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医

万寿年满头蓬乱的白发，像頂着一大朵花菜，从杨家桥庄上走过时，侯老七拦下他说，万先生，请您给我诊诊，一车泥土推上老圩八字坡，就喘不上气来，这是啥毛病？万先生说，乙脑。侯老七说，我今天早上起床，捧着水枪站在西风口扫射一团蚂蚁，打个寒战，连放了三个响屁，是不是肠子断了？万先生说，乙脑。侯老七说，我腚上起了个疖子，一夜过来，肿得像桃子，这又是怎么回事？万先生说，肯定是乙脑！侯老七笑了，说，万先生，您这名医算白当了，怎么天下的人就会害一种病呀？万寿年拿脏兮兮的五指插进“花菜”里，挠了挠，然后口齿不清地说，误诊，误诊……说着，就背着空空的破药箱疯疯癫癫地走开了。

年轻时，万寿年巡诊晚归，路遇出殡的，没奏唢呐，唯有一男子沿路撒着纸钱扶柩恸哭。分明是少丧，膝下无嗣，不愿把白事做出排场，单挑个申时背着祖坟方向动土掩埋苦人，不损祖宗颜面，不惊动阎王。万寿年知趣地退至一旁青蒿之下站定，给苦鬼让道。可灵柩刚过，万寿年一眼就发现，青蒿上留下了点点鲜血……

他急忙上前阻止，说，敢问棺中人可是难产而亡？兴许有救！抬棺众人见有人阻拦出殡，举棍欲劈。扶棺男子连忙制止，说，内人因拗胎，才丢了性命，先生高人，若能相救，定有重谢！万寿年说，杏林中人悬壶济世本无十分把握，但有一分可能就不能撒手。说着令其荒野开棺。万寿年仅刺一针，少顷，那男子的妻儿双保。

众人传说那孩子顽皮，非要在母亲腹中折腾够了才肯出世，又算定路遇仙医，故以小手抓着母亲的心不放，母亲心痛假死。万先生这一针，正刺中那顽皮婴儿的手心，婴儿一松手，母亲便还阳了。

众多猜测，神乎其神。万寿年听到后笑笑，人心怎可砭？讹传讹传，罪过罪过！其实万寿年仅于产妇的肩井穴深刺一针，该穴本是孕妇的禁穴，却是产妇的奇穴。

后乡政府成立卫生联营所，万寿年出任苏光乡联营所所长，再到人民公社时期出任苏光乡卫生院院长，一直是三乡两镇民间公认的名医。不过那时他的中医方剂治疗以及针灸拔罐手艺渐渐让西医取代了。说来，拿捏西医也不是什么难事，万寿年并不依赖温度计、血压表和各种仪器辅助诊断，相反，这些设备成了他望闻问切的参照和佐证。

万寿年的再度扬名来自又一桩离奇的医案。一年轻女子腹部疼痛在母亲的陪护下就诊。万寿年问诊后给女孩进行腹部检查，下腹左侧有明显压痛及反跳痛，且触摸到血块。依据主诉首先排除急性输卵管炎及急性阑尾炎，万寿年思忖后说，抓紧签字手术吧，不然要出人命。母亲呆了，会诊的医生也面面相觑。万寿年说，输卵管左壶腹妊娠，已经破裂，正在出血。医生听懂了，母亲却没明白。医生说，您的女儿怀上了，不巧是宫外孕……

万寿年再次出名之后，常常坐在院长办公室里，品尝着在热水里挣扎过后舒展绿衣从杯口晃晃悠悠地冒上来的碧螺春，当那股清香抚摸到他半生劳碌的脑干时他会有如沐秋风般的成就感，不无得意地举起头来，去欣赏潮河里移动的白帆。他想，他万寿年也是一面帆……事实上那时候有万寿年这个名医坐镇，卫生院年接诊量竟仅次于县人民医院。其时万寿年常常是一周也不曾接诊过一例病号，因为很少有疑难杂症在门诊上处理不了，而轮到他这位名医上手。

多年逍遥，万寿年的手艺似乎荒了几层。

那年春天，门诊接下一例成年患者，一直发高烧，且反复，会诊时万寿年不假思索地坚持流感辨证，按常规治疗，没想到患者两天后病情急转直下，由高烧变成神志不清，接着出现了意识障碍，并有严重惊厥抽搐，呼吸幅度不均，时有喷射性呕吐，瞳孔忽大忽小……万寿年猛一拍脑袋，乙脑！ 可惜太晚了，按常例乙脑多发于十二岁以下的孩童，成年人很少感染上这种病毒。误诊！

从此，万寿年又天天坚持坐诊，接诊时，只要遇上高烧的患者，第一怀疑的症候就是乙脑。他反反复复地以乙脑临床表现去询问病号，稍有相似便组织会诊，当重症监护。整个医院忙上几天，还没有得出结论，那病员已退烧见愈。万寿年说这是发作的间歇期假愈，要观察一周方可出院。一周后病人未见复发，出院了。如是再三，人们都说，万先生老了……

不久，万寿年因病提前退休，回到了乡下老家杨家桥，虽不再有人请他看病，可他还天天坚持背着药箱在村庄上走来走去，一直到晚年……

侯老七说，老万连普通的病毒都当成乙脑，啥名医！

（赵国洲，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雨花》《北京文学》《小说月刊》《飞天》《百花园》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