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藏石活动及观念考论

2022-01-19 01:13唐雪康
新美术 2022年5期
关键词:残石石经

唐雪康

金石学在宋代开始发端,成为“有宋一代之学”1王国维,《宋代之金石学》,载《王国维全集》,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 年,第十四册,第321 页。,宋人集古之风也随之展开。但宋人搜藏,多偏于吉金古器,对于三代以下的石刻,并没有太多关注。欧阳修在《集古录目序》即对此发表过感慨:

汤盘,孔鼎,岐阳之鼓,岱山、邹峄、会稽之刻石,与夫汉魏已来圣君贤士桓碑、彝器、铭诗、序记,下至古文、籀篆、分隶诸家之字书,皆三代以来至宝,怪奇伟丽、工妙可喜之物。其去人不远,其取之无祸。然而风霜兵火,湮沦磨灭,散弃于山崖墟莽之间未尝收拾者,由世之好者少也。幸而有好之者,又其力或不足,故仅得其一二,而不能使其聚也。2[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卷四二,中华书局,2001 年,第599—600 页。

即使当时有如欧阳修这样的“好之者”,也是以收集搨本为主,极少有人专事原石收藏。其中原因可能有二:一则石刻石材巨大,转徙困难,私人收藏不易;二则于宋人眼中,更看重年代久远的三代鼎彝,对于“去人不远”的石刻,往往不如前者著意3叶国良指出,宋自南渡之后,“南宋君臣虽偏安一隅,于金石之爱好曾不稍衰,彝器昂而难得,碑文廉而易获,故士大夫多治石刻,少涉古器”。但这里主要针对收藏石刻搨本而言,不涉及原石收藏。叶国良,《宋代金石学研究》,台湾书房出版公司,2011 年,第23 页。。

宋代每有古石新出,对于大部分发见者来说,初衷并非是用作私家收藏,而是考虑如何对其安置保护。如三国吴天发《神谶碑》刻石,元祐年间被发现后即被运出保护。石上所刻元祐六年(1091)胡宗师题跋颇能说明问题,跋云:“予因游府南天禧寺,寺门之外有石三段,半埋于土,窃疑以为天玺元年岩山纪吴功德段石冈之碣,因观之,果耳。……因辇至漕台后圃筹思亭。”4据朱翼盦旧藏明拓本录文。《明拓吴天发神谶碑》,故宫出版社,2015 年。唐末至北宋初年,曾在京兆任官的韩建、刘鄩、王彦超等人对唐开成石经以及唐代名碑的迁移保护也是同样,这些石刻至今已成为西安碑林藏石的精华5参见武伯纶,〈西安碑林简史〉,载《文物》1961 年第8 期,第16—22 页。路远,〈北宋时期碑林藏石考述〉,载《文博》1996 年第6 期,第59—69 页。。宋代私家收藏石刻原石,根据文献记录,只有零星数家,并未形成风气。前人对此也没有特别的关注和研究,个人阅读所见,只有民国时期,以收藏汉晋间石刻原石著称的周进(季木),在其1929 年影印出版的藏石图录《居贞草堂汉晋石影》自序中,曾略有涉及:

自来私家藏集古器物,以吉金为尚,至碑碣铭志,则但求墨本为考古之资,鲜有搜积原石者。以故有宋一代,仅范雍、张焘、高绅、赵竦、邵伟、夏元昭、吴长文、任贤良等十余家。6周进,《居贞草堂汉晋石影》,民国十八年(1929)石印本。

周季木在自序中列举了宋代私家藏石刻原石者八家,限于篇幅,并未做进一步展开。本人以此为线索,钩沉相关文献,试就此问题进行研讨。

一 搜集熹平石经

早期私家藏石,最早可追溯到对于汉熹平石经残石的搜集。熹平石经自熹平四年(175)开始刊石,历时九年,到光和六年(183)才最终完成。在印刷术发明以前,经籍传布端赖辗转传写,文字舛讹现象时有发生,刻立石经,对于校正经籍,平息纷争,可谓意义重大。因此历朝历代,人们对石经都十分看重,虽然历经变乱,屡遭损毁,仍尽力搜求保护。北魏冯熙、常伯夫为洛州刺史时,石经开始遭到破坏,“废毁分用,大致颓落”(《魏书·冯熙传》)。东魏武定四年(546),将石经自洛阳迁于邺都,“行至河阳,值岸崩,遂没于水”(《隋书·经籍志》),运抵邺都时,已经不足大半。周大象元年(579),又由邺城迁往洛阳。隋开皇六年(586),再次由洛阳迁入京师长安,此时“文字磨灭,莫能知者”(《隋书·刘焯传》),刘焯奉敕与刘炫等人参与考定。隋末大乱,“事遂寝废,营造之司,因用为柱础”(《隋书·经籍志》)。等到贞观初,魏征开始收聚的时候,已然“十不存一”(《隋书·经籍志》)。7参见马衡,〈从实验上窥见汉石经之一斑〉,载《凡将斋金石丛稿》,中华书局,1977 年,第199 页。

直到北宋,作为西京的洛阳仍时有石经残石出土,据马衡先生推测,东魏武定四年(175)、隋开皇六年的两次迁徙盖仅就完碑而论,残毁之石应该尚存洛阳8同注7,第200 页。。北宋书家黄伯思在《记石经与今文不同》中记录了北宋诸家藏熹平石经残石的情况:

此石刻在洛阳,本在洛宫前御史台中,年久摧散,洛人好事者,时时得之,若骐骥一毛,虬龙片甲。今张焘龙学家有十版,最多,张氏壻家有五六版,王晋玉家有小块,洛中所有者止此。予皆得其拓本。9[宋]黄伯思,《宋本东观馀论》卷上,中华书局,1988 年,第110 页。

材料中称藏石经最多的是张焘,有十版。张焘,字景元,疏密直学士张奎之子,曾加龙图阁直学士,《宋史》有传10《宋史》卷三三三〈张焘传〉,中华书局,1977 年,第10700—10701 页。。其次,张焘的女婿家藏有五六版。再次,便是王晋玉家藏有小块。王晋玉即王玠,晋玉为其字。黄伯思《跋九咏后》称:“洛阳王晋玉,好文爱古,鉴裁殊高”11同注9,卷下,第232 页。,知其人在当时即为收藏名家。在黄伯思《东观馀论》以及赵九成《续考古图》中,对其收藏的古籍、书画、彝器有所记录。12如《东观馀论》卷上〈跋秘阁法帖〉:“米元章礼部所作《法帖题跋》一卷,真迹藏西洛王晋玉家。”卷下〈跋宝箧经后〉小注:“乃王晋玉所蓄书,凡五轴。”是其所藏法书。卷下〈跋玉溪集后〉:“政和壬辰岁四月,从河南王晋玉借东平吕氏本。”是其所藏善本。卷下有〈跋王晋玉所藏韦鶠马图后〉,是其所藏画。同注9,卷上,第99 页。卷下,第239、242—243、273 页;《续考古图》卷二著录之丁举卣、父乙罍、中鬲、螭形卣盖、涂金奁为王晋玉所收。[宋]赵九成,《续考古图》卷二,《丛书集成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年。

黄伯思在记录张焘及其女婿收藏的汉石经数量时称“十版”“五六版”,而记录王晋玉的收藏时则称“小块”,这可能是根据其所藏石经的完整程度而言。或可推测,张焘及其女婿收藏的汉石经为相对完整的整石,而王晋玉所藏则为已经损毁的残石。

上文所引黄伯思的记录称“洛人好事者,时时得之”,可知远在张焘之前,洛中好古之人便时有搜集到石经残石。在得到石经原石后,还时常会打有拓本。对于当时大多数人而言,拥有石经的拓本便已足够,至于是否收藏原石,并不十分措意。宋人对于石经的看重,是因其具有校正经文的学术价值。利用石经拓本校正经文也是一直以来的传统,《隋书·经籍志》即著录有汉熹平石经、魏三体石经拓本13《隋书》卷三二〈经籍志〉著录的“一字石经”“三字石经”即熹平、三体石经,此处应是就拓本而言。中华书局,1982 年,第945—946 页。。王国维《魏石经考(四)》亦云:“拓石之事,未识始于何时,然拓本之始见于纪载者,实自石经始。”14王国维,《观堂集林》卷十六,同注1,第8 册,第490 页。可知这一传统渊源有自。

南宋洪适为纂集《隶释》,还曾将所得熹平石经文字重新摹刻于会稽蓬莱阁:

本朝一统时,遗经断石藏于好事之家,犹昆山片玉,已不多见。今京华鞠为毡罽之乡,残碑日益鲜矣。予既集《隶释》,因以所有镵之会稽蓬莱阁。15[宋]洪适,《隶释》卷十四〈石经尚书残碑〉,《隶释·隶续》,中华书局,2003 年,第151 页。

从保存文献的角度,重摹之石与原石并无分别。在宋人眼中,石经的文献价值要远远高于文物价值。洪适摹刻石经,亦旨在传布文献,广其流传。这与后世碑估翻刻碑石从中牟利的行为截然不同。

二 著意书家所书碑石

虽然藏石在宋代并没有成为风气,但宋人对书家所书碑石,仍有特别的兴趣。只不过相较于清代碑学兴盛以后出现的以藏石闻名的收藏家而言,宋人收藏石刻原石的活动都不是专门性的行为,往往带有偶然性因素。举证三例说明。

(一)范雍藏欧阳询书《化度寺碑》残石

解晋在《跋欧阳率更〈化度寺碑〉》中引述隆兴时(1163—1164)宋人范谔所作跋尾,追述其高祖范雍得欧阳询书丹《化度寺碑》残石一事:

庆历初,其高王父开府公讳雍奉使关右,历南山佛寺,见断石砌,下视之,乃此碑,称叹以为至宝。既而寺僧误以为石中有宝,破石求之,不得,弃之寺后。公他日再至,失石所在,问之,僧以实对,公求得之,为三断矣,乃以数十缣易之以归,置里第赐书阁下。靖康之乱,诸父取藏井中。兵后,好事者出之,搨数十本,己乃碎其石,恐流散。浙右者皆是物也。16[明]解晋,《文毅集》卷十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第1236 册,第827 页。

范雍所以能得到此碑,是源于其奉诏出使关右,路过南山佛寺时的偶然发现。等到范雍再次回原地寻访时,此石已被寺僧砸破弃之寺后,后以数十匹缣换得,最初发现完全出于偶然。

欧阳询作为初唐书法名家,其书体在宋代亦十分盛行。北宋彭乘《续墨客挥犀》云:

范文正镇鄱阳,……时盛欧阳率更字,荐福寺碑墨本直钱千。文正为具纸墨,打千本,使售于京师。17[宋]彭乘,《续墨客挥犀》卷四,《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1166 册,第165 页。

此则材料又见于北宋释惠洪的《冷斋夜话》18[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二,《日本五山版汉籍善本集刊》,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4 册,第543 页。,文字存小异。欧阳询书丹的《荐福寺碑》拓本能够作为商品在北宋的都城汴梁出售19参见全汉升,〈北宋汴梁的输出入贸易〉,《中国经济史论丛》(一),中华书局,2012年,第173 页。,足可反映当时人对欧阳询书法的推重。

(二)高绅、赵竦藏王羲之书《乐毅论》刻石

北宋时人高绅得到乐毅论刻石的情形与范雍得到《化度寺碑》残石类似,据北宋李之仪《跋乐毅论》:

高绅为湖北转运使,道中闻砧声清远,因得此本于其覆,而已断裂矣,遂载以归。完理缉缀,椟以木箱,所可辨者如此。后世之传布,皆止于“海”字,则其碎而不缉者,良可惜也。20[宋]李之仪,《姑溪题跋》卷上,《丛书集成新编》,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 年,第51 册,第242 页。

高绅任官湖北转运使,因为路上听到捣衣声清明幽远,细查之下才在砧石背后发现此石,得石经过同样十分偶然。

高绅之后,《乐毅论》刻石又到了赵竦手中。赵竦之后,原石便不知所在。事见赵明诚《金石录》:

右《晋乐毅论》石本藏高绅学士家。《集古录》云“绅死,其子弟以石质钱于富人,而富人家失火,遂焚其石”者,非也。元祐间,余侍亲官徐州时,故郎官赵竦被旨开吕梁洪,挈此石随行。已断裂,用木为匣贮之。竦尤珍惜,亲旧有求墨本者,必手模以遗之。竦殁,今遂不知所在。21[宋]赵明诚,《金石录校证》卷二十,金文明校证,上海书画出版社,1985 年,第377 页。

欧阳修在《集古录》中的记载与《金石录》有异,称高绅死后,《乐毅论》刻石被其子弟典当与富人,后遭焚毁。赵明诚认为欧阳修的这一说法有误,《乐毅论》刻石实则辗转到赵竦之手。赵明诚的说法出自经历闻见,较欧阳修所述,应更为可信。

《乐毅论》刻石在书法上亦极具价值,据沈括《梦溪笔谈》:“王羲之书,旧传唯《乐毅论》乃羲之亲书于石,其他皆纸素所传”22[宋]沈括,《梦溪笔谈校证》卷十七,胡道静校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年,第423 页。。知此石旧传为王羲之亲书上石。

值得注意的是,高绅、赵竦藏《乐毅论》刻石一事,近代学者在引述时常常把《乐毅论》刻石误记为魏三体石经残石。这一“误记”实则同清末学术史上的一件大事——魏三体石经残石的出土有关。在这里略做说明。

光绪中,洛阳曾出土魏正始石经《尚书·君奭篇》残石,归山东黄县丁树桢(幹甫)23黄县丁氏为清代山东资本家之一,主要经营钱庄当铺。丁树桢,字干甫,又号陶斋,别号长年。收藏宏富,铜器、石刻、砖瓦、古陶、封泥、钱币等皆有涉猎。参见王献唐,〈山东古代文物管理委员会收藏的黄县丁氏铜器〉,载《文物参考资料》1951 年第8 期。,后为民国收藏家周进(季木)收得24此石著录于周进《居贞草堂汉晋石影》中,同注6。周进(1893—1937),字季木,以字行。安徽至德(今东至)人,清两江总督周馥之孙、周学海四子、周叔弢之弟。是民国著名金石学家、收藏家。。这是自宋代以来,三体石经石刻原石的首次面世,在当时的学术界影响深远。与三体石经有关的研究亦在此一时期展开,最先对其进行深入研究的是王国维先生,他在1917年,利用丁氏藏石拓本撰写《魏石经考》,据此推定魏石经每行字数、每碑行数以及石经经数等。与之同时,罗振玉因感“墨本见之者罕”,遂将原石拓本影印,名曰《魏三字石经尚书残石》,辑入《吉石盦丛书》三集。25上海图书馆编,《中国丛书综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上册,第271—272 页。影印本末有罗振玉1917 年闰月跋尾,称“据欧、赵二《录》记高绅学士藏残石,后归郎中赵竦,竦没不知所归”26罗振玉,《雪堂校勘群书叙录》卷下,载《罗振玉学术论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9 集,第344 页。,这里便将高绅、赵竦所藏《乐毅论》刻石误记为魏三体石经残石。

由于原石拓本罕觏,罗振玉影印的《魏三字石经尚书残石》在当时影响很大。梁启超在1923 年曾作《魏三体石经残碑跋》,其中有大段文字完全袭用罗跋,却并未申明。梁文称:“三体石经,流传端绪,据欧、赵二《录》记高绅学士家藏残石,后归郎中赵竦,竦没不知所归”。27梁启超,《饮冰室文集》卷四四上,载《饮冰室合集》,中华书局,1989 年,原卷第48 页。张国淦的专著《历代石经考》在论述魏三字石经时亦称“宋时高绅得残石,后归赵竦”。28张国淦,《历代石经考》,民国十九年(1930)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铅印本。这样的“误记”,在这一时期的相关著述中屡见不鲜,很大可能是受到罗振玉所作题跋的影响,人云亦云,并未亲自检寻文献。

然而将高绅、赵竦藏《乐毅论》刻石张冠李戴作魏三体石经,却并非权舆于罗振玉,清代朱彝尊《经义考》已肇其端。《经义考》卷二八八《刊石二》“魏三字石经”下即征引欧、赵二《录》有关《乐毅论》刻石文字29[ 清] 朱 彝 尊,《 经 义 考 新 校》 卷二八八,林庆彰等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5231—5232 页。,最先导致这一错谬。翁方纲在《经义考补正》中称朱彝尊之误是因《宝刻丛编》抄本错简导致:

此条下所引欧阳棐、赵明诚二条,皆系《晋乐毅论跋尾》,与《魏石经》无涉,盖因陈思《宝刻丛编》抄本错简,将《乐毅论》之跋误置于《魏石经》下,而竹垞命小史抄誊,遂牵连入此条下耳。此二条凡八行,当删去。30[清]翁方纲,《经义考补正》卷十二,《经义考新校》卷二八八,第5232 页。

《宝刻丛编》宋刻本早已亡佚,长期依靠抄本流传,且多有缺佚、错简。国家图书馆藏有一部《宝刻丛编》康熙间抄本31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辑委员会编,《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史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年,第1459 页,编号:14746。案《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将此抄本著录为“清抄本”,经本人目验,此抄本字体为清三代馆阁体风格,避康熙讳,“玄”字缺末笔,不避乾隆、嘉庆讳字(弘、琰),据之定为康熙间抄本。,《中华再造善本续编》将之影印,此抄本卷七有“魏三体石经遗字”一则,其下即征引《金石录》《集古录》关于《乐毅论》刻石的文字,可以代表此书早期传本的样貌。清修《四库全书》时,馆臣已发现这一错谬,将文本校正。《四库提要》称:

(《宝刻丛编》)其余亦多错简,如《魏三体石经遗字》条下,文义未竟,忽接“石藏高绅家,绅死,其子弟以石质钱”云云,乃是王羲之书《乐毅论》跋语,传写者窜置于是。朱彝尊《经义考》於《刊石》门内“魏石经”条下,引欧阳棐、赵明诚“石藏高绅家”云云,盖未详究原书,故沿其误。32[ 清]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八六,中华书局,1965 年,下册,第737 页。

《经义考》作为清代辑合儒家经典、学术的重要著作,对后世影响极广。且资料翔实,便于学者引证。罗振玉在写作题跋时应是直接征引了《经义考》中的材料,并未复核欧、赵二《录》原书。所辑《魏三字石经尚书残石》传播既广,这一错谬又为同时代学者所沿袭,以讹传讹。

(三)沈括、夏元昭藏谢朓书《海陵王墓志》刻石

宋人收藏书家所书碑石还有沈括藏谢朓撰书海陵王墓铭原石。《梦溪笔谈》云:“予家藏《海陵王墓志》,谢朓文,称‘兼中书侍郎’。”33同注22,卷二,第105 页。《集古录跋尾》卷四云:“《南齐海陵王墓铭》,长兼中书侍郎谢朓撰。”则“兼”上应有“长”字,“长兼”为南北朝时兼官之称。见《欧阳修全集》卷一三七,第2168 页。同书另外还详细记载了沈括获得此石的情形,得石过程不仅具有偶然性,且具趣味:

庆历中,予在金陵,有饔人以一方石镇肉,视之若有镌刻,试取石洗濯,乃宋海陵王墓铭,谢朓撰并书,其字如钟繇,极可爱。予携之十余年,文思副使夏元昭借去,遂托以坠水,今不知落何处。34同注22,卷十五,第397 页。

在这段文字之后,沈括录有此志铭文字,称谢朓《集》中不载。严可均曾据此辑入《全齐文》中。关于此墓志志名,沈括称“宋海陵王墓铭”,《艺文类聚》作“齐海陵王墓志铭”,《集古录跋尾》作“南齐海陵王墓铭”。沈括称“宋海陵王”,不确。黄伯思在政和元年(1111)正月十一日所作题跋中对沈括的记载有所辩证:

《海陵志》在沈翰林括家。沈庆历中在金陵,厨人以方石镇肉,视之有字刻,乃此志也。后为人借去不还,遂亡所在。此本今世殊难得,然海陵乃齐世,而沈云“宋海陵王”,非也。又云谢朓撰并书,而志但云“朓立耳”。然玄晖自以草隶名当世,后人目以“飞花满目”“残霞照人”。此志结字高雅,必朓书也。沈载此文于其书,亦小异,如“温文著性”,石本云“者性”;“嗣德方衰”,石本云“方褰”;“晚夜何长”,石本云“晓夜”。当以石本为是。35同注9,卷下,第229—230 页。“朓”原作“眺”,乃避宋僖祖赵朓讳,今径改。

黄伯思在题跋中还着重提到谢朓的书法,认为“此志结字高雅,必朓书也”,著意此石刻的书法价值。“飞花满目”“残霞照人”为唐人张怀瓘对谢朓书法的评价,见《法书要录》卷九引张怀瓘《书断下》:

谢朓字玄晖,……草书甚有声。草殊流美,薄暮川上,馀霞照人,春晩林中,飞花满目。《诗》曰: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是之谓矣。36[唐]张彦远辑,《法书要录》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208—209 页。

《南齐书》谢朓本传称“朓善草隶”37[梁]萧子显,《南齐书》卷四七〈谢朓传〉,中华书局,1974 年,第826 页。,这一点或许是陈郡谢氏的家学传统。远可追溯到谢安、谢灵运。张怀瓘《书断》曾将擅书者分神品、妙品、能品,妙品之中隶书有二十五人,草书二十二人,皆有谢安、谢灵运之名38同注36,卷八,第178—179 页。。近则可说谢朓的伯父谢综,《宋书》称其“善隶书”39[梁]沈约,《宋书》卷五二〈谢述传(附谢综传)〉,中华书局,1974 年,第1497 页。。谢朓本人善草隶应与这一家学传统有关。40参见曹旭、李猛,〈谢朓年谱汇考〉,范子烨编,《中古作家年谱汇考辑要》卷三,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 年,第113 页。

黄伯思在题跋中还用《海陵王墓铭》的拓本校正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的录文,称“当以石本为是”。其所举出的拓本部分异文与《艺文类聚》所引相同41如“晚夜何长”,拓本作“晓夜何长”,与《艺文类聚》同。[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四五〈职官部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806 页。,可相互印证。这段材料也证明了谢朓所书《海陵王墓铭》石刻为当时人所喜爱,不但收集拓本,还为此写作题跋。

通过上举范雍、高绅、沈括的得石情形,可见宋人收藏石刻原石往往是无心之举,并非专门性行为。范雍得到《化度寺碑》残石后,“以为至宝”“置里第赐书阁下”;高绅得到乐毅论刻石后,“完理缉缀,椟以木箱”;沈括得到《海陵王墓铭》后极为喜爱,“携之十余年”。虽然得石出于偶然,但到手后皆表现出爱重之意。此三方石刻书写者欧阳询、王羲之、谢朓皆前代书法名家,范雍等收藏这些石刻,所看重的正是石刻在书法上的艺术价值。

三 对颜真卿所书碑石的特殊感情

宋人对颜真卿所书碑石有着特殊的感情,《金石录》中记录有吴奎得到颜真卿书《唐开元寺僧残碑》的情形:

右《唐开元寺僧残碑》,虽书撰人姓名残缺,然以字画考之,为颜鲁公书无疑也。初仁宗朝,吴长文参政在京师僦居,治地得之。当时文士皆为赋诗,今其石尚藏汶上长文家云。42同注21,卷二八,第514 页。

吴奎,字长文,历官仁宗、神宗朝,《宋史》有传。《开元寺僧残碑》,今已不存,赵明诚称“为颜鲁公书无疑”,《宝刻类编》著录,亦归于颜真卿之下43[宋]佚名,《宝刻类编》卷二,载《石刻史料新编》(第1 辑),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77 年,第24 册,第18426 页。。吴长文得到此残碑后,“当时文人皆为赋诗”,为此还进行了雅集唱和。

吴奎除了收得颜真卿书《开元寺残碑》外,还曾得到颜为台州刺史康希铣撰书的神道碑石刻44关于颜真卿书康希铣神道碑事,参见朱关田,《颜真卿年谱》,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年,第298—300 页。。见《嘉泰会稽志》:

从分析结果得知,在工况5作用下,烟囱顶部存在最大变形,而其余无风荷载组合的工况下,烟囱顶部变形相对小很多。可见,风荷载在高塔型吸收塔结构的变形中起主控作用。塔顶烟囱水平位移量的控制,可参照《高耸结构设计规范》中相关规定,并结合实际,位移量控制在H/150即可。而从分析结果得知,烟囱顶部最大位移为144mm<60000mm/150=400mm,满足设计要求。

康希铣墓,在山阴兰亭。希铣,会稽人,历饶、海、台、睦四州刺史。其碑颜鲁公撰并书,郡守吴奎得之,王荆公及弟平甫赋诗而墓始著。45[宋]沈作宾、施宿纂修,《(嘉泰)会稽志》卷六,《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影印明正德五年石存礼斋刻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 年,第274 册,第286 页。

吴奎得到此碑后,曾令人传拓制作拓本并送与王安石、王安国兄弟题跋。在宋人孔延之编选的《会稽掇英总集》中,收有王安石、王安国兄弟二人的两首同题共作七言古诗,题为《题吴长文得兰亭康相墓颜鲁公断碑》46[宋]孔延之编,《会稽掇英总集》卷三,明钱榖抄本,日本静嘉堂文库藏,函五、架六四。。王安石此诗见《临川文集》卷九,诗题作《吴长文新得颜公坏碑》47[宋]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卷九,《四部丛刊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间影印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抚州刻本。。相比较,《会稽掇英总集》所录诗题应更接近原貌。吴长文得到《开元寺僧残碑》后,“当时文人”所赋之诗今已不存,今可借由王氏兄弟所题二诗看出时人对于颜真卿所书碑刻的感情。全诗如下:

鲁公之书既绝伦,岁久更为时所珍。荒坛坏冢朽崖屋,剥落风雨埋煨尘。断碑数尺谁所得,点画入纸(白)[貌]如新。延陵公子好事者,拓取持寄情相亲。六书篆籀数变改,训诂后世多失真。谁初妄凿妍与丑,坐使学士劳骸筋。堂堂鲁公勇且仁,出遇世难亲经纶。挥毫卓荦又惊俗,岂亦以此夸常民。但疑技巧有天得,不必强勉方通神。诗歌甘棠美召伯,爱惜蔽芾犹思人。时危忠义常恨少,宝此勿复令埋烟。(王相)

鲁公之忠旷世无,吾爱斯人无必书。九原寥寥不可诘,笔法髣髴精神余。况公于艺自天纵,一字宜用千金摹。想当挥洒笑谈际,不复靳惜唯所须。山砠水险勇镵刻,照耀楚越连秦吴。百年兵火变陵谷,万里玉石埋榛芜。时平好事(拔)[搜]遗迹,穷极南北缘崎岖。耳闻目见略已尽,疑有断裂留樵渔。那知数尺翳尘土,洗涤近出都城居。松煤到纸觉飞动,气象磊落超钟虞。吴卿获此喜惊坐,朝昏把玩过明珠。携来赠客客为赋,爽迈远并前贤驱。自云感激得妙理,学入胜处繇勤劬。余闻书史羸蟠礴,意匠不为形骸拘。能将声利瓦砾弃,点画应手成璠玙。公遭乱世生死俱,见危授命真丈夫。俯仰兵械犹簪裾,毫端妍丑肯睢盱。试怀局缩较精粗,体势岂暇烟云舒。区区技巧尚乃尔,欲鸣道德宜何如。嗟哉荒烟几日月,豪俊忽徙临庭除。由来始弃终见取,鉴裁谁敢欺锱铢。物微显晦亦有待,人生通塞无巧愚。寄谢纷纷驰骛徒,真伪枉以好恶诬。(王安国)

体味王氏兄弟所题诗,可以看出当时士人对于颜真卿书碑刻的喜护,一方面是爱重其书法,但更重要的则是对其在道德层面表现出的忠勇仁义的推重。如王安石题诗云“堂堂鲁公勇且仁,出遇世难亲经纶”“时危忠义常恨少,宝此勿复令埋烟”。认为真正所应宝贵者,在于“时危忠义”,并非仅仅是书法而已。这一观点在王安国所题诗中表现就更加明确,所谓“鲁公之忠旷世无,吾爱斯人无必书”“区区技巧尚乃尔,欲鸣道德宜何如”。认为相较于“鲁公之忠”,书法只不过是“区区技巧”而已,真正需要称说的乃是其人身上表现的忠义道德。

欧阳修也曾说:“古之人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然后世不推此,但务于书,不知前日工书随与纸墨泯弃者,不可胜数也。使颜公书虽不佳,后世见者必宝也。”48[宋]欧阳修,《字说·世人作肥字说》,同注2,卷一二九,第1970 页。据美国学者艾朗诺研究,欧阳修曾为出自颜真卿笔下的二十三件碑文撰写跋尾,远远超过其藏品中其他书家。在跋尾中,欧阳修“将颜真卿描绘成一个儒家楷模,要从其书法来感受其伟大的人格特征”49[美]艾朗诺,《美的焦虑:北宋士大夫的审美思想与追求》,杜斐然、刘鹏、潘玉涛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28 页。。吴长文收聚颜真卿所书《唐开元寺僧残碑》以及《康希铣神道碑》,在某种意义上,与欧阳修为颜真卿所书碑文拓本撰写跋尾的目的相同,为的是张扬其所附带的道德典范价值。

在《嘉泰会稽志》中,另有一则关于颜真卿书《康希铣神道碑》的材料:

康希铣残碑,大历十二年颜真卿撰并正书,旧在山阴离渚,今在府治厅壁,通判府事施宿又得二十余字于民间,并陷寘焉。50同注45,卷十六,第493 页。此则材料由学友魏晓帅兄提示,谨致谢忱。

四 其他见诸文献记载的宋代私家藏石

宋代私家藏石,见诸文献记载的除上述之外,仍有少量可以举证。

(一)邵伟藏《许君残碑》

南宋洪适在《隶续》中记录有邵伟得到《许君残碑》的情形:

建康王厚之云:其友阳羡邵伟尝泛舟过许氏丛冢,见水滨一石,举而察之,则许君残碑也。邵遂载以归。51[宋]洪适,《隶续》卷二〈司农刘夫人碑〉,同注15,第304 页。

邵伟其人今不可考。王厚之是南宋著名的金石学家,与洪适同时,对洪适写就《隶续》襄助不小。其人乐古多闻,所说邵伟藏石一事应确有所据。据王厚之所述,邵伟发现《许君残碑》的情形也同上文所论述的一样,完全出于偶然,在水滨发现后并载归之,更多的是出于保护古物的想法。

(二)任子宣藏《汉涪陵太守庞肱阙》

南宋王象之在《舆地碑记目》中记录有任子宣得到《汉涪陵太守阙》的情形:

其上书云:“汉涪陵太守庞肱阙”。庞肱者,即庞士元之子也,刘后主时尝为涪陵太守。淳熙中,贤良任子宣舟过涪陵,于小民家见,汉隶隐然,遂载以归。碑在左绵任贤良家,至今犹存。此事得之夔路钤干冯田,冯乃任之甥。52[宋]王象之,《舆地碑记目》卷四,同注43,第24 册,第18571 页。

任子宣为南宋孝宗时人。《记纂渊海·郡县部》称:“任子宣应贤良科,著《古涪志》。”53[宋]潘自牧,《记纂渊海》卷十六“郡县部”,同注16,第930 册,第389 页。按《宋史·艺文志》著录有“王宽夫《古涪志》十七卷”54同注10,卷二〇四〈艺文志三〉,第5164 页。。任子宣或为预修志书者55参见顾宏义,《宋朝方志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510 页。。王象之有关任子宣得汉涪陵太守阙的记录来自任子宣的外甥冯田,来源可靠。任子宣发现《汉涪陵太守阙》的情形也是出于偶然,在小民家见到后载归其家,或许也是出于保护古刻的目的。

(三)蔡挺、刘忱藏《秦祀大沉久湫文》《秦祀亚驼文石刻》

宋人姚宽在《西溪丛语》中简要记录了北宋时出土的《秦誓文》(即《诅楚文》)三种石本的流传情况:

《秦誓文》有三本传于世,岐阳《告巫咸》、朝那《告大沈》、要册《告亚駞》。岐阳之石,在凤翔府署;朝那之石,在南京蔡挺家;亚駞之石,在洛阳刘忱家。56[宋]姚宽,《西溪丛语》卷上,中华书局,1997 年,第44 页。

《秦祀大沈久湫文》刻石为蔡挺收得。蔡挺,字子政,应天府宋城人。历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四朝,《宋史》有传57同注10,卷三二八〈蔡挺传〉,第10575—10577 页。。《宝刻丛编》引叶梦得跋尾称,《秦祀大沈久湫文》刻石“治平中渭之耕者得之于朝那湫傍”,朝那湫在今甘肃平凉西北部。熙宁中,蔡挺在渭州为官,“乃徙置郡廨”58[宋]陈思,《宝刻丛编》卷二,同注43,第24 册,第18105 页。。后蔡挺到南京(今河南商丘县南)为官,携归其家。又据陈思跋尾,后蔡挺故地焚毁,“汶阳李伯祥来宰宋城,雅好古文,徙置郡廨”59同注58,第18105 页。。

《秦祀亚駞文》刻石为刘忱收得。刘忱字明复,河南府洛阳人。历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五朝。有关其收藏《秦祀亚駞文》刻石的情况不详。

五 余论

宋代金石学兴起,文人士大夫对于碑刻文物亦渐爱重。但除却上文所述能够用于校正经文的石经,以及包括颜真卿在内的书家所书的碑石外,宋人收聚石刻更多的是出于保护文物的目的。如上举邵伟藏《许君残碑》《任子宣藏汉涪陵太守阙》等,即可见一斑。

金石学在元、明两代中衰,直至明末才逐渐复兴。乾嘉以降,随着帖学衰微,碑学兴盛,士人访碑活动也不断展开,由此产生了大量地方金石志类的著作。志书上所载金石,有些是根据史志,有些是根据所收藏的碑拓,更多的则是实地访求所得。碑学复兴同时也激发了士人对于碑拓的收藏兴趣,而大量地方金石志类著作的出现,也有助于士人因地求碑,按类寻访。在此种风气之下,碑拓的玩赏、买卖与流通,逐渐成为当时士风与学风的重要内容。私家藏石风气也随着碑学复兴逐渐开始盛行。道咸以降,逐渐成为风尚。碑估亦觉此事有利可图,积极地参与贩卖和流通,翻刻碑石、私掘古冢的行为也与日俱增。甚至一部分外国人也开始收购中国石刻,将之运到国外收藏,其中以日本为最多60参见柯昌泗,《语石异同评》卷二,载《语石·语石异同评》,中华书局,2005 年,第145 页。。这与宋人藏石在观念上有着本质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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