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矿工

2022-02-04 06:04马进帅
阳光 2022年2期
关键词:吴军马丽孩子

像往常一样,汪林吃过晚饭后去五号井浴池洗澡。

由于是淋浴,外面已经等候了好几个下班升井的矿工。

汪林站在了最后。他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只好蹲在更衣柜旁抽烟打发时间,汪林足足抽了三支烟,总算等到了一个喷头。

汪林还没洗两把,和他在同一个车间干活儿的李明来了,大声催促道:“哎!小林,洗那么仔细干吗?糊弄糊弄老婆就行了。”

男人们一齐笑了,笑得很开心。

一墙之隔的女工浴池里也传出了笑声,笑声有点儿放荡。

笑罢了,隐隐约约地听见墙那边的一个女人说:“男人们洗完澡后就想占我们的便宜,咱们今天晚上回去绝不让他们沾我们的边儿,你们能做到吗?”话音未落,就听那边的女人又笑了。

汪林先洗头再洗身子,然后从头到脚细细地擦了一遍,便把地方让给了已经等得不耐烦的李明。

汪林几把搓洗了内裤和背心,向李明打了声招呼就走出了浴池。

五号井浴池距离六号井三号家属楼不算远,汪林一根烟的工夫就到家了。

回家后,天已经全黑了。

汪林只觉得自己全身松软得像块儿豆腐,站都站不住,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汪林的妻子马丽也洗了澡回来了,和汪林一样倦怠,也懒懒地坐在沙发上,俩人谁都没说话,甭说说话,就连眼珠子都懒得转一下,他俩各自只顾在那儿喘气。

汪林吸烟、喝茶。马丽慢悠悠地给孩子织毛衣,女儿倩倩看完了《宇宙巨人希曼》,在桌子上的一页纸上画着小鸡和小人儿。

一家三口人,各干各的,各想各的,仿佛谁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似的。

又是电视连续剧,天天如此。

汪林曾向妻子提出過建议,能不能看点儿别的?像体育呀、译制片之类的。马丽轻飘飘甩出一句话噎得汪林直翻白眼:“叫你们家也买一台彩电呀!你爱看什么就看什么,用不着天天这么婆婆妈妈的!”

从此以后,汪林不再表示不同意见,妻子愿意看什么他也随着看就是。哪怕他再不喜欢看那些港台电视连续剧中男女主人公亲欢的镜头,他也不表示任何态度。

这些电视连续剧长得很,两三部片子差不多就把一年的夜晚连续完了。

生活其实也就是那样,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英雄美女黑社会,洋房别墅小轿车,三角四角或者多角恋爱,悲欢离合,甜少苦多。马丽看得热泪盈眶或咬牙切齿,有时还拿电视剧中最可恶的角色与丈夫汪林作比较,结论是都坏得差不多。

汪林无力反驳,木然一笑,任她诽谤。

汪林在心中暗想,电视剧中那个喜怒无常、性情乖戾的女主角就是自己的老婆,可是他却没有胆量和勇气将这句话说出口。

汪林知道,马丽十分爱面子,绝不容许任何人给她的形象抹黑,否则马上就会雷声大作,顷刻间就下起瓢泼大雨。结婚十年有余,这种情形汪林早已了解得精透,就连妻子呼出的二氧化碳他都能判断出是多云是雷阵雨还是毛毛细雨。不过他希望的雷阵雨一旦遇上多云或者毛毛细雨,那他就遇到麻烦了,这一点汪林已经体会到骨子里了。

不知道有些电视剧是怎么拍出来的,粗制滥造,女演员们大都靠脸蛋和衣服支撑着。每看一集,汪林都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不想再跟着“连续”下去,可实际上那天晚上他没错过任何一集。他想到自己过着平淡无味的生活,瞧瞧人家的富贵生活,也算饱了一次眼福。何况还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着实热闹,自己这辈子是不可能经历到的。

汪林不停地摇着那把已经断了好几根竹骨的扇子。三伏天的大西北胜过南方,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家里唯一的一个小电风扇正定向吹着孩子。汪林刚刚喝完一杯烫嘴的苦茶。头上、脖子、腋下很快就渗出汗水来,黏糊糊的,他有点儿后悔,不该喝这么热的茶,这个澡算是白洗了。

电视广告又出来了。

马丽也眼馋地看着荧屏上的一个个镜头。

又一个镜头闪了出来,荧屏上出现了一个插满几十根蜡烛的大蛋糕。汪林心有所动,和自己联系上了,他的生日在一周前悄悄地溜过去了。他忍不住脱口而出:“我的生日过去好几天了!”

马丽毫无反应。

汪林以为妻子没有听见,加大了音量:“我的生日已经过去七八天了。”

马丽头都没转动一下,轻飘飘甩出一句:“过去了就过去了,都这么大人了,还想补着过吗?”

电视剧又连续上了,马丽马上抬起了头,正了正身子,放下手中的毛线,聚精会神地投入到了剧情里。

马丽很为电视剧里面的那个女人担心,一个阴险的阔少爷正在用种种不良手段勾引她。马丽忘记了身边的丈夫,也忘记了丈夫刚才说的话。

也许他刚才不该说那句话。

实际上,汪林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正正经经的过生日了。想起了就多做几个菜,喝上几口酒,三十多年前那个对他来说有意义的日子,忘掉了就忘掉了。可妻子不该这样对自己啊!理都不理,这算什么妻子啊!汪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在妻子不易察觉的瞬间吐出,缓缓的,没一点儿声音。

“哎!电风扇怎么又停了?”马丽尖叫了一声,把正在聚精会神看电视的汪林吓了一大跳。

“你看孩子热的!”汪林马上看倩倩,果然胖乎乎的脸上渗出了汗。汪林走过去把定时器一把拧到底,嘟哝道:“倩倩,热了你怎么不吱声?”“哎!你别挡着电视啊!”马丽生硬的责怪汪林。

汪林又回到沙发上坐下,默默地看着电视,有点儿生气地在那儿抽闷烟。

汪林在想什么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十分钟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男女主角,怎么一下子多云转晴、阳光普照了呢?还顺势倒在床上开始腾云驾雾、真情实干开了。这人啊,真是怪物!

这中间怎么过渡的,汪林视而未见。他把烟头使劲摁到烟灰缸里,然后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汪林小心地迈着步子,楼梯的照明电灯大部分都坏了,从没有人过问。他在昏暗中凭感觉一步步踩着楼梯,楼梯边的扶手上面有层厚厚的灰尘,还有鼻涕口痰什么的,他不敢摸。从五楼下到底层,再走出来,得十几分钟。楼前的空地上已经坐了很多矿工,大多数是喜欢清静的老人,由于受不了屋子里的拥挤闷热和吵闹的电视,就出门来到楼下,拿出自己带的小板凳坐在上面乘凉,有的还拿出了竹椅躺在上面,无力的一下儿一下儿挥舞着扇子,与其说是在扇风乘凉倒不如说是在驱赶蚊子。

汪林顺手拿了一块砖头垫在屁股下面,然后两只手托着下巴,仰脸看天。

满天星星。

他静静地看着,寻找着小时候认识的几个星座。小时候,他盼望长大,门框上刻满他身高变化的道道。长大后有那么多美妙的事可干:飞行员、宇航员、船长、将军、作家以及诗人等等,简直花了眼,恨不得多长出几个身子,他坚信自己二十几岁时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这些想法,在他小时候的作文里已经显露过。

“你们的孩子很善于幻想,志向很高,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老师曾对汪林的父母说过。

时光如潺潺流水,一个个生日也稀里糊涂地排着队从眼前跑过,他早已过了二十岁了,现在已经三十……他屈指算了一下,应该是三十五岁了。天哪!汪林突然想到自己已经不再是青年人了。他感到很惊讶,难道已是中年人了?三十五岁了,还一事无成,窝窝囊囊地活着。顿时,他感到一阵钻心的悲凉……下露水了,汪林觉察到手臂上潮乎乎的,他想到,时候不早了,该回家了,否则马丽又会生出个啥借口来整自己。

去年,马丽受在选煤楼上班的几个女工的蛊惑,在矿工会俱乐部前的自由市场上算了个命,算出两年内必交好运。只是她身边有个小人,须时时提防,还要谨防丈夫有外遇。马丽想出了身边的小人是同在一个班上班的李金花。为了给家里节省几个电费,马丽好几次把家里的衣服带到更衣室去洗,都被她打了小报告,马丽被队长狠狠地批评了好几次,还扣发了一个月的奖金。

小人必是李金花无疑。

而丈夫汪林会去风流,这让马丽大吃一惊,简直没有一点儿影子。不过,男人在外面风流,回到家里一本正经,这也很难说。

从此,马丽开始认真地观察起丈夫来,偷偷的翻汪林的衣服口袋,还把鼻子贴在汪林换下的衣服上使劲地闻,看有没有其它的什么味道,这还不算,她还悄悄地到汪林上班的地点搞突然袭击,弄得汪林莫名其妙。

时间久了汪林不再对她冲动,就是一个月内有那么一两次也不那么强烈,有时上床后应付应付算了事,她开始有点儿疑神疑鬼了。一天晚上,马丽严肃地警告汪林要老实点儿,自觉点儿,她是有防备的。马丽迷信得很,用她的话说就是“灾祸灾祸,早说早破”。

由于这个缘故,汪林在晚上极少单独走出过家门。不过今晚倒没什么,汪林只穿着小短裤和拖鞋出的门,这种装束去哪儿谈情说爱呢?

汪林上楼回家,发现马丽和女儿已熄灯睡觉了,电风扇仍在不停的摇着头一个劲儿地吹着。汪林小心的挪动着脚步,蹑手蹑脚地上了床。迷迷糊糊中,汪林听见“咔”的一声,电灯亮了。汪林睁开被灯光刺得难受的眼睛一看,马丽已经坐在床沿上,只穿着乳罩和红色的三角裤头,脸色阴沉沉的。汪林不知道在他下楼的这段时间里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马丽看了一眼汪林,咄咄逼人地说:“先别睡,把话说清楚再睡。你说,倩倩的假期怎么安排?”听到这话,汪林才把提起来的心放了下来。

幼儿园眼看就要放假了,假期一个月。孩子也可继续送,不过除正常的费用外,需另交五十块钱。马丽想把孩子送到婆婆家,可不明说,硬逼着让汪林说这话。汪林早已下定决心,坚决不能把孩子送到妈身边去,妹妹的孩子也放暑假了,肯定要把孩子送去。母亲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一个孩子都够她老人家带的了,怎么能再加一个呢?但他今晚不想和马丽摊牌,这事要谨慎处理,弄不好就会爆发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速战速决没什么,一旦弄成了持久战,他的日子就难过了。

“时候不早了,睡吧,明天再说也不迟啊!”汪林打着哈欠说。

为了证明时间确实不早了,汪林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还夸张地连打了两个哈欠。

上了一天班,汪林确实有些困倦了。

不管汪林的哈欠是真是假,已经点燃的导火线照旧“哧哧”地燃烧着。

“幼儿园明天开始报名交费,今晚必须说明白,送还是不送?”马丽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汪林把脊背给了妻子,他实在不想迎战。

“你哑巴啦?”马丽气呼呼地问汪林。

汪林又连续打了两个哈欠。可这没用,导火线在继续燃烧。马丽干脆抓住汪林的肩膀:“哎!你死啦?”

汪林继续装睡。

马丽绝不善罢甘休。她不会对汪林今晚上几小时的出走表示软弱:“不说清楚谁也别想睡!”

汪林看着马丽那威風凛凛的样子,还真的有点儿害怕了。他只好含糊其词地说:“那就送吧!咱们俩都要上班……”

马丽就等汪林这句话,她立即追问道:“你说这话没长心?谁家的孩子放暑假了还送幼儿园呢?送去干什么?假期又不开课,老师都回家了,只留几个看校的,什么也不教,送到那儿就像小鸡一样被人家关在屋里,人家老师只顾织毛衣,孩子们就是打破了头都不知道。再者,教室里连个电风扇都没有,怕孩子撒尿麻烦,渴了连水都不给喝。再说怎么接送呀?这么热的天气,大人们都不敢出屋,孩子接来接去晒得黑不溜秋的……这样下来一个假期孩子被折腾成啥样子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再说哪有五十块钱呀,存折上的钱都是定期的,还要半个月才发工资,现在煤炭销售不景气,恐怕连工资都发不下来了。还要交电费、买国库券。菜一天一个价。转眼就入秋了,还不添点儿衣服什么的?哼!要是你钱多就雇个保姆嘛……”马丽说了一大堆,也说累了,口也干了,喝了一口水又上了床。

汪林一言不发,双眼微闭,任妻子发泄。这时马丽连连打了几个哈欠,躺下就呼呼入睡了。

汪林怎么也睡不着。他睁着双眼,静静地注视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妻子的话里水分太多。其实,幼儿园放暑假,好多孩子都要被送去的,不教什么倒是真的,可人家老师还是很负责任的。绝不会眼看着孩子们互相打架,甚至打破头都不管。最近听说,幼儿园正在安装电风扇,这话还是汪林的老乡说的,他是矿教育科的科长。再者,幼儿园里凉开水还是有的,孩子们随便喝。来回接送孩子天热的确受罪,可也不至于那么严重。家里有位老人照看孩子当然是最好不过的。可是父亲身体也不行,常打针吃药,家里的事全靠母亲支撑着,汪林实在不想把孩子送过去让母亲照看。弟弟刚刑满释放,但旧习不改,听说最近又和矿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联系上了,天天喝酒滋事。这都够母亲操心的了。妹妹家生活条件最差,早就听说假期要把孩子送给母亲照看。汪林有点儿私房钱,一点儿一点儿地攒了好几个月,差不多有二百元了,藏在机修队车间的更衣柜里,他准备拿出五十元交给妻子,就说这是母亲给的,给孩子交费。另外打算找妹妹谈谈,让妹妹也别把孩子送给母亲照看了,暑假送孩子去幼儿园的费用他出。自己家里虽然也困难,总比妹妹家好得多,也不缺这五十块钱。尽管妻子一直把家里的存折藏着,也不让汪林看,他也能猜测到那上面的钱的大体数目。汪林知道,妻子每月定期存入四十元,准备买洗衣机,是双缸的,家里这个单缸的洗衣机时间太长了,马丽也不爱用了。这样家里的生活当然要过得紧些,紧是紧点儿,但马丽也太抠了。

“哎吆!”马丽在梦中呻吟了一声。

马丽在矿选煤楼的活儿每天都累得腰酸腿疼的,每夜都睡不安稳。汪林把压在妻子胸口的手轻轻拿下,她的呼吸才渐渐均匀了。

汪林下床解了个手,回来把电风扇关了。然后用毛巾被轻轻地盖住孩子的肚子。一张小木床,实在太挤,怕压着孩子,汪林不得不侧身睡。忙乱了一天,晚上又受到了马丽连续发射的“飞毛腿”导弹的轰炸,汪林实在是太累了。他把头一放到枕头上就睡得死死的了。当他睁开眼睛时,天已经大亮了。

第二天一大早,汪林稀里糊涂地吃了一点儿,骑上他那辆破自行车去上班了。早上上班的人太多了,混在拥挤的自行车流里,是不容许随便停车的,一旦有人在前面停下了车子,那就要堵车了,这一堵上班就要迟到了。所以,骑车的人必须一刻不停地勇往直前,绝不能有半点儿马虎。

汪林庆幸自己高超的骑车技术,他从来没在这条路上摔过跤。

他想这就是生活,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嘛。

汪林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愉悦,他喜欢上班,他感到一旦走出他那个喘不过气的小屋,心里就轻松敞亮,他不止一次为自己有这个工作而感到自豪。反过来想,如果没有这份工作,那将是怎样的日子呢?

昨晚汪林所在的车间被盗贼光顾了,现场惨不忍睹。车间休息室的窗子被打烂,更衣柜被悉数撬开。公家的财产及个人的衣物和工具一样没少,只搜钞票。把在这里上班的男人的私房钱洗劫一空。

男人们气得破口大骂,粗话、脏话一股脑儿从嘴里冲出来。

矿保卫科的人检查现场后开始统计被盗财物。七八十人统计下来,总共不过一百五十块钱。汪林的钱也被小偷拿走了,一分没剩,可是当保卫科的人问到汪林时,他只苦笑了一下,说什么也没有丢。还说:“谁会把钱往更衣柜里面放呀?那不是白送吗?”

汪林不敢说出真相。一旦说了实情,那后果就不堪想象了。

他怕这事传到老婆耳朵里去,马丽绝对不会饶过他的。不但汪林没敢说,他还知道他们车间里的大多数男人都没敢交底。

车间里的男人手头都有些私房钱,用在朋友间的互相交流、打牌的小赌金、抽烟喝酒、孝敬父母等等。放在口袋里怕被老婆发现,只有以更衣柜为保险箱了,这真是一点儿可怜钱啊!在煤矿,干二线工作的人工资的确不多,干了一二十年还是个四级工,他们也没有外快,要想存点儿钱需要绞尽脑汁,连哄带骗,才攒下点儿散碎银两,东藏西掖的,结果还被小偷来了个一窝端。而遭盗还不敢如实说,这才叫哑巴吃黄连呀!

男人们一个个气得咬牙切齿,从小偷的母亲开始一直骂到祖宗八辈,说如果抓到这个小偷,一定要打断他的腿、挖掉他的眼睛等等。

汪林只是暗自叫苦,他的计划怎么实现呢?

中午回家,马丽开口就问:“听说你们机修队车间的休息室昨晚被盗了?翻了个底朝天,你丢了什么没有?”

汪林想,这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呀?他装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说:“我那几件又破又脏的工作服,小偷还用得着偷吗?就是白送,怕人家还嫌脏不要呢。”

“没丢钱什么的?”马丽试探着。

汪林庆幸自己没有报案,避免了一场家庭战争。这样一想,钱虽然丢了,心里反倒高兴起来了,像是遇到什么好事似的。

正要端碗吃饭,汪林的妹妹汪珍来了。马丽急忙起身让座:“阿珍,快坐,正好饭刚端上,咱们一块儿吃饭吧?”说着又添了副碗筷,拉着汪珍吃饭,汪珍笑着后退说:“嫂子,你快吃吧,我刚吃过,你们赶紧吃,别管我,我只是顺路来看看。”见汪珍执意不吃,马丽给她倒了杯水,还找来毛巾让她擦汗。

她们姑嫂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没好到这个程度。这是表面文章。

当年汪林和马丽谈恋爱时,汪珍说过马丽脾气不好。让哥哥注意点儿,但汪林当时正在拼命的紧追马丽,头脑发热,就把妹妹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给了马丽。并坚决表示,他就喜欢马丽的这种个性。没想到马丽记忆力惊人,汪珍的话至今没忘。婚后,各自过小日子,见面都做出一副喜欢对方的样子,亲热的手拉手,一旦分手,马上就说对方坏话。汪珍已有几个月没来哥嫂的家了,见哥哥家又添了个新窗帘,便夸图案怎么怎么好,问了价格又称赞买的便宜。又问倩倩现在吃饭乖不?听说不乖可能是缺钙。说她的孩子小文补了钙后饭量增加了,并说下次来时给倩倩也带些钙片来……

姑嫂俩谈得亲亲热热,汪林一句都插不上。他凭直觉觉得妹妹今天来家里一定有什么要紧事,否则不会在大热天的中午跑来聊什么窗帘、钙片的。妹妹工作在矿绿化队,工资低不说,还十分辛苦。妹妹不但要操持家务,还时时挂念着在八百米深处工作的妹夫,工作和家务搞得她喘不过气来。汪林几口扒完那碗米饭,夹了两口菜就放下了筷子。

“小珍,你来有什么事吗?”汪林关切地问。

妹妹转过身来说:“也没什么大事,爸托人给弟弟找了个活儿干,弟弟觉得钱少不想去,妈妈让我过来顺便给你说一声,让你过去劝劝弟弟。”汪珍说话的时候,悄悄地冲汪林眨了眨眼睛,汪林明白。

妹妹起身告辭,马丽一副遗憾样:“你看你,没事儿从不来,来了马上就走,连口水都不喝,再坐会儿吧阿珍?”

汪珍说她还要赶回去上班,便向外走。

汪林和马丽送汪珍出了门。送到楼梯口,马丽见汪林仍跟在后面,看得出他们兄妹俩还有什么话要说,就站住脚:“阿珍,我得回屋看看锅,怕被烧煳了。哪天带小文来玩啊!”汪珍巴不得嫂子离开,便答应一定来玩儿。

见马丽转身回了屋,汪林问妹妹:“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强被公安局抓起来啦!”汪珍说着就眼泪汪汪的。

“为什么?”汪林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个姑娘把小强告了,说是咱们小强强奸了她。”汪珍说。

“哪个姑娘?”汪林问妹妹。

“我说不清楚。”汪珍摇着头说。

汪林的血往头上涌。弟弟怎么会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呢?要说他打架或者惹个别的啥事汪林还相信,但他不至于糊涂到……去强奸啊!他又问汪珍:“爸妈怎么样?”

“爸爸又被气得病倒了,妈妈一直哭,饭都不吃。”妹妹的眼睛红了,眼圈湿湿的。

汪林的脑袋嗡嗡直响:“小珍,你别太难过,我这就过去看看。你上你的班,别着急,天塌下来有哥哥顶着呢。我过去看看情况咱们再想办法。”

妹妹抹着眼泪走了。

汪林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屋。

马丽正在沙发上坐着,“你们兄妹俩有什么鬼话还不敢当着我的面直说?”马丽像警察审讯犯人那样问汪林。

汪林不想如实告诉马丽。

汪林知道,自己父母家的任何事都不能如实相告。这已不是自己谈恋爱那时候了。

曾有一次吵架,马丽说:“你们家好!你们家人好怎么进了监狱?”当时,弟弟正因为跟红会三矿的一群子弟打群架,致他人重伤被送到劳改农场改造。现在可好,刚刚刑满释放不久,又犯了个强奸罪!哎呀!我的傻弟弟呀!你犯啥罪不好,为什么要犯这个罪呢?如果你嫂子知道了,她更有话说咱们家了。

汪林把自行车推出来,向外走去。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没说什么!我过去看看弟弟上班的事。”

马丽“呼”地站起,冲到自行车跟前:“孩子的事怎么办?”

“晚上我回来咱们再商量嘛!你光急有啥用啊?”汪林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妻子。

“商量?你和你妹妹早就商量好了!她把孩子送去,咱们的孩子不送,你当孝子,又当好哥哥是不是?”马丽气势汹汹地质问汪林。

汪林心里着急,用手一拨,马丽踉跄了一下儿,倒在了地上。汪林知道马丽是故意的,趁机骑上车冲了出去。

汪林急匆匆地推开老屋的门,眼前的一切正如他所料,一片大难临头的惨象。

爸爸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头垫得很高,嘴张得大大的,艰难地一张一合,像离开水的鱼。床下的痰盂盆里,吐了很多带血的浓痰。

妈妈眼眶灰黑,弯腰坐在父亲旁边,泥塑木雕样的在那儿发呆。见汪林来了,稍稍抬起头,浑浊的泪水流的满脸都是。

桌上摆好的饭菜已经没有一丝儿热气,好像一点儿没动。

“妈……到底怎么回事?”汪林问。

爸爸睁开浮肿的眼皮吼叫了起来:“到一边儿说去,我一个字都不想听到……”

汪林忙安慰:“爸,光着急有什么用?让妈给我说说,我也好想个办法嘛。”

妈妈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了半天,汪林才听明白。

弟弟上个月和一个姓张的女孩子缠到了一起,说是在谈对象。两个人也在一个床上睡过了,前两天弟弟把那女孩儿甩了,又跟选运队刚刚离过婚的一个女人好上了,女孩子一气之下,去派出所告了弟弟,说弟弟强奸了她,这样,弟弟汪强就被派出所的民警带走还拘留了。

汪林听完放心多了:“哦,是这么回事……真把我吓坏了。你们别着急,我下午就去派出所看看。不吃饭怎么行?为了这么个混账儿子都倒下了不值得。”

汪林把桌子上的饭菜又端到厨房热了一下,搀起父亲吃饭,两个老人经过大儿子的一番开导,心情好了许多,勉强端起了碗吃了起来。汪林坐在老人旁边点了支烟。

他凝视着两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心中酸楚得很。他们辛辛苦苦养育了三个儿女,却没有一个能照顾他们。汪强反而让两位老人处处操心。他最小,家里事事都由着他。小时候汪强就喜欢打架,多少次伤人,也多少次被拘留过。老师和家长曾多次找上门来,医疗费也不知赔了多少。他高中没念完就到社会上混,蹲了三年监狱后胆子更大了,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生活费全靠两个老人负担。父亲多次发誓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汪林见父母吃完了饭,又安慰了几句,说矿派出所他有熟人。

“算了!”父亲又吼叫了起来,“让他在里面关着,永远别再出来,我还能多活几年。”

妈妈催促让汪林快走:“别听你爸的,去吧孩子!听说里面不让吃饭,还要挨打……”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都是你娇惯的好处!”父亲对着母亲发火。

母亲把汪林送了出家门,低声说:“要不要带点儿钱?现在办事情哪有白求人家的呢?”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沓钞票,硬要塞给汪林。

汪林推开母亲的手说:“妈,我有!你就别管了。”

母亲坚持要给:“你有什么有?你自己也有个家,马丽知道了又和你闹。”

“我有!妈!你进屋吧。”汪林说罢就推上自己的车子出了门,他知道父亲的那点儿退休金已经被弟弟折腾得差不多了。老两口省吃俭用,供这个浑蛋挥霍,真是!汪林摸了一下口袋,身上还有些钱,买盒像样的香烟还足够。

他先去队里报了到,然后在车间里打了个照面。汪林还有个任务,交给徒弟干他不放心。汪林叮嘱了徒弟几句,随后跟班长打了个招呼。班长说:“还打什么招呼?有事去办就是了。”班长知道汪林没有要紧的事从不请假,不迟到不早退,也不无故旷工,在队里是有名的老实人。

在矿派出所,汪林先找到了吳军。他俩曾一块儿在农村插过队,修理过地球。吴军回矿参加工作后娶了矿务局公安处一个科长的女儿,结果三调两调屁股上还添了把手枪,神气得很。刚回矿那两年他们还经常来往着,汪林还参加过吴军的婚礼。后来,吴军调到了矿派出所当上了所长,因各自工作都忙,逐渐就疏远了,见面只是点一下头,连自行车都不下。汪林知道,人家吴军和自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也不属于一个朋友圈子里的人了,现在汪林是硬着头皮来找吴军的。吴军红光满面,发福得肚皮都凸出来了,和过去插队时的干瘦如猴判若两人。汪林见到吴军时,吴军正在办公室里的椅子上前后晃动,四条腿的椅子用两条腿着地。电风扇“呼呼”地吹着,面前的桌子上横七竖八的扔着各种牌子的香烟。对面两个生意人正低三下四的解释着什么。汪林一见这场面,自觉矮了许多。面前这个大肚皮在当年下乡知青里是最熊包的,常常累得趴在地上“呜呜”地哭。可现在人家多神气。吴军看了一眼汪林,笑着大叫:“哎呀!汪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真是近在咫尺的稀客!”

两个生意人慌忙站起身,殷勤地给汪林让座,并递烟上去。

汪林很少受到别人的尊敬,十分不自在,忙说:“谢谢!”

吴军把脸转向两个生意人,严肃地说:“你们先回去,我们研究一下,走吧走吧!”俩人倒退着走出了所长办公室。笑着重复了四五遍“谢谢”。

吴军给汪林倒了杯水。汪林掏出刚买的“茶花牌”香烟递给吴军一支,吴军挡了,手指在桌面上那堆烟里拨来拨去,找了支“三五”递给汪林:“这种好点儿,这些煤贩子,不抽他们白不抽。”

“这两个人怎么啦?”汪林不想立即说出自己的事。

“他们的同伙昨晚嫖娼给抓了,他俩今天来交罚款。你今天来……”吴军知道,如果没有事,汪林是绝对不会来派出所找他的。

汪林苦笑了一下儿说:“还不是求你老兄帮帮忙呗!”

吴军哈哈笑道:“只要你看得起我。什么事?你说。”不知不觉中,吴军坐的椅子又变成了两条腿,身体也前后摇晃了起来。

汪林觉察到吴军的得意。同时发现自己的屁股也下意识地只坐了个椅子边儿,跟前面那两个生意人一模一样。

汪林感到很不是滋味。

要是時光倒退十年,汪林会马上出去,不再看眼前吴军的这张脸,可他毕竟不再年轻气盛了。许多年来,汪林已经习惯了委屈和忍耐。他和吴军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笑意,在笑意的掩盖下,汪林终于把弟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吴军说:“实话跟你说,要是咱们矿派出所扣的人,我马上可以放人。可这是人家地方派出所扣的,我们和地方派出所曾有点儿矛盾,互相配合得不是太好,一般不容易说上话。”

吴军见汪林有点儿黯然,缓口气又说:“不过我给你出个点子,你们想办法找到那个女的,想法让她撤诉,只要那个女的一撤诉,就没啥事情了,派出所也就会立马放人。我再在这边查查,看看那个女人有没有劣迹,要是那个女的也不干净,事情就好办多了,你把你的电话号码留下,我们随时联系。”

汪林听罢吴军的一席话,总算松了口气:“老战友,你帮了我的大忙了,等我闲了好好感谢你!”

“看你把话说哪儿去了?咱们哥儿俩是什么交情,还说见外话。”吴军慷慨地说。

俩人又东南西北的扯了一阵,主要是说当年那些老知青现在的情况。

汪林奉承了一句,不过说的是实情:“咱们那伙儿人,出苦力的出苦力,大集体的大集体,有出息的只有你老兄哦!”

吴军心里甜滋滋的,摆手道:“哪里哪里!我也是命运好点儿勉强过得去,家里的住房两室一厅,还算宽绰,工资最近又涨了一级。”吴军越说越得意,心满意足。汪林做出很认真听的样子,望着吴军嘴动的频率,不住地点着头。其实吴军后来都说了些什么,汪林已不知道了,他的心里开始着急,该回家看看妻子马丽怎么样了!马丽被摔了一跤,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马丽有个绝招,那就是绝食,可以连续三天不吃不喝。今晚回家首要的工作就是要把马丽哄高兴,趁着火小赶紧把火浇灭。关于孩子怎么办的问题,今晚要安排一下,但首先是到哪儿借点儿钱。弟弟现在不知怎样,要去看一下儿。妈妈还在家里等着消息呢!汪林的心里像长了草,乱糟糟的。

吴军总算说完,他说得很开心,一高兴,他表示这个忙一定要帮到底。临分手时,他给汪林写了个纸条。让汪林拿着这个纸条去找红会派出所的一个人,说这个人能让汪林见到弟弟。汪林也和那两个生意人一样,把“谢谢”两个字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然后倒退着走出了矿派出所的大门。

和吴军告别后,汪林想,吴军这个人还是蛮不错的,倒是自己太多心了,见人家混好了就疏远人家。唉!现在想明白了,以后有事没事还是要走动走动,不能像过去那样“老死不相往来”了。人生在世,没有几个朋友怎么能生存下去呢?常言说得好:“天晴修水路,无事多维人。”平时不烧香,着急了就是趴在供桌上也无济于事啊!

吴军的那个纸条还真管用,汪林通过这个纸条很容易就见到了弟弟。弟弟被关在一间小黑房子里,他倒好,不着急不上火,四仰八叉地躺在脏床上呼呼大睡着。

见大哥进来,他倒先开口责备:“你来干什么?我看他们怎么给我定这个罪名,我没拉她也没扯她,是她自己愿意的,每次我都给她钱。大哥,给支烟!”弟弟接过烟,狠狠地猛吸一口,半支烟就成了白灰。他又扬起嘴,一缕细长的烟雾徐徐地从嘴里冒出,接着是几个大大的圆圈儿。汪林恨恨地看着眼前的弟弟,真想上去狠狠地揍他一顿,像小时候那样,让他趴在地上求饶。可弟弟和自己都已不是过去的小孩了,何况真动起手来,还不知道谁打谁呢!弟弟的胳膊上刺着两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多少能说明点儿什么。可以说弟弟久经沙场,拳头上疤痕累累。

弟弟抽完烟,又嬉皮笑脸地说:“大哥!你来看我就这么空手来了?也不带点儿好吃的,好几天没有见荤腥了。”

汪林咬牙切齿:“你倒还有功劳了?家里都为你急死了,爸爸又病倒了,妈妈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弟弟丝毫不为之所动:“这与他们有什么相干啊?他们自己不吃不喝怎么能怪我呢?我死活不用别人操心。”汪林压着心中的怒火问了那个女孩子的住处就走了。临走之前,把一盒“阿诗玛”香烟扔给了弟弟。

汪强很高兴,飞快地把烟揣进了口袋:“这还差不多!”

汪林想给家里的两个老人一个消息,但一看表,时间已经不容许他传这个消息了。快到下班的时候了,他得先去车间里看看,看徒弟把那件活儿干好了没有!他放心不下,要是把活儿干报废了,就是几百元的事。几百元,对他来说不是个小数字。汪林急急忙忙赶到车间,裤裆里都是汗水,他庆幸自己赶得及时,徒弟正在胡干,再晚上两分钟,这活儿就没有办法补救了。他没有批评徒弟,让徒弟在旁边看着,自己接过活儿干了起来,三下五除二就干完了。

下班迟了,汪林急急忙忙赶到幼儿园接孩子。在路过“长虹”摩托修理部时,他进去转了一下儿,这家修理部的老板“大个儿”是他高中时的同学。汪林向“大个儿”借了五十元钱,他知道,幼儿园的费用是不会拖欠的。随后,他一路紧蹬赶到了幼儿园。别的小朋友都被家长接走了,只有倩倩趴在窗子上眼巴巴地望着窗外。一见爸爸来接她,倩倩的眼圈儿“唰”地红了,嘴巴噘得高高的。

陈老师的脸色很难看:“以后早点儿来接孩子。”边说边把窗子关得“啪啪”作响。

汪林赶紧赔着笑脸说:“陈老师,实在对不起,耽搁你了!倩倩这个假期还要送来,我把钱交了吧。”

陈老师把毛线使劲地往自己的包里塞,头也不抬:“报名都结束了,现在才来说。交吧!单位报销交八十元,报不了的交五十元。收据明天来取,会计下午五点就走了。”

听说拿不到收据,汪林伸进口袋里掏钱的手又抽了出来:“哎呀!钱忘带了,明天送孩子时一定交上。”

陈老师没再说什么,只是“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一出幼儿园的大门,一直规规矩矩的倩倩立即耍起性子来:“都怪你,剩我一个人了才来接,回家我要告诉妈妈!说你不管我,让妈妈骂你。”

汪林见倩倩热得额头上直流汗,他立马停住车子给孩子脱连衣裙。

“不脱不脱!”倩倩抓着车子不下车。

“热成这个样子了怎么不脱?”汪林责怪倩倩。

“小朋友看见会羞我!”倩倩说。

“小朋友现在都回家了,沒人看见。快脱,脱下来就凉快了。听话倩倩,爸爸给你买冰淇淋。”汪林哄劝着孩子。

倩倩突然说:“爸爸!我要尿尿!”

汪林这才想起忘记了一个程序,该让孩子在幼儿园厕所里先撒个尿才对呀!看来孩子可能憋了一下午了。

这是接孩子每天要做的一道程序呀,怎么今天就给忘掉了呢?

尽管这个矿区是全矿务局四大卫生矿之一,可办公楼到五号井家属楼这段路上是找不到一个厕所的。

“爸!我憋不住啦!要尿裤子啦!”倩倩急得直叫。

汪林恨刚才过去的那辆洒水车刺激了倩倩的神经。汪林停放好车子后,带倩倩到路边的一棵柳树下让孩子撒尿,孩子正尿着,一位执勤的环卫工人老大妈突然冒了出来:“随地小便,罚款五元!”老大妈熟练地撕下一张收据递给汪林。

“大妈!小孩子……实在是憋不住了,算了吧!”汪林乞求道。

“你这个当爸的是干什么的?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卫生月?”老大妈很严肃。

汪林本想再求一下老大妈,可是有几个和老大妈一样的环卫工人围了过来,远处土建队干活的几个工人也朝这边张望着。汪林怕被别人看热闹,就赶紧交了五块钱的罚款,把女儿扶上车子,扭头就走。

“死老太婆,真够狠的!娃娃的一泡尿就罚我五块钱,今天真倒霉。”汪林边蹬车子边在心里骂。不过,他又想,也多亏了这些人,马路才这么干干净净。不管怎么能行呢?如果小孩儿都在马路上撒尿,那不尿成了河?这样一想,汪林的心里很快就平静了许多。

回到家里,情况正如汪林所想象和担心的那样,妻子马丽已经下班,铁青着脸躺在床上,锅台上一动没动。

女儿一进屋就噘着小嘴“叭叭”地告状:“妈妈!爸爸接我晚了,幼儿园就剩我一个人了。”

要是往常,马丽马上会发一通脾气:“你死啦?怎么不早点儿去接孩子?”可是,今天马丽竟然没开腔。汪林想,她可能正在酝酿着一场大火,这点儿小火已不值得发了。

汪林笑着凑上去说:“中午摔疼了吧老婆?我不是故意的,请夫人多多谅解。”马丽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盯着天花板的某一个部位。

汪林笑嘻嘻地摇着马丽:“哎吆!我的宝贝,别生气啦!”

“滚开!离我远点儿!”马丽狠狠地瞪了汪林一眼。

汪林无计可施,只好退下。为了讨好妻子,汪林走到楼道里把蜂窝煤炉捅开,焖上米饭又切菜,忙得团团转,一个小时后,汪林把饭菜都做好了。他把饭菜端上了饭桌,放好三副碗筷,喊妻子和女儿过来吃饭。马丽闭着双眼,任汪林怎么喊,她都懒得把眼皮抬一下。

汪林见叫不起老婆,就去拉孩子吃饭。倩倩正专心致志地把她妈妈的护肤霜抠出来往自己的脸上抹:“妈妈不吃,我也不吃!”

汪林硬把女儿拉到饭桌前,又把筷子放到女儿手里:“快点儿吃饭,吃完了好看‘唐老鸭’,不吃饭,爸爸不让你看。”然后又转身拉马丽:“快起来吧!你不吃孩子也不吃,娃娃都饿了。”

马丽睁开眼:“倩倩,听妈的话,好好吃饭。”

“不嘛!我就是不吃,我要玩儿!”倩倩又跳下椅子玩儿她的积木去了。这孩子也怪得很,一天不吃饭也不主动去找吃的。在汪林的记忆里,倩倩从没说过一个“饿”字,也很少正儿八经地吃饭。身体瘦弱,脸上也无血色,苍白苍白的。汪林和马丽每天都发誓不给倩倩买零食吃,可每天都少不了。什么饼干呀面包啊,巧克力、糖以及果丹皮之类的一样都没少买过。

倩倩简直是靠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维持生命。

汪林把女儿拉到饭桌边很严肃地说:“倩倩,快去劝妈妈来吃饭。”

“我不劝!”倩倩使劲挣脱爸爸的手,又去玩积木。

汪林只好冒险了,见马丽还装睡,就悄悄地过去把手伸进马丽的胳肢窝挠痒痒:“你不起来,我就挠你,我就不让你睡!哎!看看……笑了……笑了笑了……”

马丽被汪林的这一举动逼迫得睁开了眼睛,连连躲着他的手:“好了好了,讨厌死了!”

见妻子有了笑意,汪林弯腰把马丽抱了起来,直接抱到饭桌旁的椅子上,临松手时还轻轻地在马丽的脸上亲了一下。

然后给马丽递筷子,马丽虽然坐在了椅子上,但就是不接筷子。

汪林又去劝女儿,让女儿给妈妈的碗里夹菜。女儿也学着妈妈的样子,对汪林横眉冷对。

马丽见女儿这样对待她爸,便开始发布命令:“倩倩!吃饭,听妈的话,以后不许对爸爸这样!”马丽的话还是有权威的,孩子总算吃了起来。

汪林又夹了一筷子菜放到马丽的碗里,再把筷子硬塞到马丽的手里,马丽这才吃了起来。

看到马丽和孩子都吃起了饭,汪林心里踏实了许多,他暗暗庆幸马丽总算没有绝食,一场战火终于被扑灭了。可他高兴得太早了。

突然,马丽转过脸问道:“倩倩的事情怎么办?”

汪林看了一眼满脸怒气的马丽:“吃饭!吃完饭再说不迟。哎!倩倩,你怎么不夹菜?来,爸爸给你夹!”汪林忙着给孩子夹菜,故意回避著马丽的话题,只怕马丽又把筷子扔下。

这顿饭总算吃完了。

汪林收拾完碗筷,洗了碗锅,进屋坐在马丽对面,尽可能婉转地说:“老婆,我爸的病又发作了,病得特别严重。我妈的身体你也知道,也不太好。这些你比我清楚,看来倩倩在今年假期只好送幼儿园了,我早点儿接送就是……反正车间里今年也不太忙……”

“那你妹妹的孩子今年送不送幼儿园?”马丽冷冰冰地反问。

“怕也要送幼儿园了。”汪林说。

“真——的——?”马丽把这两个字音拉得长长的。

汪林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借来的五十元钱,出示给马丽看:“这是我妈送给我们交倩倩的暑期费的,妈说也算是她的一点儿心意吧。”

汪林在幼儿园没把钱交出去,目的就是拿回家给马丽看的。

果然,这一招真灵。看见钱,马丽脸上的肌肉马上宽松了许多,但嘴上依然还很硬:“我又不花你们家一分钱,拿给我看干什么?我可没张嘴向你们家要,这是你们汪家人给汪家人用的!哼!这回倩倩可要遭大罪了,一个假期可怎么熬?”从她的表情来看,马丽也满足了。

“我还得去家里看看,我爸喘得厉害。”汪林向老婆请示着。

马丽把嘴一撇:“你们汪家人,只有你才是孝子!”

汪林不敢多耽误时间,便又骑上他的自行车去找那个告发弟弟的混蛋女孩儿去了。

汪林按照弟弟给的地址,东折西拐,在距离三矿不远的一条山沟里找到了那个地方。他走进一个大院子,这是一个当地农民修建的宅院,有平房也有两层小楼,乱七八糟的。全租给了外来人居住。当然也有矿上职工租住的,主要是农民轮换工。也有不三不四的闲散人员。他放好自行车,锁上锁子,仔细地抬头看了看这个院落。这时,他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自己也是个寻常矿工,住房也不怎么好。但眼前的情况还是有些令他吃惊。

“敲什么敲?还让不让人家睡觉啦?”一个女人在里面说。

“对不起,我想打听一个人。”汪林说出了那个告发弟弟的女孩儿的名字。

“我就是!”女孩儿把门打开说道。

“哦!是你告了汪强?”汪林问道。

“嗯!你是谁?”女孩儿警觉地、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我是汪强的大哥。”汪林说。

“你来干什么?对!是他强奸了我。”女孩儿没有一点儿害臊的意思。

“汪强说你们自愿的?”汪林说。

“他怎么干的你怎么知道?”女孩儿有点儿生气了。

“让我进屋和你谈谈行吗?”汪林觉得该和人家缓和一下儿气氛,自己今天来是和人家求和的,不是来和人家吵架的。

“对不起,没那个必要!是不是想让我撤诉?没那么便宜。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我已经怀孕了,是你们汪家的种,你们要负责到底。你走吧,我还要睡觉呢!”说罢,女孩儿做出让他走开的手势。

汪林还想说点儿什么。

这女孩不耐烦了:“滚!快滚远点儿!”随即“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汪林又敲响了门。门再也不开了。

“小林,过来,让师傅宰你一盘!”李明喊汪林过去下象棋。汪林正收拾车床:“师傅,我没心情,不想下。”

汪林的小徒弟小何出面了:“李师傅,你那臭棋还敢向我师傅挑战?来,我替我师傅杀你一盘,杀你个人仰马翻,老帅搬家!”

“嗨!这小子还狂得很,输了买一盒嘴‘红梅’,敢吗?”李明笑着说。

“甭说一盒嘴‘红梅’,就是一盒‘红塔山’我都敢!”小何说。

李明和小何下起了棋,汪林感觉清静了许多。

“汪师傅,你的电话!”有人喊汪林。

电话是吴军打来的。他告诉汪林,已经查出那个女孩的底细了,是个暗娼。借着交男朋友的名义,敲诈了好几个人的钱财。矿区派出所已经把这些情况提供给了矿务局公安处和地方公安局,地方公安局已经决定释放汪强。因为吴军说情了,汪强也不按嫖娼处理。

汪林听了,感动至极,又说了无法数遍“谢谢”。

汪林想,应该向吴军表示一下,送条好烟或者别的什么礼物。但他已经没有钱了。

“你还迷糊什么?”李明大声喊汪林:“快去会议室开会,矿上出大事了。”汪林定睛向周围一看,人们正乱哄哄地往会议室走。汪林糊里糊涂地跟着人群来到会议室。队长在正在宣布矿上的决定,说矿上的煤炭严重滞销,工资无法发放,经研究决定:放三分之二工作在二线的工人回家自谋生路,工资开百分之五十,但这是暂时的……

会场像炸开了锅,工人们纷纷叫骂。

“那些当官的是干啥吃的?”

“不!老子就是不走!”

机修队几个留人方案都被闹翻。

大家都红了眼,撕破了脸皮。

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抓阄儿定去留。人们的眼睛血红血红的,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那一堆小纸团。

汪林的嗓子眼儿直发痒,喘着粗气。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矿工们几乎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尽管矿上早就有人说四矿要完蛋,工人回家自谋生路,可都以为是谣传。汪林不敢想象自己被放走!再说,那百分之五十的工资,怎么生活呀?

人们开始抓阄儿。

手都在抖动,像是在抓炭火。留的盖有公章,走的是一张白纸。看见别人抓到白纸,大家就轻松一下儿,幸亏自己还没有动手。看见别人抓到“公章”了,自己的心里一阵抽搐。心想:剩下的纸团里又少了一枚“公章”。汪林开始抓了,他把那个定去留的纸团死死地捏在手心,他当时没有打开,生怕是张白纸。老天保佑,汪林在心里祈祷,手在不停地颤抖,心在剧烈地跳动,脸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过了好长时间,汪林才把情绪稳定下来。他慢慢地把那个代表他命运的纸团打开,当看见那枚血红的印章时,汪林的腿一下软了,站不住了,眼前有点儿模糊,感觉自己晕了,他赶紧找了把椅子坐下,他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不听使唤的心就是狂跳个不停,他感觉汗水已经湿透了衣服。正在汪林为自己感到庆幸时,他无意中看到和自己在同一个车间上班的青年女工小朱躲在办公室的角落里悄然落泪。瘦弱的身体缩成一团,像只可怜的小猫。小朱的丈夫原在四矿服务公司当经理,去年调到矿务局服务总公司还不到两个月就升任副总经理,主管人事。又过了两个月,就跟办公室的女职员打得火热,听说在办公楼的一间休息室,两个人竟然睡到了一起。小朱知道此事后,就和丈夫离婚了,自己带着女儿过,生活过得紧巴巴的,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曾经天真漂亮的小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

“她怎么过?”汪林收回了目光,刚才的幸运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感到心里有愧,像是自己夺了小朱的饭碗。汪林呆呆的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儿,轻轻地走过去。

“小朱,这个……给……你……”汪林的声音有点儿沙哑。

小朱看到汪林递过来的“公章”,脸上立刻有了血色,眼睛放着亮光,但她立刻又连连摆手:“不!不不!汪师傅,我不能要!你也有一家人要吃饭!”

“别硬逞强了,快点儿拿着,我是个男人,好找活儿干。”汪林把“公章”往小朱手上一塞,飞快地离开了办公室,仿佛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脸上有点儿发烧,比炭火烤心还难受。

汪林回到车间后,收拾好东西,装在一个网袋里,脚步沉重地离开了那个他干了十多年的机修车间。汪林的心里空荡荡的,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弃儿,心里一片茫然。以后怎么办?他此时又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冲动逞英雄。唉!把自己留下来的名额让给了别人,真他妈的糊涂虫,脑瓜子一热就丢了饭碗。“我和小朱只是一般的工友关系啊!”汪林想。

汪林想不通,四矿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这是一个年产六十万吨的矿井啊!一九七五年建成投产,这才开采了多少年?不到二十年啊!

…… ……

晚饭谁也没吃几口,马丽愁得坐立不安:“你是死人哪!那么听话啊?让你回来就回来?平时没死没活地干,不要就一脚踢回家了?明天你还是上班去,看矿上发不发工资!”

汪林解释:“抓阄儿我没抓到,怪我自己。再说了,放回家也是暂时的,等矿上渡过难关就好了。”

“还说买冰箱买洗衣机呢,现在好了,买个屁!能吃上饭就不错了。”马丽唉声叹气。

汪林又回到父母亲家看了一下。一进屋就看见弟弟汪强已经放回。弟弟刚洗完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舒舒服服地仰躺在床上抽烟看电视,悠闲得很,好像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爸爸面对着墙躺着,妈妈正在给妹妹的孩子喂饭。妹妹坐在妈妈身旁看孩子吃饭。

弟弟若无其事地白了汪林一眼,继续抽他的烟。

听说汪林已“自谋”回家,弟弟很开心:“哈哈!你也成了待业‘青年’啦!咱哥儿俩一样啦!这样也好,总算平等了。”

妈妈刚刚明朗些的脸上又浮上了一层愁云,长长地叹了口气,啥话都没说。

妹妹的孩子淘气得很,到处乱跑。爬箱登柜,妈妈怕把人家的孩子给摔了,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

“小珍,孩子假期不送幼儿园啦?”汪林悄悄地问妹妹。

汪珍看了一眼大哥:“妈妈说把孩子带过来她照看,有个孩子也好解闷。”

“你看妈的身体成了啥样?也不体贴一下!”汪林有点儿生气的说。

汪珍不高兴了:“我知道你们看着眼红,你现在‘自谋’了,有时间在家里看孩子,我和孩子他爸都忙得转不过身来,再说妈也喜欢和孩子在一起!”

汪林直勾勾地盯着妹妹的脸,他发现妹妹变得有点儿陌生了,不像过去的妹妹了。

汪林还想说点儿什么,又怕万一兄妹俩吵起来了让父母难过。他点了支烟,啥话都没说。

离开时,妈妈小声地问汪林:“日子能不能过得下去?不行的话,我给你补贴点儿。”

“能过得去!妈!我走了!”汪林鼻子一酸,心想:还是妈妈……

矿俱乐部前面的自由市场上,各式各样的招聘广告和维修电器、汽车、摩托车的广告以及看病的“牛皮癣”铺天盖地。

“长虹”精修各种国产、进口摩托车,零配件齐全,随到随修,价格公道合理,保证质量。汪林知道,“长虹”老板是他中学时的同学,身高不足一米五,是个有名的矬子,有宽没长,外号叫“大个儿”,这个外号是咋起的汪林没有考证过,反正那时候大家都这么叫他。在学校读书时,汪林品学兼优,是班长,又是团支部书记。为了入团,“大个儿”积极向团组织靠拢,常主动找汪林汇报思想。两个人“一帮一,一对红”。在汪林的帮助下,“大个儿”终于加入了共青团组织。

唉!往事不堪回首啊!

中学未能入团的同学有的当上了经理,有的当上了生产连队的队长、书记,有的当上了科长。而他这个团支部书记却狗屁不是,现在倒好,竟然还“自谋生路”了。汪林走到“长虹”门前,他觉得脸上发烧,不敢向前走了。他改变主意想转身回家,“大个儿”已经看见了他,在屋子里喊汪林的名字。

“大……个……”不知为什么,汪林突然觉得不顺口了,尽管多年来一直这样称呼。

“大个儿”递过来一支烟:“有事吧?进来说嘛。”

“上次借你的钱……”汪林有点儿不好意思。

“啊呀!什么钱不钱的,有就还,没有就算㞗了。”“大个儿”慷慨地说。

“我知道……你挣钱也不容易。”汪林的舌头有点儿发硬,觉得自己比这位同学还要矮。

汪林详细地将自己的处境跟“大个儿”说了,并想在“大个儿”这里找点儿活干,以维持生活。

汪林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害臊。

当年自己是“团组织”时,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向“大个儿”求援。

“大个儿”居“高”临下地拍了拍当年“团组织”的肩膀说:“好说好说,有我的就有你的,咱们一起干就是。”

“大个儿”已经有两个伙计,都是矿上的待业青年,一进门就签订了合同。第一年是学徒期,不发工资。第二年每人每月发八十元的工资。到第三年后,伙计的工资根据老板实际情况向上浮动,浮动多少,由老板说了算。汪林情况特殊,又是高级钳工,工资开得最高,一进“长虹”的门就每月开五百元的工资。

当年的“团组织”,现在成了一个个体户的伙计。

汪林兴冲冲地回家将这一特大喜讯告诉了老婆马丽,马丽听到后眉开眼笑。说这才是因祸得福,希望矿上的煤永远卖不出去,这样,家里就能添置几件像样的家具了。晚上两个人和和气气地谈到深夜,规划着家庭建设和发展。

“你困不困?”马丽问汪林。

汪林听出了老婆的弦外之音,本来要进入梦乡的汪林一下子血流加快了,他把胳膊伸了过去,马丽温柔地把头枕在汪林的胳膊上,主动脱了内衣。

汪林这才想到,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和老婆亲热了。自己刚进入而立之年,性要求减退得这么厉害,怕不是什么好事。刚结婚那时,他一夜几次都不在乎,现在总感到疲惫不堪、力不从心。唉!完蛋了。汪林想。

午后的太阳更加毒辣,路旁的树叶都被烤得打了卷儿,洒水车喷出的水浇到柏油马路上,“哧”的一声就变成了白汽。

路上行人稀少。偶尔走在马路上的人也是打着伞急匆匆的走过阳光照射地带,躲入背阴处。

本来汪林和两个伙计都是在楼的阴凉里干活儿,但随着楼荫的转移,他们又暴露在无遮无盖的太阳底下。按照“长虹”的规矩,修车不能在屋子里修,那样来往的摩托车和汽车就不会停下来。他们在外边干活,就是充当活广告。

“大个儿”的生活很好,顿顿不离肉,不停地用苦茶冲洗着大肠,但无论他怎样冲刷,腹部还是不可遏制地凸出,如同孕妇。“大个儿”转到汪林的身后,弯腰提起热水壶,给搁在地上的汪林的茶杯里添满水:“老同学,尝到滋味了吧?干个体赚点儿钱也不容易啊!我这样晒了八年,八年了。”他摇着脑袋感叹,“不容易啊不容易……”说罢,又仰起脖子“咕嘟”喝口茶,受不了太阳的毒晒,返身躲进了屋子。

有一辆“本田”双排座客货车风驰电掣般开来,停在了“长虹”门前。“大个儿”闻声而出:“请到屋里凉快凉快!”说着,递过一支“红塔山”香烟。

“老汪,先修这个哥儿们的,他有急事要赶路。”“大个儿”向汪林吩咐道。

汪林接过车,听顾客讲了车的毛病后就开始仔细检查。

一点儿小毛病完全可以不修,可是汪林还是负责任的给顾客修了起来。他走进屋子告诉顾客可以走了,车修好了。见“大个儿”正在给顾客开发票,发票上写着“收费一百五十元”。汪林还以为“大个儿”写错了。十五元差不多。又见这位顾客掏出八十元换过“大个儿”手中的发票,双方都满意地一笑。这单生意就做成了。

“麻烦了老板!”顾客说。

“哪里哪里!没事的。还请以后多多关照,要发票尽管来!”汪林见“大个儿”殷勤地仰着脸朝顾客笑,笑得甜甜的,和当年入团時求自己一样。顾客走后,“大个儿”说:“伙计们,抓紧点儿,今天把全部活儿干完,耽误了晚饭我管,咱们今晚去‘矿山酒家’乐和乐和。”早已被太阳晒得蔫蔫的两个伙计,听到老板请他们去“矿山酒家”吃饭的消息后,屁股撅的更高了,汗水如同房檐水一样,脚下的地面都是湿的。

下班后,汪林拉着楼梯扶手一步步的往上挪,进屋就瘫坐在沙发上。他没去“矿山酒家”,因为全身无处不酸疼。

见汪林累成这样,马丽心疼地赶紧为他倒了杯热茶,便去做饭,炒了两个汪林最爱吃的菜,又下楼到小卖部给汪林买了两瓶啤酒,回屋后,马丽见汪林已坐在沙发上睡着了,手上还燃着半截“红塔山”。

汪林在“长虹”干了三个月。

一天快下班时,蹲着修车的汪林发现一双女人的脚慢慢地朝他移动过来,汪林急忙抬头一看,原来是小朱来了。

“果然是你!”汪林汗水湿透了背心,紧贴在身上,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油污,像个小丑,要是在车间里肯定会把小朱逗得笑破肚皮的。可是现在小朱却笑不出,心里有些酸楚。

汪林站起身来,赶紧打招呼。被小朱发现了自己在这里当伙计,汪林有点儿不好意思。“我……我是……帮我的……老同学的……忙……”汗水从汪林的头发根流下来淌进眼睛,弄得汪林的眼皮不停地乱眨。

小朱忙掏出手绢:“快擦擦眼睛。”

汪林用手在脸上一抹:“不!不用了。没事,已经习惯了。”

小朱把手绢硬是塞到了汪林的手里。

“这三个月单位怎么样?还好吧?”汪林问小朱。

“还是老样子。”小朱说。

汪林和小朱谈了一会儿单位上的事,汪林想让小朱赶紧离开这里,因为他还要干活呢!但小朱没有走开的意思,就提醒小朱时间不早了,赶紧到幼儿园去接孩子吧。此时,“大个儿”正聚精会神地从窗子里直勾勾地盯着他俩。汪林知道“长虹”的规矩,上班时间不许和别人聊天,一旦违反就拿工资说话。

小朱走到马路对面的拐角处,又慢慢回过头来朝汪林张望着,汪林发现小朱在流泪。

“小娘们儿长得还挺有韵味的!”“大个儿”凑了过来,望着小朱的背影,拍了拍汪林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没想到‘团组织’还有一手,当年你一见到女同学就脸红了,看来现在成熟了许多。”

“别乱说!她是我的同事,一个车间里的。”汪林的脸“唰”的红到了脖子根儿。

“别装得那么正经了,现在改革开放了,谁没有几个老婆以外的女朋友?哈哈!”说着“大个儿”又“咕嘟”喝了一口茶。

“大个儿”的女朋友多。和汪林一块儿干活的伙计告诉汪林,“大个儿”不止一个女朋友,都长得很漂亮,有一个还是矿工会俱乐部的“歌星”呢!

汪林半信半疑。“大个儿”那个荷兰猪样,谁肯和他交朋友?不过汪林也确实发现一个事实,“大个儿”近一半的收入都瞒着老板娘。

“老汪,你进来一下,我跟你商量个事。”汪林听见“大个儿”喊他就赶紧走进了里屋。“大个儿”今儿个红光满面,汪林一进屋他就很殷勤地递上一支“红塔山”,并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你去你们车间给咱们弄点儿零件出来。”并说了几种零件的名称。“你们车间肯定有,多弄点儿,我给你发奖金。”不管汪林同意不同意,“大个儿”一个劲儿地在那里发号施令。

汪林听了“大个儿”提供的几种零件的名称,车间里确实有这些零件。汪林知道,机修队车间里的那些零件没有数,如果真要拿,也没人会知道的。可汪林没干过这种事呀!一想到那偷偷摸摸的勾当,汪林就有些害怕。万一运气不好,被矿保卫科查获怎么办?再说,那些零件是公共财产,怎么能随便往外拿呢?这与盗窃有什么区别?汪林想到这儿,断然摇头拒绝。

看到汪林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大个儿”生气地说:“你他妈的真是的!矿上不管你,你还管它干吗呢?话说白了,你也不白干,我是亏待不了你的。”

汪林还是摇头。坚决不能干。

“大个儿”面呈土色,推开椅子,啥话都没说走出了办公室。

在修车场,“大个儿”见两个伙计正蹲在那儿抽烟,厉声喝道:“日你妈的想干不想干了?不想干就趁早滚他妈的蛋,老子不缺你们!”

两个小徒弟赶紧扔掉只抽了两口的香烟,一声不响地干起活儿来。

汪林知道,“大个儿”的气不是冲着两个小徒弟的,而是在指桑骂槐。汪林走出“大个儿”的办公室,径直走到自己的岗位上干自己的活儿,直到下班也没说一句话。

回家时,汪林推着自行车漫不经心的在马路上走着。今晚马丽带着孩子去参加一个同事的婚礼,家里空空的,不必急着回去。下班高峰已过,但马路上仍然是熙来攘往,在这热闹的人群里,汪林感到一阵孤独和凄凉,胸口闷得慌。“大个儿”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呢?毕竟同学三年。记得在中学读书时,一些个子比较大的同学老是欺负“大个儿”,汪林像大哥哥一样保护他。看来,端人家的碗吃饭就得看人家的脸色。唉!这人生太难了。也许自己该离开“长虹”了,可是,离开了“长虹”到哪儿去找活兒呢?总不能跑到小煤窑去背煤吧?目前要找到合适的工作实在不容易啊!汪林又不会做其它的什么,也不会做生意。汪林后悔平时总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很少去外面走动,更没交上什么得力的朋友,遇事想找个人说说都很难啊!

“汪师傅!”在五号井单身楼拐弯处有人喊汪林。

是小朱!

“我在这儿等你好一会儿了,我想……想……请你……吃顿饭……”小朱的声音有些颤抖。

汪林有点儿不知所措。他万万没有想到小朱会在这儿等自己,这让汪林有点儿受宠若惊。在汪林的生活当中,还没有女人请他吃过饭,而且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心里涌现出从未有过的滋味,心跳加快了。可他马上又害怕起来,万一被熟人碰见了怎么办呢?小朱可是个离了婚的女人呀!

小朱看出了汪林的心思,急忙解释:“我只是想请你吃顿饭,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小朱极力想把意思说得明白些,免得把这个老实人吓跑。

错过这次机会,恐怕这辈子再也不会有女人请自己吃饭了。况且,汪林也实在不忍心拒绝小朱。索性心一横:“我也浪漫一次。”汪林想。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白昼的喧嚣和炎热正在急速消减。美妙的小夜曲从豪华的歌舞厅里倾泻出来,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让人眼花缭乱。汪林不敢和小朱并肩前行,只在小朱身后推着自行车慢慢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了矿俱乐部附近的一个中档饭馆,找了一个小包厢相对而坐。

世界缩小了,别人看不到他俩,他俩也看不到别人。看得出来,他们两个都为自己的行为害怕起来。俩人的目光相碰,又急忙避开。

小朱用餐巾纸慢慢地擦着筷子,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情绪。汪林则木木地看着小朱的动作。服务员拿来菜单,放在小朱手上,让小朱点菜。小朱又把菜单递给汪林:“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我很少下馆子,不熟悉。”

“我和你一样。”汪林笑着坦白。

“还是你点吧,别怕贵,我刚发了工资。”小朱拍了拍挎包,她想缓和一下气氛,“这钱本来是你的。”小朱一笑,很美。

“哪能这么说呢?”汪林说。

见汪林推辞着不点菜,小朱怕难堪,就自己随便点了几个菜,又要了几瓶啤酒。汪林默默地估算了一下,怕要花掉人家五六十块钱吧。他后悔答应小朱来这里吃饭,不该让人家破费。

酒菜上来了,小朱给汪林倒了满满一杯啤酒,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先是各自喝了一口,没好意思碰杯,两个人像生人般相对无言。在车间里不是这样啊,有时候还开几句玩笑呢,今天这是怎么啦,两个人都没了语言,很陌生的感觉。在这样的场合吃饭,要多难受就多难受。小包厢里的空气变得令人窒息,两个人都在脑海里搜索着最为合适的话题。

“你的孩子呢?”汪林打破了这沉默难堪的气氛。

“在我妈那儿。”小朱说。小朱也想到了同一个话题,“回去晚了,你家里人会不会着急?”

“不会的,我常常加班加点,已经习惯了。何况今儿晚上马丽带着孩子去参加她同事的一个婚礼去了,我也是一个人。”

这就是说,双方都不必急着回家,今晚有的是时间。

接着,又是一阵长久的冷场。

汪林菜没吃一口,一杯酒却在不知不觉中喝了个底朝天。他想起了“大个儿”今天对他的态度,有点儿无法理解。“大个儿”咋这样呢?

小朱又给汪林倒满了酒,她自己也把那杯酒喝了个一干二净。小朱想,今晚这是怎么啦?

俩人在不知不觉中竟然把一瓶啤酒喝光了,见瓶子空了,都有点儿吃惊。“喝的这么快呀?”汪林大着胆子看小朱,见小朱正在专心致志地看自己。

酒给了他们胆量,汪林也不回避小朱的目光了。小朱也一样。

“我还从没见过你喝酒呢!”汪林说。

“我也没见过你喝酒啊!”小朱说。

“现在我们都看到了,咱们变成了酒鬼。”汪林笑了。

小朱说:“男酒鬼,女酒鬼。”说罢,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俩人同时大笑,阻挡在他俩中间的那堵无形的墙消失了。

他们已不再一本正经,不再掩饰,两个人争着说话。谈过去,谈各自的小时候,谈自己的母亲,谈工作,谈人生……无话不说。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不足十平方米的空间这样融洽舒坦地谈话,汪林从来没有体验过。

他们互相指着鼻子笑,笑得都止不住了。他们无拘无束,像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着。突然,小朱的笑声戛然而止,两颗豆大的泪珠慢慢地从她眼角渗出,吊在睫毛上,然后越来越大,终于滚落下来,变成了飞流直下的瀑布。汪林也开始鼻子发酸,酸得很舒服,他知道自己也在流泪。

他们都静静地哭了一会儿,任泪水流淌。

小朱先伸出了手,为汪林擦泪,还顺便为汪林抠去了眼角不大的两疙瘩眼屎。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很真实,也很自然,没有一点儿做作。

汪林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妈妈这样给他抠过眼屎。

给汪林擦干眼泪后,小朱也把自己的眼泪擦干了。然后,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相距不足一尺。他们都看见了自己在对方的瞳仁里,很清晰。

“到我那儿去好吗?”小朱的声音很小,仿佛是蚊子在叫唤,但汪林听得很清楚。

汪林动了动嘴唇:“走!”声音也是小小的,比蚊子叫的声音还小,但小朱还是听见了,很清晰也很亲切。

汪林和小朱出了小饭馆的门,夜风吹来,汪林脑子里一惊,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害怕了。

“小朱,我们还是把这份感情深埋起来吧,埋得深深的。我还是不去的好,免得给你以后的生活带来麻烦,纸是包不住火的。”汪林深情地说。

小朱“哇”的一声哭了,两个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汪林轻轻地为小朱擦去泪水:“好了,我们都回家吧!”

汪林找到了自己的车子,扶着车把歪歪扭扭地转了很久,总算找到了自己的 家。进屋后就和衣躺在了床上。汪林头疼得厉害,五脏六腑都在搅动,一阵阵恶心,想吐但吐不出。

马丽埋怨道:“该你活受罪,喝酒也不藏点儿心眼。你怎么能喝过人家‘大个儿’呢?”马丽一会儿为汪林找醋,一会儿端水让汪林漱口。

汪林整整折腾了大半夜。

早上醒来,汪林觉得嘴里干苦干苦的。他真想多睡会儿,但一想到“大个儿”昨天的脸色,他不敢怠慢。急忙穿上衣服,一定要在七点前赶到“长虹”,不然“大个儿”又要给他脸色看。汪林低头找他的鞋子,突然感到屋子旋转了起来。瞬间,汪林的身子软绵绵地栽倒在水泥地上。他听见自己的头磕在水泥地板上的声音,但一点儿都不疼。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汪林在医院里躺了三四天,高烧虽然退了,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三四天来马丽一直精心地在医院护理汪林,给他喂饭喂水、端屎端尿。病友们说汪林真有福气,有这么一个贤惠美丽的妻子。

汪林病了,可以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不必急着去“长虹”上班,也不必去幼儿园接送孩子,更不必下厨房切菜做饭,老婆也不发脾气,多好啊!多少年来,当他不停地忙碌奔波而觉得疲惫至极时,曾隐隐约约地想:要是自己得上一场病那该有多好啊!要生就生一场大病。当然不是要命的大病。但此时此刻,当他看到妻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时,他的心里又感到负疚。

“你瘦了!”汪林说。

马丽把削好的苹果递过来:“你好了比什么都好!真把人吓坏了。”马丽还从没见过汪林这样病过,马丽突然意识到,汪林的存在对这个家庭的意义不仅仅是他掙了多少钱的问题,汪林的健康对她、对孩子、对这个家庭比多少钱都重要。

见马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汪林感到心上有块东西在融化。马丽有多久没有这样看过自己了?汪林已经记不起来了。也许,这是新生活的开始。汪林也由此想到马丽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女人。一直在正正经经的生活,为她自己想的很少。现在穿的这件外衣,还是她生孩子那年买的。那一天,马丽为了穿得体面一些去参加一位同学的婚礼,她整整一个中午都在翻箱倒柜,把所有的衣服都弄出来挑选,还是没有挑选出来一件满意的,最好只好在旧衣服上面套上一件像样点儿的毛背心才算了事。刚刚立秋,天仍然很热,还没见过有人穿这么厚的。

“要是有人奇怪,我就说我感冒了,怕冷。”马丽自言自语。又把穿了几年的旧皮鞋上油擦亮,壮着胆子出门了。去菜市场买菜,她几乎要走遍整个儿市场,一分一厘地讲价,买最便宜的。为了节省些水费,她常常将换洗的衣服带到队上更衣室洗,再湿淋淋地背回家。她做梦都想买个洗衣机,是全自动的。仅仅十多年的时间,她衰老得厉害,和结婚前判若两人,同学见到她都不敢认了。如果自己有本事,马丽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李明提着一大袋水果看汪林来了,一进病房的门就大嗓门喊开了:“你小子躺在床上还挺自在的!看看把弟妹累成啥样了?脸都黄了,这水果给弟妹吃。”李明把装水果的网袋交给了马丽。

马丽忙拉把椅子过来:“李师傅,让你破费了。水果现在这么贵,这里还有,吃都吃不完,你还是带回去给孩子吃吧!”

李明哈哈笑道:“我怎么敢提回家?那是贪污。这是咱们机修队工会买的!”李明是机修队工会的生活委员。

工会!汪林眼前又出现了他在机修队车间工作的情景,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亲切。

“现在怎么样?”汪林问起矿上的情况。

“哈哈!咱们矿走运啦!靖远火电厂建成要点火了,咱们矿的煤经过检验,质量很好,电厂把咱们的煤全买下了,已经付了一千多万元,已解燃眉之急。我也顺便通知你,一周后全矿各连队恢复正常运行,回家‘自谋’的所有人员全部回各自的连队上班,听说矿上还打算从德国引进一台自动化采煤设备,将原来的采煤三队改组成综采队,实行机械化采煤。你狗日的不能再发财了,听说你这几个月在‘长虹’有少捞钱?”

李明还告诉汪林:“矿上还有个重大决定,‘自谋’人员的工资全部补发!”

“真的?!”汪林的头一下子离开了枕头。

李明走后,汪林对马丽说:“我要出院!”

“也好。明天是个好日子,不能在医院过。”马丽同意汪林出院。

“什么好日子?”汪林不解地问。

“哎呀!老公!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掉啦?明天是咱们倩倩的生日啊!”马丽自豪地宣布。

哦!倩倩今年满七岁了。

汪林确实忘掉了。

走进“长虹”时,“大个儿”正在大发脾气,还把他那个总是不离手的大茶缸猛地摔在了两个小徒弟的脚下,茶水溅得徒弟们的裤子上到处都是。

“大个儿”说:“不签就他妈的滚蛋,老子还不养活你们呢!这年头啥都贵,就是人贱得用鞭子赶都赶不走!”

原来“大个儿”又拟了个新合同,让两个伙计签字:“……无论病假还是事假,耽误一天就扣一天工资;迟到早退超过三十分钟按旷工一天算;工伤一律不管……”

汪林看到,两个伙计的手里各拿着一份复印的合同,犹豫着不肯签字,又不敢提意见,低头为难。

“大个儿”站在两个都比他高的伙计面前,挥舞着手中的合同,又蹦又跳的。两个伙计被逼得没办法,只好签字了,委屈得只是低头干活。

汪林叫住了“大个儿”说:“我有话跟你说。”

“啥事?”“大个儿”问汪林。

“我要走了。”汪林不想多说一个字。

“为什么?”“大个儿”故作诧异。

“矿上恢复生产了,我要回去上班了。”汪林说。

“哦!是这么回事啊!还是别走了,在这里干吧,矿上的那点儿钱有啥意思?”“大个儿”说。

“不行!我要回去上班!就是钱再少也要回去。”汪林坚定地说。

“既然要走,我也不强求你。也好,这个月的工资我给你算清。”“大个儿”慷慨地说,“晚上在‘矿山酒家’我給你送行。”

汪林谢绝了,说他晚上一定要回家。因为女儿过生日。

汪林离开了“长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他看了看手中的钞票,到四矿最大的商场先给马丽买了一套最流行的秋装,花了将近两百元。他特意到“一概不退”的柜台买的,就是马丽嫌贵来退货也退不掉。又给倩倩买了个鲜红的书包和一个大蛋糕。女儿要上小学了。读一年级,娃娃入学考试还考的不错,班里第五名,很像自己小时候,那时候他学习也很好,特别是语文。不过,千万不要像长大以后的自己。想想自己,汪林走进了矿新华书店,他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来过书店了。汪林给自己挑选了几本文学方面的书籍,有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和《人生》,有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还买了一本《现代汉语词典》。

汪林左手提着给老婆买的衣服和孩子的书包,右手提着一个大蛋糕,走出了新华书店。

“哎呀!差点儿忘掉了,该买七支小蜡烛啊!”汪林想,“女儿七岁了。”

广播里正在播放《阳光总在风雨后》的歌曲,汪林一边哼着,一边向家里走去……

马进帅: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青少年文学》《短篇小说》《读者》等刊物发表作品。著有诗集、中短篇小说集等。

猜你喜欢
吴军马丽孩子
《哥,你好》魏翔&马丽
马丽 瘦弱女子勇挑家庭重担
马丽蜡染作品
ON GENERALIZED FEYNMAN-KAC TRANSFORMATION FOR MARKOV PROCESSES ASSOCIATED WITH SEMI-DIRICHLET FORMS∗
范蠡妖阵破吴军
孩子的画
范蠡妖阵破吴军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