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诗学

2022-03-25 00:12李琳
青年文学家 2022年6期
关键词:郑敏诗学诗人

李琳

郑敏不仅是优秀的诗学理论学者,还是出色的诗人,结合郑敏的诗学理论与诗歌作品,我们发现郑敏的诗学理论与诗歌创作是紧密交织在一起的,二者并行不悖、交流融合,是互为注解的关系。郑敏在诗学理论中提出了现代汉语诗歌创作的具体要求与未来走向,这是郑敏在现代汉语诗歌转型之际,从诗歌的具体操作层面提出重建诗歌本体精神的尝试。郑敏的诗歌创作理论,融合了传统的文化积淀与西方的思想资源,是对诗人主体的建构与期许,是对当代诗歌现状的理性反思,贯穿着诗人对诗歌与语言的本源性思考。郑敏既能置身其中参与现代汉语诗歌的创作实践,又能抽身而出反思现代汉语诗歌创作中出现的问题,开放了现代汉语诗学理论的思考与探索空间。

郑敏在组诗《不再存在的存在》中写道:“只有寂寞是存在着的不存在∕或者,不存在的真正存在。”郑敏以“不在”揭示存在的真正本质。“不在”,是生命的本相,是一种无名、无待、自在的生命状态。“不在”是此在的本源,不在的状态揭示了生命的存在意义,它并不在场,却暗示了生命存在诗意栖居的可能。正如郑敏在《自由与深渊:德里达的两难》一文中所说:“‘不在’是那种能产生丰富事物的真空和空虚,它是对萌发的许诺,是将诞生者的潜在,又是已退入过去时刻的消逝者的重返的可能性。”老庄玄学、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与德里达的解构主义都启发了郑敏对诗学理论与诗歌创作的思考。

在诗歌创作中,郑敏受到无意识深渊的感召,超越喧嚣的物质,开始生命的探险与体认,追寻生命本质中无待的自由。“不在”是无法看见、无法言说的,但它早已融入我们的生命之中,等待敏感的诗心去发现、感受与体验。郑敏对“不在”的发掘与追寻在创作中体现为诗人对生命敏感而强烈的感受,即对生命本质的思考与体认。郑敏在《诗和生命》一文中说:“对于我,诗和生命之间画着相互转换的符号。”诗人受到无意识深渊的召唤,挖掘无意识深处的生命力,自由出入于无意识与意识的混沌之间。在感知与思考中我们重新体悟生存的本质,从诗歌的语言中找寻生命“无待”的自由。郑敏在诗歌创作中对生命本质的体认与思考主要體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寂寞的体认与成熟,二是生死的辨与忘。

一、寂寞的体认与成熟

寂寞,从词义上看,是一种孤独的生命状态和心灵体验。而在郑敏那里,寂寞已经不能囿于单纯的词义,寂寞是郑敏的童年生活与创作心路,是知识分子饱经沧桑后的通达,是生命澄明通透后的天地之境。

郑敏的《寂寞》发表于1943年,在诗歌的开篇,诗人这样写道:“这一棵矮小的棕榈树,他是成年的都站在∕这儿,我的门前吗?我仿佛自一场闹宴上回来。当黄昏的天光∕照着他独个站在∕泥地和青苔的绿光里。”寂寞不是闺怨的私情,不是一己之私的沉寂,而是以天地万物为背景的寂寞,棕榈树、天光、泥地、青苔等自然之物都同样感受着寂寞,从闹宴回来是从现实中归来,诗人既参与生活,又能从浮躁的生活中抽身而去,保持宁静独立的思考。在这里诗人摆脱了流俗观念中的寂寞,用寂寞的沉思开启了天、地、人的对话。

诗人继续道:“我是寂寞的。当白日将没于黑暗,我坐在屋门口,在屋外的半天上,这时飞翔着那∕在消灭着的笑声,在远处有∕河边的散步,和看见了:那啄着水的胸膛的燕子,刚刚覆着河水的∕早春的大树。”在这里,诗人感受到了寂寞的痛苦,飞翔的笑声、河边的散步、啄水的燕子,覆着河水的大树都各自找到了情感上的依赖,而诗人情感上无所依恋,她是寂寞的,她想排遣寂寞。

什么是寂寞的排遣?通常意义上是情感的依赖与救赎,我们都是孤独的漂泊者,在生命的征途中寻找情感的完整与成熟,用互相依附的情感排遣心灵的寂寞。然而,诗人给了我们相反的回应:“我想起海里有两块岩石,有人说它们是不寂寞的;同晒着太阳,同激起白沫,同守着海上的寂静,但是对于我它们∕只不过是种在庭院里∕不能行走的两棵大树。”身体与情感的相伴扶持依旧无法排遣灵魂上的寂寞,纵使相依相伴、生死相随,依旧各自活在自己的生命里,寂寞没有在情感中消隐,而在情感的召唤中陷入幽远的深渊。中国传统诗词讲究的是物我合一的学问,而在这里岩石、大树却无法与自我心灵相契合,对自我而言,依然是他物。这是郑敏的徘徊与矛盾,也是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写照,无法从困顿的现实中得到传统的慰藉,在自我与他物无法合一中走向孤寂的人生旅途。

郑敏在诗歌的最后,这样感叹道:“我把人类一切渺小,可笑,猥琐的情绪都抛入他的无边里,然后看见:生命原来是一条滚滚的河流。”从寂寞开启的沉思,最终以生命的无限可能结束。老子在《道德经》开篇这样写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诗歌的道说正如道的境界一样,是不可言说的存在。海德格尔也认为所谓艺术作品开启了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就在真理中。诗歌的真理正如涓涓细流蕴含在诗歌之中,寂寞,是孤绝的生命状态,是难以排遣的生命之苦,在寂寞的道说中我们进入寂寞的自然之境、心灵之域,于寂寞中开启澄明世界的某种可能。

诗人的寂寞在诗歌与人生的沉淀中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发表于1989年的《成熟的寂寞》可以说是对早期诗作《寂寞》的互文与回应。辍笔三十年的郑敏在1984年重新开始写诗,三十年的岁月变迁与人世浮沉,对于一位敏感的诗人会形成怎么样的情感波澜是无法预见的,我们试图在《成熟的寂寞》中寻找诗人的寂寞之旅。“秋天成熟的果实,寂寞”,我们不能忽视一个标点符号对诗歌的意义,在生命的成熟与丰润而获得心灵的短暂满足后,依然无法消解寂寞,寂寞的生长甚至与生命的生死无关,寂寞甚至超越了岁月的游戏,吞没的是生者与逝者,“只有寂寞是存在着的不存在∕或者,不存在的真正存在”(组诗《不再存在的存在》)。成熟的寂寞,“不存在的真正存在”。正如老子在《道德经》第五章中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成熟的寂寞与天地一样,在岁月的风尘中保持着静观无私的姿态,穿越生死,无所不在,又无法用肉眼捕捉。寂寞已经成为生命自然而然的状态,不历经寂寞无法通透生命,“过去,由于无端地为寂寞而惆怅,无法直面生命本身的丰富、复杂和强烈;而现在,诗人翻开了那寂寞的巨石—猛省了对寂寞的传统看法,于是,对生命有了新的领悟”。诗歌的最后,“我在口袋里揣着∕成熟的寂寞∕走在世界,一个托钵僧”。“托”这个动作意味着向上的索求,是物的索取;而“钵”是一种信仰的承载,是念的寄托。托钵僧的形象可以说是诗人理想的化身,在浮躁的人世中,诗人是要有所承担的,承担着对生命真与纯的追求,对寂寞信仰的坚守。诗人的责任是指向世界和人类的命运,在诗歌征途中体悟寂寞、开启寂寞,在寂寞的征途中寻找人类的诗意栖息。

二、生死的辨与忘

生与死都是人类生存中无法回避的体验,在寂寞的生命旅程中,人类的生存都无法回避生死的孤寂与恐惧。生与死是人类生存所面临的根本矛盾,人类的悲欢离合被生死所耽,为生死所困,成为生命的常态。在郑敏的诗中,生死的辨与忘是诗歌重要的思想内涵与生命哲学。

陶渊明的《饮酒》:“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辨与忘成为中国古典诗歌的思想追求与审美传统,这一传统在中国现代诗歌中也得到了传承。李怡在《中国现代新诗与古典诗歌传统》中这样写道:“由于受到了来自古典诗歌传统、汉语言自身稳定性及与之相关的基本哲学思维的影响,中国现代新诗的文法特征显著地表现为‘辨’与‘忘’这两重因素的循环往复。”辨与忘是两种不同的文学思维,辨是诗人智性的判断,忘是诗人神性的放逐。在中国的诗歌发展中,辨与忘循环往复,互为增补。

在中国诗歌辨忘传统中,郑敏从生与死这个命题融入了自己对生命本质与意义的思考,与传统诗歌重生轻死不同,郑敏在《荷花(观张大千氏画)》中这样写道:“你们的根里,不是说风的摧打∕雨的痕迹,却因为它从创造者的∕手里承受了更多的生,这严肃的负担。”将生视为严肃的负担,可以说是诗人独辟蹊径,从生中读出生命的隐患,诗人的态度是冷静从容的。对于死,这个阴森恐怖的命题,在组诗《诗人与死》中,诗人发出如此愤慨地质问:“是谁,是谁∕是谁的有力的手指∕折断这冬日的水仙∕让白色的汁液溢出∕翠綠的,葱白的茎条?”诗人对死亡的愤怒,诗人被无情漠视导致死亡的命运,嘲讽、咒骂都无法唤醒已逝的生命,诗人无奈而孤独,产生了这样的重生愿景,“我们都是火烈鸟,终生踩着赤色的火焰,穿过地狱,烧断了天桥,没有发出失去身份的呻吟”,死亡真的能结束残酷的寒冬吗?诗人有了自己的沉思,死亡未必能终结生命的冷漠,哭泣、理想、太阳这些意象映衬着死亡的无情与痛苦,这是诗人的明辨之思。

生死同根,我国传统诗歌中就有关于生与死的交融与升华,如元稹的《和乐天赠樊著作》:“天地为一物,死生为一源。”在郑敏的诗歌中,我们也能找到对死亡的“友好”心态:忘却死亡,将死亡视作一种对自然的归属,从死亡中寻找生命的意义,成为诗人在生死沉思上力图达到的哲学境界。“诗人,你的最后沉寂∕像无声的极光∕比我们更自由地嬉戏”(《诗人与死》),超越生死的界限,从死中悟出生的意义,获取心灵的自由,是诗人对死的忘却,在郑敏的《墓园》《时代与死》《死难者》等诗歌中都可以读出这样的思考。正如诗人在《心象组诗(之一)》中所提到的“她终于找到生命的燃点∕当那看不见的鲸鱼∕将她吞食、消化时”,生命在自然中获得永生,诗人忘却生死,将神性在生死中自由出入。诗人试图在生死之途中寻找生命的本真,这一路途会遭到世人的嘲讽,甚至自身会因为肉体的脆弱而怀疑怯懦。诗歌是坟墓上开出的奇异之花,召唤生命的归乡之旅。

对于生死的辨与忘,郑敏试图用孩子的纯真挽回生死的希望,“是婴孩在啼哭,人们听着:期望、焦急、痛苦地等待∕最终被啃透的茧壁”(《送别冬日》),“只有孩子和诗人看见这一切∕当树还没有从冬眠中醒来”(《冬眠的树》)。《老子》二十八章:“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婴孩般的纯真,实际上是一种蒙昧无知、无欲无求的生命原始状态,最接近混沌的生命之道,诗人赞叹这种生命的原初希望,这是诗人的生命理想,复归婴孩,抛却生死之惧,是心的回归、善的回归,在诗歌的馨香中抱朴见素,回归生死同天地的合一。郑敏曾写《我的爱丽丝》述说自己的创作心路,梦中的爱丽丝不仅是诗人心灵的写照,也是诗人在生与死中保持宁静的要义。纯真、好奇的童心,这是郑敏在生死的辨与忘之间创造的理想,也是她在生死的喧嚣与困顿中的宁静思考,不回避生死,又不囿于生死,在生与死的辨忘中如孩童一般,与天地同心,自然从容。

郑敏的诗学理论始终凝聚着她丰富的诗歌创作实践,诗学理论与诗歌创作紧密相关,互为注解。郑敏的诗学理论研究为她的诗歌创作开启了一个更为广阔宽厚的创作视阈,而郑敏丰富的创作实践也不断地为诗学理论积累经验,提出问题。郑敏的诗歌创作论中,对寂寞的体认与思考,对“不在”的开掘与追寻,都为郑敏的诗歌带来了新的创作源泉与动力。而郑敏的诗歌创作也在不断的深化中为诗学理论作了最好的注解与阐释。郑敏的诗歌创作论,将诗歌的创作回到诗歌本身,挖掘诗歌生命深层的内在结构,注重诗人意识与无意识的互动、对话与交流,这些理论不仅能够更好地解读郑敏的诗歌,还为现代汉语诗歌写作提供一种澄明的可能。

本文系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项目资助,项目名称:郑敏诗学批评研究,项目编号:2021J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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