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诗人画家的交游生活

2021-11-24 10:12李柯
科学与生活 2021年18期

摘要:作为晚明时期的著名诗人、画家,李流芳与程嘉燧非同一般的情谊,首先源自李、程家族的通家之好。两位的交往事迹在各自的诗文中多有反映:园林雅集与结伴出游是他们交游的重要方式;诗文、画作的切磋、交流则是他们交游的重要内容;长亭送别与异地寄怀也是两人交往的一部分,程嘉燧时常为李流芳赶赴科举送别,李流芳则主要为程嘉燧游历山川、晤朋会友而送行,两位处境不一,临别的况味却同样复杂。李、程的交往事迹,反映出晚明诗人画家的交游生活,更揭示出以李、程为代表,兼具诗人、画家等多重文化身份的晚明文人的生活方式與价值取向。

关键词:晚明;李流芳;程嘉燧;交游生活

李流芳(1575—1629),字茂宰,一字长蘅,明南直隶苏州府嘉定县南翔镇(今属上海)人,祖籍徽州府歙县丰南(今属安徽)。程嘉燧(1565-1643),字孟阳,号松圆道人、松圆居士,徽州府歙县(今属安徽)人,侨寓嘉定。李、程二人为同乡挚友,亦同为晚明时期的著名诗人、画家,与唐时升、娄坚并称“嘉定四先生”。考察李、程的交往事迹,可在一定程度上还原、呈现晚明诗人画家的交游生活,并有助于深入理解以李、程为代表的兼具诗人、画家等文化身份的晚明文人及其生活方式与价值取向。学界对此议题已有所关切,如张义勇《长蘅之交二孟阳——李流芳与程嘉燧、邹之峄的交往》(《美苑》2015年第5期)一文,然相关考述尚未充分,有鉴于此,本文将进一步深入李、程二人的交游生活细节进行钩沉与还原。

李流芳与程嘉燧非同一般的情谊,首先源自李、程家族的通家之好。流芳在《李流芳集》卷七《程翁震泉贤配朱孺人七十寿序》中尝曰:“新安,予故土也。予族党散处休、歙间,而槐塘之李则与程并著。” 李、程二氏都是出自徽州的大姓,那么两家的具体关系到底如何呢?王世贞曾为嘉燧之父程君撰写《新安程君墓志铭》,收在《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二二,文曰:“(程君)念姑之归李比部君者在嘉定,走往谒之。比部名能知人,与君一见语合,即挥数千金与君,听其所为。……君之配江既前卒,李君有从姑归于张,其女淑美,李君使续君室。……君始配江,前卒既配张,亦前卒,张举子,即嘉燧。”这里讲到了嘉定的李比部是嘉燧父亲程君的一位姑父,商贾出身的程君曾投奔其门下,并受其恩惠。“比部”在明清时期,是对刑部及其司官的一种通称,可知他的这位嘉定李姓姑父做过刑部的官。关于此,嘉燧在为李流芳同父异母兄名芳之妻沈氏所作的《松圆偈庵集》卷上《李母沈夫人寿序》中称:“方孩提时,犹及比部公之母,我程太宜人寿七十首膺封诰之赐,其子方过家上寿,偕冢妇翟服以朝,于时贺客充闾,冠盖煌煌,仿佛犹若见之。”此处提到的程太宜人乃比部公之母。而嘉燧又在其《松圆浪淘集》总目“春盘卷二”中说:“辛卯壬辰,诗首春盘,是年二月,从李氏表叔还乡展墓,登白岳,游西湖。”其诗《松圆浪淘集》卷二《雨中太仓津亭别子柔泊舟昆山》后亦有小注云:“同李茂实(先芳表字)表叔还乡展墓。”且程氏尝在《松圆偈庵集》卷下《祭李茂材》一文中讲道:“子之伯兄(李先芳),我叔中表。”综合以上几条,再结合程太宜人之子,先芳之父李汝节曾做过刑部员外郎的史实,可以推知李汝节就是这位嘉定比部公,也即嘉燧父亲程君的姑父,程君与先芳是中表兄弟,先芳则是嘉燧的中表叔。由上文所引《新安程君墓志铭》中有关嘉燧母亲张氏乃汝节从姑所出的记载,则又知嘉燧与李氏家族还有母亲一方的亲戚关系。

总之,按照以上考证,作为先芳堂弟的李流芳,其年龄虽小程嘉燧十岁,辈份却高于程氏。然而,两人之间却并不以叔侄相称,而在更大程度上视彼此为挚友。嘉燧所撰《松圆偈庵集》卷下《奠李长蘅》有言,“朋友之道贵相知心,所谓唯识真者耳。余既寡合,尤好尽言,屈指交契殆不数”;“素交之内,唯兄一人。凡世缔之好,相益、相劘、相护、相恤,过于同气,几如一身”。本不善交际、寡于合群的嘉燧将流芳当作能贴近自我心声的同气之友,可见两人的关系已远超“世缔之好”。

李、程二人友谊深挚,他们的交往事迹在各自的诗文中多有反映。第一,从诗文记载看来,雅集是两位交游的重要方式。而雅集的地点时常就设在李流芳的私家宅园——“檀园”之中。收入《李流芳集》卷四的七律《秋日喜子鱼孟阳君美仲和过檀园宿留即事》描述的便是李、程等人相约檀园的一次聚会,诗云:“长日郊居少送迎,喜闻客至启柴荆。百年潦倒谙交态,廿里过从见故情。凉雨洗尘秋院静,飞虫远烛夜堂清。休论旧事增惆怅,醉起巡廊绕月行。”老友间的嘘寒问暖,让整个檀园雅集的气氛愉悦而情味悠长,流芳与孟阳等人之间的交谊可见一斑。程嘉燧作于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四十一岁之时的《松圆浪淘集》卷八《题长蘅次醉阁》亦云:“为爱檀园开北阁,两回三宿小房栊。坐深曲洞香灯焰,睡美疏棂晓日烘。白拂花飞方丈雨,素屏滩响一床风。但名次醉犹嫌俗,合作禅栖住远公。”白日欢会易尽,往往秉烛夜游,以至留宿檀园,久而久之,他已经不把自己当作客人。有关李、程二人以檀园为中心的雅集活动的诗篇,在两位的集子中还有许多,如李流芳的《再次前韵柬孟阳仲和》、程嘉燧的《石冈园杂诗五首》《宿长蘅斋阁即事有怀比玉》等,生动记载了两人在檀园、石冈园等嘉定当地各处胜迹游园、燕集的历历情形,以诗的语言表达出挚友间的深情厚谊。

第二,结伴出游是反映在诗文当中的李、程交游的另一重要方式。江南地区风光秀逸,风物宜人,吴山越水间同样寄托着两位的浓厚情谊。万历三十五年(1607)春夏时节,程嘉燧与李流芳、郑允骥同游至松江一带,三人吟啸于九峰三泖之间,嘉燧题《寄怀昆山响梵阁季常上人游九峰》等诗纪之。所谓“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梅花乃江南地区之特色花种,亦为李、程共同心仪之物,两人曾多次相邀外出赏梅。万历三十三年(1605),嘉燧偕流芳、郑允骥三人一同出郭看梅,并作下《同闲孟长蘅出郭看梅期游江桥作》一诗为记。万历三十六年(1608 )春,程氏又与流芳、朱鹭、龚一清等赏梅于太湖洞庭西山。李流芳诗文集中亦有二人相约寻梅的记载。如《李流芳集》卷四《次韵招孟阳出郭看梅》,诗云:“门外春风应候来,扁舟还拟去寻梅。山僧每讶多年别,游侣方欣久客回。草阁一枝先破蕚,村园数树已生苔。只今步屧堪乘兴,新酝还期待子开。”此诗颈联后有小注:“余家山雨楼前一树花开最早。又西山梅花干上皆生绿苔,绣涩可爱。此中无此种,独三老园数树皆然。”既谙熟品种,又善于吟赏,可谓寻香问芳的行家,然而这却并非他们出行的最大目的,正所谓“只今步屧堪乘兴,新酝还期待子开”,以梅会友,增进情谊才是他们相约出游的根本诉求所在。

第三,诗文、画作的切磋、交流是李、程交游的重要内容。万历四十二年(1614)春,程嘉燧在游历广陵之前,夜宿李流芳家中,相与论诗,流芳请嘉燧为其近诗作序,嘉燧于当年中秋撰《李长蘅檀园近诗序》,序文收入《松圆偈庵集》卷上,开篇即言:“余与长蘅皆好以诗画自娱。”李、程同为诗人、画家,他们之间的楮墨往还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李流芳曾作《海上和孟阳观伎诗次韵》(《李流芳集》卷四):“但能取醉莫论文,春色阑珊已十分。海上杨花空作雪,西陵松树蔼为云。出船素面如纤月,倚槛红芳学茜裙。堪恨风流不同赏,斩新诗句亦输君。”诗后还有小注:“时公路、君美家牡丹方开,共为酒社,予以滞海上不得與。”当时流芳身处异地,只好想象与嘉燧欢会,赏花佐酒,观伎听曲,吟诗论文的情景。这既是跨越空间的一次想象,又是上溯时间的一段回忆,正是这样一种诗酒流连的交游生活让当时无法身在其中的流芳念念不忘,甚至发出了“堪恨风流不同赏”的幽叹。诗文以外,绘画也在长蘅与孟阳的交往中扮演着相当重要的媒介角色。天启六年(1626)六月十一日,嘉燧为流芳题《溪山秋霭图卷》,并在流芳辞世后的崇祯十二年(1639),为其《山林逸兴图册》追题。而《秋日李氏东堂同长蘅观曝图画张伯夜贻画笔失答走笔柬谢》《题画扇送长蘅》《长蘅吹阁画焦先岭》等诗篇都是记录两人绘画交游生活的佳构。其中《松圆浪淘集》卷十五《长蘅吹阁画焦先岭》一则尤妙,诗云:“风满空亭沙接天,俯凭飞鹘啸江烟。老怀尚欲参名岳,难守寒斋看画眠。”李流芳灵心独运,焦先岭这样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在其笔下风神奕奕,生机无限,以至从旁观赏的孟阳兄陡生即刻迈出寒斋,四处参拜名岳大川的念头来。

吟诗作画,题赠啸咏,优游其中,李、程的交游生活轻快而闲雅。两人的好友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李先辈流芳”中忆及:“(流芳)居恒语余:‘精舍轻舟,晴窗净几,看孟阳吟诗作画,此吾生平第一快事。’余叹曰:‘吾却有二快,兼看兄与孟阳耳。’”这便是李、程二人诗画交游的优雅剪影。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时常把盏言笑、切磋艺文的李、程也不得不面对别离。长亭送别与异地寄怀也是二人交往的一部分。数十载以来,李流芳一次又一次地北上参加科举考试,这是导致两人分离最主要的原因。万历三十七年(1609)中秋时节,程嘉燧在苏州为即将赶赴会试的流芳送行,两人于虎山桥赏月,临别前,嘉燧还为流芳题赠画扇。万历三十八年(1610)二月,嘉燧在游历西郭梅园之际,突生寂寥之情,因思念赴试未归的李流芳与张伯美而撰诗感怀。是年春,流芳落第归,正欲出行的嘉燧作《过长蘅画柳叹别》以别。万历四十年(1612)冬,嘉燧再次送流芳北上应试,赋诗《放歌行送长蘅北上兼柬陆羽明》纪之。两位挚友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无奈地分别在北上的路口。

每当好友临行之时,作为送行者的程嘉燧,其情绪的复杂不言而喻。正所谓“黯然消魂者,惟别而已矣”,离愁别恨自然是他内心情感的主基调。如《松圆浪淘集》卷十一《送李长蘅北上三首》(其一):“少年负壮志,离觞纵横挥。中岁颇耽寂,幽怀澹无依。何当与子别,恻恻乃多违。子本青云人,潇洒富清机。邀我同袍侣,蓬门去幽栖。谁当数晨夕,玄言解其微。恨不同秉烛,从子郊园扉。”随着年岁的增长,光阴的流逝,心中的离愁也越发浓重,昔日晨夕相随的欢聚时光似在目前,而弥足珍惜。也正因为离愁的深重,嘉燧毫不掩饰自己对科举的厌恶,并常常试图以此来劝慰羁于场屋的李流芳。《松圆浪淘集》卷十一《题画扇送长蘅》云:“百巧千穷老便休,诗肠画手对君羞。自今别有安闲法,不做忙人少出头。”这首七绝既道出了早年便弃绝科考的嘉燧所一贯坚持的安闲之法,更是针对流芳的好言劝谕。又《松圆浪淘集》卷十一《送李长蘅北上三首》(其二)云:“送子复行役,前期登北固。焦岭宜终宵,江光洗月露。挹彼万里流,话此两歧路。郡郭未可越,圆景已盈度。虎山亦清越,心赏谐远慕。离从自少欢,陈迹况多故。昔游矜红颜,双领俄披素。悠悠百年间,徒为俗所误。”孟阳“送子复行役”,却于科举只字不提,而是大谈流芳北上,一路上如何饱览名山大川的雅兴,慰藉之意尤深,可谓用心良苦。最后一句“悠悠百年间,徒为俗所误”则直陈胸臆,发人警醒。当然,作为亲戚加好友,程嘉燧不会不了解流芳在其兄先芳、名芳两位进士早逝后为复振家业而长年委身举业的苦衷,因此,在离愁、厌恶、劝慰以外,对流芳的行为表示尊重和宽解也是作为送行者的嘉燧的情感表征之一。《松圆浪淘集》卷十一《送李长蘅北上三首》(其三)云:“援毫心常慵,临诀意弥永。吾所欲赠子,不语各自领。间兹南北居,谁能不怲怲。夸人毗荣名,达士劝深省。鉴方吾自量,輹壮子当骋。康路方多虞,窘步亦思整。与子尚有心,胡能置形影。”诗中,嘉燧一方面坦露着临别的愁绪,并以“夸人毗荣名,达士劝深省”来晓喻流芳,一方面又由衷理解彼此志向的不同,以及流芳此举的不得已,鼓励他奋力驰骋,夺取功名。嘉燧为流芳科考送别时的况味复杂,暌别之后的寄怀却更多地表现为纯粹的感伤。所谓“乡愁乱处音书绝,鬓发催时日夜班。此际京华骑马客,故园遥忆不同攀”(程嘉燧《松圆浪淘集》卷十一《西郭梅园有怀长蘅伯美》),受时间与空间阻隔的两人此时此刻是同样的相思与愁绝。

李流芳也有为程嘉燧送行之时。嘉燧常因游历山川、晤朋会友而出行,这对于天性自由,酷爱佳山水的流芳而言,临别时同样别有一番复杂的心绪。万历三十八年(1610)十月,嘉燧将作楚地之游,流芳、娄坚等人为其送行,流芳赋诗《送程孟阳游楚中》为纪,收入《李流芳集》卷二,诗云:“我昨劝君为楚游,喜君翻然即掉头。今日置酒与君别,见君行色我始愁。平生心知两莫逆,人言君痴我亦痴。村扉城郭嫌疏索,那能别此长为客?去年送我扬子湄,焦山落日江逶迤。岂意今年复送君,楚云湘水劳相思。君家书阁秋山中,千山万山松入风。我亦买山梅花里,诛茅卜邻期子同。惜哉此意不得遂,连年飘泊徒西东。人生万事常相左,饥来驱人欲谁那?君今新得贤主人,相将且拽寒江舵。江月山花远趁君,诗囊画本留贻我。”送别老友,惆怅之情在所难免。而老友此行,并非赴考,亦非宦游,只为饱览楚地瑰美的山川而去。是以送行者的情感如五味杂陈,愁色以外,有欢喜,有艳羡,有遗憾,有感慨,更有对老友归来的憧憬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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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民俗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博士后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5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李流芳与晚明文艺思潮——以文本和图像为中心的区域文化史考察”(项目编号:15YJCZH079)的古籍整理与理论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