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牧人

2021-12-21 00:42阿尼苏
安徽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恩格尔阿爸羊群

阿尼苏

村庄在都沁恩格尔丘陵草原上,太阳一落山便是黑夜。此时的都沁恩格尔村会呈现出另一番景象。即使星月就在头顶上空闪烁,眼前依然跳动着捉摸不透的黑暗。我的黄骠马不敢在这样的夜里放任四蹄自由奔驰,低头踏着被称为老路的草原土径。夜风吹过我背后的西那干潮尔,发出幽幽的声响。

看到银光闪闪的河流,我松了口气。黄骠马不用听我指挥就能准确地找到浅水,慢慢蹚过夏夜的温水。水流像云朵一样绵柔,一股温暖和一阵清凉同时进驻我的体内。河流那头的村庄安静地守护着这片牧场。此时,黄骠马有些兴奋,鼻息间的噗嗤噗嗤声更加明显。入夏后,它不知多少次驮着我来到斯日古楞老阿爸的院门前。

我把黄骠马拴在水槽边的栅栏上,抖一抖身上的风尘,走进了老阿爸的土房。老阿爸穿着蒙古袍正襟危坐在炕桌边,炕前的炭火上放着铁壶,壶内飘出奶茶的香味。我给自己倒了一碗奶茶,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吹着热气喝完奶茶。皮肉间挣扎的汗水一下渗出来,浸湿了我的衣服。

老阿爸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脸上挂着笑容。他用模糊的视力辨别出我的轮廓,用失灵的听觉捕捉我的声音。我盘腿坐在老阿爸对面,开始调琴,接着调整呼吸。我柔声地问,斯日古楞老阿爸,今晚您想听什么故事?老阿爸收敛笑容,凝思片刻说,每次听大战莽古斯的故事有些听腻了,倒是想听一些新鲜的故事。我问,新鲜的故事?老阿爸说,是呀!新鲜的故事,比如……你的故事。

我数数日子,推开老阿爸院门的次数已经超过十回了,但是我从来没有向他诉说过我的故事,也没有打听过老阿爸的故事。我们之间的交流,只是几碗奶茶和一把西那干潮尔。

我的家在西日嘎村,与都沁恩格尔村相距二十多里。高中毕业后,我离开草原去城里打工十年。今年春季,我接到额吉的电话,匆忙赶来看望病重的阿爸。六十岁的阿爸是从摩托车上摔下来的,那天他想去巴镇给我寄辛苦放牧换来的钱。阿爸离世前,指著墙上的一把西那干潮尔和窗外的一匹黄骠马说,我走了没有关系,我害怕的是,这两样东西会从西日嘎草原上永远消失。

我明白阿爸的意思。我打消了再去城里打工的念头,白天骑着黄骠马放牧,晚上练习西那干潮尔。额吉的目光穿过村庄望向更远的天际,她的叹息声震荡我的心扉。我从木箱里找出《莽古斯故事集》,每晚在马棚里背书练琴。我的旁边少了阿爸,曾经的两匹黄骠马,也只剩下一匹。我的琴声使黑夜更加迷茫。

有一天,我正放牧时,远远看到一个骑黑马的汉子向我奔来。我们在河边相遇,他毕恭毕敬地下了马,然后向我投来不可捉摸的眼神。他的马不安分地左右摇摆。他说,安达,我叫斯琴图,找了很久才找到你,听说你会拉西那干潮尔。我说,我只会一点点儿。他说,你们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只会拉马头琴,而且都跑城里赚钱去了。幸好有你!

斯琴图话不多,眼神一直是游离的状态。当他瘦高的个子重新骑上马时,像一个流浪多年的人。他最后说,都沁恩格尔村的斯日古楞是我阿爸,他想听西那干潮尔的声音,请你有时间的情况下,去给我阿爸拉拉琴,等我游牧回来后,给你最好的五只羊。没等我回答,他就走了。不一会儿,他的羊群在远处像白云一样浮动开来。

我第一次见到斯日古楞老阿爸时,他像一位等待我许久的老人,目光后面晃动着暗淡的眼睛。听到莽古斯的故事后,眼泪顺着皱纹流淌下来。我走时,他小声拍打几下炕桌说,有空就来呀!我问,斯琴图去哪里了?他说,他按照我的嘱托游牧去了。当然啦!这也是孩子自己的想法。今年的羊群把他折腾得够呛,东闯西闯的,像着了魔似的,他已经管不了羊群了,只能跟着羊群走,羊群去哪里,他就跟着去哪里,等到秋天羊群累了,他就跟着羊群回来了。

我对斯日古楞老阿爸和斯琴图产生了陌生的好感。我一次又一次骑着西日嘎草原上唯一一匹黄骠马来到都沁恩格尔村,一次又一次拉着琴讲述莽古斯的故事。

现在,老阿爸突然对我提出了新的要求,让我讲述新鲜的故事,我的故事。

我缓缓拉动琴弦,西那干潮尔发出幽幽的声音。

十年前的盛夏时节,我坐在院门口的杨树下发愁。阿爸将旱烟锅子背在身后,慢慢地走到我跟前说,留下来做牧人,还是去外面闯荡,你自己来定吧。

暮色将至,晚霞映红了西日嘎草原。阿爸高大的身躯在栅栏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西日嘎是一个多么荒凉的地方啊!我的感慨发自内心。我说,阿爸,我想出去闯荡。我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阿爸转身回屋,影子也缩进屋内。额吉从屋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先是在北方的几座城市做苦力,后来去南方学习厨艺,在一家酒店做后厨。十年于我而言,漫长得像是被定格的几帧图片,又飞快得像是黄骠马奔驰而过时带出的一阵风。多少个夜里,我怀念西日嘎草原和两位日渐年迈的老人。我悲伤的怀念开始载不起曾经的倔强,回故乡对我来说是早晚的事情了,只是缺少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当我接到额吉的电话后,便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归途。

在西日嘎草原上,有拉马头琴的人,有拉四胡唱乌力格尔的人,但是拉西那干潮尔的人唯有我的阿爸。阿爸曾说,西那干潮尔是从祖辈传下来的神圣的瑰宝。我小时候,被阿爸逼着练琴,我总是趁阿爸不注意,从窗口跳出去,跑到草地上撒野。每当这时,阿爸不会责备我,而是给我讲起莽古斯的故事,他的声音与西那干潮尔的声音融在一起难以分辨,我在额吉的怀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那时,我真的觉得西那干潮尔的声音太单调了,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音,而且音色低沉,远不及马头琴和四胡那样油亮。有一天,我摔断了自己的琴,将痛苦的感受讲给阿爸听。阿爸忧伤地捡起了我的琴。从此,阿爸不再教我拉琴,他自己也很少拉琴,阿爸的琴挂在墙上,我的琴不知所终。

阿爸生命的最后几天,选择回到西日嘎草原,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墙上的西那干潮尔和窗外的黄骠马。我鼓足勇气,取下西那干潮尔,轻轻拂去陈年的灰尘,坐在炕沿上,笨拙地拉起来。我在脑子里不断回忆莽古斯的故事,想到哪里唱到哪里,声音断断续续。阿爸露出满足的笑容,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跟额吉说,我以后不再离开西日嘎草原了,我要做一个纯粹的牧人,还要做一个西那干潮尔的传承人。额吉一边点头一边流泪,我判断不出额吉是喜是悲。我就这样成了西日嘎草原上的牧人,白天放牧夜里拉琴。我拉琴的消息逐渐扩散,村里的年轻人总是用一副不屑一顾的眼神看着我。我理解他们,他们却无法理解我。

直到遇见斯琴图。斯琴图的羊群在河的另一边吃草,那时我还不认识他。他的羊群把他折腾得够呛,一会儿跑到半山腰,一会儿跑到山脚,一会儿跑到河边,一会儿跑到树林。我没有见过这样的羊群,像是有意识地在为难主人一样。相比之下,我的羊群很规矩。有时我突然来了兴致,背上西那干潮尔放牧,我坐在草地上拉琴。听到琴声,黄骠马和一些老羊会流泪,这是我亲眼见到的。

斯琴图来的时候,我多多少少捕捉到了他内心的一些想法,或者说,在某些方面,我们很相似,这种东西用眼睛就能捕捉到。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巨大的孤独,只有同样的人才能洞见。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洞见我的内心。总之,就在我拉琴的时候,他来了。他还用他粗壮的手擦拭了黄骠马的眼泪。他走的时候,草原在他身后晃荡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觉得有了知音。之后的几天,他没有再出现。我希望受到他的再次邀请,让我进一步了解他和他的阿爸。他的阿爸为什么要听西那干潮尔,对此,我一无所知。可是我没有再等到他,河对面的山、草地和树林空荡荡的。我等得有些烦躁不安。有一天黄昏,我圈好羊,吃过饭,本想到马棚里拉会儿琴,但我莫名其妙地把黄骠马牵出来了。我走在一条并不十分熟悉的路上。草原与黑夜重叠的时候,我感觉走入了一场梦境。我就这样慢慢摸索着前行,我的梦里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西那干潮尔似乎有了神圣的使命,哪怕一阵细微的风,都能吹响它神圣的音符。

我到达都沁恩格尔村后,寻着一团微弱的灯光,找到了斯日古楞老阿爸家的院门。那是老阿爸为我留的灯光,那是等待的希望。

我讲述的故事并不感人,斯日古楞老阿爸却听得老泪纵横。我没有再说话,这是我第一次向别人敞开心扉。老阿爸像一座山一样坐在我对面,他的身上似乎长满了青草。他是一个宽阔而温柔的汉子。我轻轻背上西那干潮尔,牵上心爱的黄骠马,走出了都沁恩格尔村。

我在夜里走回了家。我以为自己变成了真正的牧人,早上喝完额吉熬的奶茶,吃完额吉拌的酸奶炒米后,穿上蓝色蒙古袍,打开羊圈门,稳稳当当地骑上黄骠马,赶着羊群向西日嘎草原深处进发。我在布日古德山的岩石下乘凉,黄骠马日行夜行有些累了,我让它自由自在地吃草、休息。我的羊群不像斯琴图的羊群那样淘气,它们没有我的追赶似乎都不愿动地方,既懒散又开心地吃草和嬉戏。我甚至可以在岩石的影子下打上一阵盹儿。我愈来愈喜欢这种看似懒散,实则十分辛苦的生活。

我喜欢上了草原的残酷。我喜欢上了烈日和暴雨。

孤独的生活给了我重新的认知。这种认知,在极为广阔的空间和极为漫长的时间中才能产生。虽然未来的生活对我而言充满了不确定,但是我心中满是愉悦,一种满足感莫名地涤荡在我的心里。额吉的目光变得更加慈悲,我的琴声变得更加幽怨。

我给斯日古楞老阿爸几天时间,来消化我的故事。当我再次推开老阿爸的房门时,看到老阿爸依旧正襟危坐于炕桌后面,铁壶里依旧是热气腾腾的奶茶。这个场景,是我们上次分别前的样子。我问老阿爸,今天听什么故事呢?老阿爸说,上次你给我讲述你的故事,这次我给你讲述我的故事吧,我给你讲羊群的故事!我没有发出任何疑问,也没有经过老阿爸的同意,就开始擅自拉琴。今夜不说莽古斯的故事,我拔出西那干潮尔琴箱上用来斩杀莽古斯的小刀,放在炕上。我的琴变得更加柔和,声音就像夜里的河流穿过黑暗的草原。

老阿爸在这样的声音里讲述羊群的故事。

斯日古楞老阿爸的羊群是从祖辈代代传下来的羊群,这样说似乎有些滑稽了。我是想表达类似血脉的东西,也就是说,他的羊群里有远古的血统。羊群在都沁恩格尔草原一直安静地吃草,安静地饮水,安静地休息……直到今年夏季,灰蒙蒙的天空下吹着阵阵凉风,同时酷熱以更加严酷的形式砸下来。羊群变得很不安分,有时四处逃窜,有时聚到一起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起初,羊群也能听主人的指挥。后来,羊群不再受制于主人的制约,完全放任自己。斯日古楞老阿爸慌了,斯琴图也慌了,他们束手无策。快要被羊群拖垮的斯琴图气愤地说,没有一只听话的羊,把羊群卖掉算了。一向温和的斯日古楞老阿爸,用旱烟锅子重重地敲打儿子的头,随后叹了一口气说,米尼呼,我们离了羊群怎么生活呢?表面上看,我们是羊群的主人,实际上啊,羊群才是我们主人。所以,该受气的不是羊群,而是我们。斯琴图问,那我们往下怎么办?老阿爸说,你跟着羊群走吧,我等你们回来。

就这样,斯琴图跟着羊群走了。

炕桌对面,老阿爸的声音如此委婉,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又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老阿爸的话说完了,我的西那干潮尔也停音了。老阿爸说,孩子,谢谢你,让我在有生之年再一次听到了西那干潮尔的声音,以后不用再来回奔波了,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没有回答老阿爸的话,装好小刀,喝掉碗里的奶茶,起身向老阿爸鞠了个躬,便走出了屋子。

都沁恩格尔草原的风的确有些怪异,来时逆风,回去时也逆风。我依然牵着黄骠马,沿着夜草间的土路回家。夜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乱了我的思绪。此时此刻,斯琴图的羊群会在哪里?无尽的黑夜将我包裹得严严实实。我曾在繁华的城市失去过自己,现在慢慢地在熟悉的地方迷茫起来。我的西那干潮尔变得异常安静,往常风愈大,它的声音就会愈大。可此时的西那干潮尔像一个沉默的人似的夹紧了嘴唇。

我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虽然我的目的地明确,但是我的内心深处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好多天没有去斯日古楞老阿爸家里了。白天,我把羊群赶到河边,找一个高一点的位置,去瞭望都沁恩格尔村。斯日古楞老阿爸在做什么?斯琴图什么时候回来?我心里不断问自己这两个问题。

这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在草原上肆意地奔流,有时像弓一样弯,有时像箭一样直。弯的时候会把两个村子隔开数十里远,直的时候会把两个村子拉得数十米近。我在弯弯的河流的怀抱里,寻找某种寄托和安慰。天空辽远,我有些怅惘。

我已经好多天没有拉西那干潮尔了,但我每天会小心翼翼地为之拂去灰尘。额吉的叹气声愈来愈重,目光愈来愈深邃。我像是有个固定工作的人一样,每天重复昨日的劳作。我的迷茫,并不是要在哪里生活的问题了,身在何处已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该怎么理清这烦乱的思绪。

有一天,我发现我的羊群正在发生变化。它们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可怕。有几只老羊不露声色地穿梭于整个羊群。它们吃草的动作看起来像是在说话,下巴只在草尖上晃动。当它们看到我犀利的目光后,就用力吃草,动作夸张。它们似乎在密谋着什么事。

我小心翼翼地放羊。羊群的举动让我暗自伤心。夜里,我取下西那干潮尔,悄悄走进了羊群。羊没有发现我。我盘腿坐在羊群中间,开始拉琴。月亮透过轻纱般的云层柔柔地照下来,星星格外明亮。夜风幽幽地吹过我的发际,西那干潮尔发出低沉的声音。羊群逐渐苏醒过来,一只接一只地站起身,朝着我围拢过来。它们整齐有序地排成好几个圆圈,把我围在中央。它们就这样一直听我的琴声,直到我困倦地倒在软软的地上睡着了。

翌日,羊群又开始活泼起来。它们变回了往常的样子。往后的日子里,我每天夜里都会走进羊群,用西那干潮尔拉一首曲子。即使刮风下雨,我也会穿上袍子,撑着雨伞完成这项任务。这样,羊群就会一直保持原来的样子。

发现这个秘密后,我迫不及待地踏进了斯日古楞老阿爸的家。我说,老阿爸,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没等我说完,老阿爸截住了我的话,他说,羊群是不是听到西那干潮尔的声音会变得正常?原来,老阿爸早就知道这个秘密。我有些不知所措。老阿爸接着说,我以前经常给羊群拉西那干潮尔,后来,我的两个胳膊变得僵硬,拉不动了。羊群为什么会逐渐变得很不安分?我知道原因,现在你也知道原因了。当时,我急切地想让斯琴图快快学会拉琴,可他是一个极其倔强的孩子,他觉得西那干潮尔的声音还不如口哨声好听,一怒之下把我的琴摔成了两半。从此,羊群更加不安。后来的事情,你也看到了。

摔断的西那干潮尔是无法修复的。我去巴镇从制琴师手中买回了一把新琴,交到斯日古楞老阿爸手里。老阿爸的眼泪掉在琴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知道,老阿爸说的胳膊僵硬只是借口,想教儿子学琴才是真的。我对老阿爸说,您放心,斯琴图和羊群一定会回来的!

当天夜里,我给羊群拉完一首曲子,骑上黄骠马,慢慢地朝着斯琴图远去的方向走去。黄骠马缓缓爬上一个山坡后,面对空旷的黑夜不再前行。它不是胆怯和懦弱,它停在这里,必然是个缘分。我下了马,面对无尽的黑夜拨动琴弦。這时,从远处的都沁恩格尔村传来另一把西那干潮尔的声音。我们的琴声合在一起,让黑夜里的草原变得格外柔和。

我们这样度过了好多天。

八月末的夜晚,琴声悠悠,黄骠马随着琴声发出长鸣。我听到从黑暗深处,走来一大群羊,羊群发出咩咩的声音。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口哨声。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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