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生命之歌

2022-02-25 16:31蔡世平
东坡赤壁诗词 2022年1期
关键词:诗人

读张雷咏诗集《大江东去》出版清样,有所思,记如下。

最初的,可能也是最好的和更为持久的。比如,作为文学艺术的诗歌,应是文字出现后最先产生的艺术样式。这从中国上古时期出现的二言诗歌谣,如《弹歌》,《周易》里的爻辞《归妹》等得到证明。及至今天,诗歌仍然是中国人喜欢的文学艺术之一。

诗歌长久地被人喜爱,一方面,是因为人有自然的与生俱来的诗性因素;另一方面,也是社会意识的审美选择。

对生命短暂的恐慌,和对自我价值的肯定,形成人生的一对残酷的也是基本的矛盾。世俗的人们,无不各自寻求、选择解决这一矛盾的办法,以此安妥自己的灵魂,因而呈现各自的人生态度与生活样式,可谓争奇斗艳,异彩纷呈。人类社会因此而多元和丰富。近两千年前,那个贵为天子的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年寿有时而终,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他的这个文章是指文辞的华美,意韵的悠长,能够长久地激动人心。曹丕意识到显赫一时的帝王,也会淹没在无情的时间长河里,而华丽优美的辞章,却并不依赖威权得以让人们久久传诵。帝王的思想与行为导向社会。这就形成了诚如鲁迅先生说的“曹丕的一个时代是文学的自觉时代”。这种文学的自觉,何尝不是人性的觉醒、人的解放。这便是魏晋留给我们的一个十分宝贵的文化传统,影响至今。

对自己的肯定,对个体生命意义的肯定,追求生命的价值与永恒,是“人”的崇高思想与行为,是人类文明向前发展的根本动因。当然,不是每一个自然人都能这样去思去做,都有能力、有底气这样去思去做,毕竟这是人中少数,更多的人,是马马虎虎、稀里糊涂就过完了一生。

无可置疑的是,张雷咏就是这种通过诗歌在寻找生命价值与永恒的当代诗人。

需要指出的是,即便诗人,也不是那种从一出生就懂得生命价值,并自觉追求的人。尤其对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普普通通的中国人来说,求得生存与温饱,才是第一位的。过来人都知道,生产力低下,缺衣少食,艰难度日,是那个时代的基本特征。

诗人没有打过铁,没有撑过船,也没有磨过豆浆,但他从铁匠、船工和磨豆腐等小生意人身上,品味着底层劳动人民生活的艰辛。浓缩在《人生三大苦——打铁·撑船·磨豆腐》的诗章里,让我们看到当年乡村人们的基本生活面。这些个现在已经消失的行当,在农耕社会可都是技术活儿,是老辈人常常向年轻人念叨的居家过日子的“铁饭碗”。今天还在说着的民间俗语:“不是撑篙手,莫捏竹篙头。”讲的就是掌握一门谋生手艺的不容易。别看是技术活,但都是些累活苦活,玩的是个人的手上功夫和力气功夫,偷不得半点懒的。唯有下足力气,使出巧劲,才会有所收获。

如何面对苦难,是愁眉苦脸,逃避现实?还是直面人生,化苦为乐?大抵能见出一个人的性格特征与精神指向。我们从“弯月镰刀爬上墙”(《打铁》)、“蓑翁过客两相欢”(《撑船》)、“煮汤加卤满堂香”(《磨豆腐》)的诗句里,却能感受到诗人“苦”中作“乐”——见出劳动者的自得与欢欣。

其实,比诗人更苦的是撑起一片天来,为子女遮风挡雨、养家糊口的母亲。小时候她常帮塑料厂去河边洗塑料,换几个零花钱供其上学,《母亲》一诗还原了当时的境况:

朔风卷雪水冰凉,慈母河边洗涮忙。

换得零錢三五块,将儿送进读书堂。

无论是《人生三大苦》,还是《母亲》,都能见出诗的底色、诗人的成色,诗意流淌出来的是古老乡村的文化传承和过苦日子人的进取奋斗精神。这里没有哀伤,没有抱怨,有的是不向命运低头的抗争精神。“挣零钱”送儿进“读书堂”,诗句平常,但意义不平常。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绵延至今,是怎样的一种力量在维系啊?我以为其奥秘就深藏在这种深厚的民间土壤里,“母亲”的情怀里。

今天,我们读这样的诗篇,最初的感觉可能是平淡无奇,没多大响动,也没见出多少风景。但把它放到那个温饱不能的时代大背景下来观照,仔细想一想,普通人的劳动生活,却也是轰轰烈烈、光彩照人,令人迷醉。因为,正是这种平常的付出与坚韧,支撑起平常生命的天空。同时,也就撑起一个家庭乃至一个民族的天空。要知道,在社会没有足够的财富和制度保障,个人和家庭的生存基本只能靠自己和家庭来承担和维持,人需要付出怎样的努力。但是,诗人没有被生活压倒,而是昂扬着头走了过来。

注意到了《忆昔》:

少年狂放不知愁,也学先贤作远游。

逐浪登舟扬子渡,吟诗把酒岳阳楼。

惯看秋月长空雁,偏爱华山绝壁猴。

今日回眸虽似梦,青春无悔搏旋流。

这是一首回忆少年励志的诗,是人生价值追求的奠基之作。这个少年见过他人打铁、撑船、磨豆腐而自己生活也窘迫的时候,第一位想着的当然是如何把技艺学到家,以后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吃穿有保障,不被人看笑话。但是,他的想象没有停留在这里,而是“也学先贤作远游”,去扬子江登舟逐浪,去岳阳楼把酒吟诗;去大漠长天,看横空飞雁;去华山绝顶,看壁猴跃枝。没有梦的人生,是灰暗的。有梦不去奋力实现的人生,同样是灰暗的。诗人正是有了这种少年梦想和狂想,并付诸行动,才走出那个逼仄的生存空间,走向更为广阔的天地。

《忆昔》是张雷咏阔步人生的第一首诗,虽然他把写作时间放到了中年。

阅读发现,集子里的“农”字诗占有相当比重。这是因为诗人对自己的肯定,对生命价值的肯定,而同时也就肯定并深爱着生养他的这一方土地和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的人们。

诗人生活的新洲区,听起来似乎是城市。其实,在它1984年由原来的黄冈地区归属武汉后的相当长时段里,仍然是农村的模样。从乡村到城市,一定是一个艰难的历史发展进程,不是换个名字就可以的。走上城市工作岗位后,诗人参与生产劳动的方式有了变化,由原来的直接参与变成了间接参与,比较准确的说法应是,与新洲区的人们一道进行了乡村的城市化建设。这也是几千年中国农村的一个历史大跨越,诗人亲身经历,歌以咏之。

由此我们读到描绘乡村变化的“游人喜见田园画,几桌茶棋送夕阳”(《乡村脱贫剪影》),“飞檐倒影逐波涛,犹似仙宫梦境描”(《项山新村感怀》),“龙王偏爱七仙湖,浴罢欣然赠玉珠”(《欣闻新洲龙王白莲获国家农产品地理标志证书有怀》),“望两岸,长堤百里,画图千叠。劈岭开河甘水引,种棉植稻荒年别”(《满江红·新洲怀旧》),“斗罢新冠又出征,长堤百里万千兵……共工纵使冲天怒,不敌当今铁壁营”(《庚子年长江干堤新洲段防汛有寄》)等令人欣喜豪迈、赏心悦目的诗篇。

登高远眺,看星光几点,半轮残月。军令如山重出战,了却旧城心结。废寝忘餐,登门造册,双鬓添新雪。听长风起,送来旗彩猎猎!  更有吊塔穿云,万千灯火,碧宇高楼接。曾起乡愁人恋旧,今聚华堂欢悦。俯瞰长江,帆悬风正,万里沧波叠。几多谈笑,至今犹忆奇崛!

旧城改造是21世纪到来中国城市化进程的一项重大利民工程,涉及千家萬户的切身利益,需家家户户,登门造访,讲政策,做工作。其难度之大,可以想见。诗人应是新洲区旧城改造的直接领导者与参与者。在这首《念奴娇·旧城改造》的词章里,词人写了从领导决策,军令如山,到入户家访,登门造册;从工地吊塔穿云,到高楼相接;从旧户搬入新家,到一家子华堂欢悦;从人们笑谈夸赞,到诗人犹忆奇崛,这一旧城改造的全过程。真切的现场营造,让读者感受到今日城市的美丽和建设者的艰辛付出,凸显的是时代的精神风貌和建设者的人生价值。

从乡村走出来的诗人,自有一颗细腻敏锐的诗心。

除夕之夜,稚子熟睡,爆竹难惊,可“梦中小嘴动连连”,诗人思索这小嘴在“动”什么呢?突然灵光一闪,有了答案:“若非在吃团年饭,便是思量压岁钱。”(《除夕夜》)

在乡村,小小少年都有溪沟捉鱼的经历。《摸鱼郎》中那个“裤筒高卷”的“小儿郎”“淤泥裹脚弯腰急”的样子真是拙朴可爱。夜澄如水,蛙声清脆。相携好友,欢饮荷塘。“几缕轻风传香味”,原来是“月下似有红衣,莲动应是舟移”。夏夜荷光,青春画里,哪有不“席上三人同醉”(《清平乐·荷塘夜饮》)的道理。如此情境,想想都叫人着迷的。

这些温馨的乡间生活小景,诗人通过细节把它再现出来,从而变成我们民族的鲜活记忆。这多么珍贵和重要。

“诗言志”,言的是诗人心中的意念和想法。因此,诗人大都是思想者。诗人通过诗句,记录他的生活与心灵经历。同时,宣示对人间物事的立场与看法。

这是一位心地善良、心思细密的诗人。2019年武汉新冠病毒爆发,牵动世界的目光。武昌医院院长刘智明在抗疫一线牺牲。古风《悼智明》是诗人的大作。诗作以浪漫主义手法,叙述孙悟空护唐僧西天取经归来,转瞬又是千年。忽被雷声醒梦,流星灼眼,“惊闻楚天硝烟起,皱眉黄鹤泪涟涟。”于是乎“速翻筋斗问哪吒,方知凡尘失医贤”。悟空“怒砸灵霄殿”,迫使“玉帝表衷言”。接下来是“阎王摇头难启齿,生死簿上泪痕干。忽见贤医刘智明,奈何桥上自向前。声言为救众生苦,甘心独闯鬼门关”。最后玉帝下诏,重笞阎王。“传旨大圣变白马,速驮智明列仙班。先疗西方瘟神疾,再返东土为医官。”至此,全诗收笔。这是我见到的写抗击疫情最为别出心裁,也最有感发力量的诗歌之一。诗作视角独特,力避雷同,且诙谐幽默,笔调轻松,以乐景写悲情。这非慧心不得,显示出诗人的别样才情。

人的一生,要经历大小多少事情。当然不是所历所闻所见都能为诗。写什么不写什么,诗人的精神指向是明确的。诗人工作、劳动、读书、游历、交友等等都“有诗为证”。但,我尤其看重诗人对细小事物的关注与描摩。像“香葱”这一丢到地里就可生长的饮食调味菜肴,很少有人在意,可是诗人却词以诵之:“百味莫过香,舍我谁能替。豆腐伴葱煎,道尽人生义。”(《生查子·李集小香葱》)在《打糍粑》中那种“嗬嘿呀嗬司号起”的乡村热闹场面,如勇士出征;在《烫豆丝》中乡村能干妇女那种“妙手飞花似卷风”的手段,似魔术师表演。这些,无不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甘蔗,这种制糖农作物,多数人可能只知道它的“甜”,却少有人知道种蔗人的“苦”。两湖地区甘蔗的收割期在冬天,正是寒冬腊月,北风刺骨,蔗农要把它收割打捆,然后运到糖厂。其劳动强度,不是亲历者不能体会。诗人亲历其境,才有“寒流度尽身终壮,残雪融时味更浓”(《甘蔗》)的深切体验。经历严寒,才知生存“味”浓啊。也才有“料想人生如蔗境,亦甜亦淡亦从容”(《甘蔗》)的哲人之思。是啊,人生不经寒暑磨砺,“从容”何来?

张雷咏的诗,留下了这个时代的生命体征。是的,一切坚硬的东西,终将烟消云散,唯文字永恒、精神永恒。

是为序。

(2021年7月8日 北京)

(蔡世平,湖南湘阴人。中国国学研究与国际交流中心顾问、特聘专家,中国楹联学会顾问,《心潮诗词评论》主编。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副院长,一级作家,词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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