,她忍住鼻涕不停的恳求周贤林,希望能获得原谅。

旁边的客人时不时便将谴责的眼光投向周贤林,彷彿他是个小题大作、小肚鸡肠的男友。

周贤林微微皱起眉头,他完全无法同情眼前的这个女孩,他甚至产生了些微厌恶的情绪,眼前的人影简直和刘心蕊那陌生的身影重叠,他冷声道:“所以你就兵变了?”

旁人皆收回目光,一时间本就不算嘈杂的店内变得更加安静,曾文莉愣住,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冷然的周贤林,这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人,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不屑,那气势让她浑身颤栗了起来,然而她是真心爱着周贤林,这些日子以来如若不是担心她那个内心脆弱的男友,不,现在应该称作是前男友,若不是担心他情绪起伏过大自伤,这段残破的感情她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处理得那么久,她早就能干净完好的回到周贤林身边,她逞强的对上周贤林发冷的双眼,告诉他自己最真诚的心声:“我爱你,我只爱你,请你不要抛下我一个人!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欺骗你,我想离开他,我要离开他……我不要失去你!”语毕,曾文莉的眼泪毫无防备的流落下来。

周贤林的心多少也被那些泪水震碎出几个缺口,他讶异着原来他也能成为别人心目中的首选,原来他并不总是会被背弃的那个人。然而他还是稳下心神,镇静的回复了曾文莉:“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曾文莉将桌上的水杯撞倒,任由水沿着桌子流到她的裙襬上,她摀住双眼,不断问着为什么,不愿相信这段感情就要这样结束了。

他看着眼前的咖啡,忽然想起刘心蕊曾经说过:“沙子好像总是握不住的。”他也就那么鬼使神差的说出这段他现在听起来都觉得有些做作的句子。

“但是你值得,你值得,我就是把我这双手握出了血也要把你这沙给黏糊在我手上!可你却不愿意……”她哭着回复了这段话。

原本只是不停流亡的沙海,找不到任何归属之境。周贤林却在这一刻认知到每个人其实都是值得被握住的沙,即使没有被掌握住,自由自在地肆意挥洒也很自由,只要不再迷失自我,保有自己的意志,即使受了伤还是可以很快活的生存下去。

他不再纠结于当年的伤痛。

他起身递了张卫生纸给眼前几乎要哭晕了的曾文莉,她早已把脸上的妆容全都哭谢了。周贤林知道对方只是太年轻,以致于一时无法从伤痛中走出。

她哭到最后终于冷静下来,哽咽着对他说道:“你没有那么爱我。”

周贤林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他的答案是肯定的,但他知道这样的回答太过于伤人,故而选择了沉默。

“我大概也还不够爱你吧。如果我够爱你的话,应该会在和你在一起的那时候,就立刻处理好上一段感情了。我对前男友多少还有点顾忌,我还是在意他,还是舍不得他受到伤害。我为我的优柔寡断向你抱歉,前段时间里我也让你受伤了,对不起。”

“这些话你不用对我说,都过去了,没什么好抱歉的。”他现在只想回去和黄少安喝上一杯两杯,对于眼前的人儿已彻底没了留恋,反而有着淡淡的不耐烦。

曾文莉自嘲的笑了笑,又开口道:“想不到有一天我会变成这么烦人的存在。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再见。”语毕,她收拾好桌上的东西,眼角带着残余的泪光起身离开。

从咖啡厅里走出来时,周贤林觉得无比释然,在过去几周的时间里,他其实一直在等待曾文莉和他提分手,等待的过程中很煎熬,就像抱着一颗不定时炸弹,随时会引爆。虽然已经不爱了,他还是想给对方留点台阶下,于是一直没有主动开口。今天曾文莉把他找出来談时,结局却不似他原本所想的那样,他竟成为了最后被选择的那个人。但他早就准备好要分手,因此他仍旧拒绝了曾文莉刚才的挽留。

11

春天早就过完。

从咖啡厅离开时,周贤林想起现在正是沙雕展开展的季节。中午时段,他独自一人回到当年在图书馆准备考试时常吃的那家面店。店竟然没倒,外貌也没什么改变,倒是价格涨了许多,老板也换成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点了一碗原味鱼面大口吃了起来,那是他怀念的味道。这家店的老板和第二代在不景气的经济中,仍然试图要坚守住他们的招牌老字号,用料甚至比多年前还要实在。

转眼已经三十几岁了,然而吃起这碗鱼面时他却产生了一股错觉,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高中生小毛头,压抑却又对未来充满希望。

午后,他心血来潮买了车票搭往万州老家,火车上很安静,乘客只有小猫两三只,大多数的人在中途便已下车。他坐在列车上随着晃动的规律而摆动自己的身体,眼前的风景以着并不快的速度自他眼前掠过,一如这些年来所积累的各种回忆。他想买个沙漏回家,砸向墙壁,把折磨他多年的回忆全部砸烂。这个想法让他格外兴奋,他要解放被禁锢在沙漏里的沙。纵使他已能不再受到那些回忆的侵蚀和伤害,他还是想这么做,一吐这些年来的郁闷。只是不知道福隆有没有卖他想砸烂的那种造型沙漏。他嘴角咧出笑容,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的笑过了。

列车在月台停靠时,有几个青春洋溢的大学生上了车,热闹的玩了起来。他们分成好几个组别,彼此抽着签,看哪一组必须在下一站下车摆出指定的姿势让车厢上的其他同侪们拍照留念。他们不顾危险只顾刺激,周贤林看着看着也不自觉融入这样的情境里,他的心是欢快的。

当他坐到屁股出现短暂痠麻的感觉时,列车终于到站,这里是久违的万州。

他下意识的和上次来时一样,租了一旁店家的脚踏车,一路沿着小路骑去,直到能够看见长江时他才停下来。远望的高峡平湖还和从前一样美丽,他对着镜头自拍了几张留作纪念。喝了几口水,他独自骑到几乎无人的巷道,钻进极陡的下坡路来到一处充满碎石的岸边。他低头看了几眼距离脚下几尺的湖水,然后捡起鞋旁一块心型的石头远远丢到湖里。他多想把自己也投掷入湖,这里实在太热。在岸边发了几会儿呆,周贤林不自觉幻想起自己六十岁时的样子,到那时候,他大概早已不记得刘心蕊的样貌,但也许隐约能记得当年心尖上那酸涩青甜的感觉,还有几乎要了他整条命的剜心之痛。也许那时候他会和另一个人结婚,又或许他会独自度过这一辈子。他心里可能还是会带点遗憾的,但随着时间流逝,一定能变得没有那么螫人。这份遗憾,不多不少,只刚好足够他记住的份量,剩下的会是溢满青春岁月的甘甜。他六十多岁的时候,经历了更多的磨练,那时候他将越来越了解自己要的是什么。

接着他应该会养成清晨爬山的习惯,他喜欢那份无人能够摧残的宁静,然后希望余生都可以活在这样宁谧孤寂的心境里,不去干涉谁或被谁干涉,纯粹地过好自己的生活。每到下山的时候,天空大亮,山风清静,他将拄着登山杖缓步往山下走去,一旁经过的登山者友善的向他寒暄几句,而他则微笑着回应对方。他还会在下山后到附近佛寺听人诵经的习惯,听着诵经的声音,让苍老的心沉淀下来,那和清晨的山顶一样让他感到安心。

他寂静的想象着自己那样年迈时的样子,不禁嘲笑起自己的伤春悲秋,然而心却在这不知不觉间变得澄澈而安宁。

他最终没有看到任何一个透过禁锁沙粒而制成的沙漏,也没有去看沙雕展,而是拍下了一张又一张的广阔海蓝的天空以及烟波浩淼的湖面,纪念他脆弱的青春,死去的爱情,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仰——流年也带不走,最终能够存留于掌心里的沙。

12

最后的结局。

又过了几年,周贤林从黄少安口中得知了刘心蕊饱受家暴而离婚的消息,往后,他们班上的同学再也没有人见过刘心蕊。家暴的原因从刘心蕊微信上、交友圈发布的消息可略知一二,首先是因为难产,孩子没留住,男方的家人开始对她百般刁难,后来是男方外遇,她不甘心也跟着把自己也玩了下去,被男方的家人抓到,之后的下场真没人知道。

周贤林没有再打听下去,他买了一个白色的沙漏,放在衣橱的角落里,静静的倒流起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