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论诗诗看清人对宋诗的接受

2022-02-13 00:06庹玮桦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3期
关键词:沈德潜翁方纲论诗

庹玮桦

论诗诗是中国文学批评理论一种独特样式,是诗与诗论的结合体,既有文学的言简意赅,又有诗的浪漫色彩。论诗诗的作者既是诗人,又是文学批评家,古往今来,各朝各代都有,发展到清代,更是迎来了它的高峰,这一时期的论诗诗作家众多,作品繁复。

一、清代论诗诗概述

论诗诗,简单地说就是通过诗体的形式来对诗进行评论,是一种普遍的评论形式。它形式上是一首普通的诗,实际上的内容却是对诗人的衡量、对诗歌的品评,以诗论诗,妙不可言,既具有审美功能的诗性特征,又具有实用主义的批评性质,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具有独特的地位。论诗诗从诗歌诞生之初就有,历经漫漫岁月发展至今,代表作数不胜数。例如,杜甫的《戏为六绝句》既是典型的论诗诗作品,又是第一部以整首诗评点诗歌的作品,它不仅是第一部以诗论诗的作品,还是论诗绝句的开山之作。诗歌以绝句的形式来表达诗学见解,评点作家作品,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论诗诗发展由来已久。在《清人诗论研究》当中,王英志记载到,通过诗体的形式来对诗进行论述,最早是从唐代开始发源,其中以唐代李、杜的绝句和司空图的四言《诗品》开始,奠定了论诗诗的雏形,而到宋代的陆放翁及后来的元好问的论诗诗大多都是建立在唐代基础上的,同时他们也成为论诗诗新时期的代表作者。到了清代,论诗诗创作出现了自唐宋以来的繁荣局面,诗论也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阶段。清人在唐人的基础上,或仿其体式,或自创新制,在内容和形式上不断创新,创作出许多意蕴深远的论诗诗作品。

首先,清代是论诗诗发展的鼎盛时期,最突出的标志是其数量众多,仅郭绍虞等主编的《万首论诗绝句》中收录的清代以来包括近代作品就达到了五百九十六家八千六百二十一首,而其中清代的论诗诗占据了大多数,当属中国古代论诗诗的巅峰时期,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势,更是从一组诗歌逐渐扩展到数百首,规模空前。

其次,清代论诗诗众体皆备,尤以论诗绝句最为突出,其规模十分庞大,代表性的作品有元好问的《论诗绝句三十首》等。

再次,清代论诗诗范围不断扩大,清人除了以诗论诗以外,还出现了以诗论词,如江昱的《论词十八首》;以诗论文,如张问陶的《论文八首》;以诗论曲,如凌廷堪的《论曲绝句三十二首》等多种体制的论诗诗。发展到后来,还有以诗论画,如朱彝尊的《论画绝句》;以诗论印,如吴骞的《论印绝句》;以及以诗论医,如金葆祯的《论医绝句》等作品。此外,清人还通过论诗诗研究域外文学,如王士禛在《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中对韩国使节模仿汉文诗歌绝句所写的诗歌进行了评论,这首诗可以说是以诗论域外诗的开端。还有谢启昆的《论元诗绝句》论越南、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论日本等。

最后,清人除了创作大量的诗歌外,还注重对诗歌本身的研究,开始有意识地梳理和研究清代以前的论诗诗。在这方面,翁方纲是第一人,他在《石洲诗话》中收集了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和王士禛《论诗绝句三十五首》中的一些诗歌,还对其进行了注释和研究,同时,他还对杜甫的《戏为六绝句》进行了注释,为以后的诗歌研究提供了参考和依据。无论是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清代论诗诗都有着开拓性意义。

二、沈德潜的论诗詩

沈德潜(1673-1769),字确士,号归愚。乾隆年间,沈德潜不仅是诗坛领袖,还是一位学者,其论诗主“格调”,注重诗歌的教化作用,主张“温柔敦厚”的表现方式。

沈德潜早期有一组论诗绝句题为《抄唐宋人诗稿数种,偶题绝句》,对包括李白、杜甫、苏轼在内的今天广为流传的唐宋诗学大家进行了评论。其中第九首评苏轼,写道:“浩气孤行见性情,儋州归后更澄泓。无端沧海横流句,却怪遗山也浪评。”沈德潜认为,苏轼的诗歌充满正气,一字一句都包含着真挚的情感,当苏轼从流放地儋州回来之后,他的诗作更是营造了一种清澈深广的境界,并对苏轼的人格赞赏有加。《万首论诗绝句》中也收录了沈德潜评论苏诗的诗作,其一为《戏为绝句》之六,云:“端明学士渭南伯,两宋才华此独优。后人嗤点太容易,沧海何妨有横流。”“横流”二字指出了苏诗和唐诗相互区别的特点,并对苏诗的这种特点予以肯定,这也是他偏爱苏诗的原因之一。其二为《书东坡诗集后》,云:“海外何愁瘴疠深,华严法界入高吟。宣仁龙驭回天后,谁见孤臣万里心?”阐述了苏轼饱经风霜的一生,同情其坎坷的命运,称赞其宠辱不惊、收放自如的豁达心境,表彰其热血孤忠之志,对苏轼诗品、人品评价甚高,极为推重。沈德潜认为苏轼是宋诗家中最有才华的诗人,并且因苏轼的杰出成就,极大地提高了宋诗的地位,使那些鄙宋之人不敢轻易否定宋诗,面对全面否定宋诗的风潮,也始终对苏诗赋予极大肯定。另外,在《说诗晬晤》中,沈德潜也肯定了宋诗,言道:“苏子瞻胸有洪炉,金银铅锡,皆归镕铸……韩文公后,又开辟一境界也。元遗山云:‘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嫌其有破坏唐体之意,然正不必以唐人律之。”“胸有洪炉”一方面表明苏轼的纯正性情与宽广胸襟,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他的才力富足。“金银铅锡”则是指苏轼学问渊博,书卷丰富,精熟坟典。沈德潜认为苏轼天赋极高,善于熔铸古今,笔力超旷,穷极变化,能随心挥洒,自由驱遣。他不但认为苏诗继韩诗后,又开辟一境界,而且对于元好问以陈旧的唐诗形式来对苏轼进行诗文评论持批判态度,这实际上是肯定了苏诗突破唐诗的独创性。他觉得苏诗已经上升到了一个境界,不应该落于俗套,这充分尊重了苏轼的艺术革新和宋诗的艺术独特性。由此可以看出,沈德潜对苏轼及其诗作的肯定。

沈德潜对苏轼的欣赏是建立在苏轼具有足够的才情融化、驱遣学问,又有博大的胸襟支撑才力,予以熔铸的基础上的。对苏诗艺术的具体批评,沈德潜还对苏轼擅长的方向进行了评价。他觉得苏轼的诗词相比较而言,七言比五言写的要好得多,并且他还觉得苏轼在庄重典雅的语言方面拙于表达,但是在比喻方面沈德潜赞不绝口。苏诗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乐于运用比喻手法,喜欢用诙谐的笔调来表现自己对人生事态的看法和感受。与唐诗相比,宋诗缺少唐诗的含蓄温婉和清高格调,但也有着自身独特的“发露”特征,“发露”就是评价宋诗始终笼罩着沉郁悲凉之气,显露表白所犯之过而无所隐藏,这和蕴情于诗的唐诗是两种不同的境界范畴,但是其概念具有一定的互通性,并没有在价值区分上有很大的差异性,都有其独到之处。从个人的审美标准来讲,沈德潜更加推崇唐诗,但同时也予以宋诗一定的肯定。

三、翁方纲的论诗诗

翁方纲(1733-1818),字正三,号覃溪,晚号苏斋。清代著名的书法家、文学家、金石学家。翁方纲集学者与诗论家身份于一身,其论诗创“肌理说”,一生著述颇丰。

翁方纲推崇宋诗,主要是对北宋诗人苏轼、黄庭坚的推崇,如《书空同集后十六首》云:“汉后为文唐后诗,东坡山谷两兼之。果然竟委穷源后,复古商量未是迟。”这是他针对明七子的宗唐思想,批评他们没有对诗、文的发展穷源溯流,没有看到诗在唐以后的发展。翁方纲推崇苏诗,认为“东坡妙处,亦不在于豪横”。他极力夸赞苏诗,欣赏苏诗的精练细微。此外,他还认为陆游、元好问这两位南宋与金源的代表诗人的诗文对苏诗也有继承与发扬,其《又书遗山集后三诗》之二云:“程学盛南苏学北,陆元二老脉谁传。绍熙正际明昌日,南北相望二十年。”苏轼的诗文对金源文学具有十分重大的促进作用。翁方纲对苏轼在金源文学史上的地位以及文学典范给予了高度的赞扬和推崇。又如其《读剑南集四首》之四云:“自郐如何例玉溪,三才万象识端倪。玉台格韵西昆体,只对坡公偶价低。”将陆游和苏轼的诗句进行了多次比较,言放翁诗可与东坡之诗一较短长,从侧面强调了翁方纲对苏诗的推重。翁方纲师法苏轼,因苏诗的精微细密之风恰与其肌理说所提倡的“细肌密理”相契合。另外,苏诗之独创精神也深为翁方纲推重,他称许苏轼《王维吴道子书》一诗,认为“有此锻冶之功,所以贵乎学苏诗也。若只取其排场开阔,以为嗣响杜韩,则蒙吏所诃‘贻五石之瓠者耳”。

由于重学问、考据,翁方纲对重视才学的宋诗展现出了极大的推崇态度,因为与唐诗的空虚相比,宋诗显得更实,更符合学者的追求。他创“肌理说”,以考据为诗,其直接目的就是要以“实学”入诗。翁方纲之所以推崇苏、黄等北宋诗人,是因为宋诗之实。他在《石洲诗话》卷四中表达了自己崇宋抑唐观:“唐诗妙境在虚处,宋诗妙境在实处……若夫宋诗,则迟更二三百年,天地之精英,风月之态度,山川之气象,物类之神致,俱已为唐贤占尽。”在充分贬低了唐诗的空虚后,对两宋时期的诗词有高度的评价,说唐诗的巧妙之处在对思想境界的描述,而宋诗则是对现实的一种信息反馈调节。在唐代,大多数著名诗人都处于最为繁华的开元盛世,生活安逸,性情飞扬,故而唐诗主张情韵,多富有浪漫主义,这就是翁方纲所言的其妙在虚。而宋诗因理学渊源,学问大家居多,故而以学问为底气,其精髓就在于写实、充实、不做作。翁方纲很清晰地指出了唐与宋在诗歌造诣上的不同,“宋诗妙境在实处”,就是最好的佐证。宋诗的“实”,就在于将世间学问、人间义理、历史史实融入诗歌创作,我们可以从中读出关于政治变化、经济问题、学术研究等各方面的内容,有“以诗代史”“借诗以资考据”的作用。因此,想要达到以实救虚的目的,就必须宗宋。翁方纲论诗诗里的宗宋思想,直接影响了宋诗派的诗歌崇尚,丰富了当时的论诗诗流派,也是对在清乾嘉时期从以唐为宗进行诗歌学习转变成为以宋为宗进行诗歌学习的重要依据。

四、谢启昆的论诗诗

谢启昆(1737-1802),字良壁,号蕴山,又号苏潭,是乾嘉时期较为出名的评论家和诗学者,也是翁方纲“肌理派”的主要拥护人之一,在当时的论诗诗流派中,有极高的地位。他的论诗诗创作,规模之大、水平之高,对继承与发扬“肌理派”有着重大的积极作用。在谢启昆的创作生涯中,其诗集的创作总量是非常丰富的,从唐朝到明朝比较有影响的诗人他大都进行了评论。其评论的作家数量之多,涉及的文学范围之广,在论诗诗史上都是独树一帜的。

谢启昆推尊苏、黄,如《读全宋诗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二百首》对严羽“诗宗盛唐”之说提出质疑:“沧浪逋客论诗法,第一禅宗数盛唐。海内横流谁杰出,大乘法眼是苏黄。”谢启昆也采用严羽以禅喻诗之法,推苏、黄为禅宗之大乘法眼,即“正理”。谢启昆对苏、黄整体上是充分肯定的,纵观其上百首论诗绝句,很多诗人都是用一两首诗来评价,像杜牧、王安石等人都是用两首进行评论,梅尧臣、秦观、尤袤等人用三首进行评论,而像李白、杜甫、白居易、元好问等這样久负盛名的诗人才用四首评论,苏轼的诗作评论最多,有八首,这在宋代绝无仅有,由此可见谢启昆对苏轼颇为喜爱和推崇。《读全宋诗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二百首》中论苏诗八首其五云:“作诗形似定非诗,佳处相逢老画师。天女散花吴道子,妙参真契悟毫厘。”他化用苏轼“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之句,指出苏诗不尚模拟、抒发胸臆、妙悟诗理、自出机杼的特征。其八云:“黄州筑室号坡仙,冤雪乌台圣主怜。阳羡买田辜夙愿,数竿修竹小斜川。”谢启昆在评述苏轼时,结合了苏轼的生平大事来进行议论,抓住了苏轼生平几件大事:黄州躬耕东坡、乌台冤案昭雪等,来表现其豁达豪放的性格。

清代诗坛唐宋诗之争到了乾嘉时期趋于缓和,在宗唐、宗宋的问题上,谢启昆表现出调和唐宋的态度,在他看来,唐诗的确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但之后的宋朝更是在其基础上有过之而无不及。谢启昆在评论诗作数量上,宋诗远远大于唐诗,总共评论了三百多首诗,其中有两百多首都是宋诗,这说明谢启昆对宋诗的喜爱程度是非常深的。

清朝乾嘉年间,唐宋诗之争经历了一个由宗唐与法宋的尖锐对峙,到唐宋调和、宗唐、宗宋鼎足而立,再到唐宋兼师派与宗宋派之间的对峙流变过程。在这一进程中,宋诗的影响明显由弱变强,以宋诗为宗的风向越来越明显,而宋诗的接受程度也在进一步加深,从厉鹗的“浙派”到翁方纲的“肌理派”,清人按照诗词的本源,对诗歌所表现出来的内涵精神、美学思想,以及相应的诗词曲风等进行了深入探索,通过写诗立作等形式让人们开始了解宋诗。在乾嘉时期,宗宋派又有了蓬勃发展,宋诗的地位不断提高,清人对宋诗的接受程度也不断提高,宋诗的接受思潮到达了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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