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船明月

2022-02-07 14:08许国华
草地 2022年1期
关键词:河塘阿娟月光

许国华

我们这群孩子不约而同地聚在院子里,等着、盼着月亮的出来。

姗姗来迟的月亮,从朱家桥村头人家的屋脊上慢慢地浮起来。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吱溜”一声,溜出了院子。淡淡的月光下,映着猫一般潜行的身影。

东横河的河塘边停放着两条采菱船。这是乡村中常见的那种罱河泥用的木板船。我们站在采菱船旁,静静地等待着阿娟的到来。

月光下的东横河河塘,充满着诗情画意。淡淡的月光,如水般地泻在荷叶、菱叶上,腾起一层薄薄的烟雾,几分真切,几分朦胧。抬头看那一轮明月,隐约看到里边有影影绰绰的东西。

有人说那是奔月的嫦娥,有人说是捣药的白兔,也有人说是伐桂的吴刚……我们好奇地七嘴八舌地争论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故事。

“你们猜猜看,月中的嫦娥像谁?”忽而有人问。

“像谁啊?还不是像阿娟姐。”我脱口而出。

“谁把我说成了月中的嫦娥?”夹杂着幽幽菱香的晚风中,飘来了阿娟甜柔的声音。

我们面面相觑,转过身去,阿娟袅袅地站在我们身后。披着月光的阿娟,笼罩着一股神奇的光泽,仿佛就是月中的嫦娥。至少那个时候的我,这样认为,也这样憧憬。混沌的我,隐约有了一种迷离的情感,悄悄地袭上心头。

轻篙一点,左右一撑,采菱船便潺潺悠地穿行在河塘之中。我上了阿娟的那条船,说不清为什么。

东横河河塘是阿娟家承包的,河边水浅处植莲,河中水深处种菱。阿娟用长柄镰刀钩住中部藕节,提藕出水,我们在一旁抢着采藕,也有的直接用手去扒藕。田田的荷叶,盖过我们的头顶,我们仿佛是在莲间嬉水的游鱼。

采菱船划到了河塘的中央。月光下的河面,青幽幽地泛着波光,密密的菱叶薄薄地铺在水面上,一皱一皱地漾着,像微风中抖动的丝缎。月光轻轻地摇在菱波上,微闪微闪,像无数条细小的银鱼在游动,柔和而无声地闪着碎波。一层淡淡的青雾弥漫开来,依稀可闻的缕缕菱香沁人心脾。月下的河塘是美丽的,如诗如画。空气也开始微醉了,我们都沉浸在湿润的梦里。

阿娟带着我们来到白天她家已经采过的菱盘,尽管只有少数漏落的菱角,但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已经足够了。我们知道,阿娟家的家境不太好,她家承包的河塘采撷的菱,还要拿到集市上去换一笔钱,添置几件急需的物品。

阿娟是翻菱的好手,不仅双手翻盘子,双手采菱,而且总是采摘满手后才往船舱里扔。我侧面去看阿娟,月光下,她前倾着身子,时而翻起青青的菱盘,时而摘去饱满的菱角,弄得身前身后水意淋漓,在月光里一闪一闪,有种不可言语的神秘。

我发现,月光下的阿娟最美。一股少年特有的朦胧情感,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或许,对异性的好感,就始于那时。

一个个菱摘下来,老的随手扔进身后的舱里;嫩的,就在嘴上一咬,顿时洁白粉嫩的菱肉进入口中,唇齿逸香。我们几个调皮的小孩,在河塘中随摘随剥,随剥随吃。菱有的是两角的,有的是四角的,一不小心,戳得屁股生疼。阿娟侧过身来:“菱要‘咬’人的。”于是,河面上便袅袅地漾起了一阵清脆的笑声。

我们收工了,每个人都分到了不少的菱和藕。我拿回家交给父母,却遭到父母的训斥:“你们怎么可以去偷菱?”

“那是阿娟家的,阿娟也在,怎么能算是偷呢?”我不服,與父母“理论”。

几乎在我被父母训斥的同时,邻居阿娟家也传来了他爸爸的训斥:“你这个没脑子的死丫头,这么好领着一帮人去采菱。”

阿娟:“我们去的是白天采过的地方。”

“你还嘴硬,打你个嘴硬。”

接着,便是传来了阿娟他爸的抽打声和阿娟嘘嘘的哭泣声。

“看来,要给你找个婆家了,我们管不住你了,让你婆家去管吧。”这是她那位“光荣妈妈”的声音。

原来,阿娟家承包的河塘,盛产菱、藕,经济价值较高。以往承包的农户,出于种种原因,在八月半前都要挨家挨户地分发了一些藕、菱给大家。这些东西,都是八月半供奉月亮的斋果,在民间,“藕”有多子多福、“菱”有聪明伶俐的吉祥寓意。

已是八月十四了,阿娟家依然没有像以往承包人那样,挨家挨户地分发。村里人有的闲言闲语了。于是,阿娟无奈,便领着我们这些小孩去她家白天采过的地方,采撷遗留的菱,算是对大家的一种弥补。

第二天,是八月半。阿娟的爸爸终于拿着菱、藕,挨家挨户地分发了。据说,这是昨夜,阿娟和她爸“交涉”一夜的结果。

我把阿娟爸爸送来的菱,放在竹篮里洗一下,放到铁锅里煮熟。当中秋月亮袅袅升起时,我们全家坐在院子里,边吃菱,边赏月。可我总觉得,今晚的月亮没有昨晚的圆,今晚的菱没有昨晚的香……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菱了。

月下偷采菱,我被父母训斥后,心思收敛了,规规矩矩地上学。

一天,我上学路过后塍镇街上一家照相馆,突然眼前一亮,沿街的橱窗中,陈列着一幅动人可爱的大幅照片,那是一位楚楚动人的姑娘放大成二十四寸的侧面半身照。

照片上的她,飘溢着一种迷人的浅浅的微笑,那双眼睛非常动人,顾盼自如,有些俏皮,头发是新潮的披肩发,有几分城里人的洋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脑海中涌现了《诗经》的句子。

照片上的她,是那样的面熟,那样的亲切。这似曾相识的照片,这如此面熟的可人,我在哪里见过呢?她又是谁呢?

阿娟!对,应该是阿娟。当这个对我而言,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新鲜事,回家讲给妈妈听时,妈妈显得很平淡:“阿娟要嫁人了,那是她的结婚照。”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随后便有一种淡淡的惆怅。

阿娟是邻居家的女儿,比我大好几岁。她妈妈是朱家桥村上有名的“光荣妈妈”,一连生了五朵金花,第六个才如愿以偿地生了个儿子。由于子女众多,生活负担重,故而家境比较清贫。在那个“老大新、老二旧、老三穿补丁”的年代,排行老四的阿娟没有像样的衣服,只能穿些她三个姐姐的旧衣服,要么硕长宽大可长袖当舞,要么捉襟见肘而绑在身上。尽管衣服不合身,但遮掩不了她亭亭玉立的身姿和青春可人的气息。

阿娟是朱家桥村上最漂亮的姑娘。一张秀气而又白皙的瓜子脸,泛着桃红般的鲜艳,农村的劳动,使她体态健美丰盈。一对水灵而又顽皮的大眼睛,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活脱就是李春波歌曲中的小芳。如果那时《小芳》已经流行,我们定会顽皮地改动歌词,在阿娟面前唱道:“村里有个姑娘叫阿娟,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阿娟就如歌词中的小芳那样,普普通通地长在农村。名字也很普通,几乎每个村上都有那么一两个叫阿娟的姑娘。在那个时代,阿娟和她的同龄姐妹们,不得不为了家庭而做出种种奉献和牺牲,却全然毫无怨言。

阿娟勉强读完小学,便不得不辍学了,家里的经济支撑不起,书包让给了她的弟弟。她的聪颖,全部放在编织花边上。阿娟编织花边的钱,舍不得为自己添身衣服,供养着上学的妹妹和弟弟。

阿娟的“光荣妈妈”开始张罗女儿的婚事。按理说,像阿娟这样标致的姑娘,说媒的人很多。然而,阿娟的妈妈一直都不满意。不知何故,却选中了邻县的一家人家。

吃了订婚酒后,阿娟脱胎换骨了,再也不穿她姐姐的旧衣服,穿上了男朋友家给她做的花格子衣服,穿着当时最时髦的喇叭裤、高跟鞋,辫子也剪掉了,头发也改成了当时城里流行的披肩发。

从此以后,每次上学,我都要从照相馆门前经过,贪婪地看着橱窗中的照片,照片上的阿娟像是认识我似的,冲我浅浅一笑。

突然有一天放晚学,我经过那家照相馆时,发现阿娟的照片竟然不见了。照片哪里去了呢?我冲动地冲进了照相馆。

店主惊讶地看着我,从我结结巴巴的言语中,才明白了我的意思。看着我若有所失的神情,店主不无遗憾地说:“阿娟下午刚刚取走照片。一个好姑娘啊,照片在这里挂了大半年,免费做了大半年的广告,取照片时,还执意要付拍照钱。当初说好照片挂在这边做宣传,来取时是免费的啊。”

橱窗空空,我怅然若失,我猜想,阿娟就要出嫁了……

我的猜想应验了,阿娟果然要出嫁了。婚期就定在秋收大忙后的农历十月十八。

那天,我向学校请了假。因为阿娟家提前几天就通知我那天要去送亲陪新阿舅。阿娟见到我时,笑了笑,那浅浅的微笑,依然那样醉人,只是笑容中多了几分无奈。

我从村上人“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惋惜中,多少猜测到了阿娟的婚姻情况。村上甚至有人这样说,阿娟不是嫁出去的,也是被她家卖出去的。男方家成分高,是刚摘帽不久的“四类分子”,男方年龄比阿娟大七八岁,人长得又黑又矮,但却是有钱的暴发户。男方自家有水泥船跑运输,给了阿娟家一笔很丰厚的彩礼。

我至今无法忘记那个夜晚。湛蓝湛蓝的晚空,四周几乎没有云彩,一轮孤月兀立天庭,孤傲而又淡漠地俯视着人间的一切。

男方的迎亲船,早早地停在阿娟家门口的东横河水栈边。到底是暴发户,男方用水泥船来迎亲,相当有派头的,更何况这迎亲的水泥船就是男方家的。

送亲的爆竹此起彼伏,围观的人群人山人海。精心打扮的新娘,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在人们惊讶和羡慕的眼光中,麻木地在喜娘的搀扶下,木偶似地走着。溶溶的月光,为阿娟铺设了一条银白色的地毯。沿着那条银白色的地毯,阿娟登上了迎亲船。

我麻木地跟在送亲的队伍中,在周边爆竹和人们欢腾声的簇拥下,也登上了迎亲船。我在登船的时候,无意间瞥了一眼阿娟,溶溶的月光下,阿娟的眼睛中,竟然闪着盈盈的泪花……

难道眼前的新娘,就是那个在心底里激荡阵阵涟漪、呼唤种种异性渴望的阿娟呢?似乎不是了。那个大眼睛、长辫子的阿娟,已经永远消失了,再也不回来了……

溶溶月色依旧,可那个在月光下采菱的阿娟,你在哪里呢?

迎亲船载着新娘终于启程了。明亮的月光伴她同行。今晚的月色格外的迷人。我站在船舱上,眺望大好月色。“满载一船明月,平铺千里秋江”,我脑海中想起了张孝祥的词,默默地在心中吟咏。

命运之舟,你将阿娟载向何方?朗朗明月,你将阿娟的前程照亮多少?但愿今晚的一船明月,永远属于阿娟。

自从阿娟遠嫁到邻县后,尽管她偶然也回娘家,但我从中学读到大学,参加工作,然后彻底离开生我养我的村庄;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成长为一个有家有室的成年。期间,几乎没有再见过阿娟,有关她的信息,也是点点滴滴,断断续续,毫不完整的。

然而去年,在江阴假日大酒店,妻姨夫七秩的寿宴上,我意外地邂逅了阿娟。

尽管隔了几张桌子,但我还是看到了她。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白皙的瓜子脸上,依然闪着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浅浅地微笑。我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照片。

在我的心里,始终藏着那样一张美丽的照片,尽管随着岁月的流逝,可那张照片依然历久如新,毫不褪色。照片上的她,与月下采菱的她、踏上迎亲船闪着晶莹眼花的她,重叠交替,相互变幻。少年时期的懵懂无知、青年时期的梦幻渴望,都映在那张照片上了。

我站了起来,走向阿娟的那张桌子。阿娟惊讶地闪着迷茫的大眼睛:“是不是阿华?”她呼着我的小名。

“有点认不出来了,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人长高了,长胖了。”阿娟脸上溢满了惊奇、兴奋的微笑。

是有点不一样了。毕竟岁月的年轮又辗过了十几个春秋。

我始终无法忘记那个送亲夜晚的一船明月,那个刻骨铭心的一幕:溶溶的月光下,阿娟拖着麻木的步伐,登上了停在水栈边的迎亲船,略带哀怨的眼睛中,闪着盈盈的泪花……

我幼小的心灵,遇到了强烈的震撼,深深地为她的不幸感到惋惜、痛惜……

宴会厅中很热闹。阿娟指着我坐的座位问:“你的那位呢,是不是坐在那边的?”

我连忙招呼叫妻子过来,相互给她们作了一个简单介绍。我发现,阿娟对我妻子很感兴趣。

宴会结束后,阿娟特意和我们在大厅休息处靠落地窗的地方,坐下来闲聊。阿娟是宴会主人男方的亲戚,而我们是女方的亲戚,这么巧,相聚在一起。

午后空荡的大厅,显得格外幽静。袅袅的香茶,腾起如烟的轻雾。往事如烟,人生如梦,心中的感叹,似乎都在那袅袅飘拂的轻雾中。

阿娟呷了一口嘴,似乎馨香的绿茶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其实,当初我嫁给他是极不愿意的。我甚至想到了戏剧中的私奔。我那时心目中的他,应该是个英俊潇洒的男人。可他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就傻了。怎么会是个又黑又矮、又老又瘦的男人,年龄比我大了七八岁,家庭成分又不好。我刚嫁过去的时候,那里的村上人背后骂我是地主婆。”

服务小姐给我们续添了一壶绿茶。袅袅的香雾又弥漫开来。阿娟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要怪只能怪我命不好。当时我家太穷了,子女又多,父母生育我也不容易。我也就认了这个命。”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只有一味地听她述说:“后来想想,其实,有很多在旁人看起来不幸福的婚姻,其实很幸福;有很多外人看来很幸福的婚姻,有可能不那么幸福。他很疼我。这几年,我们过得很殷实,自己办起了小厂,生活也很幸福。关键他还没有一般老板那样花心。”

说着说着,阿娟脸上又扬起了幸福而又兴奋的微笑。幽幽的香茶,有股醉人的芬芳。此时的阿娟,也许是醉了。我知道,这也许有部分酒精的作用,不然不会在这样的场合,谈起这样的话题。

宴会时,阿娟曾来我桌上敬酒,拉着妻子并排站在一起,问同桌的亲友:“大家看看,我和阿华娘子是不是像姐妹?”

阿娟这一说,立即引起了大家的关注。是的,完全像姐妹,长得还有几分像呢。

当初我和妻子谈恋爱时,就是冲着她有几分像阿娟。当然,这个秘密,我没有告诉阿娟,也没有告诉妻子,让她永留我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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