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树

2021-12-24 04:30禄永峰
当代人 2021年12期
关键词:苍鹭香椿树柿子树

1

我在塬上的城里生活多年,最令人陌生的除了越来越多的人,高楼,还有不少突然出现的树。单位搬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塬上城的最北面。北面的城,包括街上生长多年的一棵棵树,什么时间长叶子,叶子的形状,开不开花,不同季节所散发出的不同气息,我都是熟悉的。由城北至城南,路像一条奔涌的大河,无比空阔,最宽处的道路被拓宽至八车道,给一棵棵树迎来绝佳的生长空间。我的目光一次次停滞在熟悉或陌生的树木上。

庆城东路上与我一次次擦肩而过的两排树,尽管它们在春风里酝酿的花蕾和叶子还没有打开,我与它们是陌生的,但我还是一次次捕捉到了温暖、透亮的气息。马路两侧已经有足三米高的树木,不知是哪一年栽植的,我惊讶的不是遇到了陌生的它们,而是它们的高度。城里的许多树,我们无法见证它的生长过程。树和每一个城里人的关系,似乎彼此并不依存,没有任何人依赖一棵树而活着。

大樹被迁徙到塬上的城里,栽植前施足了底肥,营养液顺着塑料管缓缓流淌进树的身体里,当年大多会抽出新枝。庆城东路两侧的树,去年冬天枯叶落尽的枝条上至今还没有吐露出春天的气息。我不能从树枝、树身的颜色判断它们属于哪一树种。

塬上城里一条条街道上许许多多的树,都是从不同的地方调运来的,它们像迁徙的鸟,人类帮助它们实现了飞翔。

2

杏树、桃树是塬上的本土树木。除了蜜蜂每年不厌其烦地绕枝外,并没有多少人汇聚在树下,用手机美颜定格花瓣在春风中舞蹈的瞬间。我注意到,城中村杏花、桃花相继开放的时候,庆城东路两侧孕育着花蕾的树,一缕缕玫瑰红色,涨满枝头。玫瑰红是花的底色。两排树随着节气,一点一点泄露自己的信息。我每天总会临近树身下往返两三趟。每棵树的树身,仍然被厚厚的绿色棉布条缠绕着。这种树一定是怕冷。附近的人说,两侧的树,从去年深秋就被园艺工人穿上了越冬的“棉衣裳”。而在塬上,没有谁担心哪一棵本土树木需要穿上棉衣。

在塬上,泡桐枝叶茂盛,盛夏挂满枝头的叶子,阔大凉爽。塬上久旱逢雨,每一片胖墩墩的叶子,都是树的一张嘴巴,接纳雨滴沿着叶柄、枝杈、树身,缓缓流淌渗入大地。老街先前栽植的垂柳,婀娜多姿,却陆陆续续被金丝柳替代,金丝柳的病虫害高发,注定了被淘汰的命运。

塬上的树木,泡桐、楸树、核桃树、梨树、桑树多是阔叶树,叶子接天通地,四季丰盈,庄户人家都免不了在房前屋后多栽种几棵。

塬上也有小叶树,如枣树、杜梨树,叶片大不过柳树,也不够稠密,风哗啦啦地穿树而过,但它们从小练就了抗风耐寒的本事,木质硬实,多长在沟畔或山峁上,与风较劲。枣树、杜梨树成材后打成的案板,摆在厨房里一年年与刀刃相逢,在烟火人间,完美地诠释塬上风的硬气。

3

小时候,村学里的孩子上课都在窑洞里。冬季取暖的木炭也是在那半截窑洞里烧制的。偌大的村庄,唯有村学的师生可以使用木炭取暖。每年秋天师生到沟里砍伐树枝,细枝留给老师烧火做饭,粗枝老师砍成短节烧制木炭。半截窑里装满木头,封住窑口点火,窑顶冒出一股股黑烟。我担心半截窑里的木头被烧成灰烬。结果,出窑的不是灰烬,而是木炭。树木的绿,木炭的黑,至今都是存活在我生命中的另一种暖色。

一个塬上人,一辈子都少不了栽几棵树,为自己,也为子孙后代。

中学那年,祖父从亲戚家挖了一棵柿子树苗,栽植在塬畔上,成了村庄里唯一一棵柿子树。挂果那年,祖父还特意和几个叔父围绕树木方方正正打了近两米高的一圈土墙。祖父说,柿子树怕冻,土墙可以防冻。我长大后发现,柿子树并不怕冻,山崖上零零星星的柿子树,红彤彤映红了山梁,一只只鸟绕树啄食。祖父当年围柿子树打土墙,他是怕人偷他的柿子。

鸟如人,也依恋着北方的树木。春天里,从南方迁徙而来的水鸟苍鹭,对塬上的杨树情有独钟。我常常伫立在杨树下,凝视豁然洞开的那一大片蓝天。蓝天下是苍鹭修葺一新、孵育幼雏的巢。树梢上有几对苍鹭相依在一起,沐浴着阳光,像一朵朵绽开的花儿,满树盈香。一只只苍鹭让春天提前来到了村庄。幼雏在巢里成长的速度,比杨树上冒出的叶子还要快。午后,几只雌苍鹭打开翅膀,站在巢沿上,始终保持同一个姿势,呵护幼雏。苍鹭的母爱,在杨树上,杨树一定能够感觉得到。洋槐树、梨树、杏树、椿树、杜梨树,都是村庄木质较硬的树种。苍鹭却对杨树情有独钟。它们只选择在大杨树上筑巢,而且还是群体性的。我曾惊喜地发现一棵大杨树上竟然有五十多只巢。几十只苍鹭把那么大一冠树当成一朵花来缠绕,整个杨树的树梢便成了它们树上的村庄。

4

我一次次回到村庄,树的确越来越少,盛夏时节,难寻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父母曾经在打麦场边上栽植的一棵杨树,已经不能发挥树下纳凉的作用。村庄人已经多年不种植小麦,一块块麦场复垦成了菜地。由于杨树巨大的树冠遮挡了邻家的菜地,树荫里的菜比别处矮一截,父亲只得一次次去枝。邻居不依不饶,在临近树身的地方挖了一条足有一米深的渠,以此禁止我家杨树吸收他家地里的养分。树的路都在天空。绝树之路,都是人干出来的。没有哪一棵树,逼得其他树无路可走。堂哥家的一排杨树,直逼云天,本可长成参天大树的。但是树梢伸进了邻家院子,最终只能一棵棵伐倒了。倒在地上的一截截木头,最终论个儿贱卖给了收木头的人。堆在一起的树梢,白送人作柴火,但无人问津,这都是树的命。

我的父辈是曾经被饿怕了的一代人。饥饿年代,每到春天就会去野外四处寻找榆钱、槐花、香椿芽,这些树上长出来的粮食,被视为宝贝。榆钱、槐花是塬上的树开出来的花,一串串,从枝上吊下来,任凭我们怎么也采摘不完。最后,它们许多花成熟孕育出种子。被风吹着随意播种在沟沟岔岔里。山沟里冒出的榆钱和槐树,是风种的。至于香椿芽,是大地给予塬上人的馈赠。我知道,那树叫“香椿树”,每年春天冒出的新芽可以当香菜一样食用。我轻轻地掰下那些嫩绿的新芽。我记不清楚自己到底去了多少次,直到有一天,我发现香椿树长出的新芽都成了长长的枝条,绽开了绿绿的叶子。在我的成长中,我喜欢香椿树,我吃掉了香椿树上不少的新芽,这些新芽都是树的枝叶,甚至左臂右膀。这些香菜,一定是汇聚了大地的香气,是大自然对村庄的馈赠。我该怎么感谢它呢,是给它浇水、施肥,还是多栽一棵香椿树,让它们长成村庄最美的参天大树。

不知为何,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的桃子、杏子、核桃、海棠、李子、酸枣、软枣等孕育它们的果树,已经大部分绝迹或正在灭绝。

塬上的杨树也越来越少了,就连我家打麦场边那棵大杨树也没有留存下来,父母不堪其扰,伐倒了那棵杨树,卖了不足一百元钱。少了一棵大树,打麦场复垦后也做了菜地,整块菜地里空落落的。

每到春天,陪同父母整理菜地的时候,我总是不止一次地怀念那一棵远逝的老杨树,以及随季节迁徙而来,在塬上寻找息落之枝的苍鹭。

5

与特色树木引进对应的,是本土化树种的大量输出。

本土树种最远的被调运到内蒙古、青海,本土树种油松、云杉、丁香辗转数百甚至上千公里的路程,定居他乡。油松、云杉树形挺拔,无论移植到哪里,那份气魄不改。丁香呢,能够在夏季散发出浓烈的香气。丁香树的木质柔性极好,过去人们多用它加工扁担。我看见过大人挑的扁担能够在肩上弹起来,压到肩膀上的重量似乎减轻了许多。丁香一定乐意长久地生长在大地上,香气绕身,香飘大地。还有远调山东的五角枫、花叶海棠、丝棉木,易成活,尤其是五角枫的叶子、花叶海棠的花,有很好的观赏性,并不输外调树木,塬上应该有它们的一席之地。可是在塬上的城里,绿化树种的目录,它们却难得一见。

本土树种适宜城市绿化的,还有文冠、野刺玫等,输出的本土树木调走之前,工人们会根据树干胸径大小带好相应规格的土球,并用绳子绑缚,保护根系不失水。这些带在根系上的水土,成了陪伴一棵树木远“嫁”他乡最后的“嫁妆”。

在城里,树被当盆景般的供养着。长多高,分多少杈,都由人决定。一棵幼树,正是长个的时候,却被人截断了主枝;去了主枝,树分杈又不能随心所欲,有人又将伸向路中央,或者朝下长出的枝杈截掉。展不开的树梢,像一个人的五指合拢,一副窃窃偷生的模样。

城里的树在夜里,以亮化工程的名义矗立街头。灯具顺着树根安装了一圈,一座城启动了夜模式,灯光刷地从地底射向树身和树梢,一棵棵树在黑夜里被走光。整整一夜,树成了不夜城中一条条街上的守夜者。不知道树还能不能像人类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树不分昼夜地裸露在光之中,没有喘息的机会。树一定也累。广场上的大树,粗枝上缠绕了彩灯,夜晚树上的灯光呈现出火树银花的韵味。可是白天,我清晰地看到缠绕的彩灯带勒进树枝的那一道道痕,我感觉到了人类的贪婪和自私。

每年春天,塬上天气无常,冷不防来一场降雪。近几年父母经营的七亩苹果园,每到春天开花期,一场场降雪不期而至。我和父母在园子里每隔几米煨一堆火,让火堆像烟囱一样冒出缕缕青烟,盘绕在果园的上空。烟气缭绕,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我分不清哪儿是花,哪兒是雪。

果园遭受这样的冻灾,已经连续三年了。好在,庆城东路上的两排树,终于熬到了四月下旬,塬上总算迎来了温煦的阳光。两排树酝酿了近一月的花蕾,像梨花一样,一爪一爪地探出头来,慢慢地绽放,盛开,吐露心声。那一刻,我才知道那两排陌生的树是樱花。一条街樱花怒放,热烈奔放,无比透明而温暖。

(禄永峰,中国自然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发表于《散文选刊》《安徽文学》《四川文学》《飞天》《延河》《意林》《大地文学》《佛山文艺》《作家文摘》等刊。出版有散文集《风吹过村庄》、随笔集《暖评中国,给快时代理性的力量》,有作品入选散文作品集。)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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