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思想影响下的宋代审美风尚探析

2022-03-18 09:30李会杰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风尚理学寓意

李会杰

(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宋代理学的兴起,对中国历史文化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宋代理学思想体系基本分为两派:一派是朱熹、周敦颐、张载、邵雍、程颐、程颢等坚持的客观唯心主义,认为“性即理”,主张“理”是精神现象,是万世万物的本原、本体,世间万物只能由“理”产生,艺术表现只能以“理”审视万物,旨在穷究其道、其理;另一派是陆九渊、王守仁等坚持的主观唯心主义,认为“心即理”,主张“心无外物,心外无理”,“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两派皆认为主观意识是衍生万世万物的本原,以究理、穷理为终极目标,形成抽象思辨的思维方式。在宋代理学家看来,审美过程不能停留在表象上,而要发掘出其中之“理”。理学创始人之一周敦颐曾说:“阴阳理而后和”,“万物各得其理。”朱熹把“理”看作一切价值的源泉,强调穷理离不开格物。可以说,理学思想体系中的穷理、究理思想一直影响着宋代文化审美的形成与发展,并且影响着宋代文人的审美心理,更对宋代审美风尚起到了明显的引领作用。

一、崇尚理趣

汉唐以来,人们习惯用诉诸感觉的形象思维方式进行艺术创作,形成了体悟与理性并重的审美形态。宋代理学的盛行,使得“宋代士人哲思玄想趋于活跃,一些文化英才惯于以哲人慧眼观察世界,使某些诗文富哲思,含理趣,染禅味,具有理性机趣。”[1]理性思维在艺术审美和生活美学领域逐渐占据主流地位,重“理”、穷“理”成为主流的审美形态。朱熹明确提出以“吾心之知”去认识事物之理。从他的阐述中,我们可以找到唯物主义的特性,即承认人们的认识来源于实践。然而朱熹并不否认后天实践对事物的再认识,而是探求后天实践活动对“理”的绝对印证。在宋代理学家看来,对客观对象的体认必须摆脱一般人所能认知的常理,从而获得一种特殊的审美体验。比如,朱熹《观书有感》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通过对“方塘”为何如此“清”的质问,得出一个深刻的道理,即人们在学习中要不断更新知识,丰富学识。诗中虽然也有对景物的描写,语言的运用也含蓄、蕴藉,但对荷塘感性美的展现十分有限。诗歌主要是为了揭示一个道理,让读者从中获得理性认识。

“宋代是一个哲学的时代,也是一个伦理的时代。由于注重立身行事,出处大节,宋人总是用道德理性随时规范着自己的举动……特别注意道德理性对诗歌内容的严格制约。”[2]朱熹的思想学说对宋代文学艺术创作有深刻的影响。在词作《念奴娇·临风一笑》中,朱熹写道:“临风一笑,问群芳谁是,真香纯白。独立无朋,算只有、姑射山头仙客。绝艳谁怜,真心自保,邈与尘缘隔。天然殊胜,不关风露冰雪。应笑俗李粗桃,无言翻引得,狂蜂轻蝶。争似黄昏闲弄影,清浅一溪霜月。画角吹残,瑶台梦断,直下成休歇。绿阴青子,莫教容易披折。”这首词借咏梅花诠释自然之理,词中蕴含的“理”通过描写、叙述等方式启迪读者自己领悟,而不是用逻辑思维向读者灌输。“诗中之理是从情涌突出来的,然而它却以其智慧的光而成为诗的灵魂,成为诗的高亮点。”[3]这种理性的审美表现对宋代的艺术审美起到了引领作用。

理学的兴起对宋代美学风尚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以感性思维方式为主流的美学风尚逐步被重“理”的审美风尚取代。在诗词中含蓄、隽永地阐述政治观点或学术思想、评说历史、议论时事,是宋代诗词中极为普遍的现象。宋代诗词对“理趣”的执着探究源自文人以议论入诗的风尚。“客观事物在宋诗中扮演的角色常常是表现哲理的中介,宋人感兴趣的不是物象本身,而是它暗寓的宇宙人生哲理。”[2]例如王安石诗歌《登飞来峰》:“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这首诗的主旨不在描写自然景物,而在于揭示深刻的人生道理,议理形象、深刻,富有理趣。再如苏轼《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诗中描写庐山景色的变化多姿,描写生动细腻,借景说理,认为观察事物或看待问题要客观全面。苏轼把这种哲理性认识蕴含在对庐山景物的描写中,语浅意深,因物寓理,在景物呈现的美感中给人以理性的人生感悟。

二、“寓意于物”

无论是朱熹、周敦颐还是陆九渊、王守仁,都认为认识的本体是“心”,把“理”看作认识世间万物价值的源泉,强调格物致知,讲求天人合一。这种思想成为宋代意识形态的主流,影响了文人的艺术创作,在审美风尚上也起到了重要的引领作用。宋代的艺术创作往往以“寓意于物”为创作原则。对宋人重“意”的审美风尚,苏轼在《宝绘堂记》中说得最直观、形象:“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4]苏轼阐述的“寓意于物”,成为宋代文人艺术创作的美学原则。欧阳修在诗作《赠无为军李道士二首》中说:“无为道士三尺琴,中有万古无穷音。音如石上泻流水,泻之不竭由源深。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5]手为心用,心为琴源,弹琴时只有内心对曲目再现,弹奏才能更贴近自然之“理”。欧阳修将弹奏之曲当作体察世间“理”的手段,重视对“理”的探究。

“寓意于物”更注重“意”的个性差异,强调深入客观事物本质的探究和钻研。以陆九渊为代表的心本论者秉主张“心无外物,心外无理”。这些观念渗透到艺术审美领域,表现为宋人往往忽视对外物形象的感性关注,而更重要的是探究主观的“心”,以及“心”对客观事物蕴含之“理”的穷究。以绘画艺术为例,宋初画家便将绘画当作体察世间“理”的手段,因此在题材选择方面,那些具有生命感的题材,如松、竹、梅等更受文人画家喜爱。北宋后期,绘画题材选取发生了变化,从宋初的自然山水转向花鸟鱼虫等更具生命感的物象,画家对它们的描摹更贴近自然之“理”。

再以宋代文学艺术作品为例,那些“短而隽,小而奇”的“小品文”都具有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的特点。“寓意于物”使宋代文学艺术审美由“无我之境”趋向于“有我之境”。“寓意于物”要求艺术创作深入观察自然,从生活中汲取灵感,透过事物表象看本质。如苏轼《浣溪沙》:“雪沫乳花浮午盏,蓼鸾蒿笑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诗人因茶味的清新而心生愉悦,由茶的清味联想到自己澄澈、旷达的心境,进而追求自我人格的完善。周敦颐的《爱莲说》、王安石的《伤仲永》、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等文章情景交融,抒心写理各有情趣。“理性精神无疑使宋诗更深刻、更冷静,更细腻,也更机智:虽褪去了感性的魅力,却焕发出智慧的光芒。”[2]

受理学思想的影响,宋代文人常常将“寓意于物”的理学精神融入艺术创作,旨在探究事物的本源及其内在规律,从而获得人生智慧和美感体验。理学家的思想和观念,有力地引领了宋代的审美风尚。

三、平淡内敛

宋代文人可以通过日趋完善的科举制度进入统治阶层,并获得相对优越的生活待遇,提升生活满足感和惬意度。由于受到宋初黄老“无为而治”思想的影响,文人士大夫的心态普遍是内敛的。对宋代文人来说,审美趣味之一就是崇尚平淡自然。平淡闲适是他们的生活美学,也是艺术创作上的审美追求。理学思想穷究本体,不囿事象,超越功利,讲求艺术表现的含蓄、平静、柔和、内敛。在理学思想的熏染下,宋代艺术审美趋于平静,呈现出平淡内敛的阴柔之美。

宋代理学家认为,人们对客观万物的一切认识都源于“心”,以自我之本心观照万事万物,万物皆备于主体之心。程颢主张“万物静观皆自得。”(《秋日偶成》)苏轼也认为,“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送参廖师》)对两宋文人士大夫来说,平淡内敛的审美风尚是他们的生活美学,也是他们的文艺美学。

宋代文人士大夫阶层喜欢内敛、静谧的慢生活节奏,这使得他们有时间反思、内省。李涉在《题鹤林寺僧舍》中说:“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半日闲”成为宋人享受美好生活的追求。受理学“存天理,去人欲”思想的引领,文人士大夫对平淡内敛的审美观念比此前任何一个时代更加凸显。南宋诗人林景熙在《觉庵记》一文中阐释了他的美学思想内涵:“觉庵主人闭关扫轨,刊落浮念,返道德之乡,息性命之圃,于是年七十有八矣。庵之所曰灵坛,有山重掩,有水萦纡,爰乐斯丘,乃效古人豫为寿藏。遇胜日,扶杖引客,觞咏其间。予曰:‘噫嘻,觉庵其真觉者与?夫人方寸虚灵,具众理而应万事,是谓之觉……觉往复之理,出处一;觉荣悴之理,穷通一;觉昼夜始终之理,生死一。世故桑海,岿然一翁,血气衰,本心见,而觉生焉……方将以天地万物为藏,具何所不藏,何所藏?性无疆界,心无畛域,上下四方皆吾觉庵。’”[6]这一审美风尚的形成与宋代以理学为主的哲学思想有关。“理学要求理在气先、心即理,主张人们居静、持静,于内心求理,而不必外求,不必实践。理学约束了人的欲望,讲求治心,注重探求自己的内心世界。”[2]在这种思想影响下,宋代文人士大夫阶层更加注重艺术作品的意态和神韵。

在诗歌创作上始终倡导平淡并付诸实践的宋代文人是梅尧臣。其诗《陶者》云:“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这首诗语言质朴、风格平淡,只陈述事实而不加评论,但意境含蓄,发人深省。“平淡”表明诗人淡泊名利,心静如水,但“平淡”的诗文能表达崇高的艺术追求。“平淡”诗风得到欧阳修的大力推崇,他对梅尧臣如此评价:“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7]这是对“平淡”诗风的高度评价,也反映了梅尧臣在诗歌创作上的审美追求。王安石对“平淡”诗风极为推崇,晚年以巧夺天工之笔写出了虚静心态下的感觉和意态,于宁静淡泊中直道胸中事。如《春晚半山即事》:“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翳翳陂路静,交交园屋深。床敷每小息,杖屦或幽寻。惟有北山鸟,经过遗好音。”平淡安宁的心境及无人相知的感慨,溢于诗句之外。欧阳修与王安石对“平淡”审美风格的推崇与诗词创作实践,表达的正是宋代文人士大夫阶层所追求的审美理想。

宋代文人士大夫审美风格的平淡、内敛,还有一个直接的原因,即政治改革失败后,他们的济世热情逐渐消减,情怀归于平静含蓄。梅尧臣说:“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淡泊全精神,老氏吾将师。”他把对“平淡”诗歌境界的追求阐述得十分清楚。“宋代专制集权制度进一步完善,人的行为处事要求符合政治伦理秩序,这一思想在文化领域中也得到普及,美学尤其注重审美的理性原则与教化功能。”[8]宋代理学强调守持天性、不逾规矩、惟理是求的思维方式,深深影响了文人士大夫阶层,使得内敛、平淡成为他们普遍的审美理想追求。

四、结语

理学是宋代哲学思想的核心。宋代文人士大夫审美风尚的形成深受理学思想的影响。在理学思想影响下,宋人生活和艺术审美更加理性,寓理于形象之中,见道于形象之外。探析理学思想影响下的宋代文人的审美风尚,挖掘富有文化价值的传统美学思想,对传承中华传统文化具有重要的认识意义和研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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