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五盜”治理的困境

2022-03-23 17:44
南国学术 2022年4期

柏 樺

[關鍵詞]王廷陳 五盜 律例 王朝體制 社會治理

明代正德、嘉靖年間,因進諫受到廷杖並被貶官的王廷陳(1493—1550,字稚欽,號夢澤),自恃出身高貴,竟然毆打“代天子巡狩”的巡按御史,被削籍爲民;家居二十餘年裏,雖然曾自暴自棄,卻也著書立說,所提出的胥史之盜、鄉曲之盜、邦國之盜、言語之盜、仁義之盜爲“五盜”說,頗具卓見。其中,“胥史之盜”是指左激、詭投、竊發、巧中、傍構、陰庇、舞法、深文等八種行爲;“鄉曲之盜”指誇族、怙強、負貲、併弱、閉施、腴貴、武斷、力攘、棄典、狎公等十種行爲;“邦國之盜”指陰伺、崛乘、侈權、貪要、揚險、黜貞、首災、幸亂、崇怨等九種行爲;“言語之盜”指違衷、捐實、遺直、務甘等四種行爲;“仁義之盜”指履僻、凶匿、情衒、世擬、聖附、賢信、蓄詐、怙宅、競讓、基取、特扇、從隱、乖顯等十三種行爲。在王廷陳看來,“五盜並興,翕翕紛紛,教化不流,綱紀失平,瑕瑜偶貢,獎詆俘貞,天下之盜皆其緒釀而涓出者也。皮之不去,毛奚拔焉?帶之不刈,條奚戔翦焉?五盜之不除盡,若類何益焉?”①〔明〕王廷陳:《夢澤集·夏令下》,收入《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第1272冊,第635頁。由於“五盜”不僅影響到社會治理,而且威脅到王朝統治,故翦除“五盜”乃是國家治理之本,也是社會得以安寧的必要條件,王廷陳希冀朝廷予以足夠的重視。但王朝體制存在着各種難以克服的矛盾與弊端,這就決定了治理“五盜”的局限性,其論斷也難以取得社會認同。

一 “胥史之盜”治理的困境

明代雖然實行賤吏政策,但政務運作離不開胥吏。“官和吏是組成官僚體制不可分的兩個政權載體,在實施統治上的作用,基本上也是相同的。兩者既是王朝對一統國家管理性能的主要體現者,又是官僚政治腐敗在體制上的源頭。”②李洵:《下學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第173頁。胥吏也稱“胥史”,處於同一體制內的官員和胥史,既有相互依存和利用的一面,又有相互排斥和衝突的一面。

在王廷陳列舉的“胥史之盜”八種行爲中,“左激”是以不正當手段刺激官員,進而鼓動官員做出過激的行動,以期從中牟利;“詭投”是以詭詐手段欺瞞官員,使官員不能夠把握要領,以遂其奸貪之謀;“竊發”是胥吏假借官威而使官員不知不覺,以成其狐假虎威之勢;“巧中”是巧佞足以蠱惑人心,且懷影射之謀,實有竊取之計;“傍構”則是挾私構陷人罪,竭盡其讒毀之能事,以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陰庇”雖爲人之常情,如庇護鄉里、親戚、黨羽,但所庇意在私蓄桃李之黨,則難免弊端百出;“舞法”是玩弄法律文字,進而徇私舞弊,本屬罪不容誅,卻總能逃出法網;“深文”是援用苛細嚴峻之律例,嫁禍於善類,耗財虐民以肥己私。胥史有盤根錯節的關係網,能夠上下串通、左右逢源,並且熟悉本地政情,與官威相抗衡而自成一勢,欺矇和挾制官員也是難免,以至於被稱爲“吏蠹”“吏弊”。駕馭胥史雖然是朝廷的要求,但駕馭談何容易!官員的施政技巧和複雜的政治心理在與胥史關係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胥史作爲王朝政治體系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治理形式是“以官府之衣冠臨天下,以胥史之心計管天下”③〔明〕陳龍正:《几亭全書·政書·御吏》,收入《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第12冊,第162頁。,雖然官府與社會賤視他們,但他們是本地人,有風土人情的便利,可以利用制度上的缺陷達到掌握某一方面實際權力的目的,再利用自己擁有的實際權力發財致富,甚至以本地人的優勢所形成的人脈架空上官,進而成爲“盜”。雖然“胥史之盜”帶給社會的危害是局部的,但它是從制度上禍亂而危害社會,所以王廷陳將其列爲“五盜”之首。

朱元璋認爲:“若君不能以馭臣,臣無以馭吏,則亂亦由此始。”故此提出:“朕所以命著爲令者,正欲使上官馭吏,動必以禮而嚴之以法,若吏卒背理違法,繩以死無論。”④《明實錄·太祖》(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8)“洪武九年九月己卯”。因此,嚴刑法、善駕馭就成爲治理胥史的總原則。

以嚴刑法而言,《大明律》涉及胥史犯罪有四十二條之多,輕者笞杖,其次徒流,最重絞斬,乃至於梟首。此外,《問刑條例》內與胥史有關的“例”也有二十三條,分別予以革役爲民、枷號、附近充軍、邊遠充軍、邊遠煙瘴充軍等刑罰,總體處置要重於律。此外,針對“胥史之盜”也常常實施嚴打。如《大誥》對那些越禮犯分、亂政壞法、賄賂受贓、買放囚徒、巧取民財、交結有司、酷害百姓的胥吏們,輕者笞杖,重者斬首梟示,甚至牽連家族。洪武以後,雖然不再實行嚴打,但也時常針對胥吏犯奸作科的行爲從重處罰。例如,宣德時,因“官旗吏胥人等,妄意誅求,多立名目,裒取月糧,剋減冬布綿花”,命都察院揭榜禁戒,還明令“有再犯者處死,家屬戍邊”。①《明實錄·宣宗》“宣德九年五月丁酉”。除了朝廷的榜例之外,地方各級官府也時常頒佈告示,撫按官對於那些“老奸大猾,擅柄專權”者,一經發覺,“立刻嚴拿處死”。②〔清〕李漁:《資治新書初集·文告部·嚴剔造訪積蠹》(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第172頁。府縣官沒有生殺大權,但對胥史爲奸、害民誤事、營私舞弊者,“重責三十板革役,斷不姑息”。③〔明〕顏俊彥:《盟水齋存牘·諭清理事件》(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第344頁。有國家的法規,朝廷的授權,按理說官員駕馭胥史應該不存在什麽阻礙,而實際上並非如此。

以善駕馭而言,因爲是強調單方面的,且朝廷唯恐官員擅權,也時常干預,所以,雖然法律規範的總原則是,駕馭胥史以嚴,懲處胥史以狠,但在具體實施過程中也出現階段性變化。例如,洪武十九年(1386),“蘇州府吏錢英奸宄不律,知府王觀等廉得其狀,棰死之”。朱元璋得知,非但沒有治其擅殺之罪,卻遣使齎敕獎諭有云:“將奸吏棰死,蒞下之方得矣。”④《明實錄·太祖》“洪武十九年秋七月乙卯朔”。他一方面將那些爲非作歹的濫設胥史予以族誅,另一方面號召“所在鄉村吾良民豪傑者、高年者,共議擒此之徒,赴京受賞”⑤〔明〕朱元璋:《大誥續編·濫設吏卒第十六》(北京:科學出版社,1994),第112頁。。明太宗也秉承這種方針,多次頒佈詔書云:“凡有軍民利病,及貪官污吏作弊害民者,許諸人具實奏聞。”⑥《明實錄·太宗》“永樂十三年春正月戊午”。“自今官吏敢有不遵舊制,指以催辦爲由,輒自下鄉科斂害民者,許里老具實赴京面奏,處以重罪。”⑦《明實錄·太宗》“永樂十九年夏四月乙巳”。“凡有貪污官吏,蠹政壞法,作弊害民,詔書到後,不即改悔,仍前貪虐者,巡按監察御史、按察司,即拿問解京。”⑧《明實錄·太宗》“永樂二十二年八月丁巳”。但自仁宗之後,政策發生改變,明令宣佈:“今後凡有害軍害民官吏,許被害之人赴合該上司陳告,上司不爲准理者,許訴於朝,不許擅自綁縛,違者治罪。”⑨《明實錄·仁宗》“洪熙元年正月丙戌”。不僅不允許軍民綁縛貪官污吏,地方官也失去對胥史的專殺專斷權力。宣德五年(1430),在任命況鍾等九人爲知府的敕書中明確寫道:“所屬官員人等,作奸害民,即提解赴京。”⑩《明實錄·宣宗》“宣德五年五月癸亥”。但全部解京審訊是很難做到的,故三年後又改爲:“諸司官吏有貪酷害民及闒茸者,直隸令巡按御史,在外令按察司,審察奏來,以憑罷黜。”⑪《明實錄·宣宗》“宣德八年夏四月戊戌”。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是巡按御史也難以專斷。如山西巡按李穩,發現太原人劉澄“與諸猾胥怙勢害民”,便將其同夥四人拷訊以死,而劉澄之子赴京擊登聞鼓訴冤,明武宗竟然派刑部官員與錦衣衛官去“逮問”,最終將李穩“黜爲民”。⑫《明實錄·武宗》“正德十年冬十月己卯”。劉澄等人犯罪證據確鑿,巡按有審問權,法律規定也有“邂逅致死”免責的規定,如今卻被罷免爲民。

當各級長官對害民胥史沒有直接處置權時,形勢也就發生變化。“比聞六官之屬下至吏胥,縱橫放肆,全無忌憚,甚至貪淫無恥。堂上官陽若不聞,御史聞而不舉,御史亦或縱恣不守禮法,目睹邪慝,緘口不鳴。”⑬《明實錄·英宗》“正統五年十一月壬寅”。官員行使權力離不開胥史,胥史更離不開官。若遇上胥史“上恃官府之威,下懷肥己之奸”⑭〔明〕朱元璋:《大誥三編·巡闌害民第十六》,第224頁。,非但害民而且壞官。如果遇上險惡胥史,“官之長短反爲吏把持,噤莫敢出聲”①〔明〕林烴:《林氏雜記·宦遊記》,收入《明史資料叢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第5輯,第255頁。,官反成傀儡。故此,明代官箴書在談及胥史時,無不講述駕馭之道。在一些官看來,“十吏九奸”,爲官者要“待群吏如奴僕”,其可教者,“當以禮待之,以道化之”;不可教者,“當以刑威之,以法繩之”。②〔明〕汪天錫:《官箴集要·馭下篇·約束吏典》,收入《官箴書集成》(合肥:黃山書社,1997),第1冊,第275頁。

在恩威並濟的思路下,駕馭吏書,在於官省事而讓吏書少任事;駕馭皂快,在於禁需索、省牽累、免貽辱,重要的是讓他們“無威福柄”;駕馭捕役,在於杜絕誣詐,使他們“指扳誣陷之計無所用”③〔明〕劉時俊:《居官水鏡·馭應捕》,收入《官箴書集成》,第1冊,第601頁。。總的要求在於嚴加防範,因爲在地方官看來,“左右前後大小一應人等,俱是本縣之人,惟我是外人,他個個都要瞞我欺我,問人討錢,到任之後,一應人役,俱要防範”④〔明〕蔣廷璧:《璞山蔣公政訓·御下類·屏左右》,收入《官箴書集成》,第2冊,第5頁。。但對吏與胥的駕馭還是有區別的,馭吏的重點在於防,“治民如治目,撥觸之則益昏;治吏如治牙,剔漱之則益利”⑤〔明〕吳遵:《初仕錄·立治篇·防吏書》,收入《官箴書集成》,第2冊,第44頁。;馭胥的重點在於嚴,“此輩如狐鼠,然少一人是一蠹也”⑥〔明〕吳遵:《初仕錄·立治篇·馭門皂》,收入《官箴書集成》,第2冊,第44頁。。胥史爲奸是朝野公認的現實,朝廷雖再三要求官嚴格馭吏,但胥史爲奸從來就沒有清除,反而愈演愈烈,原因在於,“官箴易正,吏弊難清。故胥史上下亦有十弊:曰上堂稟事,曰棍徒充吏,曰吏犯照會,曰司府通連,曰出巡關節,曰閣滅卷宗,曰積書把持,曰那移錢糧,曰仵作詐害,曰白役下鄉”⑦〔明〕田藝蘅:《留青日劄·非民風》,收入《續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1129冊,第298頁。,所以,不以制度規範,僅憑地方官能力,是不可能根除“吏弊”的,也就無怪乎王廷陳將胥史稱爲“盜”了。

二 “鄉曲之盜”治理的困境

凡是能夠武斷鄉曲、把持與挾制官府、窩藏強盜、包攬錢糧、兼併土地、橫行一方的,都是“鄉曲之盜”,大體上分爲兩類:一是作爲權豪、勢豪、官豪、富豪、豪右、土豪、豪貴、市豪、鄉豪、豪族、豪門、豪商等“豪強”,既能夠武斷於鄉曲,又能夠擅奪山海之利,甚至“與賊合者,利於搶掠,流害鄉曲。與賊通者,齎糧漏師,奸詭百出”⑧〔明〕鄭曉:“與荊川唐都憲”,《明經世文編》(北京:中華書局,1962),第3274頁。。二是作爲無聊、無行、無賴、橫民、刁民、惡少、棍徒、光棍、奸頑、積猾、巨奸、豪猾、閑漢、淫棍、博徒、訟師、不肖子、刁猾等“莠民”,“此尤良民之螟螣,而爲政之蟊賊也”。⑨〔明〕顧起元:《客座贅語·莠民》(北京:中華書局,1987),第106頁。莠民若是依附於豪強勢力,便是如虎添翼,而豪強勢力有莠民相助,更能夠把持一方,不但“風俗之壞已不可復返”⑩〔清〕顧炎武:《日知錄·舉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黃汝成 集釋、欒保群 等點校,第927頁。,而且地方社會也因此失序,朝廷官府政令難以推行,當然也無法實現社會的有效治理。

“鄉曲之盜”是地方社會現實存在,乃是由階級形成的等差,與王朝既有合作也有分離,直接關係到地方社會治理。在其十種行爲中,“誇族”是指強宗豪族,沒什麽深謀遠慮,卻依仗自身勢力於所在地倡導一方,也難免違法亂紀;“怙強”則是依仗自身的強勢,專做非法的勾當,或負險以霸一方,或窩藏盜匪,或武裝販私,或把持市場,屬於豪右而爲非者;“負貲”乃是紳縉豪強依仗貲財,或田連阡陌,或財產鉅萬,囤積糧食貨物、坐收壟斷之利而善於交結官府者;“併弱”則是官宦之家、土豪劣紳等巨室,不滿足富足,專事兼併土地、把持市場以厚取租利者;“閉施”是控制市場、善於發國難之財者,災年則囤積而哄抬物價,平年便製造恐慌,以期謀得巨額利潤;“腴貴”則是投充權貴,偷稅漏稅,將膏腴田地納與權貴名下,自己掌握經營權,進而隱佔田土,私相典賣,埋沒產業,以至於膏腴歸於私室、耗費損於國家者;“武斷”是憑藉自身權勢而作威作福,或擅立關隘而私刻關防以徵收私稅,或招納亡命而藐視官府,或藉災荒以鼓動鬧事,平時號稱大俠、亂時弄兵假符以倡導者;“力攘”則是能夠惑衆者,便於身而不便於官時攘臂而趨之,便於官而不便於身時奉首而避之,常常造成一夫狂呼、千人攘臂的局面,甚至亡命山林而爲強盜;“棄典”是蔑視國法者,遇有獄訟則大肆行賄,稍有不公則聚衆抗糧抗捐,勾結官府以謀私利,罔顧朝廷典章制度;“狎公”則是憑藉與官府的關係,在相與綢繆而殷勤備至的情況下,明目張膽地幹非法勾當。這些人既可以陰竊官吏之權,又可以巧逢貪污之意,還可以欺壓百姓而胡作非爲。即便如此,“鄉曲之盜”也是各級官府所能夠依靠的地方勢力。官紳的勾結、反目、衡情,彼此相互依存,對地方社會治理的影響深遠。

明初,朱元璋將“戢豪強,均賦役”,納入“巡按事宜”①《明實錄·太祖》“洪武十五年十一月戊辰”。,而《御制大誥序》講到“舞文之吏玩法於上,豪強之家兼併於下”,乃是“由法制不明而彝之道壞也”②《明實錄·太祖》“洪武十八年冬十月己丑朔”。。故此,嚴刑法、抑豪強成爲治理“鄉曲之盜”的基本國策。

在《大明律》中,針對權豪、勢豪、官豪等豪強犯罪懲處條目有十項:隱蔽差役,盜賣田宅,強佔良家妻女,違禁取利,把持行市,詐冒給路引,關津留難,私役民夫抬轎,威力制縛人,在官求索借貸人財物,違犯輕者笞杖,重者絞。在《問刑條例》中,又補充了十六例,笞杖之罪予以枷號,徒罪以上充軍,多是律內沒有規定的刑罰。《大明律》涉及地方、里長、里老人、鄰佑、兩鄰等犯罪者有十六條,基本上是笞杖之刑,但也有檢舉首告給賞的規定。在《問刑條例》中所增加的十六例,也是笞杖之罪枷號,徒流之罪充軍。其中,所增加的棍徒罪名,涉及光棍、奸頑、積棍、規利、包攬、刁潑、狡猾、無籍之徒等。

除律例之外,朱元璋及其後繼者,也經常根據當時形勢,頒佈榜文禁令,對豪強採取嚴打。例如,宣德時,因爲“在京權豪貴戚及無籍之徒,停積商貨,隱匿官稅”,命刑部揭榜禁約予以治罪,並鼓勵揭發,“有能首者,賞鈔一千貫”。③《明實錄·宣宗》“宣德八年二月丁未”。成化時,豪強攪擾商稅,命都察院頒榜,“犯者枷項示衆,滿三月處罪”④《明實錄·憲宗》“成化三年冬十月癸巳朔”。。除了頒佈榜文外,皇帝還經常頒給地方官以敕書,允許其專斷行事。如明孝宗頒給巡視浙江彭韶的敕書有云:“豪強刁潑,把持官府,興滅詞訟之徒,爾即拿問,務除民害。”⑤《明實錄·孝宗》“弘治元年五月丙寅”。正因爲有敕書授權,一些撫按官頒佈禁約對所謂“頑民”使用威脅性語言。如巡撫王陽明榜諭云:“不免爾租賦,不蠲爾債負,不除爾罪名,爾能聽吾言改惡從善,惟免爾一死。”⑥〔清〕李漁:《資治新書初集·文告部·告諭頑民》,第217頁。沒有便宜權的巡撫及其他地方官,則衹能夠在朝廷的法律及榜例規範之下,在自己職權內對“鄉曲之盜”予以處罰。如嘉靖年間,北直隸兵備道李某對“不務本等生理”的光棍及快手民壯,“許地方人等即拿送官問罪,枷號發落”;⑦〔明〕錢術 等:《嘉靖威縣志·風俗》,收入《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上海:上海書店,1990),第2冊。廣州府推官對“聚集遊棍,率領娼優,三五成群哄動街市,不論軍民人等,當時擒拿解廳,重責三十板,用百斤大枷枷號兩月”⑧〔明〕顏俊彥:《盟水齋存牘·禁扮春色》,第339頁。;威縣知縣對“嚚訟”者,“先責以大義,誣告者則連坐,代書重則申請問擬發落,輕則逕自究治”⑨〔明〕錢術 等:《嘉靖威縣志·風俗》,收入《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上海:上海書店,1990),第2冊。。朝廷規定有枷號刑,地方官則增加枷的重量,責罰多加幾板,也都是在許可權之內。

在“鄉曲之盜”中,“誇族”即強宗豪族之所以被放在首位,源於朱元璋的定性:“富民多豪強,故元時,此輩欺淩小民,武斷鄉曲,人受其害。”後繼者因此把抑豪強作爲基本國策,明英宗《即位詔》甚至將“土豪”納入不赦之款,並且出臺“土豪事例”,凡是害民及交結官府者,均按“土豪事例全家編發充軍”⑩《明實錄·宣宗》“宣德十年八月丁巳”。。然而,隨着社會發展及政治形勢的變化,豪右、官豪、權豪、勢豪、對社會治理的影響越來越大,以至於“有能鋤擊豪強,振揚風紀者,往往爲憸邪之徒訐其細過,輒奏逮問,或加以罪,或貶其官”①《明實錄·英宗》“正統六年秋七月戊午”。,導致“各司府州縣官不知養民之政,往往通同猾吏豪民,侵欺剋害,致其無所控訴,甚至逃竄失業”②《明實錄·英宗》“正統十四年六月己巳”。。面對抑豪強的政策與阿附豪強的現實衝突,各級官員在施政過程中就出現了許多變數。例如,江西吉安府吉水縣知縣錢本中,將豪民宿吏“捕其尤者一二徙遠方,邑中肅然”③《明實錄·太宗》“永樂九年二月癸巳”。;婺源縣知縣吳春,“摧豪猾,清獄訟,均徭役,民甚德之”④《明實錄·太宗》“永樂二十年十一月壬午”。。這是利用官權成功打擊者。而不成功者,也不在少數。例如,江西樂安知縣顧春潛,“不以勢移,不爲利殉,而將以勤誠”,但任職不過年餘,就在豪強中傷下,“竟投劾去”;⑤〔明〕文徵明:《甫田集·顧春潛先生傳》,收入《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73冊,第217頁。河南裕州知州王廷陳,“治尚嚴,棘法行貴戚,簿書期會瑣屑,既非所好,欲如長儒臥治”,不但得罪了上官,也招致地方豪強的不滿,結果被上官“招來黠民羅織罪狀,下大樑獄”。⑥〔明〕王廷陳:《夢澤集·家乘》,收入《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72冊,第714頁。按照整體要求,“爲政者當抑強扶弱爲先”⑦〔明〕汪天錫:《官箴集要·宣化篇·抑強》,收入《官箴書集成》,第1冊,第271頁。,但“扶弱抑強雖是爲政大體,若將此念橫在胸中,民必不堪”⑧〔明〕佘自強:《治譜·忌偏重》,收入《官箴書集成》,第2冊,第122頁。。因爲,“士大夫中自有恂恂長者,細民中自有磽磽戮民”⑨〔明〕許自昌:《樗齋漫錄》,收入《續修四庫全書》,第1133冊,第75頁。,偏袒一方,非但不利於豪強,也不利於小民,“蓋以不畏強禦爲名高,而不知庭侮於奸民,其傷體殆有甚焉”⑩〔明〕王肯堂:《郁岡齋筆麈》,收入《續修四庫全書》,第1130冊,第154頁。,反而影響社會治理,也不利於社會穩定。

地方官偏袒一方的施政,對地方社會治理影響甚巨。例如,海瑞在江南頒佈《督撫條約》,抑制與打擊豪強,結果是:“南畝之夫,盡釋耒鉏,以告訐爲事,城市闐溢,食肆至不能給,而邑之風俗始大壞矣。”而如果地方官與豪強勢力相勾結,不僅會使一些“豪民結党恣睢,玩弄官司於掌股之上”⑪〔明〕李培根 等:《萬曆承天府志·風俗》(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而且會使官吏與豪強“各便其私,貽禍小民,供薦紳之魚肉”,所帶來的危害是,激起民憤,百姓鋌而走險,“忿民相挺而起,幾釀大變”。⑫〔清〕談遷 等:《崇禎海昌外志·輿地·風俗》,收入《中國地方志集成·華中》(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第117冊。在摧毀社會經濟的同時,也直接威脅到王朝政治統治。

三 “邦國之盜”治理的困境

“邦國之盜”,既是王朝體制難以消除的政治現象,也是與其共存的官僚政治的必然產物。在王廷陈所列的九種行爲中,“陰伺”指心懷窺伺之心,善於揣摩,能夠進讒言而遂所欲,攘貨賄以肥己,結親信以固寵,以正爲邪,指廉爲貪,媒孽生事,總在爲自身謀,爲親識故交謀,全無公心;“崛乘”則是虛張聲勢,藉勢而崛起,造無根之言以誣陷,挾舊例新規以作弊,乘機竊取利益,謀求倖進;“侈權”是於己有利則謀求不已,得倖則專權而擅作威福,恃寵便橫行無忌,以權挾制衆人,無法無天,乃至於造成怨聲載道,人皆思亂;“貪要”乃是惟知希求進用,爲一身之榮,不惜傷害善良,假公濟私,不顧民命,虧損國體;“揚險”是立心險詐,阿奉權貴,爲了家族及同黨的利益,設險謀以害他人,爲詐僞以欺良善,混淆視聽,肆行無忌;“黜貞”是妒賢嫉能,稍有機會便加罪黜,不是誹謗中傷,便是以衆忌而黜免,使忠直者爲之氣沮;“首災”是虛報災荒以謀私利,甚至明明已經徵收,卻聲稱朝廷蠲免,上吞朝廷之賑濟,下侵百姓之賦役,以至於唯恐天災不至;“幸亂”是幸災樂禍之人,唯恐朝廷不亂,以便在亂中謀利;“崇怨”則是崇尚怨謗,以恩出於己,以怨歸朝廷,爲了自身私利,罔顧人民生死,不惜出賣國家利益。“邦國之盜”猶如心腹之患,卻是王朝體制自身難以解決的。

明初所構建的制度,朝臣與宦官基本上能保持平衡,科道監察職能也能正常發揮。正統以後,朝臣與宦官矛盾加劇,部分朝臣與宦官勾結,科道監察職能難以發揮。此後,宦官相繼專權,朝臣經過殘酷打擊,大部分已經屈服。嘉靖時期,對宦官嚴加管理,沒有出現權宦,但在首輔之爭過程中,宦官往往被首輔利用,而科道監察則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萬曆以後,朝臣、宦官、科道官們,爲了獲得權力,在利己意志的支配下,參與政治鬥爭,結成團夥互相傾軋。他們“熒惑聖聰,妨蠹聖政,以致賄賂公行,賞罰失當,紀綱廢弛”①〔明〕劉健:“論火災疏”,《明經世文編》,第406頁。,因此,治理要點在於除“奸黨”、慎用人、禁擅權。

由於《大明律》新增“奸黨罪”,使除“奸黨”有了法律依據。“奸黨罪”由“奸黨”“交結近侍官員”“上言大臣德政”三條律組成,列舉了六類犯罪行爲。其律目結構是:奸黨律是總綱,奸邪進讒言左使殺人、巧言諫免殺人、暗邀人心、上司官主使出入人罪是特指的犯罪行爲。雖然王朝體制不能克服吏治的週期性敗壞,也不能消除政治上的腐敗,但也並非坐視吏治敗壞和政治腐敗的發展而不顧,其本身也有一種自我整肅的機制。“奸黨”罪名的設置,就是自我整肅機制的一環。然而,君主意旨、法司弄法、權臣構陷、風憲助虐,非但不能懲治“奸黨”,還會使“奸黨”橫行,成爲“邦國之盜”。

按照朱元璋的思路,“用人之道當知奸良,人之奸良固爲難識,惟授之以職,試之以事,則情僞自見”。這種用人方法,衹能由君主來辨別,但深居九重深宮的君主又如何辨別真僞呢?在王朝體制下的官僚,其權力主要來自君主,是一種“主賣官爵,臣賣智力”的雇傭加主僕的關係,君主以刑賞二柄駕馭臣下,操官僚生死榮辱於手中。對官僚來說,權力的中心來自君主,爲了攫取更大的權力,爲了在衆多官僚競爭中獲勝,向君主借用權力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就成爲圖謀的重點所在,也就難免出現以君主爲中心的“邦國之盜”。

朱元璋在設官分職方面的想法是:“上下相維,小大相制,防耳目之壅蔽,謹威福之下移,則無權臣之患。”②《明實錄·太祖》“洪武九年十一月辛巳朔”。但即使絕對集權於上、巧妙分權於下,也不能不授予官僚以權力,進而出現實際掌權者。“夫權者,天下之大利大害也。小人竊之以成其惡,君子用之以濟其善。”③〔明〕王守仁:“上楊邃庵閣老”,《明經世文編》,第1293頁。然而在王朝體制下,權力的私有是司空見慣的,出現權奸、權宦、權閹、權相、權臣、權倖、權惡、權貴、權豪等“乘勢作威福,戕逐善類”④〔明〕焦竑 輯:《國朝獻徵錄·廣東右布政使周斌》(臺北:學生書局,1965),第4375頁。也是見怪不怪。他們所乘的是權,所邀的是寵;有君主之寵,便有可乘之機,“上讒略露其微機,衆即據以爲幸會,而入其讒,獻其計,利其人,植黨與,排異己,求差遣,乞恩澤,希爵賞,覓田宅,無非欲攘貨賄以肥家,結親倖以固寵,冒爵祿以貽後世,是皆爲其身謀,爲其家謀,爲其親識,以及所交私之人謀,豈有一毫謀國之心哉”⑤〔明〕丘濬:“獻言圖報疏略”,《明經世文編》,第596頁。。他們崇尚權力,一旦擁有權力,便“呼朋引伴,藉勢秉權,恣其所欲爲,紛更變亂,不至於傾覆國家不已”⑥〔明〕焦竑 輯:《國朝獻徵錄·張公居正傳》,第656頁。。一旦權奸在位,“於進言之人多方箝制,或指爲輕薄,或目爲狂妄,或索其瑕疵。凡有更張,則曰變亂成法;凡有薦舉,則曰專擅選官;凡有彈劾,則曰排陷大臣。或明加譴罰,或陰爲中傷”⑦〔明〕戴冠:《濯纓亭筆記》,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濟南:齊魯書社,1997),第103冊,第143頁。。人們“畏權要而不畏法度”⑧〔明〕趙南星:“申明憲職疏一”,《明經世文編》,第5026頁。,權要也因此頤指氣使。在威權之下,一些無恥小人諂佞之態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如張居正得病,“舉朝士夫建醮祈禱”,其中有朱姓御史,竟然“於馬上首頂香盒馳詣寺觀”⑨〔明〕于慎行:《穀山筆麈·相鑒》(北京:中華書局,1984),呂景琳 點校,第45頁。,招搖過市,唯恐世人不知;而當張居正死後,他又屢上彈劾奏章,欲將張居正挫骨揚灰而後快。①〔明〕張瀚:《松窗夢語·權勢紀》(北京:中華書局,1985),盛冬鈴 點校,第127頁。這些“奸邪之人,其爲心險,其用術巧。惟險也,故千蹊萬徑而人莫能御。惟巧也,故千變萬狀而人莫能知”②〔明〕胡松:《承庵先生集·陳三策以革弊安民疏》(歙邑:刻本,明萬曆間)。。所以,“邦國之盜”都是以禍亂朝廷始,而以身敗名裂終。

王朝體制是奉上安下,給“邦國之盜”留下很大的活動空間,他們欲長久把持朝政,必然會欺上瞞下,報喜不報憂,置人民死活於不顧。例如,嘉靖時,“遠近之民餓莩盈途”,皇帝爲此頒蠲免之詔,而“所在官司仍徵又催之”,以至於“小民全不得霑實惠,徒有賑救之名,其實未活一命”,最終使“上擁虛名,下受重困,法令俱亡”。③《明實錄·世宗》“嘉靖九年四月庚午”。“邦國之盜”不希望政治穩定,因爲在亂中可以攫取更大利益,所以,“亂政則矯劫橫生”④〔明〕高岱:《鴻猷錄·追戮仇鸞》,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9冊,第205頁。。“邦國之盜”號稱爲國爲民,實際上有利則爭、聚斂謀私,故“利究於下而怨歸於上”⑤〔明〕劉基:《誠意伯文集·蛇蠍》,收入《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5冊,第453頁。。由於在王朝體制下,追求個人私利往往是最大目標,因此“人各務私而不務公,以致亂政壞法者,前後相蹈”⑥〔明〕黃瑜:《雙槐歲鈔·臣節忠謹》(北京:中華書局,1999),魏連科 點校,第34頁。。這也是“邦國之盜”賴以生存的基礎。

四 “言語之盜”治理的困境

“言語之盜”可以用“其奸謀足以顛倒是非,其巧佞足以蠹惑人心”⑦〔明〕商輅:“請革西廠疏”,《明經世文編》,第294頁。來概括。若是聽信他們的言語,看似太平無事,一旦出現禍患,爲害甚巨。在四種行爲中,“違衷”是以虛僞的一面暴露給他人,博得自己的聲譽,不但誤國,而且誤人,乃至於貽禍患於將來;“捐實”是空談利國利民,卻從不幹實事,任事則無成,臨機則無測,總在虛文以博譽;“遺直”是買直沽名,不敢倡言是非,因此長諂曲之風,隳正直之氣,毀言而釀亂,卑躬而屈膝,以邀聲譽;“務甘”是以甘言媚詞以取譽,好爲諛詞而行揣摩之術,實貪利而稱賢能,好文藻而顯才能,有蠱惑求寵之巧,無真心辦事之才。“言語之盜”假聖賢之說以媚衆,以不實之詞以惑上,用虛假言語以邀譽,在人心易搖、人言易惑的情況下鼓弄風波、傾陷善類、顛倒是非而操控輿論,往往貽害於無窮,動搖統治基礎。

輿論出自於社會而影響於社會,既能反映出公衆的好惡,也能影響國家的決策。因爲,“凡臣所言者,上之必稽乎祖訓,而下之必順乎輿情”⑧〔明〕沈鯉:《亦玉堂稿·典禮疏》,收入《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8冊,第263頁。,“以輿論爲必不可拂”⑨〔明〕顧憲成:“建儲疏”,《明經世文編》,第5015頁。。由於輿論的作用不可估量,官僚集團爲了自身的利益而控制輿論,“藉輿論爲粉飾,令縉紳同聲而不敢斥”⑩〔明〕海瑞:“三進士申救疏”,《海瑞集》(北京:中華書局,1962),陳義鍾 編校,下編,第630頁。,使不利於己的言論消失,危言聳聽,壅蔽迷惑皇帝不能做出正確決策。這些“言語之盜”在肆行威福的同時,不但給社會帶來混亂,也使人們失去是非善惡觀念。其治理要點在於:明國法,正本源,崇正論。

在《大明律》中,有講讀律令、上書奏事犯諱、收藏禁書及私習天文、奏對失序、上書陳言、造妖書妖言、見任官輒自立碑、術士妄言禍福、投匿名文書告人罪、誣告、教唆詞訟、詐教誘人犯法、搬作雜劇、獄囚誣指平人,以及八條罵詈律,都涉及言語犯罪,重者斬,輕者笞杖。《問刑條例》對假以建言爲由而妄言者、以害人爲目的的誣告、造謠生事等行爲,有梟示、充軍、枷號等刑罰。在非常時期,還以“奸細”“誹謗”“惑衆”等罪名予以嚴厲打擊。因爲言語可以傷人,亦可以媚人,更能夠蠱惑人,有許多行爲也是律例難以規範的,所以明官府也時常頒佈榜文告示,一方面勸諭,一方面打擊,更伴以朝廷闢謠而理順輿情。

明朝建立之初,將“興學校而崇正學”作爲立國的先務,並且納入地方官考核,頒行十二條禁例,刻成臥碑,樹立各處學校內,不准生員妄言軍國政事,不許妄爲辯難及建言,實行嚴格管控,但還是出現“學校生員多驕惰縱肆,淩慢師長”①《明實錄·太祖》“洪武二十五年六月癸亥”。,以至於“稍通於膚淺,即欺人傲物”②《明實錄·太祖》“洪武二十六年二月乙未”。。爲了管控,正統元年(1436)又添設提調學校官,由按察司副使、僉事擔任,並頒行“合行事宜”十五條,督促各處儒學生員“熟讀《四書》經史講義”③《明實錄·英宗》“正統元年五月壬辰”。,嚴格按臥碑禁例實行。然而,日久生疲,到成化年間,“學校之政廢於往時”④《明實錄·憲宗》“成化三年三月甲申”。,甚至“群造謗言,肆無忌憚”⑤《明實錄·憲宗》“成化十一年十二月辛卯”。。到嘉靖時期,學校制度敗壞也導致朝廷的失控,“學校諸生倚藉衣巾,臧否人物,甚或見事風生,挾制官府”⑥《明實錄·世宗》“嘉靖二十一年四月丁丑”。。這些諸生“以愛憎爲毀譽,以口舌代戈矛。意所不快,造作謗言,寫帖匿名,或無水而起風波,或因小而張重大,或聚談人家是非,或編起同庠綽號”,更有甚者,“或一士見陵於鄉黨,則通學攘臂爭告於有司;或一士見辱於有司,則通學抱冤奔訴於院道”。⑦〔明〕海瑞:“規士文”,《海瑞集》,上編,第21頁。他們往往藉公議爲名,上下奔走倡議,“或造爲歌謠,或編爲傳奇,或摘《四書》語爲時義,以恣其中傷之術,而台省撫按,且採其語以入彈章”⑧〔明〕伍袁萃:《林居漫錄》(臺北:偉文出版公司影印本,1976),第94頁。。士風惡薄影響到官場,他們或“大言無當者,虛聲而竊譽”⑨〔明〕焦竑 輯:《國朝獻徵錄·張公居正傳》,第643頁。,或“惟務好名,不肯務實”⑩〔明〕李贄:《焚書·答李見羅先生》(北京:中華書局,1975),第16頁。,或“邪風鼓煽,國是混淆”⑪〔明〕文震孟:“國步綦艱疏”,《明經世文編》,第5515頁。,乃是“苟利目前,終無了日”⑫〔明〕袁世振:“鹽法議六”,《明經世文編》,第5229頁。。這種視誇誇爲美談而不願講實話的現象,既有個人的原因,也有當時政治局勢和社會風氣的影響,因爲“處上下之間,則情不兩得,承偷慢之後,則譽不獨起,故必有違心之行”⑬〔明〕焦竑 輯:《國朝獻徵錄·吉安府推官櫟亭劉君修己墓表》,第3760頁。。說真話實話難在官場生存,“其有語及國事當憂,民瘼當恤者,則衆怒群猜,百口排斥,不曰生事,則曰好名,使必無所容身”⑭〔明〕胡世寧:“備邊十策疏”,《明經世文編》,第1351頁。。若是僅僅是自好其名,還不至於惑亂世聽,但罔顧天理,好名說謊,混淆是非,操縱輿論,就會危害社會,成爲“言語之盜”了。

君主專制體制下的官僚政治,欺上瞞下是常態,各種虛假的信息傳來,必然導致君主決斷上的失誤。朱元璋要求臣下:“事有當言者須以實論列,勿事虛文。”⑮《明實錄·太祖》“洪武十年秋七月是月”。殊不知,不顧現實,專務虛文,是臣下通過輿論獲得利益的手段。“州閭鄉遂之民,孰有不談詩書、誦周孔、以文學名當世哉?尊虛文爲高致,鄙武事而不爲。”⑯〔明〕馮璋:“慈溪縣新城建祠記”,《明經世文編》,第2967頁。所有講讀都是虛文,“不知當世能認真任事,不以虛文誤國者,復有幾人”⑰〔明〕馮恩:“上閣部諸公書”,《明經世文編》,第2091頁。。那些“無實見者,其言多浮靡”⑱《明實錄·宣宗》“宣德二年三月己丑朔”。,大言無實,但是能夠惑衆,“剽竊仁義,謂之王道。纔涉富強,便云霸術”⑲〔明〕張居正:“答福建廵撫耿楚侗談王霸之辯”,《明經世文編》,第3512頁。。上對君主,“講讀者皆成虛文”⑳〔明〕劉健:“金闕玉闕真君祀典疏”,《明經世文編》,第409頁。;下對士子講學,高談玄論,毫無依據,“徒令人淩躐高遠,長浮虛之習”㉑㉑〔明〕陸樹聲:《清暑筆談》,收入《筆記小說大觀》(臺北:新興書局,1983),第13編,第3011頁。。虛文闊論若僅限於個人,尚無可指摘,但顛倒天下是非,就會禍國殃民。

文人相輕不可怕,文人相傾真可畏。言語之所以成爲“盜”,就在於他們“但問趨向異同,不問事理曲直”①〔明〕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妖人劉天緒》(北京:中華書局,1959),第755頁。,“創立門戶,招集無賴之徒,數百爲群,亡棄本業,兢事空談。始於一方,則一方如狂;既而一國效之,則一國如狂;至於天下慕而效之,則天下如狂”②〔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經四》(北京:中華書局,1959),第32、34頁。,“爭門戶,角意氣,使國家不得議論之利,而反蒙其害,此其爲禍,甚於干戈盜賊”③〔明〕葉向高:“條陳要務疏一”,《明經世文編》,第5076頁。,往往能三人成虎、衆口鑠金。雖說“知而不言則欺君也,言而不直則欺天也”④〔明〕胡松:《承庵先生集·容諫臣以防欺蔽疏》(歙邑:刻本,明萬曆間),卷1。,但那些“以官爵爲性命,以鑽刺爲風俗,以賄賂爲交際”⑤〔明〕趙南星:《趙忠毅公詩文集·陳銓曹積弊疏》,收入《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68冊,第634頁。的官僚們,“大率以柔顏媚語者爲仁,以直言厲色者爲不仁”⑥〔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經四》(北京:中華書局,1959),第32、34頁。,以至於“終日言聲氣,而不問窮民之聲氣”⑦〔明〕李清:《三垣筆記·崇禎》(北京:中華書局,1982),顧思 點校,第82頁。。所作所爲,沒有天理是非,罔顧國法民情,當然會禍亂朝政,擾亂世聽。

在朱元璋看来,對於臣下進言,一定要剖斷其是否邪正,“惟讒佞面諛者決不可容也”⑧《明實錄·太祖》“洪武十七年夏四月己丑”。,但他也不得不承認,“讒佞之人憸巧,善承人主之意,人主不察,多爲其所惑”⑨《明實錄·太祖》“洪武二十一年三月丙申”。。受王朝體制的制約,臣下若想獲得君主寵信,朝野信服,甘言美詞,務求華麗,也是必要的手段,這也使一些心懷叵測之人有了上下騰挪的空間:“出險僻奇怪之言,而謂其爲正大光明之士;作玄虛浮蔓之語,而謂其爲典雅篤實之人。”⑩〔明〕沈鯉:《亦玉堂稿·正文體疏》,收入《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8冊,第219頁。結果是:“下之人深情者難知也,厚貌者難知也,巧言者難知也,令色者難知也,陰私者難知也,隱忍者難知也,藏機者難知也,蓄奸者難知也。”⑪〔明〕丘濬:《大學衍義補·謹好尚以率民》,收入《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12冊,第915頁。對此,生活於萬曆、天啓年間的謝肇淛在《五雜俎·事部一》憤然寫道:“小慈者,大慈之賊也;小忠者,大奸之託也;建白者,亂政之媒也;講學者,亂德之藪也。”爲賊、爲奸、亂政、亂德之人,憑藉巧言令色,擾亂社會輿論,再藉輿論以謀私利。而惡劣的輿論,又會導致國無是非之辯,民無美惡之別,使社會失去公正。

五 “仁義之盜”治理的困境

“仁義之盜”既存在於官僚權貴,也存在於地方縉紳以及無賴,總在假仁義之名,謀自身及小集團私利之實。在王廷陳列舉的十三種行爲中,“履僻”是以邪僻行爲取譽,假正直以謀私,藉名賢以揚己名,有便僻側媚之態,無爲國爲民之實;“凶匿”則是違反天理,罔顧國法,悖逆人情,其大奸似忠,大詐似信,卻假仁義爲名,惑衆害國;“情衒”是以情惑人,藉仁義以煽情而志在名利,假人情以惑衆而心常懷私;“世擬”是假世情以邀名,藉人心而謀己私,窺伺逢迎之巧似忠勤,以趨利之術自謂知務,爲政乃爲身謀,以私滅公而不顧天下,無事則懈怠,有事則張惶;“聖附”是假借聖賢之說而穿鑿附會,空談道學,以博仁義之名,通過生徒以結黨營私;“賢信”是自稱爲賢,侈談有信,託名於賢者之林,計利於信者之淵,群處則聲揚,起趨而趾高,既取賢者之美名,又叨誠信之虛譽,號稱君子,實爲小人;“蓄詐”則是心懷狡詐而叵測,爲了個人及黨羽名利,專門以詐取巧,以浮誇之言掩其傾軋之術,用無形巧詐之術以成其陰謀,設變詐之機以邀功名,逞狡詐之態以匿奸宄,致使智者難辨是非,愚者受其欺弄;“怙宅”乃是口言正直而心存狡詐,遮掩心跡而寡廉恥,常存害人之心,善爲虛僞之行,號稱仁義而實貪殘;“競讓”是將欲取之,必先與之,名爲讓人,實是競爭,好習浮詞而不崇實行,行禮讓而鮮有廉恥,心懷異同之心,深明利害之便,開巧僞飾詐之門以營私舞弊;“基取”是爲禍希福的必有根基,其巧取乃是剝人肥己之謂也,陰懷竊取之計,巧爲影射之謀,假仁義之說盜名欺世,以富國爲由竊取名利,號稱正人君子,實乃奸險小人;“特扇”(“扇”與“煽”通)是竭盡其煽惑之能事,愚弄君主與百姓,號稱仁義而實敗德,妄生異議而實爲己,豈管國困民窮,更無人間道理;“從隱”則是知之而不言,言之而有隱,持威福之柄而互相隱匿,即便是力所不堪、理所不可,也要一意順承,使人主孤立而無聞見,世人受愚而有稱讚,明則危言罵詈,暗則隱面潛藏,假仁假義而笑裏藏刀;“乖顯”乃是行爲怪異,或法與情乖以求利,或事與理乖以求名,以至於上乖國政,下困黎民,卻博得才能之名,而賞罰之典、德化之道、親睦之情,都成爲其利用的工具。

《禮記·中庸》說:“仁者,人也,親親爲大;義者,宜也,尊賢爲大。”仁義就是孝順與尊重。《孟子·公孫丑上》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仁義乃是同情與善良。具體來說,仁是循天理,義是遵人道。“仁義之盜”不顧天理、滅絕人道,往往是“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大人之所不爲者,舉世樂爲之,又況姑息之仁,穿鑿之智,錯雜並用,將祖宗紀綱法度一切倒闒,如何教天下不壞得”①〔明〕李樂:《見聞雜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727頁。。仁義不見於行,僅見於言,再伴以詐僞,就能夠惑亂於世,所作所爲不但隱蔽,而且以小恩小惠、假仁假義來僞裝,故律例難以直接規範他們的行爲,使國法難施,人心難收。儘管《大明律》中有“造妖書妖言”“惑衆”“聚衆”“詐僞”等罪名,對“言語之盜”之“奸情”敗露者,除身首異處之外,還伴隨抄家、滅族、株連等異乎尋常的處置,卻也難免面臨困境。

在王朝政治制度下,本來就缺乏健全的法治,再加上人爲因素,法律的實施帶有很大的隨意性和可變性,也容易成爲工具,而面對司法不公,人們也常表現出無奈,對“仁義之盜”的治理也就不得不寄託於君主聖明,希望統治者能夠別正邪而崇正德,除奸佞而去壅蔽,去空談而務實事。但王朝體制下的官僚政治是對君主及上司負責,取悅君主和上司是官僚們的首務,因此,對“仁義之盜”的治理很難實現。

首先,別正邪而崇正德,難在正邪原本難分。因爲,官僚們都有“便僻之才,巧於進取”②《明實錄·宣宗》“宣德元年夏四月癸酉”。。在這種情況下,正與邪都是相對的,而所謂的正德也不過是律人不律己的口頭禪。一些官僚“徒以一言偶合,躐升清秩”③〔明〕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史乘考誤》(北京:中華書局,1985),第533頁。,朝章國法對他們來說,“始而藉之以自匿,既而挾之以恣睢”④〔明〕趙南星:“覆陳給事疏”,《明經世文編》,第5021頁。。由於自身“志在利名,心同賈衒”⑤〔明〕霍韜:“第三劄”,《明經世文編》,第1897頁。,不但有軟靡之態,而且深通趨利之術,故此能夠“沽衒之徒冒聖賢之名以欺人”⑥〔明〕葉盛:《水東日記·謝友規文賦》(北京:中華書局,1980),魏中平 點校,第137頁。。一旦被他人指摘,“苟有正類,立見傾擠,以私滅公而不顧”⑦〔明〕汪若霖:“朝政因循可慮輔臣單匱難支疏”,《明經世文編》,第5154頁。,以至於正類被目爲邪,邪者被稱爲正,是非不分、善惡無別則成爲官場規則。

其次,除奸佞而去壅蔽,但奸佞能夠僞裝,壅蔽也會不知不覺。官僚們基於利害,既要獲得名利,又不能讓人看到自己的真實意圖,往往上承君主之意,下邀百姓之心,上不知是奸,下不知是惡,壅蔽在所難免。“儀文興作,粉飾太平;黨邪醜正,喜譽惡直,幾不知宗社孔棘,國事阽危也。”⑧〔清〕溫睿臨、李瑤:《南疆繹史·列傳·沈宸荃》(北京:中華書局,1959),第277頁。雖然朝臣在疏中疾呼,“國家之患,莫大於壅蔽;人臣之罪,莫重於依違;壅蔽則上下隔閼而忠良沮,依違則朋比承望而是非淆”⑨〔明〕沈思孝:“遵祖制開言路以養士氣疏”,《明經世文編》,第4032頁。,但正邪難分,壅蔽難識,導致竊國亂政,混淆視聽,最終成爲心腹之患。

再次,去空談而務實事,這需要官場生態清明,但現實卻是“持議者不務實而多務名,取人者或尚能而不尚德”①〔明〕陸樹聲:“敬獻愚忠以備採擇疏”,《明經世文編》,第3069頁。。務名就會假聖賢之道而行己私,尚能則務虛名而罕實事,故此,“率多穿鑿虛幻之談,而弊不知所終,使世則之言一倡,人人得自騁其私,浮詞邪說充塞天下”②〔清〕陳鼎:《東林列傳·高攀龍傳》,收入《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58冊,第199頁。。而那些擾亂天下之事者,都是所謂的智者:“智者所擾其害大,而私智穿鑿,天下之所尊信者,其害爲尤大。”③〔明〕李樂:《見聞雜記》,第357頁。自古以來,賢能信義是人們尊崇的道德,但一些官僚自身沒有賢信,卻以賢信相誇,“既取賢者之美名,又叨清要之美任”④〔明〕吳時來:“目擊時艱乞破常格責實效以安邊御虜保大業疏”,《明經世文編》,第4172頁。,實際上是巧詐橫生而隱藏真實的自己,甚至結黨營私,喜則相互援引,忌則相互傾軋,使得官場更加險惡,不但朝綱國法視爲具文,而且成爲可以利用的工具。

最後,在功名富貴與道德性命的選擇上,官僚們“假仁義之言,以濟功利之實”⑤〔明〕葉子奇:《草木子·原道》(北京:中華書局,1959),第28頁。。口頭上義正辭嚴,“以文奸僞,皆欺世誣民,充塞仁義,斁我彝倫,爲世大蠹”⑥〔明〕姜洪:“陳言疏”,《明經世文編》,第1175頁。,行動上卻是“談仁義以口間,取其一二無拂於具,欲者時行焉,將以賈譽也”⑦〔明〕劉基:《誠意伯文集·魯般》,收入《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5冊,第408頁。。正因爲以功名富貴爲性命的官僚,“貌和而心狠,行穢而言清,藏裂背而嬉笑,伏戈甲於尊罍,利害太明,人我太重,恩仇太分,城府太深,機械太巧,下者竊取大利,最高者並盜賢聲”⑧〔明〕鄭瑄:《昨非庵日纂二集·坦遊》,收入《續修四庫全書》,第1193冊,第298頁。,故“仁義之盜”的爲害最大,若失去控制,亂國亂制,最終會導致天下大亂。

綜上所述,概括王廷棟的“五盜”論,“胥史之盜”是亂制度,“鄉曲之盜”是亂社會,“邦國之盜”是亂朝廷,“言語之盜”是亂輿論,“仁義之盜”是亂國家。這五者既各自獨立,又相互聯繫。在王廷棟看來,國家發生動亂並不可怕,衹有那些民之賊、吏之賊、政之賊、學之賊、德之賊,纔是禍亂之萌,影響到社會治理。如果有真正的“德”,“仁義之盜”就難以橫行;有真正的“學”,“言語之盜”缺乏市場;有真正的“政”,“邦國之盜”難以得逞;有真正的“吏”,“鄉曲之盜”無法把持武斷;有真正的“民”,“胥史之盜”難以作弊爲奸。然而,在王朝體制下,“五盜”“五賊”是不可能根除的客觀存在,王廷棟也衹能寄託於君主聖明、官吏賢能。從減少與消弭弊端的角度看,若是能夠實現社會的有效治理,就可以將“五盜”控制在一定程度,使之不能夠危害國家安全,威脅到社會的穩定。但是,與王朝體制共生的官僚政治,決定着對“五盜”衹會採取駕馭的態度,而不會從社會治理方面下功夫。朝廷與官府馭之得體,可使之成爲王朝順民;而馭之失法,就成爲王朝的離心力量,乃至威脅到王朝統治。瞭解“五盜”的各種行爲,認識其危害,不但可以看到明代社會治理所面臨的困境,而且可以加深對社會治理複雜性的理解,更不會忽略社會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