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经验与历史记忆
——湟源文学述论

2021-12-31 20:24毕艳君
关键词:昌耀青海文学

毕艳君

(青海社会科学院 青海西宁 810000)

唐代诗人柳中庸在《凉州曲》中“青海城头空有月,黄沙碛里本无春”的诗句和杜甫在《 兵车行》中“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的诗句广为流传,影响深远,致使这两位并未真正到过青海的诗人用他们想象的青海景象长久地影响着青海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诗中将青海渲染成一片荒凉寂寞的黄沙野地,给人们勾勒了一幅粗砺的高原边地景致,加上这块高地在历史上战乱频仍、政权更迭,以及中央政府与游牧民族对这块土地拉锯式的争夺,使这片土地从最初的历史向我们走来时,就有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与高远。

事实上,青海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荒蛮之地。现存的文献记载和大量的考古发掘表明,早在远古时期,勤劳、勇敢的青海先民就在这块广袤的高原大地上生息、劳作,并创造了青海灿烂的原始文化。循着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卡约文化等古老文化的足迹,我们都可以看到作为中国古代文明发祥地之一的青海,它在中华文明的发祥史中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而作为与青海同命运共呼吸紧紧依附在青海这块版图上的湟源地区,自西汉之时被正式纳入中央封建王朝的郡县管理体系之后,历经隋、唐、宋、元、明,至清朝道光年间设丹噶尔厅、正式成为独立的建制区域和行政单位,并于1913年正式改为湟源县以来,它与整个青海一同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发展时期,见证了这片土地从古至今的悠久历史,并以自己的本土文化充盈和丰富着整个青海的文化。

每一片土地从历史的深处向我们款款而来时,其深远的历史文化都在这片土地曾经的金戈铁马和刀光剑影中用文学的方式书写着另一种历史。从湟源的建制来看,湟源这一名称的沿用历史时间并不长,但这并不能抹去这片土地曾经有过的久远历史。拂去历史的尘埃,翻开诗歌的篇章,我们依旧可以看见一个富有魅力的湟源从历史深处向我们走来。湟源地处边陲,历史上文化较为落后,但其作为唐蕃古道与丝绸南路的要塞,作为素有“海藏咽喉”“茶马商都”“小北京”等美誉的高原谷地,历史上也有许多文人骚客留下了对其的吟唱。

由于历史的原因,唐以前漫长的历史时期里,描写湟源的诗作难觅踪迹。唐朝时著名的边塞诗兴起,那些履迹曾经印在青海的土地或是仅仅在想象中神游过青海的诗人,对青海奇异的边地风光和戍边将士艰苦卓绝的沙场征战进行了大量描绘,留下了众多有关这片神秘而遥远地域的诗歌。作为青海的一部分,有了大量的咏青诗歌,自然也就留下了一些咏赞湟源的诗句。在被称为中国诗歌发展空前绝后鼎盛一时的唐代,诗人佚名氏,这位唐朝诗人中留下咏青诗歌最多的一位,就留下了咏湟诗句。佚名氏幼年为僧,曾经在河西走廊的沙州一带活动,安史之乱时期,被吐蕃拘捕押解翻过当金山口进入青海。此后,他的脚步走过了柴达木盆地的茫茫荒漠戈壁,最后到达河湟地区。行旅途中,面对青海的山川风物,感时伤怀,写了大量有关青海自然景物的诗句借以抒怀。其中明确涉及到湟源的有《夜度赤岭怀诸知己》和《晚次白水古戍见枯骨之作》,前面一首诗通过描写赤岭即今天的日月山来抒发思念远在他乡的知己之苦,发出了“回首望知己,思君心郁陶”①和“更忆绸缪者,何当慰我曹”②的感慨。后一首则是对夜晚住宿的白水军古戍即今天的湟源县药水峡内见到的已经腐化的战士白骨而发的感慨之作。诗中反映了安史之乱后青海东部荒凉萧瑟的景象,发出了“汉家封垒徒千所,失守时更历几春”③的感叹,充满了爱国忧国的炽热情愫,把个人的遭遇和国家的不幸联系到一起,感时伤世,令人动容。

宋元两代以后,一些内地的文人宦游青海,创作了一批反映青海自然风物和民俗民情的诗歌。如清代诗人杨揆从军出征卫藏,途经青海,每到一地,凭吊怀古,抒发古今沧桑之慨,留下了许多令人回味的诗篇。这些诗大部分是古风,一改诗人在之前纤巧华丽的诗风,气势浩瀚磅礴,风格悲壮苍凉,的确是清代诗坛上独具特色的佳作。而其中有关湟源的两首诗《夜宿东科尔寺》和《日月山》不仅有遣词古雅、造句刚劲的东科尔寺深夜氛围,又有浮想联翩、秋风铁马色彩的日月山图景,尤其是《夜宿东科尔寺》中诗句由动逐步写到静,静中又强调战马长嘶,静中有动,动中有静,有力地渲染描绘了寺的深夜气氛。④东科尔寺故址在今湟源县日月乡境,是清代著名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寺院依隔板山麓而建,殿宇建筑庄严,规模宏大,门前修八座如意宝塔。寺领地极多,青海蒙旗各寺院都有所不及。清以来凡祭海会盟,王公贵族都会聚在这里,以寺为馆驿。清朝和西藏地方政权间使臣来往,也都借宿寺内。⑤日月山位于青海湖东,湟源县西南,是青海草原的门户。西去是茫茫草原,广袤壮阔,东来是漠漠良田,富饶美丽。传说唐朝文成公主远嫁吐蕃经过赤岭时,公主登上山顶,西眺东看,景色迥异,不禁思念家乡,于是拿出唐太宗所赠象征中原的日月宝镜,反复抚摸,但她继而想起和亲重任,于是便把日月宝镜弃于地上,毅然西去。从此,赤岭便被称为日月山。东科尔寺、日月山作为湟源历史上许多事件的发生地和与诸多事件有关的重要地在历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因而,古今文人以诗歌咏之者较多。在当代,它们更是以其富有美丽动人的历史故事和传说成为旅游者向往的胜地,海内外游客络绎不绝。

清仁宗嘉庆十三年(1808年)来西宁任办事大臣的满族诗人文孚,虽然在青海只呆了短暂的三年,但他也写下了不少歌咏青海山川的诗篇,如《宿东科尔寺》:“梦醒招提境,烟岚聚小楼。一峰寒受月,万木夜生秋。薄酒难成醉,清笳易动愁。卧听清梵静,身世小浮鸥。”《过日月山》:“边门才八月,落木早惊秋。白草连天远,黄河出塞流。原荒蹲健鹘,山暝下毛牛。已觉征衣冷,前途更上头。”这两首诗都是他在前往青海湖祭海途中所作。除此之外,还有湟源人张兆圭的《丹噶尔八景》八首,封齐云的《雨霁》《秋日登楼》,来维礼的《秋日自丹噶尔赴西宁》等。到民国时期,又有罗家伦的《咏湟源古城》,陈希夷的《丹噶尔古城》《湟源公园》《四峡》《城隍庙》《扎藏寺》等咏湟诗歌,这些诗歌都从不同角度深情咏唱了湟源的地理山川,在悬崖峭壁、青山绿水中显现了湟源的绝妙风景。如《雨霁》中对于夏日雨后湟源山乡的美丽景色有这样的描绘:“才闻宿雨已停零,霁景浮岚上小亭。活泼山光千叠翠,绵芊草色万重青。溪添新水涨高岸,夕照归鸦过远汀。最爱南山佳气好,群峰朗朗似围屏。”《秋日登楼》中借对秋日湟源的风光景象的描述反映了作者由景思乡的心情:“层楼高耸郁崔嵬,西望河源障塞开。鸟动归心连野外,雁随秋色度关来。千家山郭依岚翠,昔日沙场辟草莱。惆望南滇怀故国,笛声犹自傍人哀。”其中“千家山郭依岚翠,昔日沙场辟草莱”就是反映当时湟源地区人口繁多和开辟农田情况的诗句。⑥

除了这些零星的咏湟之作外,当我们把审视的目光投向明清以前湟源本土的文人写作时,就会有一种深深的遗憾和失望。因为就连唐蕃联姻时公主远嫁这样的历史经典也只能在传说故事和民谣中见到,而真正意义上的文人创作的空白使这样重要的历史事件都难以在文人创作中觅到踪迹。与同时期绚烂多姿的民间文学相比,文人写作显得黯然失色。究其原因, 无外乎《西宁府续志》中所说“土瘠而民贫,往时盖戎马之场,罕识文教”,显然,教育的薄弱是根本原因。这种尚武轻文的风气,在明代早期随着大量内地居民的迁入,和明宣德三年中央政府在西宁设儒学、建文庙、开科取士政策的实施,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至清代,儒学教育已分布在东部青海的广阔地区。⑦在清朝二百多年的历史时期里,来青海担任府、厅、县各级领导职务的不少官员既能很好地治理地方,作出成绩,又能赋诗作文,描绘青海山川风物,有些朝廷命官来青海祭海或巡视,时间虽不长,但也留下了不少有特色的咏青诗歌。

清王朝为了笼络知识分子,很重视儒学教育和科举制度,客观上使得青海地区的文化教育较前有了很大起色,进而产生了一批本地文化名人。他们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名人,但他们在文学领域的创作,也给寂静已久的湟源文学增添了一些色彩,留下了许多值得吟诵的诗句。

青海历史上有名的《丹噶尔厅志》的撰写者杨治平先生,就是清同治五年(1866年)出生于湟源县的本土学者,他虽然家境贫困但自幼被母亲送去从师求学,取得邑廪生资格后设馆授课。他的博览群书、德才兼备和勤奋治学使他被知县推荐给同知,两度编撰《丹邑新志》和《丹噶尔厅志》。尤其是《丹噶尔厅志》,内容丰富,资料详实,是湟源乃至青海一部宝贵的良志。杨治平先生除了编撰《丹噶尔厅志》,还呕心沥血,大量著书立说,从杨贡九先生保存的《杨治平先生遗著草目》看,还有《潜园笔记》《痴屏随笔》等约二百万字的著作,⑧“治乱循环无始终,丹津走后戍楼空。郡开西海述前代,地表东科拟古宫。万里经商勤远略,千夫尚武验边风。钟灵毓秀英贤继,大好山河似镜中”,就是他热爱祖国和家乡的咏赞。《丹噶尔厅志》艺文类中还收有王恩海 《咏科斋白牡丹》,董志儒《咏牡丹》 《咏碧桃》,阔普通武《祭海·恭纪》,封齐云《登北极山归得》《留别》《七夕》等一些诗作。

1887年生于湟源的朱绣是近代青海政治家、文化名士。他不仅博学多才、通晓古今,而且胸怀大志,谈吐不凡。曾致力于兴办教育、倡导新学,在担任入藏特使之后,搜集和购买了许多英藏材料,作了不少调查考订,编成了《西藏六十年大事记》一书,此书至今仍不失为研究近代帝国主义侵略西藏的重要参考文献,在史学界享有很高的评价。同时,朱绣还写下了《西藏纪行》 《拉萨风闻录》等著作。朱绣一生著述甚多,但除少量刊行外,绝大部分毁于马仲英屠湟源的劫火中。生长边地小商人家庭中的朱绣,不依靠同教、同族、同乡、裙带及金钱关系,能于十年间青云直上,成为青海政界中重要人物,其才能天赋之高可以想见。他出使西藏之前,时人期望甚重,有人送诗云:“破碎山河不可收,何堪同室自为仇。凭君好借天湖水,一洗中原五族羞。”其行果不负重望。及至被刺杀,西宁群众编唱一首花儿道:“朱锦屏死在莲花台,周子扬作了个伴儿;国民军谣言不上来,孽障死西宁的汉儿。”可见其在青海群众中的威信和地位。⑨如今我们虽然难以看到其在文学上留下的精彩篇章,但我们也足以想见其扎实雄厚的文字功底与积极进步的思想。出生于1902年的石殿峰,也是湟源历史上著名的文化人。他不仅兴办教育、为人师表,而且也撰写了一些诗文、歌词,他填写的“五更词”“牡丹到处香”等歌词,配以原有的民歌曲调,在当时的西宁古城曾风靡一时。尤其是他填词的四季歌,通过季节的更替,展示了大自然四季多彩的美妙盛景,歌词优美,至今仍为经久不衰的传唱佳作。他还在20世纪30年代主编文艺刊物“曙光”,后成为青海民国日报的文艺副刊。⑩解放前,石殿峰在湟源小学及西宁各中学教国文,培育的桃李遍布高原,解放前在西宁上过高中的大多是他的学生。民国时期青海小说写作的代表人物逯登泰就认为石殿峰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中学老师。石殿峰酷爱文学和歌曲,在湟源小学任教时,从盲人艺人尤仙学习三弦,抗战期间与王洛宾合作创作了不少歌曲,20世纪40年代初在麒麟公园参加了艺术研究会,并担任《艺林》编辑。

1913年出生于湟源的魏英邦,这位获得法学博士和文学博士双学位的著名学者,于1934年赴法国巴黎大学留学,旅居国外17年,通达英、法、俄、日、德文,并晓藏文和梵文。1952年回国后,翻译了大量的国外经典著作,并撰写了有关民族、宗教、语言等方面的论文数十篇。其见解新颖,论述独到,深为学术界关注和重视。他将《草原帝国》《俄罗斯文学史》《朝鲜汉文古籍录》等大量的俄文著作和法文著作经典翻译成中文,使其广泛流传,这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是一次巨大的贡献。除翻译作品外,他还著有《边事论文集》和《解放前青海五十年大事记》。

历史上的湟源开发较晚,反映在文学创作上,就是明以前几乎没有本土人士的创作(不包括民间口传文学),这一漫长的历史发展时期湟源的文学大多只能借一些外来之士的咏湟诗歌来表示它的存在。到了清代,才逐渐有了严格意义上的湟源文学创作的雏形,但这时期的创作也仅仅停留在部分或个体的一些抒怀之作上,文学并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创作体系和繁荣的发展状态。而其中能算得上的名人佳作也不多。这主要也就是一些文化名人零星的创作,这种局面一直保持到近代才有所改变,在诸多的文化名人当中,出现了能算得上是真正与文学结缘的人,即文坛奇才李作英和魏经邦。

李作英在20世纪30年代初便以诗文写作闻名于省内,是青海新文学的拓荒者之一,有“青海的小李白”之称。1934年11月12日,青海“辚辚社”成立并发行刊物,他在《青海评论》上发表了《新文艺运动与青海》一文,这位21岁的青年才俊在文中大声疾呼,为新文艺在青海的发展鸣锣开道,成为在青海较早推行新文学活动的作家。此后他还在《青海青年》发表了小说《刘邦的眼泪》,这篇情节取自元代杂剧《高祖还乡》的作品,以当时暗含的讽今之意,曾在青海文坛引起一时轰动。李作英一生淡泊名利,不愿趋炎附势,发表的诗文不少,但大部分已散失,目前可知的有写于1964年的《八月十六日与舞阳、寿阳同饮湟水林畔》:“一句话一杯酒,引叫仇恨万般有,不愁鬓发已成斑,儿女痴痴怜语久。孩儿成立女长成,未将明镜惜星星,千年千日千杯酒,尚有钟情一老翁。钟情自古怕成痴,人世因缘总是疑,微笑拈花何须语,秋风瑟瑟雨丝丝。”《滴滴泪》《有怀》《鹧鸪天》两首(1961、1962)等诗词,《西北的连环马》《我的自述》等文章。

魏经邦是精通数国文字、译著颇丰的学者魏英邦之弟,兄弟二人各有所长,但都在各自的领域享有盛名,尤其是以诗人身份出现的魏经邦,更是以不同于兄长的文采在湟源文学史上留下了青海诗星的美誉。江南诗翁何之硕每读他的诗,总是赞叹不已,说他的诗是“一气呵成,手眼极高”“妙句络绎”“扣人心弦”,推崇他为青海星风,并赋诗两首相赠。甘肃省文史馆馆长以诗扬名于陇右,读了他的诗后写下了“有客高吟青海头,一声长笛又新秋。爱才水部夸星风,足洗年来万斛愁”的赠诗。魏经邦的诗大多以歌咏家乡山水为主,如《题湟源西石峡》:“淡烟细雨树模糊,恰似米家水墨图。”《过衙门庄》:“迤俪风光一小庄,四山环碧水汤汤。丛林摇绿浑如浪,叠巘献横云意欲狂。”《东峡纪游》:“酌酒芳茵上,坐花开琼宴。高树缨络古,溪藤腾掷悬。”《南门峡纪游》:“潋滟波光映,媚鬟漾幽姿。……西望更野畴,菜花弥陇黄。”这些诗句表现家乡湟源秀丽迷人,极具风情,在优美的意境中让人生出无限地向往。魏经邦的诗虽以歌咏家乡山水为主,但又赋古咏今,景中有情,或叙或议,文采飞扬。如在《瞿坛寺纪游》中目睹眼前残破景象,回想当年之雄伟壮观时发出“国家重文物,有司职攸关”的感叹。《游水峡》中“……叹息此画随飞烟,十年劫波毁瑰珍。我今来水峡,忆旧气味亲。……穹庐杳然去,青山绿水新。湍流漱白石,仙花缀绿菌。……指顾将军楼,临水傍翠鬟。游人无造意,夕阳送客还”,情景交融,浑然一体。《秋日纪事》中更是在如今的气象“雁声秋色满河湟,万壑千山气莽仓。九月风高催落叶,一年稼穑喜登场”中古今对比,写下了“新诗欲颂贞观治,蓠菊更为节日黄。星灿耀空浑不夜,笙歌处处古青唐”的诗句。魏经邦不仅能诗,且能为赋,如《贺新郎·游北山寺》:“北山烟雨,问几多,墨客登临吟骚。……淡泊老去情怀,故乡山水,望里添新貌。……”不仅词作格律严整,声韵嘹亮,而且遣词质朴,意境深远。

如刘晓林和赵成孝在《青海新文学史论》中所言,1949年以前的青海新文学创作只能说是荒原中的点点新绿,新中国建立后才开始由边缘状态逐渐进入新中国文学的版图之中。湟源文学亦是如此。新中国成立后,随着文化事业的发展,湟源文学才开始发展起来,逐步出现了一些业余作者。20世纪70年代以后逐渐增多。1982年,县文化馆编辑的《湟源文艺》油印本创刊后和读者见面,小说、诗歌、散文、杂谈、乡土风情、民间故事、歌曲等栏目的设置,使刑秀玲的散文,任玉贵的游记、通讯、史话、杂文等逐渐被省报和一些文学艺术杂志所刊用。同时,出生于湟源的作家井石也开始以大量的河湟生活为原型创作长篇小说,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如今,由中共湟源县委宣传部主办的文学刊物《日月》,正在禀承早期文艺家们挚爱文学、发展和繁荣本土文化的思想,大力培养文学新人,使湟源文学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之象,涌现出了一大批文学爱好者和创作者。我们相信,未来的湟源文学必将走向繁荣。

任玉贵是一位热爱家乡的知识分子的典范,他生于湟源长于湟源的经历使他对湟源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有着难以割舍的眷恋之情。他跋山涉水、田野调研,伏案笔耕、精心编著,将湟源雄浑壮丽的历史画卷清晰地展现在今人面前。撰著和编著了大量有关湟源历史文化的书籍,并致力和奔走于湟源文化的挖掘和整理工作。同时,作为文学的一种表达,他写了《咏湟十景》等一些诗歌和在大量楹联,并著有《湟源日月风情》《湟源采珍》《西部漫行》《浪迹天涯》 《漫话明清老街》等著作近200万字。其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对于家乡故土厚重历史文化底蕴的自豪,更使其文章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刑秀玲作为湟源文学发展史尤其是当代文学发展史上的一位女性,以其敏感细腻之心写出了一篇篇感情真挚很富渲染力的散文佳作。著有散文集《情系高原》,她的散文文字细腻,情深意切。如《山趣》《乡愁万绪》等。

而湟源文学的真正崛起与发展,应该算是描写河湟乡土的作家井石以鲜明的地域性为特色的长篇小说的先后问世和将湟源作为第二故乡的诗人昌耀,以西部冷峻雄浑的面孔,发掘生命深层意蕴的西部诗歌在中国诗坛上地位的确立。

在20世纪80年代“河湟文学”倡导之前,青海文坛上已然有鲍义志、轩锡明、韩玉成等人的创作让弥漫着花儿或优美或高亢旋律的河湟沿岸的谷地、山野、农家院落,与那些肤色黝黑、淳朴憨厚的农人形神兼备地出现在文学的风俗画卷之中。而土生土长的湟源作家井石,更是以“讲述湟水谷地人民苦难史的能手”身份,在他的大量小说和散文中对河湟谷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进行了酣畅淋漓的书写。

出生于1953年的井石,1979年开始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集《湟水谣》,长篇小说《麻尼台》《金梦劫》,短篇小说集《山凹农家》,以及散文集《花海采风录》和《煮字坊笔记》等。井石曾获1991年度中国作家协会、中华文学基金会颁发的庄重文文学奖,是青海河湟文学流派的倡导者和拓荒者之一,其作品洋溢着浓郁的高原农家气息。他的作品都以历史悠久、多民族文化融合的河湟大地为背景,为广大读者描绘出了一幅幅地方特色鲜明的多姿多彩的农村风情画,作品充溢着浓郁的高原乡土气息。青海河湟地区的自然、人文风貌和农家生活是井石取之不竭的写作资源,也是他灵感的触媒,作为这块土地的子弟,他自觉地向读者展示着鲜明地域文化特色的、绚丽多彩的河湟风情图画。他时常在作品中引入遍唱在河湟大地上的花儿,把只有河湟土著才能真正会意其中隐喻意味的俚词俗语、插科打诨糅进叙述语言,构成了清新自然、幽默风趣、泥土气息浓郁的艺术风格。他的成熟之处在于能够超越情感取向的规定,对故土的热爱和对亲情的眷恋并未遮蔽作家的理性精神,而是坚守现代立场审视乡土传统因袭下那些残缺的人生,在民俗风情的描写中渗透着浓重的忧患意识和历史沧桑感。对于熟悉这片土地的人和想熟悉这片土地的人来说,他的作品无疑是最好的一种诠释。

作为“诗人中的诗人”,昌耀对于当代中国诗歌的发展所做出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出生于1936年的他,14岁就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17岁在朝鲜战场负伤后转入河北省荣军学校读书,其间就发表处女作《人桥》。1955年志愿到大西北参加建设。1957年因为诗作《林中试笛》被错划为右派,颠沛流离于青海牧区,受不公正待遇长达22年之久。

但是,遭遇不幸的昌耀从未放弃自己对诗歌的挚爱,创作了大量为人传诵的诗作。著有诗集《昌耀抒情诗集》《命运之书》《昌耀的诗》《昌耀诗文总集》等。昌耀大半生居于青海,役于青海,尽管精神和肉体受到严重的戕害,但却使他获得了对世界独特的感悟,把诗作为自己生命的最高形式来真诚地追求。昌耀不仅以他的创造力,介入当今世界的精神氛围,呈现、影响乃至促成了本土的精神自觉,而且整合了艺术最高的审美追求即至真、至善、至美。在他遭难荒原后,感到了生命的沉重与感伤,开始用诗的形式,以殉道者的姿态去追求人格的尊严,寻求精神的慰藉。“文革”结束后,重返诗坛的昌耀将个人的痛苦、欢乐、忧患融进了对社会历史发展的思索之中,自觉承担艺术的“启示价值”,积极介入到当今的话语实践中来完成向善的追求。昌耀在20世纪90年代感到了时代的阵痛,对新诗自身的发展以及诗坛的现状表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促成了他在更高的层次上改造和完善自己的文化心理结构,探求一种立足本土、面向世界的博大胸襟与文化价值。昌耀十分重视诗美,不仅以自身无限的可能性构筑诗歌完美的形式,而且以绝对的姿态,表征了诗人独具的天性和生命的体验,验证了他一开始就是确立了自己话语立场的诗人。

昌耀人生中蒙难的这段不平凡经历,使他将与自己生命有过不解之缘的第二故乡的哈拉库图作为了自己笔下的写意,《哈拉库图》成为他的代表作。湟源曾经是昌耀先生的第二故乡,日月藏族乡下若药村,就是昌耀先生失意人生得到转折的地方,也是他建立家庭、生儿育女的地方。他自己也认为这里就是他的老家,早在海南藏族自治州新哲农场“劳动改造”时,每年的探亲假都是在下若药村的干爹杨公保家度过的。或许,昌耀先生曾经就站在这里,用诗人锐利的目光静静地凝视过在白昼和黑夜的时光中轮回交替的哈拉库图,凝视过在早晨和傍晚温柔的阳光下袒露沐浴的哈拉库图,也凝视过在风雨和雷电中依然昂首挺立的哈拉库图——于是,我们在他的诗中,看到了古城堡曾经的沧桑,也看到了作为诗人的昌耀对于生命的体认。如:“城堡,宿命永恒不变的感伤主题/光荣的面具已随武士的呐喊西沉/如同蜂蜡般眩目,而终软化,粉尘一般流失——”“——时间啊,令人困惑的魔道/我觉得儿时的一天漫长如绵绵几个世纪/我觉得成人的暮秋似一次未尽快意的聚饮/我仿佛觉得遥远的一切尚在昨日/而生命脆薄本在转瞬即逝/我每攀登一级山梯都要重历一次失落。”

诗评家燎原先生在《高地上的奴隶与圣者》一文中对昌耀的长诗《哈拉库图》有着精彩的解读,他认为“城堡,宿命永恒不变的感伤主题”,这是全诗的主体基调。而宿命与感伤,则是在诗人追思的寂寞和哈拉库图人钝顽、超然而又带有现世喜乐色彩的生存中展开的。一方面是破败的城堡如同滞留在土丘荒草中神龙皱缩的蜕皮;他们当年挖掘的盘山水渠,因从来不曾走水形如不曾生育的老处女;村头一溜靠墙根晒太阳的老人恍若将永远滞留于夕阳的余烬;那位乌黑油亮的辫发如同一部解开之缆索的哈拉库图村昔日的美人,在走向婚寝的若干年后丈夫与两个儿子相继病残,她自己则常犯癫痫而咬碎舌尖。美丽的容颜如春日的花圃顷刻凋敝——“一切都是这样的寂寞啊——这样的寂寞啊寂寞啊”!而另一方面,早在古远的年代,哈拉库图人的祖先在此卜居扎帐时,就曾据《易经·天地定位》之章而风水罗盘以择址,简板木鱼而娱神;此后更有驻牧山头的妇人不忘时常聚九宵牛乳以礼佛;就是在现今,他此行所居之家的主人依然不肯用玻璃换掉其小木屋的老式雕花窗棂,体现着对于美的精敏的鉴赏力;而山乡那一歌者嘴前的陶埙,又在兀自哇哇地吹奏着一个哈拉库图人称做“憨墩墩”的人物。“啊,歌人,那憨墩墩的她哩为何唤作憨墩墩哩/你回答说那是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哩/憨墩墩嘛至于憨墩墩嘛——那意思深着——/憨墩墩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这一地道的青海民间方言和口语习惯性语句表达方式的引入,在曲尽其妙地传达了青海山乡村民的心灵智能情态时,使人惊诧于昌耀的笔力。《哈拉库图》为灰色生存中寻求突围的昌耀提供了一次最浩瀚的释放。其构型上肉质的饱满和致密,使之在一百多行的诗句里呈示着长篇小说那种宏大的品质。无论从本土生命经验的意识呈示和作品的内在品属上说,它都与南美高地上的那部《百年孤独》构成了一种隐约的对立。而昌耀在叙事的推进中那不时随口说出、密布全篇的箴言性语句,诸如:“记忆的负重先天深沉/人类与任何动物无别而习于趋利避害/而遵循快乐原则”;“没有一个历尽沧桑者不曾有落寂的挫折感/没有一个倒毙的猛士不是顷刻萎缩形同侏儒”等等,则如同灵魂燃烧中结化的舍利子,是一种耗尽生命的终极体认。

如今,在人们越来越关注文化发掘与发展的时代,作为昌耀先生生活过的第二故乡湟源,当仁不让地建起了昌耀先生纪念馆。政府对于昌耀先生的生平和家庭人员极为关心,县上先后多次邀请省内外著名诗人、学者以及先生的亲朋好友实地考察,在充分掌握大量的第一手资料后,“昌耀纪念馆”在诞生他的代表作——《哈拉库图》的地方湟源建成了。这无疑是哈拉库图古城乃至湟源人民的骄傲,同时,也是无数诗人和敬仰诗的人们对这位将身心与这片土地紧紧相融并赋予其生命的伟大诗人表达的长久的崇敬与怀念。

现代民族国家文学发展的历史是由这个民族共同体中各个区域的文学创作者共同书写的。而一个地域文学的发展,不可避免地要受到相应历史时期的生产和生活条件、地理因素、思维与文化模式等方面的影响和制约。湟源作为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的结合部,农耕文化与草原文化的融合之地,中原汉地、藏传佛教及伊斯兰文化交汇之地,其地缘文化形态所呈现出的奇异瑰丽风貌在整个文学中表现出独特的文化价值。因此,在其经历了从最初的空白到艰难的蹒跚学步,再到今天被人们称为文艺发展的最好时期,湟源文学也正努力营造着自身独特的品格,其发展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吸纳兼容即开放性、本土特色即地域性和各民族文化相互交融的多元性,正使湟源文学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发展态势参与到青海新文学的整体建构中,并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赵宗福选注.历代咏青诗选[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1986,37、42、43、164、164、259~260.

⑨赵宗福.青海历史人物传[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02,297~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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