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马特的美学解读

2021-12-06 16:53周乾坤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马特异化

周乾坤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成都 610068)

随着主流文化对杀马特逼仄生存空间的挤压,杀马特大行其道的“黄金时代”已然落幕。时至2020年,李一凡以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和演讲《可是没有精彩的杀马特,只有生命极其贫乏的杀马特》,对这群以90后农二代为主体的杀马特青年作了详尽的解读与入微的分析。在社会学意义上,他们成为了没有故乡的中国独特的城乡二元格局之外的“第三元”。在文化归属上,他们同样面临着这种局外人的窘境,农村以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城市以讥讽的眼光消费他们[1]。但在普遍的批评、指责乃至詈骂声中,这种亚文化背后关于审美自觉与审美意识的研究是一片空白的,这成为了理解杀马特群体的一种缺失。本文立足于审美范畴、审美特征以及杀马特群体诞生的理论分析此三维,建构杀马特现象的美学意义。

一、悖谬式的荒诞

“杀马特”音译自“smart”,意为时尚的、聪明的。对杀马特群体由盛到衰的发展趋势作纵向历史性回溯,不难发现,其命名所寄寓的期待和展望与现实的落难境遇之间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张力,潮流被贬低为土气,巧智被讥讽作低能。该群体试图以浮夸的彩色发型、古怪的衣着配饰营造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此举旨在标新立异、吸引关注(这种造型的新与异乃是一种反抗荒诞和异化的手段,后文将详细论述其荒诞与异化)。但他们浓妆艳抹,气质诡谲,大多给人一种不协调且突兀的荒诞感。鉴于杀马特群体产生的不良社会影响以及戏谑风气,大众传媒对杀马特的评价大多为“滑稽”“媚俗”“哗众取宠”。

同时,以农二代为主体的“杀马特”和以城二代为主体的“小清新”常被作为城乡差异在文化领域内的比照组别。在由不平等的社会地位所导致的不合理对话机制中,城镇青年与乡土青年的取向价值一目了然、高下立判。看似简单的判断背后折射出多种刻意制造的差序结构——城与乡、雅与俗、优与劣。差序的制造必然伴随着污名的构建,后者既是前者的手段,亦是其目的[2]。这种差序与污名的背后,隐藏着乡土青年对城市不自觉的靠拢。

值得警惕的是,单凭“非主流”这一刻板印象得出的认知可能是一种有偏差的认知,单凭社会学的二元对立结构可能还不足以阐明杀马特现象本质的方方面面。为了避免陷入一种先于经验和感受的前理解,误入海德格尔所谓的“常人”之陷阱,我们应该采用胡塞尔现象学去括弧的方式对杀马特现象进行悬置判断,从而达到所谓的“本质直观”。此处所要排除的是,所有那些不是在真正意义上的明证的被给予性,不是纯粹直观的绝对被予性的东西[3]13。我们无法确定,在这种还原下得到的“本质”,是否依旧陷身在有效性争执的泥淖之中,但作为阐释新视角的一种工具,就方法论而言,现象学的方法是可行无误的。

海德格尔认为,此在在世界中存在,不仅依寓于世内存在者而存在,而且为他人之故而存在,即此在通常和首先处在非本己本真的状态之中,操劳于世内诸存在者,操持于他人,概述之,存在即操心,故而沉沦消散。杀马特试图通过审美的途径来接近文化意义上所谓的“城市”与“中心”,借此来对抗一种局外人的荒诞感。这种具有目的论判断的行为,似是此在沉沦消散的表现。此在沉沦消散于阶层差异的疏离感、四海为家的漂泊感、世界与个体存在之间的荒诞感。借助杀马特教父罗福兴在纪录片中的采访片段,可以更深刻地理解这种矛盾的心境。他说自己从不抬头看都市中的高楼大厦一眼,因为那与他无关。若是悬置起社会学的目的论,直视这种审美的尝试,我们是否可以将杀马特的行为视作此在从非本己本真状态向本己本真状态过渡的一种尝试呢?我们是否可以把杀马特的怪诞举动视为挣脱沉沦消散的一种反抗呢?如同现代艺术中五花八门的艺术一样,杀马特难道不近似于行为艺术的一种样式吗?海德格尔将艺术视为真理的生成与发生(Dann ist die Kunst ein Werden und Geschehen der Wahrheit)[4]51,而真理则是本己本真状态的前提条件。杀马特对发型和服饰的改造是此在成为自身存在的手段和途径,一种意欲反抗周围世界和他人目光的艺术表达。在艺术中,也即在真理的生成中,此在诗意地栖居于世。在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的实地采访片段中,我们看到的是顶着浮夸发型的自豪且自满的杀马特们。这也就意味着,杀马特的确从常人眼里的“异端”中获得了审美上的精神满足。

这种反抗和异端的确立,是建立在荒诞基础之上的。我们需要进一步对荒诞概念进行考察,以便深入理解杀马特现象所归属的审美范畴。加缪说,“所谓荒诞,是指非理性和非弄清楚不可的愿望之间的冲突,弄个水落石出的呼唤响彻在人心的最深处”[5]92,“荒诞产生于人类呼唤和世界无理性沉默之间的对峙,这一点不应当忘记,而应当抓住不放,因为人生的各种结果都可能由此产生”[5]97。由此可见,荒诞的本质——对峙,是一个包含结构关系的概念。结构关系意味着一种明晰性,对峙的双方必须在同一场域中发生冲突,强调一种当下发生的共在性。而冲突同时意味着异己性,作为此在的“此”无法兼容另一此在的“彼”,在异质的二元间才存在冲突。在共在的二元结构中,荒诞本质中有关结构明晰性的部分被混乱且强烈的异己性所遮蔽,走向了康德的不可知论。又或者,原本异质的对峙双方被强行用一种不合时宜的理性糅合统一了,囊括无数对峙的最高真理,即这种解决方式的终极形态就是黑格尔的哲学大厦。显然,在加缪看来,无论是康德还是黑格尔的倾向都是有所偏差的,荒诞仅产生于相比因素的对峙,而非诞生于其中的任意一方。在体察这种激烈的对撞和僵持以后,我们对荒诞的探索便有了一个结论,即它是绝非能够用传统形而上学中的理性或非理性这一对范畴所能进行归纳的。我们唯一能够知道的,就是我们不能全部知道。或者说,我们唯一能够抵达的,只有荒诞本身。

杀马特对世界的困惑亦产生于这种不可把握的模糊性。生存境遇的差异带给他们恍如隔世之感,对峙的撕扯与现实的落差使得他们茫然无措。于是,经现象学还原后的杀马特属于一种略显怪诞的审美范畴——悖谬式的荒诞。这种荒诞区别于传统美学范畴中的崇高、悲剧、壮美。前者缺失了一种积极意义的拼搏精神,后者包含着一种超越自身的品格。正如叔本华的消极虚无主义一样,在荒诞的景观中流溢而出的,只是人对内在矛盾的一种外在消极表达。这种表达缺失了尼采积极虚无主义中的超人色彩和强力意志,其软弱性在于,在接连而至的舆论打压中,杀马特逐渐式微,最后难见踪影。同时,这种荒诞的悖谬之处在于,一方面杀马特群体企图通过反抗来确立和确认自我主体性的文化范式,尽管这种消极反抗略显无力和软弱;另一方面,杀马特建构的文化虽然树起抵抗传统的大旗,但是究其根本的意图还是接近传统,意欲通过反抗的途径来获得传统的认同,甚至取代传统,成为一种新的传统。

二、颠覆性的审美

在《后现代与文化理论》中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将后现代主义的特征表述为多民族、无中心、反权威、叙述化、零散化、无深度概念等。在《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中利奥塔也对后现代进行了解读:多元化、无中心、荒诞、复制、戏拟、反本质、反权威、非叙述化、片段、距离亏蚀以及拒斥深度模式等现象。杀马特青年这种非传统的时尚感与颠覆性的审美便是后现代理论向度上一种反传统的尝试。“单向度的人”从“沉默的螺旋”中走出来,用别具一格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主体性确认,亦是一种后现代视觉主义所建构的自我认同。就其解构传统而言,后现代主义既具有革命性和批判性,还具有强烈的颠覆性——既颠覆传统文本的叙述,也颠覆以话语形成的秩序[6]218-219。

《孝经》记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古有削发以明志,亦有剃发而出家。与发型相关的传统礼仪是中华文化传统的有机组成部分,男子冠礼,女子笄礼,意在规训和诫示,彰显身份地位。借荣格的概念表述,即统治者力求把诸多安民治民的传统内化为集体无意识。满清政府两度剃发易服,一谓中原汉人改剃满族发型,旨在防止满人被同化;二谓留辫不留头、留头不留辫的革命,旨在重振国民之精神。可见,发型在某一历史时期内不仅仅是一个与身体造型相关的容貌问题,也是一个政治问题,更是一个文化问题。蓄发或剃发,所要改变的都是百姓内心的传统观念,所要颠覆的都是与异端相对的正统。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身处现代社会的我们,早已破除了旧社会的陈规教条,起码在发型问题上,当代青年拥有着“发型自由”。烫、染、卷、洗、剪、吹,可谓极尽夸张之能事。提倡多元化的公众,却不遗余力地批判杀马特,这岂不是一种双标?又或者,我们不难在主流媒体对杀马特的批判声中看出,社会实际上对“异端”的宽容度之狭窄,对异质标准的忍受度之逼仄。暂且不论大众对杀马特的异己态度,就连杀马特自身对其文化的定位也始终徘徊在一个晦涩难明的灰色地带,他们始终没能建立起牢固的自信力,用自信的目光审视自身。

这种源自于他人视线汇聚而成的凝视目光,宛如恒星的物质收缩所造成的挤压和破坏,善意的、好奇的、不屑的、蔑视的,所有的评价坍缩成权力的规训。一方面,这种凝视在福柯看来,其经由他人所制造出的话语权力系统更加隐秘,也更加有力。它使得人们在这种目光的审视下得到一种规训,杀马特所面临的正是这种话语权力的规训。每一位反抗者在这种目光的压力之下,会自觉成为自己的监视者,实乃全景敞视主义的再现。另一方面,这种凝视的作用也有萨特所谓的主体性问题。即主体通过他人的凝视认识到自身,也就是那种总在通过他人的眼睛来审视自己,把这个带着蔑视与怜悯,喜滋滋在一边旁观的世界当成了尺子,来丈量自己灵魂的感觉[7]387。凝视可以成为杀马特颠覆性审美的积极力量,也能够成为倾覆其存在的毁灭力量:前者意味着杀马特在凝视之中得到自身审美性的骄傲,使其审美意识臻于成熟。最具说服力的实例是,“凝视”已然成为现代女性主义中一种有力的理论武器,女性主义者借助凝视理论捍卫自身合理的诉求。后者意味着杀马特被凝视中的话语权力所倾覆,走向式微与消亡,其自身的力量不足以抗衡外界的非议。事实告诉我们,杀马特的命运是后者。

尽管已难在当下社会中找到“活着”的杀马特,但不可置否的是,杀马特对传统的颠覆,是极其有生命力的。这种颠覆性是其显著的审美特征,它以后现代文化语境中一以贯之的“造反”为底色,将自身的审美追求诉诸于极端视觉化的身体改造。在杀马特之后,我们依然能够看到新一代青年在发型问题上的“颠覆”态度。所谓的创造与创新,有时离不开颠覆传统的勇气。抛开杀马特文化中低俗的糟粕,单就这种敢于对抗传统的态度,就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三、杀马特的源起之由

(一)异化劳动

李一凡的纪录片向我们传达了一个有效的信息,尽管本文是立足于美学层面的理论分析,依然不能回避这一事实。巨大的历史感和现实感是在持续的追问与溯源中得以明晰的,这是理解杀马特的一个关键要素之一——工厂。在之前有关杀马特的社会学解读中,这个要素或多或少被忽略了。杀马特们的生活日常是长达十小时的高强度劳动,不间断重复的流水线工作。工厂的机械劳作并不是为了满足杀马特自身的一种内在自发性的需求,而只是满足除了工厂劳动以外的其他需求的手段。他们并不能从自己所从事的工作中得到一种成就感和满足感,相反,劳动的异己性完全表现在: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就会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外在的劳动,人在其中使自己外化的劳动,是一种自我牺牲、自我折磨的劳动[8]50。

首先,杀马特与自身的劳动产品相异化。他的劳动产品成为统治他的对象,成为支配他的敌对力量。如果不能按时完成相应的工作量,他就会遭到惩罚。其次,杀马特和他的劳动活动相异化。这种活动成为一种受动,一种不属于他的、不依赖于他的、转过来反对他自身的活动。再次,杀马特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这种外在的强制性,使得原本肯定性的劳动成为了否定性的劳动,他从工作中得到的并非充实的幸福,而是徒然的不幸。最后,杀马特和他人相异化。自由天性的被剥夺使得他们成为异化劳动的牺牲品,他与世界中的他人和自身的存在相疏离。最终,他们献给工厂的越多,自己得到的就越少;他们越是辛勤劳动,就越会体会到一种异己感。这与费尔巴哈哲学关于宗教是人类本质异化的论述如出一辙,人在自身中否定了他在上帝身上所肯定的东西。从某种意义而言,杀马特工人成为富士康工人的复制品,但两者抗争的方式不同,后者有的借自杀以终结困境,前者则往往借审美以逃离虚无。但异化劳动的幽灵依旧盘旋在其生命的上空,与之相伴而生的便是独自身处异域的孤独感和异乡感,一种不被容纳和接受的局外人的荒诞感。

(二)集体认同感与个体主体性

权衡血汗工厂在杀马特文化中所占的比重后,我们便更能理解杀马特文化所包涵的积极意义。来到都市务工的农二代创造这种亚文化的根本需求在于一种归属集体的身份认同和自我主体性的确认。正如一位曾经的杀马特说:“流水线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我总要证明我活过。”纵观哲学由本体论转向认识论,再由认识论转向意义论的发展历史,先贤们最终把思索的焦点落到了人自身。用加缪的话来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判断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既然生活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便需要有意识地去创造和生成意义。杀马特青年没有接受过复杂的理论训练,也没有广博的知识基础,但仅凭借生命的直觉和感受,他们就一针见血地提出了人生意义的问题。

从偏远的山村来到现代都市,杀马特们面对冰冷的机器和单调的生活,只有从彼此相似的经历中才能感到一丝丝温度。尽管身处社会阶级区隔的裂缝中,但是同温层的存在使得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以家人相称,在虚拟网络端口以QQ家族为联结,由此诞生了诸如葬爱、残血等各大家族。各家族有其严格的审核制度,必须符合杀马特的要求才能加入。社会中许多恶意讥讽者和破坏者的伪装被识破,被拒之门外,审核制度是保证其内部成员纯洁性的手段。更有甚者,家族的内部发展出了严格的等级分化和评价制度。“杀马特”群体通过不遗余力地累积“共有文化”,强化作为“杀马特”的个人身份认同和“杀马特家族”内部成员的认同,通过象征性和仪式性的装束和行事风格,建构“杀马特”族群与其他亚文化族群之间的界别,进一步增强了青年对族群的群体归属感[9]。

在以家族制为形式的集体认同中,杀马特进一步确立了自我的主体性。在安全的环境下,这些怯懦、不自信的青年才具有萌生自我意识的勇气,换言之,他们的自我意识才得到他人的回响和确证。而在面对偌大的世界时,他们只能沉默,更多时候,像是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荡不起丝毫涟漪。一位杀马特生活的细节足以显示出寻求存在感的渴求,他通过虚拟网络不断用语言攻击他人,为的只是让他人回应他,哪怕是谩骂他。这种行为折射出一种深深的自卑感和寂寞感:自卑感在于,即便是不平等的对话和交流也足以让杀马特庆幸;寂寞感在于,无人言语的悲哀和无处宣泄的情感。无论是在群体中迫切寻找归属感,或者亟需确立自我的存在,此两者根本性的目的都是为了避免坠入荒诞背后的深渊,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中信仰崩坏、价值失落、意义缺席。

在杀马特文化中,无论是悖谬式的荒诞所属的审美范畴,还是反传统、颠覆性的审美特征,或是异化劳动所衍生出的集体认同感与个人主体性的需求,他们的确建构了一条异乎寻常的美学道路。杀马特作为中国城乡结合进程中发生的一种亚文化,暴露了一些问题,诸如在城镇化进程中的身份更替造成的混乱,社会区隔间交流理解的困难等。同时,我们也应当明白,除去显而易见的粗俗与低劣,在杀马特现象背后所隐藏着的,是一种经由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衍生而出的文化抵抗运动,是一种用审美与艺术的方式得到形而上慰藉的反抗手段。对此,我们与其严厉、不加思索的批判,不如投以宽容、客观和审慎的目光。或许应如利奥塔所言:让我们向统一的整体开战,让我们成为不可言说之物的见证者,让我们不妥协地开发各种歧见差异,让我们为秉持不同之名的荣誉而努力[6]21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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