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鲸

2022-02-15 01:00薛珊
山西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旧楼母亲

1

这么多年過去了,我还是常常梦到那片海。

那片海是深墨色的,既无星光也无水光,像一间密不透风的牢,死气沉沉。风平的时候,海几乎静止,无量的海水把一切生物与死物吞噬于腹底,淹没所有的想象。风起时,海潮涌动,浪滚滚袭来,先在礁石上击打出一圈圈白沫,再猛地笼罩住近海那片沙滩,沙砾骤然密集收缩,向下一沉,显露出海滩高低起伏的骨骼。团团水草在海浪的低声咆哮中纠缠,随浪翻腾,紧密咬合,仿若稚童画笔下的曲线,寻不出头尾,在海平面这张没有尽头的画纸上肆意扭曲地缠绕。

海边总是直直伫立着一人,背对着我,不声不响,不远不近,就那样痴醉眺海,像一尊湿沙堆砌而成的雕像,随时会被海浪吞没。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是对方不响,我便也保持缄默。我心里有许多话像涨潮的海浪一样澎湃,但终究都沉到了海底。

高中的时候,我还在老家念书。学校是市重点,下课很晚,学生们到了饭点常常只能拿零食充饥,回家再吃一顿正经的热乎饭。有一晚,正在厨房盛饭的母亲给我讲了一件怪事。

“咱们这栋楼最近蛮奇怪。”母亲舀了一勺粥。

“蛮奇怪?”咬下一口猪肉包,汤汁溢了出来,我急急抽出纸巾擦拭。

“有时候在地下室,有时候在天台,总能听到窸窸窣窣的怪声响。”母亲又添了一勺到碗里,用汤匙的凸面将粥刮平。

“是什么样的怪声响啊?”我含含糊糊地问。

“讲不清楚,又像在对话,又像是一个人的嘟囔,还有些奇怪的响动。”母亲把粥端到我面前,转身又去厨房盛菜。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是什么了吗?”我把最后一口包子囫囵吞下,吹着气浅浅试喝了一口粥,还是烫。

“我不敢呐,地下室的灯早就坏掉了,黑黢黢一片,那里有老鼠的,我最怕老鼠。天台嘛,有一次我试着推了推门,也没敢往里走,顺着门缝看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母亲双手端着一盘青椒炒肉,摆在丝瓜虾仁的旁边。

“那就是什么都没有呗,你神经过敏了。”我满不在乎地说。

“肯定有人,说不定是贼。”母亲在我对面坐下,伸手也拿起一个包子吃起来,声音却忽然抖了:“或者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算了,不说了。”

我没太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

我们住的是一栋旧楼,九十年代末建造的,连电梯都没有。楼道里满墙贴着各式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墙面上尽是用红蓝印泥直接盖上去的钢戳。楼梯耸而窄,每一楼层的台阶边沿都有不时掉落的墙皮碎屑和人们拎着塑料袋沿途遗落的垃圾,有几层楼的墙面上有用钥匙接连划刻出的深深的齿状乌痕,还有一层楼的墙面挂蹭着某家幼童甩上去已经风干的黄鼻涕。楼道内没有窗,每层都安装着感应灯,只是这灯同楼一样朽坏,时常失灵,勉强可以使用的楼层也需人大声咳嗽或狠跺几脚才能奏效。感应灯散出的黄光像老人昏聩的眼翳,模糊又黯淡,楼道内常年飘散着一股因不通风而积蓄的怪味。

我家偏偏又住在顶楼,每日上下楼的这段短途时光,我最难捱。我常会产生一种错觉,这座老旧凋敝的楼体内住着一个怪物,它用自己的意志折磨和控制着所有住户,让你不论离开多远,都逃不掉被它监视的目光。这样古怪又讨厌的旧楼,发出点奇声怪响有什么稀罕呢?

直到一个周末的夜晚,独自在家的我也听到了母亲说的“不寻常”的动静。那声音像从天花板上直直灌落的雨,当场将一切浇透。我把耳朵紧贴在墙壁,辨出是人声,只是墙的厚度将原本洪亮的声腔截断变了调,像有什么动物困在瓮中。那声音沉闷持续,念念有词。不一会,另一个明显是女声的声音也插了进来,似乎在喊叫,又像在痛诉,两种声音交叠在一起,轰轰隆隆、嘈嘈杂杂,如盛夏突降的急雨。很快,那“二重唱”里又传来阵阵笑闹,旋即响起一片飘忽空灵的曲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乐器奏出的鸣响,只觉得仿若天籁,似远似近,抬眼恍见秋夜晚风中旋起满地银杏。

我抬手看表,已接近九点,这绝妙的声音不该属于怪物一般的旧楼。于是便停下手边的动作,索性摊在床上闭起眼来,任由那穿墙而过的丝丝声线,如一支木刻的桨,在我的心之湖面上划出深深浅浅的水纹。我被一种从天而降、不可名状的情绪所惑,周身瘫软无力,脑中一片空白。许多年后,我才终于为这一时刻的感受找到一个精准的动词来形容:触动。

不知过了几分钟,那旋律渐渐收止,夜晚复归于刹寂。我从一片空濛中茫然跌入夜色,眼睛在黑暗中逡巡,忽然看清了一些事,我看见眼前所处这间房、这栋楼,竟上着重重巨锁。

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

2

约摸过了半月,依旧是独自在家的夜晚,我守在台灯的橘色光晕下,在物理题海中载沉载浮,进入高中以来,各学科的压力和难度明显提升,每日每夜都有做不完的试卷,一道道难题都是长着青面獠牙的鬼怪,让我花季的青春里,充满了凄风苦雨的愁闷。我把圆珠笔帽咬开一道裂痕,又在草稿纸上泄愤般地狠狠划了几笔,纸张被我的怒意弄破了几个小洞,光线从斑驳的小洞里射出,像数只蚂蚁在桌面相遇。

听到敲门声时,我倏然一惊。笃-笃-笃,间隔规律,我不确信地屏住了呼吸,笃-笃-笃,指骨碰到铝合金门的清脆声响,的确有来客正站在门外等着我的回应。我忐忑地挪步至玄关,怯生生问了一句:“谁呀?”

“我是住在你家楼下的住户。”一个极悦耳的女声穿过铁门,抵达我的耳膜。

“有事吗?”我这次胆大了些。

“有点事想要麻烦你,能开门讲吗?”

我沉默了几秒钟,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我缩回的手又探了出去,轻轻一旋,铁门裂开一道细缝。眼前站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齐肩的娃娃头发散在白皙的肩上,身形灵巧,一双明眸里盛着未散尽的水雾,缭绕间向外折射出盈盈波光。

这是我与颜柠的初见。

“我叫颜柠,在你们家楼下的503住。我见过你和叔叔阿姨很多次。”颜柠毫不见外。

“你刚才说有事?”

“哦对了,你现在有时间吗?可不可以麻烦你去我家帮我录一个Video?”

“V-dieo……”我轻声重复了一遍音节。

“就是录像带啦。”颜柠一把搂住我,热情地拉出门外,“我要录一个戏剧表演的片段给老师看,可惜今天家里只有我自己。”

颜柠的家比我的家要小,两室一厅,装潢得中规中矩,审美布局参考了北方居所的平均特征。但颜柠自己的卧室是一间别有洞天的“桃花源”,里面没有纱幔、布偶和蝴蝶结这些常见的少女元素,反而被漆成了深深浅浅的蓝。四面墙是普鲁士蓝,把房间围成一片沉静的海底;床单和窗帘是蔚蓝,像随着光折射进海底的天空;地板则是用水蓝色打底,砌进了白贝母的马赛克瓷砖,踏足其上,顿感沁爽。单人床的正上方,挂着一幅方方正正的摄影小像,同样是一片蓝绿交织的汪洋。我恍惚间觉得自己掉进了太平洋的某处海洞,在不辨西东、无限蔓延的蓝里迷失了方向。

“你的卧室好别致啊,你很喜欢海?”我问。

“喜欢,虽然我从未看过。”颜柠递来一听可乐,“我见过最多水的地方是T市郊区那座水库,很多人在那里钓鱼和游泳,但我想,那和海是完全不同的。”

那当然是不同的,我在心里说。我们生活的这座北方小城,干燥、阴冷,夏天尚且能捱,秋風一起,卷走一切色调,风干所有鲜艳,只留下光秃秃的、漫长的、无趣的灰。这座城市连河流都极少,生活在这里的人,习惯了在沙和尘织就的霾中奔走,习惯了冬天冷冽寒风刮在脸上时的刺痛和手背不时龟裂溢出的血丝,还有外出一天回家后,永远在衬衣领上新长出来的那一圈污渍。成长于内陆城市的人,如何能够想象海的丰饶和壮阔?

我也从未亲见过海,对海亦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在认识颜柠以前,海对我而言,不过是电视屏幕中偶尔闪过的陌生景观,是美的,但也是平面的和遥不可及的。看海仅仅是我人生愿望清单中一件排位很靠后的小小计划,我从没有想过,我会在这样一个寻常夜晚,因为突然闯入一片伪造的却波光粼粼的“海”中而对那遥远的潮汐萌生出别样的渴望。

许多年后,我每每忆起这个夜晚初相见的颜柠和她的海之屋,心中总会泛起一层细密酸涩的战栗,在那间仅仅只有几平方米的蓝色单人房里,曾有一叶小小的梦之白帆浮在海面。

颜柠把一个索尼随身听摆在床头柜上,按下播放键。屋中猛然响起了那曲让我魂牵梦萦的天籁之音,那夜令我摄魂夺魄般迷醉的旋律,原来竟是一曲献给海洋的竖琴独奏,纠缠我和母亲多日的楼中怪响,终于找到了源头。我把此前的疑惑一一询问了,在颜柠不时响起的爽朗笑声中,我发现真相原来如此简单:那些奇怪的声响是颜柠和男友排练戏剧时的对白,配合不同的情节会搭配不同的音效。他们找不到免费又无人的安静空间,只能和全楼的住户玩捉迷藏,在无人的地下室或者天台演练。

那还是我第一次听说有“戏剧”这样的艺术形式。此前,所有关于艺术与外面世界的读解,我都是从客厅正中那方小小的电视屏幕中捕获。至于“男女朋友”,对我来说更是一种颇为危险的人际关系,在老师和父母三令五申、严防死守的舆论控制之下,我不得不把这种甜蜜关系的建立列入青春的禁区。但我对颜柠的男友依旧充满好奇,于是颜柠展开钱夹递了过来,里面嵌着一张两人依偎合影的大头贴,像素不高,但我看得出来,颜柠男友的长相也极帅气,他们可真是男才女貌啊。

我把钱夹合上还了回去,胸中忽然升腾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有点酸有点麻,不太好受。颜柠只比我大一岁多几个月,但已有帅气的男友,热爱着一门高雅的艺术,每日还可以在“海洋”中沉睡和苏醒…在这样灰蒙蒙的城市,穿梭于没有面孔的人流,颜柠的青春是那样鲜活耀眼,散发着生命无尽的炽热。我盯着录影机里那抹肆无忌惮的灵动身影,一时如芒在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学生时代竟是如此苍白。

临走时,颜柠借给我一张盗版光碟,我低下头一字一顿读着封面上的字:“《恋爱的犀牛》,导演,孟京辉;编剧,廖一梅;年轻一代的爱情圣经。”

“有空可以看看,戏剧会让你发现生活的真相。”

我扬起头,正对着颜柠那张明媚饱满的笑脸。

3

颜柠的出现,让我波澜不惊十几年的生命旅程中,突然照射进来一束光。

我沿着颜柠走过的路,也在慢慢扩宽自己生命的疆域。我常常不请自来去家里找颜柠,有时陪她排练,有时陪她看碟,有时陪她在附近散散步、聊聊天,也曾见过几次大头贴上的“男友”陈枫,但对方在时,我总会找一些借口溜掉。

六月过后,天气明显变得溽热。母亲不喜欢我长时间待在空调房里,觉得那样很容易生病,便从某处角落里搬来一个旧风扇,吱吱呀呀地送着热风。我依旧觉得闷热无比,但不久前的阶段性摸底考成绩不大理想,母亲从家长会回来后一直面含愠色,讲话的温度也降低了好几档,我不敢在这种时候提出抗议。

接到颜柠打来的电话时,我大大松了一口气。颜柠和陈枫约我一起去露天泳池游泳,虽然察觉到了母亲迟疑的态度,但因为这是来自“楼下那个漂亮又懂事的姑娘”的邀约,母亲最终没有阻拦。我从题山卷海中脱身,像一只刚从捕兽夹里获救的小兽,兴奋地一头扎进碧波荡漾的泳池。池中多么清澈多么凉爽,我翻腾着身体,在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泳衣中穿梭,在故意顽皮搅动起的浪花里,假装寻找一枚不存在的“海底金币”,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尾鱼。

颜柠穿着一件柠檬黄分体泳裙,正坐在池边惬意地喝饮料,她的两只脚没入水中,轻轻搅动着小小的漩涡。陈枫在水中闷头游了几个来回,休息时游到颜柠脚边,不知道和她说了什么,颜柠大笑。后来,我看到颜柠把饮料杯递给陈枫,陈枫仰头一口气喝光了,他把杯子推到一旁,突然猛力把颜柠拽入水中。颜柠吓得大叫,扑腾着水花,一时看不到人。 我紧张起来,想要游过去看看,忽然,颜柠整个人从水中跃升上来,陈枫紧紧抱着她,轻柔地叫她不要害怕。颜柠一转头,用手臂环住了陈枫的肩膀,陈枫牵着她慢慢游向远处。

我远远看着这对年轻又快活的男女,突然想起了《恋爱的犀牛》里的一句台词:“你是不同的,惟一的,柔软的,干净的,天空一样的,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我那时候还不懂戏剧,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但隐约察觉到《恋爱的犀牛》是一出爱情悲剧,只是那爱情炽热执著,像光一样耀目。我希望时间能在这一刻慢下来,甚至停下来,凝刻成真实生命里的一瞬永恒。

暑假开始前,母亲给我报了三四个补习班,一再叮嘱要利用这个时间把此前落下的功课好好补一补,高一升高二,面临文理班分科的选择,关系到未来大学择校、未来就业方向等关键性人生问题,绝对不能有丝毫差池。颜柠比我大一届,正式迈进了高考冲刺的倒计时阶段,虽然她坚定地选择“艺考”这条路,但所面临的残酷性并不减弱。我们约见的次数骤然下降,即便是上下学路上在楼中相见,也只顾得上一个匆忙的挥手和一闪而逝的背影。

陈枫不怎么来找颜柠了,他也在忙着人生中的首场“正面作战”。那个时代的高中生都还没有手机,家庭电话又不方便常打, 我关注颜柠状态的唯一方式是隔墙去听每晚固定时间响起的那如梦似幻的曲乐,声音顺着管道穿墙而来,断断续续,缥缥缈缈,我想象着颜柠在海之屋中自在游弋,驶向远方,驶向无尽。我同她,都在为冲出这栋旧楼,走向广袤天地而奋战。

元旦那天,城里下起了这一年的初雪。我停在院中不舍得回家,仰头看天,天空一片粉红,正向人间柔情地抛洒细雪。颜柠拖着一个小行李箱从楼里走出来,悄悄绕到我身后。

“嗒!”颜柠给了我一个突然的“惊吓”。

“啊!”我抽身一跳,跑出两米外,站定了,看是颜柠。

“你要去哪?”我指指颜柠脚边的行李箱。

“去北京,我要去参加艺考了。”

“北京……要考哪所学校?陈枫也去吗?”

“嗯,他也去,我们在北京汇合。学校以他为主,我只要是能和他上同一所就好。”颜柠嘻嘻笑着说。

“好,那祝你们考试顺利,来年咱仨相聚首都。”

我给了颜柠一个大大的亲密的拥抱,帮对方把掉出毛线帽的碎发塞了进去,颜柠乌黑的瞳仁在雪地里闪闪发光,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庄严、纯净的气息,我望着雪地里的颜柠,一瞬间有种恍惚,好像这场洋洋洒洒的初雪没有落地,而是围绕着我们翩翩起舞,都慢慢升向了天空。

一个月后,母亲交给我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说在下班路上遇到了艺考归来的颜柠和她父亲,颜柠请她转交给我一份小小的伴手礼。我一边惊喜地拆着包装,一边絮絮地说:“颜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也从没遇到过她,不知道她考得怎么样。应该不错吧,毕竟用心准备了那么久。我明年也想要考去北京。”

我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打开,取出一只精巧的、挂着小鲸鱼的钥匙扣,钥匙扣似乎是用玻璃吹制而成,触感清凉、质感清透。我举着它放在灯下细看,小鲸鱼散发出盈盈柔光。我自顾自地继续说:“真可爱,这会是什么鲸呢?头大吻寬的是抹香鲸,背部有鳍的是虎鲸,体积较大的是蓝鲸…”

“颜柠艺考失败了。”母亲淡淡地说。

我起先没有听清,等反应过来时,母亲早已预判到我的惊愕,她帮我把钥匙扣装回盒中,又迅速将包装纸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这一回,母亲的话语里夹杂着明显的责备:

“听她爸爸讲,她非要和她那个小男朋友考一所学校,小男朋友是通过了,她自己在三试被刷下来。因为时间安排不过来,她把考取其他学校的机会也错过了。她爸爸让她考其他城市,她不听,非要上那一所。”

母亲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再次加重,像是证明某个科学定理般铿锵:“所以说,女孩子是绝对不能早恋的,真昏头了,最后耽误的是谁?你倒是一厢情愿,人家男孩子未必肯等你!”

我心中涌起一股嫌恶,扭头走进了自己的卧室,赌气地戴上耳机。母亲和周遭的声音瞬间被包裹的海绵垫隔绝在外,但我的心里、脑中,仍旧置身于一片驳杂的噪音中,一时间难以给自己的情绪归类。有对母亲的抱怨,也有对颜柠的遗憾,但更多的是一份巨大的失落和无法言表的慌张。从听到楼中声响的那夜那刻起,我觉得自己就和颜柠联结了某种共同的印记,宛若天籁的旋律像是一个同时植入进我们生命体认里的讯号,它引导着两个少女撕破这栋腐坏旧楼的封印,冲出这座冰冷城市的封锁,去未来捕梦。

这一夜,我第一次梦到海,静默的,昏黑的。

4

再次见到颜柠,已是大半年后的初秋。

立秋后的风,明显有了凉意。太阳落山,风斜斜一吹,落到人肌肤上已没有了暖煦,只让人皮肉一阵阵发紧。放学后的我裹着一件薄风衣急急向家中行进,忽在院中瞥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正踩着落叶绕圈徘徊。

有段时日不见,颜柠竟瘦了一大圈。我一时不敢上前相认,只远远地识别着对方身份。风又刮起一阵,院中连排栽种的梧桐树扑簌簌抖落叶片,地上顷刻间蓄满一层金黄。颜柠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抬眼时望见了我,眼圈忽地红了,但她忍了忍,笑着招手让我过去。

我们并排走在梧桐叶铺就的地面上,围着一个毫无来由、大小不定的圆心慢慢转圈。我千头万绪的想法,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说起,脱口而出的竟是个冒着傻气的问题:“你送我的那个钥匙扣,究竟是什么鲸?”颜柠愣怔了一下,歪着头像在慢慢解锁我问题的密码。

“不知道,海洋馆里一眼看中的,就买下来送你。”

“在北京艺考期间,还去了海洋馆吗?”我瞪大眼睛。

“嗯……正好赶上我的生日,陈枫……”颜柠忽然中断了话头,像被这个名字诱发出某种痛苦,但她还是坚持补足了这句完整的话:“陈枫偷偷买好了门票,带我去看那些海洋生物。那些鱼特别美,色彩斑斓的,有鲸鱼的那个蓄水池尤其大,我仰头看它从我头上滑过,无忧无虑,好像我也变成了它。”颜柠的眼神漾到远处,泛起一层迷离的水汽。

“陈枫……还好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来。

颜柠再次打了个寒战,无力地说:“应该不错吧……不过我们早就分手了。”

我倒吸一口气:“为什么?”

“他和一个表演系的同学在一起了。”颜柠更像是在给自己解释:“据说是在孟京辉的小剧场认识的,都喜欢看他的戏,一来二往两个人就在一起了。”

“但是你很快也会去那所学校读书啊。”我不甘心地追问。

“我吗?”颜柠的声音飘向了远方,拖着时断时续的声腔,“谁知道呢?没有人能预测未来。我这次出门,看到了完全陌生的世界,很大,但也充满危险。我以为自己考试势在必得,你知道的,我为了那几分钟的表演排练了无数次,可还是落榜了。陈枫和我说他怀疑是有人暗中操作把我挤掉,哎,但我又能怎么样呢?他还说过要和我永远在一起呢。”颜柠悲凉地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不能太当真啊,我们得学会向命运低头。”

艺考的失败和初恋的离开,联手把我心目中这个美丽又快乐的灵魂击溃了。我没料想到那样爽朗的颜柠,其实也是脆弱的。只是,高考的压力像一把悬在头顶随时会掉下的利剑,我对颜柠的遭遇无能为力,那段时间,我被允许做的唯一的事,就是日夜奋战,提着全身的气力在人海中为自己拼杀出一条溯游而上的路。

这一年的高考,我虽没有什么超长发挥,但总算平稳落地,如愿收到了一份来自北京的邀请。我不敢打电话给颜柠问询考试情况,也没有在楼道里遇过她,只有一晚正好撞见下班归来的颜柠父母,但从他们躲闪生硬的表情里,我读到了答案。

颜柠消失在这个夏天,没有和我道别。所有关于颜柠的消息,我都是在和颜柠父母只言片语的对话里获得。两次高考失利,颜柠决定去读一所省内县级市的大专院校,专业会在医学护理和电子商务中抉择,颜柠没有心情参加大大小小的欢送会和毕业旅行,她跑到奶奶居住的乡下,潦草地度过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假期。

和颜柠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曾经抚慰过我无数个夜晚的旋律。我亲眼看到颜柠父母把所有关于戏剧的、音乐的或其他艺术门类的光碟塞满整个纸箱,再扯开宽厚的胶带,一圈又一圈覆盖在纸箱之上,那些胶带纵横交错,把纸箱任何可能渗漏的地方都堵死了,像歪七扭八、爬满老兵背上的丑陋疤印。这个纸箱锁进了颜柠曾经的梦,现在它将顺着时间的河道漂流向宇宙的褶皱之中,不知道还会不会与颜柠相逢,也不知道再相逢时她们还能不能认出对方。

母亲喜滋滋地问我毕业旅行想去哪里,地点任选,旅费充足。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一个海岛的名字,母亲疑惑地指出:“现在可是八月啊,海边得多热呐。”我摇摇头,表示唯一的目的地就是那里,我不怕热,甚至也可以一个人独行。母亲不放心,只得做好充足的防暑准备,咬牙陪我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海,广阔无际。八月的海边是酷热的,脚踩在沙滩上像陷入一个又一个滚烫的漩涡。沙滩上几乎没人,多数游客都躲在巨大的遮阳伞下捧着椰子解暑,只有偶尔玩水玩沙的孩子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

母亲耐不住热,缩在椰树下的沙滩椅里,一面摇着扇,一面闭眼小憩。我和母亲说想去海边走走,来不及听她的反对便已动身。我坐在临海沙滩上,面对着不断逼近又不断后退的海浪发呆,烈日悬空,汗水一遍遍浸湿我的长裙,前胸后背,都已渐渐显出不规则的汗渍。我没有看到想象中那些深深浅浅的蓝,也许是因为站得不够高吧,只看到无边无际的海平面,在耀眼的光照下变成一片刺目的白。我戴上抵御强光的墨镜,想到颜柠此时正在一个比我们生活的城市还要干燥、落败的地方“疗伤”,内心忽然十分伤感。

曾经约定第一次看海要结伴一起来的,谁知生活的巨浪突然拍岸,把少女美丽的梦想永远吞噬在浪的咆哮之中。生活真比想象中还要残忍。

5

直到我赶赴北京求学的临近几日,颜柠还是没有出现。我左等右等,终于灰了心。我实现了逃离这栋旧楼和这座城市的愿望,但是颜柠,她留在了昨日。而那个垃圾场里被层层缠绕的纸箱,也终将在经年累月的时光冲刷中褪色、发馊。

启程的前一晚,我怎么样都睡不着。翻来覆去,脑中思绪万千。我总是有种隐约的直觉:这一次的分别,将会是和颜柠真正的人生岔路,走开了也就走散了。

于是我摸黑起身,拿起一个手电筒悄悄溜出了家门,路过父母的卧室,听到了他们熟悉平稳的呼吸声。我便安心地踏入黑暗的楼道,蹑手蹑脚拾级而下。

我还从未进入过夜里的旧楼,黑暗像一团厚实的幕布把所有光线遮罩起来。我只闻得到楼里那熟悉的不通风的气味,还有依稀传出的甜美鼾声。这一次,我竟一点不觉得害怕,我只想在临走前能和颜柠好好告别。

可真正站在颜柠家门前,我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想过给颜柠留一封信或是一段录音,但每每提起笔或按下录音键,都不知从何说起。我换着不同的风格试着写了三次、录了五遍,最终觉得文字和声音,都不足以表达自己复杂的情绪。此刻,站在黑暗的楼道里,夜色成为我的保护色,我必须抓住最后的时机,完成对颜柠和这段青春的倾诉。我扭亮了手电筒,缓缓举起手来。

第二天一早,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出旧楼,带着一颗年轻的心脏,奔赴山海。

到北京后,母亲第一时间给我买了一部手机。我把所有重要的亲友电话一一输入,在通讯录Y字母打头的那栏,我也认真填上了颜柠的名字,虽然号码处是空白,但我觉得只有这样才是完整的,我才能安心。

可惜的是,因为很多我想不明白的原因,通讯录上颜柠的那片空白,始终没有被填上。母亲成为我獲取颜柠消息的唯一渠道,她说颜柠最终选择了电子商务专业;她说颜柠书不好好读,没事总半夜跑出去喝酒瞎混;她说颜柠交往的男朋友不是像个小瘪三就是像个小混混,她的父母都要愁死了;她说颜柠毕业后工作难找得很,学历低,大城市的好岗位哪里会要;她还说颜柠不得不去省内一个很落后偏远的城市上班,那城市以重工业为主,空气质量差得要死。

我在母亲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里拼凑着颜柠越来越落魄的生活图景,好像颜柠是一颗高空抛落的球,我们在抛物线的顶点相遇,然后眼看着她直直向地面摔去。考学和初恋的失败,对颜柠来说竟是摧毁性的打击吗?我怎么也不肯相信。但时过境迁,这时的我已失去了对颜柠行为判断的尺度。

大学毕业那年,我去看了孟京辉的最新话剧《柔软》,我很喜欢里面的一句台词:“每个人都很孤独。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听到这句话时,我忽然觉得心上的某块拼图被撬动了,我想起了已多年没有联系的颜柠,想起了更久前那个迷人的夜晚和那个夏天的泳池。

我买了周末回家的车票,想再试试自己的运气。谁能想到,这一次我竟真得在旧楼日益老化的楼梯间遇到了颜柠。颜柠比之前胖了一些,过去齐肩的短发留长烫成了卷,被她用鲨鱼夹斜斜挽成一个发髻。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踩了一双漆皮高跟鞋,肩上挂着一只奶油白皮包,是大人的模样了。我们在狭窄的楼梯间里一上一下,迟迟都不讲话,好像时间被全部抽空。

到底还是颜柠先开了口:“好久不见,你回来了。”

“嗯,突然就想回家看看。”我干笑着解释。

“要毕业了吧?工作找好了吗?”颜柠的眼睛已不像过去那么黑亮,眼里依旧有水光,但眼神却游移不定。

“我准备继续读研,多赖在学校里逍遥几年。”我故作轻松,想用玩笑活跃一下气氛。

“唔,也对,工作了很麻烦的,全是头疼事。”颜柠蹙了蹙眉,额上皱起一条浅浅的横纹。

“我前几天去看了孟京辉最新的话剧,叫《柔软》,里面有句话……”我忽然没由来地接了这句话,想以它作为试金石,看看颜柠还能不能想起尘封的记忆,但又怕记忆刺痛她。

然而颜柠无动于衷,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波澜和情绪,于是我们不得不陷入了新的沉默。

“可以把你的电话留给我吗?”我怯怯地问。

“嗯……好。”

我急忙从包里掏出手机,慌慌张张地翻找通讯录,却紧张地一再输错字。颜柠轻轻地把手机从我的手里拽出来说:“我来吧。”输完自己的电话,颜柠忽地瞥到了手机上挂着的那个小小的鲸鱼挂饰,她的语气里终于有了惊讶:“这个……你还留着?”

我突然觉得不好意思,好像被撞破了什么似的,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钥匙扣的铁环松了,我怕小鲸鱼丢了,就取下来挂到手机上当装饰,也很好看。”

颜柠把手机举起来,对着昏黄的楼道灯光细细打量那只晶莹剔透的鲸鱼,她用手指拨动一下,小鲸鱼便前后摇摆,好像在海浪里浮沉。

颜柠把手机递给我,对我说:“那我先走了,还有点事要办。”

我立刻点头,闪开身子,也做出继续上楼的姿势,故作不经意地说:“以后有空常联系啊。”

颜柠头没有回地“嗯”了一声,匆匆向下走去。走出几步,突然提声又叫住了我。

“怎么了?”我折返下楼。

颜柠从皮包里拿出一小包红绒布系裹的喜糖,塞到我手里说:“我要结婚了,喜糖给你,也沾一沾我的喜气。”

这出乎意料的举动让我一时语塞。

颜柠笑着说:“那我走啦。”她挥了挥手。

我回过神来,望着那抹跳跃的黄色大声说:“颜柠,你要幸福啊。”

颜柠回首冲我一笑,像晚风轻抚下绽开的白色茉莉。

6

颜柠的婚礼没有邀请我,事实上,我们除了那天的偶遇,依旧没有任何形式的联系。

我有时候会琢磨,自己是不是该主动去拨打那个电话呢。但是我不确定突如其来的联系对于颜柠而言,会不会成为一种困扰。后来,手机更新换代,微信时代来了,所有人都能通过这方小小的虚拟窗口,窥看到广袤真实的世界。但我因为和颜柠几乎成为陌路人,一再屏蔽掉了微信关联通讯录好友的功能。

工作以后,日子越过越淡,曾经深刻、深情的记忆,都在时光之河里渐渐沉底,好像只能顾及到眼前流动的人和事。我喜欢上去一家距离单位有三站地的小酒馆,巴掌大的地方,疏疏落落的客人,不起眼的门脸,却有着全北京城最好喝的鸡尾酒和一流的爵士乐。我把这家小酒馆当做一个补给站,也是一个中转站,白天发生在单位里的那些焦灼、诈虞和疲惫,我通通把它们留在小酒馆里,不带回家。我每次来也只点一杯酒,听七八首曲子,觑着眼观察四周,然后在微醺的快乐里切断烦恼源,无忧无虑地离开。

直到有一天,这种平衡被打破了。

摇摆在酒精和音乐里时,我忽然接到了母亲的来电。电话里的母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稳住声音告诉我:“颜柠去世了,车祸。听她爸爸讲,人走的时候好像说了句想和你去看海的话。”

我一言不发。

“也可能是聽错了,那种时候人的意识都不会清醒的。”

我依旧不响。

“哎,想起来好久以前,有一次上班路上遇到过她,她向我要你的电话号码,说之前的手机在婚礼现场摔坏了,没有了你的联系方式。我当时急着去开会,就说回头再给她,结果后来再没遇到这孩子。人出殡了之后,我和你爸爸才知道她出了事。真可惜啊,那孩子长得又漂亮,又刚结婚没两年,孩子都还没生呢。”

母亲絮絮的话语越飘越远,我只觉得酒精在周身不断蒸腾,浑身燥热无比。

“等你回来的时候,有空再去旧家看看吧,要是遇到了颜柠父母,就慰问一下。”

“嗯,知道了。”我挤出几个字,挂断了电话,想起来这一年的春节我已经和家人搬进新居,从老城区的旧楼里彻底逃了出来,住到了城市绿化最好、居住资源最完善的新城区,拥有了一个更宽敞、更明亮、更环保的家。

颜柠的死讯就像那栋被我们远远抛下的旧楼,是无数衰败景象中的一个,是废墟里漫天散落的齑粉,只需一阵轻风,顷刻化为乌有。

这一天,我破天荒地点了好几杯酒,在爵士乐的悠扬旋律里,慢慢瘫软。

我后来再没去过这家小酒馆,那里因为颜柠之死被标记了一个伤心的刻度而成为禁地。

初夏临近,我在某天下班的路上闻到了空气里的潮湿,临时起意先不回家,随机漫步。我随心所欲地走着,很久没有安静地旁观这座城市了,街边的蔷薇次第绽开,红粉鹅黄,把每一段岔路都装点得缤纷靓丽,年复一年,又等来了我最爱的季节。

我顺着花径,一路走到胡同里。胡同口有流动的三轮车,上面摆着高高低低的玻璃罐和大大小小的透明塑料袋,每个容器里都游动着一尾鱼,有鼓眼泡的金鱼,更多是五颜六色的斗鱼。斗鱼的大尾巴在水流中闪现,仿若层层漾开的涟漪。我俯下身体,一条一条盯着细看,然后在水波的折射里看到了玻璃罐映衬后变形的文字。

我蓦地挺直了身体,直直盯着三轮车背后的墙壁上贴着的那张喷绘海报。那是一张关于海边戏剧节的宣传海报,戏剧节将在六月上旬开始,为期一周,新老剧目精彩上演,更有作品全球首演。我拿出手机把海报内容拍了下来,脑子里一直闪烁着印在上面的三个字“孟京辉”。

这些年,孟京辉的创作一直保持着高频的更新和巡演,一批人毕业了,又有一批人新入学,他拥有数量恒定的学生党拥趸。只不过是我长大了,工作的繁重已无法再支撑我学生时代的爱好,仅凭观剧的单纯快乐已不足以推动我在北京的地铁环线上往复。

但这一次,心念忽然动了,我决定买票去看。我算过了,年假和倒休加在一起还剩四天,除去往返海边的时间,看一场戏足够。我几乎不假思索地买了最贵的票价,将近一千块钱,对打工的人来说是很奢侈的。戏剧改编自麦卡勒斯的经典作品《伤心咖啡馆之歌》,主题关于孤独与爱,将在夜晚的海边剧场上演,所有这一切,我觉得都像一种注定。

夜晚的海边格外冷,多数观众是亲密的情侣或好友,双双对对或者三五成群,衬得我尤为形单影只。“正好符合戏剧的主题,”我自我安慰。

舞台铺设在海滩上,用铁架高高撑起,一只巨大而怪诞的手摆在舞台左边的黄金分割线上,四条大鱼被禁锢在建筑里,一面电子屏立在背后,舞台右侧则高出一截,搭起一个临时为现场音乐演奏者表演的空间。我兀自坐在观众席第一排左边,追随着剧中人的情感和遭遇,跌落进那个孤独又伤感的异世界。孟京辉的戏剧味道始终没变,依旧是在废墟里起舞,在破碎中重生。但让我感到惊艳的是座位正对面的现场音乐演奏区,吉他、小号、电子乐的杂糅,管风琴、冬不拉和萨克斯风的串联,营造出一种迷离又怪诞的迷幻曲风。

随着戏剧尾声的到来,《伤心咖啡馆之歌》的主题曲《鲸鱼》伴随着鲸鸣响起,划破了海边的夜幕。我在萨克斯风的独奏里看见舞台电子屏上闪烁的光影,那应是演奏者的影子,但我分明看到那影不断摇晃、翻转,在海浪的呼喊和海风的纠缠中,在哀伤又缥缈的乐声里,渐渐变成了一头游动的巨鲸。

在萨克斯风最后落下的音符里,我按下了手机录音关闭键。我想,对颜柠许多的话、许多的回忆和感情,我一直没找到最妥帖的方式去纪念和表达,现在录下了这段音乐,我便找到了。时间总会帮你获得解法。

我提前一天退了房,没有在海边戏剧节的各式活动里逗留,径自坐动车回了老家。因为是临时起意,我也没有通知父母,而是在夜晚悄悄潜回了旧家。旧楼比之前更破败了,墙壁也更零落脏污,各种广告纸层层叠叠覆盖在上面,像流浪狗身上斑驳的皮癣,我甚至一度闻到了刺鼻的尿骚味。

楼道里的声控灯彻底坏掉了,一处墙角露出了钢筋。我点亮手机里的电筒,靠着这莹莹微光在怪物般的旧楼里探索。五楼,到了。我站在颜柠家门前,心想除了这扇门没变,门里和门外,早已物是人非。颜柠那间小小的海之屋,会被完整的保存下来吗?没有了梦想的白帆,那片湛蓝的汪洋是否会变成毫无生趣的死海呢?

我安静地打开了那段录下的《鲸鱼》,哀伤悠扬的萨克斯风在楼道里响起,我尽量调低音量,只要颜柠能听到,就够了。楼道里无窗也无风,甚至连空气都是凝滞的,但这段唯美的旋律却划破了楼体,给旧楼内部带来了夏天的第一缕晚风。我坐在台阶上,久久地循环播放着音乐。突然,我想起了什么,像弹簧一样跳起来,举起手机,在幽幽的荧光里认真找寻着,手机像探照灯一般,搜索着一片又一片被广告纸淹没的墙面。

在这里,我几乎要叫出声来。我找到了许多年前离家前夜给颜柠留下的“告别”,一只小小的手绘小鲸鱼,原型脱胎于那个钥匙扣。时隔多年,蓝色的小鲸鱼已经黯淡斑驳,但在它身上,温柔地覆盖着一张浓烈正红的“囍”字。因为有这张蕴含特殊意义的“囍”的保护,那只小鲸鱼才得已在四周七扭八歪、层层叠叠的广告纸里获救,没有被淹没。我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颜柠时的场景,颜柠对我说“沾一沾我的喜气。”

我拿拇指用力地按了按那张“囍”,和当初的颜柠一样,施加一点力,也就施加了一点运气,希望在未来的岁月里,它可以保护小鲸鱼再久一点。

我买了车次极少的普通快车票,连夜逃回北京。躺在卧铺上,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黑色,我在轨道有节律的响动中一点点沉入梦境。

我又见到了那片海,那片海是深墨色的,既无星光也无水光。海边伫立的那个人,终于扭过头看向我。那双黑色的瞳孔在夜里也闪闪发光,颜柠举起手,向我用力地挥动着,表情又快活又自由。我想离颜柠再近一点,但脚下却像生出了无数气根,动弹不得。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抹背影向海中跑去,迎着黑暗,坠入海底。

不久,海面赫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灰白色生物,伴著一路鸣叫,向深海游去。

她变成了一头鲸。

【作者简介】  薛珊,山西太原人。作品散见于《鸭绿江》《山西文学》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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