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 魂(连载之五)

2022-04-14 03:25彭仲夏长沙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22年3期
关键词:利群安江试验田

◆彭仲夏(长沙)

在混乱的“文革”运动中,坚持毛泽东主席“以粮为纲”的战略方针是雷打不动的。桃花盛开、柳树飞絮的早春二月,湖南省科委根据国家科委的指示,派农业处杨武训回安江农校了解情况。杨武训是安江农校毕业的,也是袁隆平的学生。杨武训向学校转达,省科委领导高度重视水稻杂种优势课题,决定将其列入全省重点科研项目,希望学校一定要大力支持。

他多年没见到袁隆平老师了,一见面,握住袁隆平的手说:“袁老师,您好!今天我以双重身份和您见面。首先我以学生的身份来看望您,向您表示敬意,再则我受省科委委派,专程前来向您请教,听听您的意见,还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帮助。”

袁隆平说:“我的两个助手尹华奇和李必湖是‘社来社去’的学员,国家不包分配。能不能破例将他们留校,和我一起搞水稻杂交试验?”

杨武训说:“省科委决定把‘雄性不育’课题正式列入省级科研项目,请您起草一份杂交水稻的科研计划,将要求两个助手留校一并提出来,呈报省、地两级科委。”

袁隆平连声感谢省科委。杨武训摇手说真正应该感谢的人是赵石英。袁隆平给《科学通报》寄去的论文在编辑部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认为这篇论文触犯了天条,是用孟德尔——摩尔根的有性遗传学说公开向米丘林、李森科的无性嫁接学说挑战,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个世界在生物学上两种意识形态的斗争。编辑部拿不准,不敢发,怕担政治风险,于是递交给国家科委专家审阅是否刊发。国家科委的专家熊衍衡看到这篇论文,如获至宝,立即送给九局局长赵石英看。熊衍衡说:“目前美国、日本、印度、菲律宾等好多国家的专家都在研究杂交水稻,但至今未能攻克这个世界难题。水稻雄性不育研究在我国还是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杂交水稻倘若研究成功,将对我国粮食生产产生重大影响。倘若水稻杂交成功,单位面积产量只要提高百分之十到十五,不仅不要围湖造田、毁林垦荒,还可解放农村成千上万的劳动力,大大降低粮食的生产成本。”

赵石英马上向国家科委党组做了汇报。国家科委主任是国务院副总理聂荣臻元帅,他在党组会上明确表示支持,他说民以食为天,粮食事关六亿多人的吃饭问题,是比“上天”更重要更迫切的重要战略物资,要求九局高度重视。赵石英马上以国家科委的名义,向湖南省科委和安江农校发函,肯定袁隆平的科学实践,并责成他们全力支持这项科学研究!

赵石英是革命先驱赵世炎的侄儿。赵世炎与周恩来等一起创建了中共旅欧支部。赵世炎回国后,成为著名的工人运动领袖,一九二七年壮烈牺牲。赵石英少年时期,在成都参加姑姑赵世兰等共产党人组建的“民族解放先锋队”,开展学生爱国救亡运动,一九三八年经中共成都地下党选送延安,毕业于抗日军政大学。赵石英以国家科委的名义发函不久,“文化大革命”拉开了序幕,支持袁隆平的赵石英被打成“走资派”“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于一九六六年六月十三日关进了牛棚。

杨武训回长沙后,袁隆平次日就写了一份《 安江农校水稻雄性不孕系选育计划 》寄去。从此杂交水稻研究由“副业”变成了国家立项的科研课题,第一年解决了六百元科研费用。省农业厅批准尹华奇、李必湖结业后留校协助袁隆平研究杂交水稻,每个月十八块钱生活费,相当于学徒工资。

一九六七年六月,由袁隆平、尹华奇、李必湖师生三人组成的“水稻雄性不育科研小组”正式成立。安江农校从中古盘七号田拨出两分上等好田作为试验田。那藏在臭水沟里的四盆秧苗,经过反复繁育,已发展为一小片稻禾。水稻是喜欢阳光的作物,为了加快育种步伐,就必须跳出雪峰山谷、安江盆地,到岭南、海南、云南等天然大温室去繁殖育种,一年可进行多次。袁隆平打算兵分两路,一路留在学校,一路南下广东。他担心夜长梦多,一九六八年二月十四日,第二个儿子刚刚出生三天,他就抛下头裹毛巾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婴儿,南下广东。邓则依依不舍看着即将远行的丈夫,催他早点动身。袁隆平、尹华奇背起一床铺盖,上面横插一卷草席,提一个蛇皮袋子,里面装着种子和生活用品,踏上了南下的征途。李必湖留在学校,整理试验田备用。

这次远赴岭南育种,袁隆平原本想借用广东农科院黄耀祥教授创造过奇迹的试验田。袁隆平到农科院一看,两派组织正在“文攻武卫”,打得不可开交,试验田变成了乌烟瘴气的战场,黄耀祥教授不知关在哪个“牛棚”里。他连脚也没停,来到广东省科委求助,院子里空空荡荡,一间间办公室都关着门。两人失望地在门前台阶上坐下来。过了好一会,一个年近三十的女干部从他们身边走了进去,随后又返身回来问道:“同志,你们是干什么的?这里不安全,快离开吧!”

袁隆平拿出介绍信说:“我们是从湖南来的。”女干部接过介绍信一看,惊喜道:“啊,您就是袁隆平老师呀!两年前我在《 科学通报 》上就看到了《 水稻的雄性不孕性 》那篇论文。”

尹华奇赶忙答道:“是的呀,同志,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怎么称呼你呀?”

“我叫蓝宁,是省科委农业处的。袁老师,快到我办公室坐坐。”

蓝宁走前打开办公室的门,请袁隆平里面坐。蓝宁给两位湖南客人各倒了一杯凉茶,然后问:“袁老师,您这次来穗,找我们有什么事?”

袁隆平说:“相对来说,湖南气温低些,我们想在广东找一个地方,把秧苗育出来,再带回湖南栽种,这样就可以加快育种。”

蓝宁叹了口气说:“可是现在正在大闹天宫,太不安全,明年再来吧!”

袁隆平连连摇头道:“蓝宁同志,我们等不得了,毛主席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们只希望你帮助解决一块试验田。”

蓝宁点点头,马上到挂在墙上的广东省地图上,一个一个地方查找,最后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就是南海县大沥公社农技站,离广州不远,是珠江三角洲商品粮基地的传统稻作区。袁隆平点头认可后,蓝宁马上打电话联系南海县科委,但一直打不通。蓝宁出去请一个熟人帮她去科委找人,然后由科委派人送袁隆平师生二人去大沥公社农技站。

不到两个月,袁隆平像呵护刚出生的婴儿,将南海培育的七百多株秧苗小心翼翼地带回安江盆地。袁隆平回家后,连襁褓中的儿子也来不及抱一下,就急忙奔向学校那两分试验田,赶紧把秧苗插下去。他觉得每一株纤尘不染的秧苗,不仅有生命,而且有思想,仿佛会说话,会唱歌,听得懂自己心里的呼唤。

秧苗插下后,他给两名助手放几天假,回家去看看父母。田间管理、观察记录,由他一人照管。他满怀希望,天天骑着自行车在学校试验田与两路口农技站之间来回奔波,风雨无阻。这时,第二个儿子出生才两个多月,妻子邓则除了工作还要照管两个孩子,他也抽不出时间去帮忙做做家务。

然而,他的满心期待转眼变成了绝望的毁灭。一九六八年五月十八日,这一天是星期六,他和往常一样,在试验田边走了一圈又一圈,仔细观察秧苗的生长情况。用作不育材料标记的七十多块小木牌挺立在禾苗旁,仿佛是站岗的哨兵,袁隆平做了观察记录,天快黑了才回到两路口农技推广站。这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他心里惦记着弱小的秧苗,生怕它们经不起大雨的冲刷。第二天他匆匆吃过早餐,骑上自行车又去试验田。来到田边,眼前的情景把他惊呆了:昨天傍晚还好端端的试验田,只过了一夜,田里的秧苗一蔸不剩全部被拔光了。试验田里那罪恶的脚印,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那些小木牌,有的东倒西歪,有的浮在水面上。经过两年多努力,流了多少汗水培育出来的这些秧苗,突然不见了踪影,就好像自己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小孩,突然一下消失了。他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发抖,两眼发直,感到天旋地转,心像被利剑刺穿。他一双手深深地抠进烂泥,仿佛要从烂泥里抠出他的命根子。一连两天,他像一个丢失了孩子的父亲,疯了一般四处寻找,脸像被刀削一样地消瘦下去。几年来为了搞试验,他经常不能按时进餐,久而久之患了胃病。他采取硬对硬的办法,胃一痛就吃糯米饭,反倒起到止痛作用。其实糯米是养胃的,这样吃糯米食渐渐成了他的嗜好。由于两天未进食,胃又隐隐作痛了,他就跑到大畬坪小街上,买了几个糯米坨吃了。袁隆平从小街回到学校,本来不需要经过试验田的。不知为什么,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往试验田走去。当他经过那口曾经供胜觉寺饮用水的千年古井边时,发现水上浮着几根秧苗,捞起来一看,一共是五根。他拿在手里,一眼便认出是自己试验田里的秧苗。袁隆平心里燃起了希望的火花。他赶忙脱下衣服,下到井里,潜入水中。可是,由于废井太深,耳鼓疼痛难忍,几次潜水,都没有到底。当他无可奈何地爬上到井边的时候,嘴唇已经被冰凉的井水冻得发乌了。学校领导知道后,立即派人抬来抽水机,把井水抽干,但已经晚了,沉落在井底的秧苗全部沤烂了。他呆呆地望着沤烂了的秧苗,这难以洞察的世道人心,比那口千年古井还深不可测啊!

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也不知是胜觉寺显灵还是中华民族的福祉,在古井里残存下来的这五根秧苗,竟然让杂交水稻的研究得以延续,否则,不知又要经历多少岁月,才能找到天然雄性不育株。

一切迹象表明,“五·一八毁禾”事件完全是有人蓄意破坏。比起上一次试验盆被砸,这次的破坏更是灭绝。

天然雄性不育株在袁隆平眼里是一个宝,而在别人眼里只是一根草;天然雄性不育株在袁隆平眼里是一条龙,而在别人眼里只是一条虫。袁隆平跑到大畲坪派出所去报案,当时整个社会一片混乱,公检法机关已被砸烂,门上一把锁。公检法由地革委人保组取代。他赶到地革委人保组去报案。他成年累月在田间地头搞杂交水稻研究,不知去年“八一武斗”从安江打到沅陵白容,几千人打了四个月,三百五十余人丧生,六百多人伤残。眼下收缴枪支,清查杀人凶手,积案如山,谁还有心思来过问这桩“区区小事”。

谜案未破,有人居然放出谣言,说袁隆平是一个以科研为名骗取名利的“科技骗子”。他们说这个试验是三岁小孩做的玩意,根本搞不出什么名堂来,说袁隆平拿了省里的科研经费,连续几年出不了成果,骑虎难下,干脆就来个“自我毁灭”,这样既好向上级交差,又可以嫁祸他人。

面对严酷的现实,他万分痛心,也非常气愤。那些别有用心的小人暗中放箭,无非是企图阻止他研究杂交水稻。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他内心更加坚定,一如既往地精心照料着那几根挽救出来的秧苗。这五株秧苗成活了下来,抽穗扬花时,有三根是雄性不育株,总算没有“断后”,否则前四年的心血就付诸东流了。因为从第一株秧苗伊始,每一年每一代之间都是一脉相承的,没有这五株秧苗,后面的研究就无法延续。

祸起萧墙,家贼难防。吃了这次大亏,袁隆平不得不高度警惕和防范,对秧苗看管得更加严密,同时萌生出一个想法:与其如此倾力防范人为的破坏,不如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到人生地不熟的海南岛去更为安宁。

秋收过后,大雁南飞。袁隆平抛妻别子,启程要去海南了,李必湖却不好意思地说:“老师,收割完稻子,我想请一个星期假,回家去看看父母。”

袁隆平很惊讶,说:“前两天我们不是商量好了吗,收完稻子,带上新种子去大沥与华奇会合,一起做一季试验。你前三个月不是回去看了父母,怎么又要去看父母?你怎么突然变卦了呢?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必湖面带难色,犹豫片刻,不好意思笑道:“嘿嘿,老师,你几次跟我说,我和利群的事,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虽然利群早提出过,老师你知道,我手无分文,莫说添置点什么的,就连扯个结婚证、买点喜糖也没有钱。这次是我那个在通道工作的堂兄,回家来结婚,他让我和他一起办喜事,钱全归他出。”

袁隆平哈哈笑道:“必湖呀,你这个家伙,这么个好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害得我半天云里雾里摸不清方向,差点误了你的好事。你走桃花运了,就汤下面,分钱不出讨回个老婆。有道是天上不可能掉下个大馅饼,你倒是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好好,明天你就回去,办完婚事,早去早回去广东。给你送点什么贺礼为好?我回家问问邓老师,女人了解女人。”

李必湖说:“我没钱请老师们喝酒,不好意思啦!请你不要惊动大家,我欠不起人情啊!”

往返不到一个星期,李必湖就赶回学校,跟随袁隆平南下广东。第二天中午,袁隆平师生三人来到广东省科委。蓝宁问袁隆平,这一次想到什么地方去?袁隆平说已经过了霜降,想尽量到纬度低气温高的地方育一季种,然后清明前回学校,又可以育一季种,这样一年至少可以育三次种。蓝宁想了想说:“那就去陵水。那里有个良种场,一年四季如春,全年无霜。我给你介绍信开到海口地区科委,海口科委转到陵水县科委,由陵水县科委帮你们联系良种场。去的路线是从广州坐火车到湛江,从湛江坐汽车到海安,再坐轮船过琼州海峡到海口,然后乘汽车直达陵水黎族自治县。”

海南岛北隔琼州海峡,同雷州半岛相望,是中国第二大岛,其地形中间高四周低。五指山脉从东南望去,五峰耸立,形似五指,因此得名。海南岛一派热带风光,终年常绿,植物种类繁多,树干高耸,树冠参差不齐。这里风景优美,空气清新,是橡胶、椰子、油棕、剑麻、胡椒等热带经济作物的主要产地,被称为南海一颗明珠。但社会经济、政治文化、交通运输都很落后。

苍天有眼,这一次风平浪静顺利到了陵水良种场,场长很热情。住房三人共一间,吃饭在食堂,与职工同甘共苦。育种试验田由他们挑选,农具需要什么到保管室去借就是了。海南的气候像个天然的大温室,插根筷子都会生根长叶。不到两个月,稻穗就全出齐了。这天傍晚,师生三人围着一张小桌子正在吃饭,保管员手里拿着一封信,走拢来交给李必湖。

尹华奇说:“新婚女子,宁肯三岁离娘,不愿三更离郎,你新婚三日来广东,叫人家怎么不想念。快看写了些什么。”

李必湖高高兴兴拆开信,看着看着,脸上笑容顿失,默不作声,尹华奇起身想去看信,袁隆平连连摇手。李必湖沉重地说:“利群妈逼着她要同我离婚,她已经回娘家靖县甘棠去了。她妈嫌我穷,嫌我是学农的。”

袁隆平气愤地在桌上拍了一巴掌:“岂有此理,嫌你是学农的!学农的就低人一等吗?”

李必湖苦笑道:“现在社会上流行这样的顺口溜,一类理,二类工,三类文,实在不行进龙(农)门。”

袁隆平拍拍他的肩头:“民以食为天!没有学农的,没有农民,大家吃什么!”

李必湖说:“她娘说我工作不好,是个穷鬼,养不活老婆,我父亲嫌她娘屋陪嫁太少,只有一担水桶、一个马桶、一个脚盆、两床被,打发叫花子。”

袁隆平说:“利群是难找的好妻子啊!她为了我们的事业,是做出了很大的牺牲的。”

李必湖泪水滚了出来:“我们沅陵那地方,种田、砍柴、洗衣、煮饭都是媳妇做,男人在家带孩子,这是老规矩了。”

“这是哪个混蛋兴起的规矩?”

李必湖说:“传说乾隆皇帝下江南,微服私访到沅陵,口渴了向一个正在给孩子喂奶的村妇讨一杯茶喝。村妇说没有茶。乾隆说来碗水也行。村妇说水还没挑回来,恰巧这时这家男人犁完田回来了,听说这位过路客讨碗水喝,赶忙进厨房斟了杯凉茶。乾隆问这是什么茶,很好喝。这个男人说,是沅陵碣滩产的,叫碣滩茶。乾隆回京后,颁下两道圣旨:一道赐碣滩茶为贡茶,地方官员年年送茶进京。此后,碣滩茶名扬九州,价格涨了几倍。另一道圣旨说:‘朕到沅陵县,男贤女不贤。男子家中坐,女子去耕田。’从此,男人就在家带孩子,女人就下水种田,上山砍柴,干重活。”

袁隆平笑道:“乾隆是一竹篙打翻一船人。”随即神情严肃:“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李必湖:“我随便,由利群决定吧。”

袁隆平说:“那可不行,我准你的假,赶快回去同利群交换意见,千万不能再伤害她。两个人要不离不弃,白头到老。你明天就动身。我们收了稻子就回学校来。”

一九六九年一月,省革委将安江农校下放黔阳地区管理,黔阳地区革命委员会遵照最高指示,学校实行由“贫下中农管理”的办学方针,撤销原校长管彦健的一切职务,下放会同县堡子脚公社劳动锻炼,校革委由黔阳县硖洲公社太和大队党支部书记杨开念任革委会第一副主任;安江纺织厂女工唐桂香和李开志任副主任。紧接着黔阳地革委下文,指定安江农校搬迁靖县飞山公社二凉亭,与黔阳地区农科所合并,改名“黔阳地区农业学校”。安江农校在安江只设留守处,负责料理学校在安江存留的图书、仪器设备及遗留事务。

靖县,位于湖南西南黔、桂交界区域,地处云贵高原东部斜坡边缘,雪峰山脉西南端,距安江一百多公里。靖县属亚热带季风湿润区,气候温和,热量丰富植物,生长期长,土地资源丰厚,森林覆盖率达百分之七十五,是“全国绿色小康县”,素有杨梅之乡的美誉。因气候温和,水土肥沃,黔阳地区农科所才设于城郊飞山公社二凉亭。

农科所只有两栋矮小破烂的平房。安江农校已没有学生,教职员工扶老携幼,像逃难似的来到这里,住房不够,将一栋猪舍改建为宿舍,上面答应拨点款再修一栋住房。

李必湖从陵水过琼州海峡到海安,然后经湛江、南宁、桂林回靖县后,到供销社买了两包糖和两瓶土茯苓酒,乘靖县去安江的汽车,中途至甘棠下车,提着两包糖和两瓶酒,踏上风雨桥。

陈利群看到李必湖,就赶忙走拢来接着他:“必湖,你黑了也瘦了。”

李必湖把提篮放在长凳上坐下,陈利群挨着他坐下。李必湖说:“利群,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你当初鬼迷心窍……”

李必湖与陈利群同班,同坐一张课桌,又是同年出生。陈利群是个活跃分子,爱唱歌,学校开晚会,总有她的节目,演《三月三》《洪湖水浪打浪》出了名。李必湖古古板板,乡里乡气,没人看得起。利群家境好多了,那时学生穿皮鞋很了不得,班上有十个女同学,只有两人穿皮鞋,她就是一个。李必湖家里很穷,他穿的是补巴衣、补巴裤,一副寒碜相。他又偏偏和陈利群坐一张课桌,更加感到浑身不自在,只想换个座位。陈利群怎么会看上了李必湖哩?按她的话说,因为李必湖的钢笔字写得好,作文写得好,所以她要李必湖教她写钢笔字和作文。她看到他肯用功学习,为人老实正派,硬要嫁给他。

陈利群流着眼泪说:“我不是嫌你穷,你不在我身边,我孤独无助,受了委屈也没地方倾吐。我没有一把遮风避雨的伞,我没有一面可以依靠的墙,你爹对我不好,我娘逼我离婚……我是走投无路啊!”陈利群将头靠到李必湖肩头:“你回来吧,你回来了我就有了靠山。”

李必湖说:“当初袁老师丑话说在前头,问我怕不怕吃苦,工资低怕不怕吃亏,我做了保证,发了誓愿。袁老师为了搞杂交水稻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挨了多少骂?我半路上当逃兵,不仁不义,我还是人吗?”

陈利群紧紧握着李必湖的手,只是流眼泪,要李必湖跟她娘讲。李必湖跟着陈利群朝着桥对面一幢三间两层楼的木房走去。一位身着侗装的四十多岁的妇女正在屋前剁猪草。陈利群喊了一声娘,说必湖特地来看望你了。李必湖说:“妈,您老好健旺,还在辛辛苦苦做事啊!”

利群娘停止剁猪草,不阴不阳说:“嫁汉嫁汉,穿衣呷饭。我的女儿是嫁汉嫁汉,流泪流汗。我不喂猪打草,她到哪里去呷饭?我问你一句话,你是要老婆还是要老师?”

“老婆老师我都要!妈,我慢慢会让利群过上好日子的,请您老人家放心。”

陈母骂道:“不晓得你吃了砍脑壳的什么迷魂药,连娘爷都不认了。你走,等你中了状元,我就把女儿抬到你家里来。你走吧!”

半个月后收完稻子,袁隆平与尹华奇一道回靖县农校。那像命根子一样的种子不敢托运,他俩怀里揣着种子从陵水赶到通道,经过几天几夜的颠簸,两个人都疲惫不堪了,眼看就要回到新校舍,离家越近,越是归心似箭。可此时正是山洪频发的季节,在通道与靖县之间横亘着一条双江河,因山洪暴发,河水猛涨。那时候很多支流水系都没有桥梁,全靠轮渡,客车在一个偏僻的小渡口整整困了一天一夜,一车人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在狂风暴雨中他俩既不敢下车,困守在车里又没吃没喝。最让他俩焦急的还是种子,若不能马上赶回试验田去播种,这一季种子就要耽误了。终于,风雨渐歇,洪水稍退,但风浪依然很大,轮渡还是不能摆渡,谁也不敢拿一车人、一船人的性命来冒险啊!袁隆平和尹华奇跳下汽车,找到一位老艄公,请求他用小木船送他们过江。如果老艄公也不敢摆渡,那就只能泅渡双江了。久经风浪的老艄公水性很好,他驾着小船几乎是从风浪与漩涡的缝隙中穿插而过,把师生俩有惊无险地渡到了彼岸。

二凉亭新校区,干打垒的四壁,房顶盖着油毛毡。房柱吊下的灯泡,被从墙缝里钻进来的寒风吹得东摇西晃。师生三人躺在铺着稻草的床上聊天。李必湖看着摇晃的灯泡道:“这里连最基本的仪器都没有,怎么做试验呀?”袁隆平道:“设备简陋没关系,环境艰苦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能够安安心心做试验。这里离城市不远,地势不错,气候也适宜,真是个做试验的好地方。必湖呀,你回来与利群谈得怎样,这倒是件大事,不解决好,怎么安心搞实验?”

李必湖将到甘棠与利群见面和到丈母娘家的情形,详详细细讲了一遍,然后说:“只是经济危机,不是地震,请老师放心。”

袁隆平说:“我上大学时,管教授曾经教导我,学农的,就要扛得日晒,受得辛苦,耐得寂寞,守得清贫。”

袁隆平满怀希望地将珍藏的雄性不育株种子,用一个小盘子装着放在太阳下晾晒,让紫外线给种子杀虫灭菌。过了不到一小时,他从办公室整理完资料出来,晾晒在小盘子里的种子不翼而飞了。他望着剩下的几粒种子急得发了呆,茫然大声喊道:“谁拿了我的种子啊?”

他的喊声惊动了全兴华、尹华奇、李必湖和邻近的几位社员。他们知道杂交种子就是袁老师的命根子,一个个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突然房前杨梅树下蹿出三只大鸡,二雌一雄,正在咯咯地打闹嬉戏。

袁隆平对大家说:“莫不是这几只鸡偷吃了谷种。请大家帮忙抓一只看看。”

大家围住那三只鸡,七手八脚捉住了一只母鸡,一摸食袋,果然感到有谷子在沙沙作响。袁隆平和社员们赶紧又去围捕那两只鸡。这两只鸡看到自己的同类被抓去了,吓得扑打着翅膀围着杨梅树乱蹿,一只母鸡大概吓昏了头,把脑壳钻进草丛里就缩着不动了,袁隆平一把将它捉住。而那只公鸡被追得走投无路,展开翅膀飞到一丈多高的杨梅树的丫杈上,双眼通红地盯着大家。一个年轻的社员绕到鸡背后,像猴子一样梭了上去,一把捉住那只公鸡,扑通一声从树上跳下来,反剪了公鸡的翅膀,递给了袁隆平。袁隆平松了口气,要买下这三只鸡,杀鸡取种。鸡的主人很为难:不卖,自己的鸡偷吃了袁老师做杂交水稻科研的种子,闯了大祸;卖,自己家里喂一只鸡,是为了完成一年的征购任务,如果没有鸡,那就要到黑市花高价钱买一只交到供销社去。否则,生产队就要按规定的标准减少自己的粮、油和各种农副产品的指标。社员们犹豫不决的神情,袁隆平十分理解,他按黑市高价将这三只鸡买了回去。从食袋中翻出种子,一粒粒选出来再晾晒好。袁隆平虚惊一场,晚上吃鸡肉时,用筷子点着钵子对两个学生说:“它们胆子也太大了,我老袁的种子也敢偷,这不判了死刑!”

靖县二凉亭这地方,论海拔虽比安江高出一二百米,因为纬度低一些气温却高了好几度,种子播下去后,不到五一节,秧苗就长得郁郁葱葱。秧苗插下之后,师生三人有事没事天天围着试验田转,看着禾苗一天天长高,由绿转青,眼看就要分蘖打苞。师生三人心里充满了期待,脸上洋溢着会心的笑容。

然而国内外形势却发生了巨大变化。一九六九年三月二日,苏修悍然侵犯黑龙江珍宝岛。三月四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打倒新沙皇!》北京四十多万军民集会示威游行;一百多万军民在苏联大使馆所在的反修路上游行示威。毛主席决定提前召开九大,并发出了“备战备荒为人民”“要准备打仗”的号召。

一九六九年四月一日至四月二十四日,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之后,黔阳地革委免去杨开念校革委第一副主任的职务,任命刘芹钧为农校革委会主任。五月中旬校革委会遵照上面指示,一是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去帮助进驻单位清理阶级队伍和搞好斗、批、改各项工作;二是教职员工白天到农科所各生产队参加劳动和轮班挖防空洞,晚上集中学习林彪的九大报告。

这天晚上,校革委召开专题会议,研究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成员问题。宣传队成员除了由骨干带队,主要是还在接受组织审查和政治思想薄弱需要补火的同志。按照这个原则,李开志说,“文化大革命”,袁隆平根本没有触及灵魂,一直在书斋里研究什么水稻杂种优势。搞科研,不政治挂帅,没有共产主义远大理想,没有无产阶级世界观,那永远是一事无成的。所以,袁隆平从六四年发现那株所谓天然雄性不育株起,折腾来折腾去,研究了五六年,连稻草都没收到一捆,我提议这次让他去经经风雨,见见世面。

第二天,尹华奇和李必湖收工回来,做好了饭菜,等着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袁隆平回来一起吃饭。直到月上树梢,袁隆平才夹着笔记本,步履沉重地走进家门。吃了晚饭后,袁隆平告诉两个助手,明天,他就要去溆浦县低庄煤矿搞斗、批、改。“水稻雄性不育系选育计划”早已列入省级科研项目,校革委会怎么在节骨眼上把他抽走呢?难道又有什么变故?

学校革委会安排袁隆平去三百多里远的溆浦县低庄煤矿劳动锻炼,实际上就解散了“水稻雄性不育科研小组”。袁隆平平静地对两个助手说:“要我去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人家是有充分的理由的。就是我们搞了这么几年还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他们才敢这么轻视我们,釜底抽薪,逼我们放弃服输。你们生气,我是不是也生气呢?我也很生气,但是生气是没有用的,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生气不如争气。孔明三气周瑜,周瑜心胸狭窄,结果被活活气死了。我们要学会隐忍,卧薪尝胆,坚持不懈,变压力为动力,争取尽快取得突破性进展。这样我们不仅能取得发言权,还能得到国家更大的支持。对于支持我们的领导来说,他们才会更有信心。我去了以后,碰到什么问题,你们多向书本请教,也可以来煤矿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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