髹饰

2022-05-19 00:08唐侠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2年3期
关键词:冈田西村

唐侠

糊里糊涂当队长,不明不白做快婿。只道流年桃花红、官运通,谁知个中玄机大、陷阱深。一本髹饰奇书,引来几方博弈。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乱纷纷过后,谁得了意,谁中了计,徒留一声叹息!

凌晨三点半,李海升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他轻轻推开老婆压在胸口的手臂,侧身拿起话筒。半夜来电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并没有什么特殊,他的心情很平静,压低嗓音轻轻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他的副手张雄有些变调的声音:“队长,出事了!”

“说,什么事?”

“李子良开枪自杀了。”

“什么?李子良自杀了,怎么回事?”

张雄口舌有些不利索,说:“是他老婆告诉我的,我已经把他送到井上诊所抢救了!我现在就是在这儿打的电话,还有他老婆和老娘都在。”

这个张雄,什么事还没搞清楚就敢往日本人的诊所送!李海升心中暗骂,嘴上却说:“听着,你蹲在那里别动,请井上大夫尽力抢救,我马上过来。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消息外泄。你先稳住李子良的老婆和老娘,走漏了消息,唯你是问。”

“明白,队长。可他老婆、老娘呼天抢地的,我一个人控制不了局面啊!”

李海升略一沉吟,说:“你打电话叫大头蔡过来帮忙吧,记住,再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井上诊所里,将近六旬的井上太太和唯一的女护士浪川美智子忙得满头大汗,六十二岁的退休陆军军医井上宽却不以为意,站在一旁宽慰两个女人道:“不要再枉费力气了,我从医这么多年,没见过子弹从太阳穴进去还能活下来的,不过是做个姿态安慰安慰家属罢了。”

诊所不大,所谓的手术室不过是用屏风隔开的一角而已,井上宽的声音清晰且毫无顾忌地传过来,反正这几个人根本听不懂日语。李子良的老婆和老娘蹲在地上,已经哭得嗓音嘶哑了。

张雄一手提着手枪站在门口,又像等人又像把守着关口,一手摸出一支烟,刚点上,就见一个黑影风一样冲过来,冲着他喊:“雄哥,怎么回事?”

来人是大头蔡。

张雄一把拽过大头蔡,示意他走出诊所。

“原来你没事啊!”大头蔡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我还以为你得了什么急病呢,里面是谁?”

“李子良。”张雄没多说。

“是小李子啊!”大头蔡松了口气,“这小子年纪轻轻的会得什么病?急性阑尾炎?”

张雄用枪冲着脑袋比划了一下,说:“自杀,估计没救了。”

“啊!”大头蔡这下被惊到了,嘴巴张得老大。

远远的两道车灯光直射过来,李海升到了。

李海升下车,没说话,只用冷冷的目光询问张雄。

张雄一脸無辜,说:“详情我也不清楚,等会儿找他老婆问吧。”

李海升点头道:“大头蔡,你先守着门,别让不相干的人进来。”随即扯了一把张雄,二人一起走进了诊所。

“噢,你就是侦缉队的李队长!”井上宽笑着把李海升的证件还到他手里,“其实,自杀者的身份我是知道的,前些天他因为失眠来诊所开过药,还和一位姓汪的分队长一块找我们调查过事情,我们正在竭力抢救。”

“谢谢井上先生。”李海升有些滑稽地一鞠躬。

“应该的应该的,日中亲善嘛。”井上宽急忙还礼。

“恐怕没必要再浪费贵诊所宝贵的医药资源了吧?”李海升的目光扫向屏风。到底是李海升,一瞬间就判断出屏风后面的虚张声势。

井上宽没想到李海升懂一点儿日语,神情有些尴尬,说:“队长先生,从我们医生的角度,总得给家属争取一点儿心理准备的时间。”

“我理解,才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忽然暴病身亡,家属一下子的确难以接受。”李海升说。

“暴病身亡?”井上宽眉头一跳,“李队长什么意思?”

李海升的目光盯住张雄,张雄的脑子更快,刚才大头蔡那句调侃的话让他灵光乍现,说:“是啊,井上军医,我送来的这位兄弟不是急性阑尾炎腹膜穿孔吗?”

井上宽严肃起来,说:“中国人,你们对医学术语有不同的翻译?”

李海升拍着井上宽的肩膀,道:“我很尊重大日本帝国的老军医,不过想请井上大夫也体谅一下我们的特殊职业。当然,对于今晚贵诊所几位的辛勤付出,容我日后表达谢意。”说着,他从手腕上捋下一块表,“这块‘百达翡丽,是一个多年的老朋友送给我的,今天就转赠给您,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朋友朋友,大大的朋友。”井上宽高兴得几乎像喊叫一样。

张雄立刻明白了李海升的用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这桩自杀事件消于无形再说。

“对家属怎么交代?”张雄问。

这个问题太愚蠢,李海升嘴角不屑地一撇,道:“人是在他家里自杀的,没把这两个女人拘到侦缉队审查就算是对得起她们了,还想怎样?对了,你把其中的利害关系告诉她们,如果自杀的事被传出去,非但拿不到一分钱的抚恤金,没完没了的审查就够她们受的。”说到这儿,李海升白了张雄一眼,“你说呢,报一个因病亡故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

一切正如李海升的安排,李子良的死在侦缉队几乎是悄无声息的,除了李海升、张雄、大头蔡,同僚们没人知道李子良是自杀的,即便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一分队队长汪清,也认为李子良系暴病身亡。井上诊所对尸体处理得很好,李子良太阳穴上的伤口很小,经过井上太太和浪川美智子护士的精心擦洗,几乎看不出什么异样。

一个星期后,张雄一身便衣,汗涔涔地走进李海升的办公室。李海升正在接电话,他手指着沙发示意张雄坐下。

电话是从南京打来的,李海升的口气很恭顺,一口一个“是”,张雄有点儿诧异,李海升这家伙向来狂傲,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天底下只服两个人——身在重庆的蒋委员长和当年的老上级陈诚,眼下对着一个电话筒态度竟然如此恭顺确实罕见,不知那头是何方神圣,降得住这只孙猴子。

电话打了很久,声音也压得很低,张雄根本听不清对方说了些什么,只见李海升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好像额头上汗珠都沁了出来。

冗长的电话总算打完了,李海升捋了一把头发,恢复了向来的神采,问张雄:“事情办完了?”

“办完了,我一个人亲自把这婆媳二人送到了苏北乡下。没别人知道。”张雄说。

“屁股真的全擦干净了?”

“绝对。我对大头蔡下了死命令,要是再有旁人知道这事,自杀的机会都不会给他。”

“那两个乡下女人呢?”

“她们更不会说了,给了她们五十个大洋,在苏北乡下可以买十几亩地呢。我对她们说,这是李队长体恤她们才得到的恩典,要是有人知道李子良是自杀的,别说一分钱没有,还得追究她们欺骗官府的罪责。我想这两个女人虽然又蠢又傻,但钱总是认得的。”

“唔。这事先搁一搁吧。”李海升说,“你说这小李子平白无故的怎么就自杀了呢?等抽出空来非得弄个清楚。眼下没时间了,你知道刚才是谁打来的电话?”

张雄笑了,说:“我怎么知道,我浑身又臭又痒,过来交了差,得回去洗澡睡觉了。”

李海升哑然失笑,说:“看我忙昏头把这茬儿给忘了,你先去吧,睡个好觉,明天有大事交给你办。”

张雄道:“队长,什么大事?”

“不急这一时,明天再说吧。”李海升挥手赶他。

“你是知道我脾气的,有事吊着怎么睡得着?先告诉我嘛。”张雄赖在沙发上不起身。

“你这家伙!”李海升无可奈何地說,“电话是我岳父打来的。”

“哪个岳父?”

“当然是现任岳父。”

“神谷真礼将军?”

严格说,神谷真礼只是李海升的日本妻子神谷雅子的叔叔,但一则神谷雅子的父亲早就去世了,二则他们的这桩婚事还是神谷真礼一手操办的,当初神谷雅子并不情愿嫁给中国人,但神谷真礼不知从哪个方面认定李海升这个人中龙凤,执意将侄女下嫁,作为神谷家的长辈,李海升一直以岳父称呼神谷真礼。

其实,李海升在老家曾经是有妻子的,只不过被他最好的朋友、结拜兄弟段克文带走了,至今下落不明,这中间的情节说起来十分狗血,那还是八年前“中原大战”时候的事情。

当年,负责襄樊要地的第十一师师长曹万顺临战失机,被蒋总司令撤职调任新编第一师师长,接任十一师师长职位的是崭露头角的陈诚。不出意料,陈诚第一步便是大量裁汰曹万顺旧部,作为曹万顺手下最年轻的营长,李海升自然也在裁汰之列。就在命令尚未下达之际,听到风声的李海升竟然天不怕地不怕,闯进陈诚的办公室要个说法。也是李海升运气好,陈诚居然被这个愣头青给打动了。更大的可能是,在陈诚眼里,江浙人这样爆脾气的委实不多,从心底里暗暗喜欢上了李海升。陈诚当即更改了命令,前提是必须以他一营之众,在杞县的魏寨、陈庄挡住冯玉祥手下大将庞炳勋、梁冠英的进攻。

这场战斗的残酷性不言而喻,血战两个昼夜之后,李海升手下的兵士伤亡殆尽,李海升本人也被炮弹弹片击中腹部,血流如注,勤务兵张雄全然不顾自己大腿的伤口也在汩汩流血,拼命按住李海升的肚子止血。那晚的情形,李海升至今难忘。

天色再次暗下来之际,战场上忽然安静了,庞炳勋和梁冠英两军之间似乎联系出了问题,居然没人再理会李海升这一处,于是李海升死里逃生。

经此一役,李海升和张雄成了患难兄弟。三个月后,心灰意冷的李海升从陆军医院一出院就辞了军职,带着张雄回到浙江嘉兴,打算解甲归田,在垄亩间了此一生。

不料回到家,李海升发现妻子竟然不见了,问隔壁的娘舅,娘舅说是被一个叫段克文的军官带走了。两个月前,有个军官找到槜李村,说自己是李海升的结拜兄弟,如今李海升战死,留下的孤儿遗孀理应由他负责照顾。

娘舅说得不差,这个段克文确实是李海升的拜把兄弟,一直在32团当参谋长,杞县大战前他们还见过一面,不过匆匆一别,李海升守杞县,32团原来在他们侧翼,后来就不知音信了。

当初兄弟二人喝酒聊天,说起从军打仗之事,感叹人生无常,确实说过彼此关照,若是哪个不幸先去了奈何桥,活着的那个要尽兄弟之责的话。

谁知一语成谶,还闹了个乌龙。李海升心中感慨,一面为段克文义薄云天之举感动,一面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个鲁莽大哥办的这叫什么事,好端端的把兄弟弄得妻离子散,人未亡家却破了。看来段克文准备负责到底了,居然连个地址都没留下。

因为这个,李海升才改变了回槜李村终老一生的初衷,两年后带着张雄到了上海滩,接手上辈人留下的皮草行,虽说生意不算兴旺,混个衣食无忧不在话下。不料这几年上海这块地面不太平,老打仗,连在南市的皮草行都挨了炸弹,几乎是片瓦不留,逃难回来的李海升瞬间变成了穷光蛋。就在他一筹莫展打算重回槜李村时,意外碰见了原来31团党务办书记官陈深,这家伙居然在狄思威路开了一家名曰“申海”的酒家,俨然一个阔绰的小老板。

陈深客气地请李海升和张雄二人去申海酒家喝酒。

酒过三巡,陈深问起李海升的近况,李海升犹犹豫豫未曾开口,旁边的张雄却竹筒倒豆子,把他的经历一一告诉了陈深。

陈深听了,沉吟半晌,缓缓说道:“眼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李营长、张副官也可称人中豪杰,就这么回到乡间终老岂不可惜?兄弟眼前有一条路,不知两位是否有意?”

李海升笑道:“陈老板开个酒食铺子还开口国家闭口豪杰,真不愧是当过党务书记官的人。莫非来了食客吃饭,都要先背一段‘三民主义?”

陈深并不理会李海升的调侃,压低嗓音,有些神秘地说:“实不相瞒,我知道李营长向来看不起我们这类书生,但古人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况且我们都是军人。说实话,我当这个老板是假,从事地下抗战才是真,我想两位不至于告发了我去领赏吧?当然,就算真的去告发我也不怕,我们的人多的是,自有人替我出头报仇。”

李海升和张雄听了,皆吃了一惊,万想不到这个文质彬彬的小白脸居然是个地下军统,干的竟然是提着脑袋的勾当。

陈深斟满酒杯,端起来,讥讽道:“当年李兄辖一营之众,驰骋南北,那是何等快意潇洒!如今做一看铺财主而不得,兄弟窃以为不齿。”

李海升確实面对陈深有些惭愧,支支吾吾地说:“大丈夫不免困于时境,就算才比韩信,也有受漂母一饭之恩,也有胯下受辱之时。”

陈深一饮而尽,道:“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眼下就有个机会,我们正缺人手,李兄若答应下来,我马上报告上峰着手实施。”

“什么机会?”张雄来了兴致。

“这些天,苏锡文正急着组织上海市‘大道政府。”陈深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布告,指着说,“《上海市大道政府暂行组织法》说得很明白,筹备处正急着动员前上海市政府的职员前来报到,不过现在看来响应的人不多,这正是一个好机会。”

“什么‘大道政府?”李海升问。

“这是鬼子不知打哪儿刨出来的一个怪胎。”陈深说,“苏锡文自幼在日本受教育,完全信奉鬼子那一套,这家伙早期也算跟着中山先生参加过辛亥革命,后来却是既反对共产党也反对国民党,既不自认汉人也不认同满人,却对日本文化百般推崇。被国民党开除后,他不知怎的谋到了一个在上海江湾持志大学教书的职位,主张什么‘天下一家,万法归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说是以人类天赋之本性,母子相亲相依,夫妇相爱相靠,兄弟姐妹相敬相助,是人类于万世磐石之安者。所以,他打算成立的市政府取名‘大道政府,真是不伦不类。”

陈深指着布告,继续说道:“你看这句,‘前市政府及各局职员如愿归职服务者,于七日内具函连同证明文件至狄思威路637号报到。目前,日本顾问团正在组建一支侦缉队,已经招募了不少人马,当然,中间也有我们的人,不过带队长官的人选却一直定不下来。我想以李兄的资历背景,当个侦缉队长自然不在话下。”

“你这个陈书记官真是换糖摊嘴巴,异想天开!”李海升听着又泄了气,“你以为侦缉队是你家开的?”

“这个我们自会操作。不瞒两位说,兄弟如今是原来87师师长王敬久手下军统别动队的少校,我们军统厉害得很,没有办不成的事。”陈深豪气冲天地说,“只是今天机缘巧合遇到了你们两位,条件真是吻合,我觉得冥冥之中有些天意,所以才不揣冒昧相邀。”

陈深想了想,又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道:“这是以后的生活费,你俩回去等我的信。”

三人商定后的第十天,南京伪政府的日本警察顾问神谷真礼和他的侄女神谷雅子在上海豫园被不明身份的歹徒绑架,其中细节事关作为警察前辈的神谷真礼的名誉,外人不得而知。

神谷真礼很清楚,自己和侄女的命是被两个偶遇的中国人救的,这两个中国人的身份很特殊,都曾经是军人,尤其是叫李海升的年轻人居然曾是中央军的营长,更令人满意的是,他还曾经有一段短暂的在东京受训的经历,会说几句简单的日语。

作为报答,神谷真礼不仅不顾神谷雅子的反对,坚持把神谷雅子嫁给了李海升,还力荐他出任上海“大道政府”警察局新筹建的侦缉队的队长。

陈深手眼通天,确实所言不虚,李海升顺理成章地走马上任了,他昔日的勤务兵张雄也当上了三分队的队长。这,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

上海警察局侦缉队行政上并不归属上海警察局,事实上就连警察局长潘达也仅仅知道有这么个单位存在,自己并无管辖权,直接归“大道政府”日本顾问团指挥,其余的人对此一无所知。而日本顾问团团长冈田将生是当年东京警察学校教师神谷真礼最得意的弟子。

作为侦缉队队长,李海升起初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侦缉队编制三十多人,成员复杂,大多是战争后的散兵游勇或是本地帮会清除出来的残渣败类,冈田将生并不允许李海升调查掌握他们的来历,给他的第一个任务是加紧训练,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打造一支特务队伍。

李海生对军队的一套谙熟在胸,对特务技术却并不内行,好在毕竟有几分相通,经过摸爬滚打,一个月下来,侦缉队也算是有模有样了。

侦缉队下辖三个分队,一分队队长汪清,据说曾是本地著名帮会万姓长老的当家弟子,不知什么缘故师徒失和后被扫地出门,毕竟是地头蛇出身,上海滩的角角落落门儿清,所以一分队的任务主要是负责跟踪拿人。后来自杀的李子良就是跟随汪清多年的手下;二分队掌管审讯侦查,负责人是前广东革命军43师军需官王大明,一个典型的老兵油子;三分队队长则是张雄,这是一支机动安排的力量,李海升认为真正能够掌握的只有这小小的一块,只有交给张雄,他才放心。对此,起初冈田将生并不同意,李海升据理力争,不惜以辞职相威胁,冈田将生才勉强同意了。

冈田将生给了李海升一个少校队长的军衔,对此李海升并不在意,只是开玩笑说,老子十年前就是堂堂国军少校营长,真是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巴了。

侦缉队的办公地点设在繁华的白利南路十号,这是有名的大隆商贸公司旧址,原来的主人大名鼎鼎——杜月笙,这位昔日上海滩的名人此时不知所终,有人说他躲在香港避难,也有人说他去了美国,总之,这里暂属无主之所。更绝的是,这里原有的几间地下室几乎不用改造,就变成了关押室、审讯室和机要室。

顾问团对侦缉队的筹建进度还算满意,起初并不急于安排任务,但是一桩意外的案件促使侦缉队提前进入了角色。

1938年2月29日,上海“大道政府”日本顾问团首席经济顾问石源润突然失踪,上海警察局全力搜寻了一个星期未果,市长苏锡文急得住进了医院。他在病榻上指示,一定要竭尽全力找到石源润,给日本友人一个交代。焦头烂额的警察局长潘达病急乱投医,忽然想起自己手下还有一支从未见过的队伍,于是紧急请示日本顾问团,希望利用侦缉队的力量来寻找石源润。

冈田将生心知肚明,侦缉队这群乌合之众不堪重任,开张第一仗碰上的又是这么一个硬茬,实在是于军不利,好在失踪的是自己顾问团的成员,即便无功而返,知晓的人也不多,便同意了潘达的请求。

李海升接受任务后,立刻召来张雄,让他联系一下陈深,问一问这件事是否为军统所为,自己又该如何应对。陈深回复说,他从未得到过上峰的有关信息,更不了解此事的背景,看来并非出自军统。至于侦缉队如何行动,由李海升自行决定。

“这算是什么回答,这个狗屁陈深!”李海升骂道,“就算不是军统所为,肯定也是中国人干的,我们真的破了案,岂不板上钉钉当上了汉奸?”

张雄诡异地一笑,道:“队长,警察局那么多人都破不了案,你觉得凭侦缉队就一定能旗开得胜?”

“那可说不定,我李海升向来是个福将,几曾打过败仗?”李海升说,“闲话少说,你去叫汪清和王大明他们过来开会。”

会议室里,汪清和王大明听了李海升的案情介绍,不由得面面相觑。

王大明说:“队长,我们侦缉队的旗子还没亮出来,照古人的说法,应该杀只公鸡祭祭旗,哪里有先捉猴子的?到时候猴子逮不着不说,还会被猴子在脸上挠几道血印。”

汪清打断他道:“什么公鸡猴子的!我们是研究工作!队长,您说怎么办吧,我们都听您的。”

王大明白了他一眼,道:“这么简单的利害关系都搞不清,这是侦破案子,不是帮会里的打打杀杀。”

汪清还想说什么,李海升摆了摆手,说:“这样吧,汪队长,你先把你的人撒出去,这方面你是行家里手,不用我多说。万一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情报,我们再一起研究。”

午饭时,张雄又一次来到李海升的办公室,问:“中午打算吃什么,还是你老婆给你带的寿司便当?”

“哪里,以前带了几回,说是日本人的规矩,她不情愿服侍中国人,我也吃不惯日本饭团,早不带了。”李海升一拍张雄的肩膀,“走,去申海酒家吃陈深一顿。”

来到狄思威路,陈深却不在,店里伙计说老板回苏州老家去了,估计得三四天才回来。

李海升无奈道:“既来之则安之,随便点几个菜对付一下吧。”

等菜的工夫,二人喝茶闲聊。

在侦缉队,李海升怕别人闲话他和张雄的关系,不免总摆出一副上司的架子,此时却不必。他优哉游哉地品了一口茶,赞道:“陈深这小子舍得买茶,这杯明前龙井不便宜的。”

张雄道:“队长,你倒是沉得住气,找不到陈深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怎么知道,天无绝人之路,慢慢来吧。”

“冈田那头会允许我们慢慢来?”

“那又如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警察局一点儿线索都没给我们,这种无头案你让我大海捞针去?鬼子总得讲点儿理吧,更何况我们又不是专业警探出身,非不为也,乃不能也。”

两天过去,调查毫无进展。李海升桌子上关于石源润失踪案仍只有一张石源润的标准半身证件照和寥寥几行字:石源润,日本关西人,三十八岁,东京明治大学经济学博士,曾任日本税务省札幌国税局调查一课课长,后任南滿铁道株式会社财务总监,受满铁调查部松村天野贪污案牵连被撤职,应上海“大道政府”日本顾问团团长冈田将生所邀加入顾问团任经济顾问。2月29日,也就是石源润来到上海的第17天下午,他本来是要参加市长苏锡文主持的财务会议的,但与会者久候不至,多方寻找未果,只得向日本顾问团通报并责令上海警察局介入搜寻。

这些资料是潘达转来的,证件照上是一个还算俊朗的中年男人,尤其有一双圆圆的眼睛,颇有几分和善。

李海升摇摇头,目光从照片上移开,看了一眼所署的日期,已经过了九天了。失踪?在什么地方失踪?最后一个看到石源润的人是谁?这一切没有一丝答案。

日本顾问团住宿在日本海军陆战队海军俱乐部所属的大东亚饭店,距离“大道政府”办公大楼三百多米,顾问团刚来时,每天由“大道政府”副市长郑秉初和秘书处第五处长负责接送,一个多星期下来,各位顾问与各自接洽的部门对接完毕,郑副市长和第五处长也算完成了接待任务,各位顾问基本上熟悉了环境,各自赴自己对应的部门上班。

石源润年轻力壮,三百多米路程五分钟时间足够了,若是遭到绑架袭击的话,绑架者除非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并且能够对石源润的行踪时间掌控到以秒计算的程度,能做到这一点几乎不可想象。

大东亚饭店经理岛谷常道态度傲慢,对侦缉队的调查不屑一顾,丝毫不予配合。事实上,李海升、汪清连大门都没能进去。李海升这才明白,虽然名为饭店,出入此地凭的不是钱而是证件——日本人的证件。

李海升无奈之下请示冈田将生,说:“作为最基本的了解石源润失踪前的行踪都做不到,这样的调查如何开展?”

冈田将生的回答让他无语,他说:“岛谷常道代表大东亚饭店已有笔录呈送日方梅机关特高课,没有发现什么疑点,对于失踪的文职人员,特高课长田村正和深表同情并记录在案,但眼下特高课有重大任务,一时腾不出人手。”

李海升反而松了一口气,看来连日本人都不把他们失踪的人当一回事,当初冈田将生给自己布置的任务不过是让侦缉队练练手而已。

但是,汪清手下的李子良却出乎意料地带来了一个线索。

说来也巧,这个李子良虽说刚刚三十岁,睡眠却极差,加上这几天被汪清赶着四处打探消息累得够戗,越累越睡不着,便寻思着去买几颗安眠药。

李子良家距井上诊所不过几十步,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买安眠药吃,井上大夫不免有些诧异,随口问了句是不是最近遇到了什么事。

李子良忽然想起井上宽的日本人身份,脱口道:“还不是你们日本人,对啦,您也给看看,这个人见过吗?”

李子良摸出石源润的半身照片,井上宽隔着老花镜看了一眼,摇头道:“没见过,照片上看不出什么日本人中国人,都一样的。”

边上的女护士浪川美智子却叫了起来,说:“这不是古川君吗?”

“哪个古川君?”井上宽狐疑地问。

浪川美智子指着照片,说:“您忘了,就是那天中午路过,来诊所借厕所用的那位先生,能登半岛的石川县人,您的老乡嘛。”

“哦,是有这回事。”井上宽说,“你们年轻人之间话多,我却早忘了。他叫古川?”

“是嘛,他不是自我介绍说叫古川雄辉,抱怨上海这个地方公共厕所太少,又脏得下不去脚,正好碰到井上诊所,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开的,所以进来了。”

“对,对。”井上宽再一次端详照片,“到底是不是这位李先生要找的人呢?”

“怎么不是,您看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

李子良却有点儿糊涂,问:“你是说他叫古川雄辉?”

浪川美智子的中文毕竟有限,说:“应该没错,反正听起来就是这个音。”

李子良慌张得连安眠药都没拿,就火速报告给了汪清。汪清毕竟比他老练得多,吩咐他不要声张,两人再次来到井上诊所。

汪清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谦恭地请求道:“井上大夫,现在上海已经成为和平之地,日中提携,共存共荣,眼下发生了日本友人失踪事件,我的上司很着急,万望老先生帮助。”

“可是那位先生不过途经诊所借厕所一用,我们并不相识,恐怕没法提供更多的线索。”井上宽说。

汪清有些失望,问:“请老先生好好回忆一下,你们一共讲了哪几句话。”

还是多嘴的浪川美智子头脑清晰,说:“对啦,古川君抱怨说上海号称东方的巴黎,其实什么业余生活都没有,连晚上出去看场电影都不行——说是外面不安全,三天两头绑架暗杀,只得窝在俱乐部喝点儿酒。”

“他是这么说的?”

“是啊,他说甚至还不如在大连、新京,至少在新京三天两头还能有满映明星参加的舞会。上海虽说很繁华,可关在大东亚饭店里不让出去,跟住在荒山野地有什么两样!”

汪清還是一头雾水,说:“美智子小姐,他确实告诉你,他叫古川雄辉?”

“是啊,他自报家门说老家是能登的石川。我听他的口音,和井上大夫也像。不过我不是能登人,恐怕听不大准。”浪川美智子说。

汪清皱着眉头,自语道:“怎么叫古川雄辉?”

井上宽一摆手,道:“汪先生,我俩所知的只有这些了,恕我直言,说到现在我还在怀疑我们所说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这明显是逐客的意思,汪清知道自己有些失礼了,急忙深深一鞠躬,道:“非常抱歉影响了你们的工作,打扰了。”

“没关系,失踪的毕竟是我的同胞。”井上宽回礼道。

回到办公室,汪清马上将这一发现报告给了李海升。

“古川雄辉?”坐在老板椅上的李海升一面把玩着一支勃朗宁手枪,一面问汪清,“你凭什么认定这个古川雄辉就是我们要找的石源润?”

汪清说:“其实我和李子良也不能确定,只是井上诊所的女护士浪川美智子一口咬定照片上的这个人就叫古川雄辉。”

“他妈的,鬼子的名字都那么绕口。”李海升骂了一句,一挥手让汪清走了。

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夫人神谷雅子打来的,说是看到海报宣传,满洲映画的新片《一夫两妻》来上海首映,已经放映了半个月,再不去看的话来参加首映式的明星都要打道回府了,所以下午买好了票,让他早点儿下班,晚上一块儿去看电影。

虽说新婚已有两个多月,但李海升对这位日本太太竟然连熟悉都说不上,一则李海升日语太差,只会几句简单的日常用语,神谷雅子更是不懂中文,学了一点儿上海方言,根本是词不达意;二则两人在此之前毫不相识,不知神谷雅子的叔叔神谷真礼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上赶着把她嫁给了一个中国人。

不过,神谷雅子毕竟是日本传统家庭出身,又受过良好的教育,除了对夫君是个中国人有点儿遗憾之外,对李海升的相貌人品却是十分满意,结婚以后更是完全以日本家庭的规矩行事。对这点李海升是非常满意,跟他以前的乡下老婆比起来,神谷雅子年轻光鲜,明眸皓齿,无论衣着打扮还是对他的恭敬温柔,两人均是不可同日而语,虽说那个老婆对他也是唯唯诺诺,但那是中国传统的妻子对丈夫的敬畏,惧怕的成分更多。

时至今日,李海升对自己的身份定位仍然十分模糊,在陈深的一手策划下,自己稀里糊涂地当上了这个侦缉队长,并且成为日本人的乘龙快婿,陈深并没有明确给自己指派任务,这似乎可以理解,来日方长,眼下还是排兵布阵的阶段,先稳定下来作为军统组织的一着闲棋摆在那儿,但陈深也没想到李海升居然娶了神谷真礼的侄女,也许是这个变故引起陈深以及他的上司的重新考量吧!

李海升这么胡思乱想着,一时找不出头绪,吩咐张雄开车来接他,这是侦缉队唯一的一辆吉普,还是冈田将生去海军陆战队化缘来的淘汰货。

把这辆车交给三分队使用,李海升是存有私心的,眼下侦缉队尚没有开展常规工作,张雄这个分队长平时没什么事,几乎恢复了他的老行当——给李海升当勤务兵兼司机,他却乐此不疲,十分开心。

西装革履、头发锃亮的李海升和一身素净白底蓝花和服的神谷雅子,坐在这辆又破又旧的土黄色大吉普上,显得格外扎眼,神谷雅子却并不在意,甚至神情还有些兴奋。

自从遵从叔父神谷真礼的旨意嫁给身边这个中国人,连少女时代想象中甜蜜的恋爱味道都没尝过,稀里糊涂就成了人妻,而且夫君还是不久前敌国的军人,这几个月的经历让神谷雅子感到啼笑皆非,战争真是个奇幻的魔术师,除了恐怖可怕,还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荒诞。

挽着丈夫的手臂,神谷雅子有些羞涩地轻轻说:“我们还没度过蜜月呢?”

“什么?”李海升凑近问,也许没听清这个日语单词。

虽然已经在上海生活了两年多,但无论是前国军少校营长李海升还是前皮草店老板李海升,这是第一次走进著名的国泰大剧场。前者是因为没有机会,后者不用说是囊中羞涩。

国泰大剧场金碧辉煌,气势恢弘,是全上海,也可以说是全中国最为豪华的娱乐场所。跳舞上百乐门,游乐去大世界,但这两个去处毕竟跟低俗联系在一起,国泰就不同了,日本人占领上海之前,好莱坞一有新片到中国,第一场往往就在这里首映,间或还有外国或中国的文明戏表演,品位自然高人一等。

虽说相貌堂堂气宇轩昂,一身藏青的培罗蒙西服却无法掩饰李海升心底说不出来的怯意,要么感到袖子似乎短了一截,手是插进衣袋还是垂着好?要么觉得胸口衣袋里的手绢位置摆得不对,露出来多了还是少了?就连皮鞋踩在水门汀上发出的声响也让他不自在,以至于悄悄地放轻了脚步。

这种心态连他自己都很难理解,他在心底暗骂,他妈的,老子指挥上千人马的分列式在蒋总司令面前受阅,一个磕碰都没有过,怎么挽着个日本娘们儿竟连路都不会走了!

那时的李海升一腔豪气,军装里盛满了包裹不住的嚣张,作为中央军嫡系部队最年轻的少校营长,真是气吞万里如虎,天下事舍我其谁?今天的李海升,虽说同样还是少校,但这个侦缉队长的身份总觉得是个屁颠屁颠猥琐的狗特务,那感觉,真是无法相提并论。

电影院人不多,并不拥挤,神谷雅子心情很好,一手指着墙上的巨幅宣传海报,道:“这是满映最红的明星,我在日本就看过她的电影。”

李海升望过去,海报上是一处椰林沙滩,一艘豪华巨轮,一男两女三个主角巨大的头像和名字。

“真有意思。”神谷雅子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看这个西村玛丽亚,明明是‘满洲国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李香萍,标准的日本人,却取了个这么土的中国名字,而且居然如此大红大紫。”

“特别是这个男明星,听说也有一点儿中国血统。满映招演员的时候,也许是为了突出日满一家,有中国血统的反而优先。现在日中共荣,我们将来有了孩子,说不定也能成明星呢。”

兴奋的神谷雅子絮叨个不停,李海升反正听不大明白,盯着海报看了一会儿,两人步入放映厅。

黑暗中,神谷雅子看得很专注很投入,李海升却不是很感兴趣,结果不懂中文的神谷雅子反而给他讲解剧情,当银幕上出现演职员名单时,巨大的四个汉字跳了出来,李海升脑子里的电路突然一下子通了:古川雄辉。

当然,这个明星古川雄辉肯定不是石源润那个古川雄辉,但据女护士浪川美智子对照片的辨别指认,进入井上诊所的那个中年男子确实是石源润,剩下的问题是,石源润为什么自称是古川雄辉?

到此为止至少产生了一个基本判断,或者说有了唯一的线索:这个石源润和古川雄辉之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电影散场的时候,神谷雅子因被剧情打动,哭得一塌糊涂,李海升不知如何应付这个局面。正在他手足无措之际,神谷雅子却“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有些自责地道歉说:“对不起,刚才看电影太感动了。”

“电影嘛,故事都是编出来的,专门哄你们女人的。”李海升只好这样说。

神谷雅子不高兴了,争辩道:“就是有这样的事发生才有作家去写的嘛,你们男人感情粗糙,特别是中国男人,根本无法理解。”

“确实不理解。我是当兵的出身,不懂這些婆婆妈妈的事。”李海升说,心里却暗骂,妈的,你去多看看饿殍遍野血流成河,就不会有心情在这里卿卿我我了!

虽然制订财政计划的日本顾问石源润失踪已经十天了,但新政府的财税方案依然按照他制订的办法开始实施,上海市“大道政府”两手空空,背后的日本军方自然也没有富余的资金帮助苏锡文,新政府如同一家新开张的公司,当务之急是资金收入,没有香火的破庙是留不住和尚的。新政府几大支柱部门天天盯着财政局长何嘉猷要经费,何嘉猷急得满嘴燎泡,按部就班收税显然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战乱之际,要恢复正常状态遥遥无期。

石源润制订的快速增加税收,扭转财政窘境的措施主要有三个:

第一是弛禁鸦片税,原先偷偷摸摸的烟民和烟馆可以堂而皇之公开亮相,前提是向政府登记,领取吸食许可证和经营执照。对此,“大道政府”的公开说法是,既然地下烟民和烟馆久禁不绝,不如由政府加以管理和引导,何况政府收取这笔税金后,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从长久看,有利于最后取缔烟馆,拯救烟民。这项措施的确是立竿见影,一时间上海街头各种大小烟馆如雨后春笋般从地底下冒了出来,“大道政府”财税局按烟馆规模分甲乙丙三个标准收税,甲种5元,乙种3元,丙种6角。

第二个办法也是下三滥的流氓手段,除却英租界、法租界、公共租界等几大租界之外,一度严令禁止的赌博业重新恢复,用市长苏锡文的话来说,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手段,愚昧市民陋习不改,让他们出钱报效社会也是应该的。

第三个办法却是正宗的金融手段了,这一招毫无疑问直指上海经济的命门,石源润提议由“大道政府”机要秘书秦篯出面,找到上海银行副总经理周焕章,企图威逼上海银行与“政府”合作,期许以此控制上海银行。周焕章自然洞悉其中的利害,思虑再三,托词兹事体大,自己作不了主,需要召开全体董事会议决定,而目前六个董事中除了自己之外,只有一个在上海,其他四人或在香港或在美国,短期内开会绝无可能。

就在苏锡文、何嘉猷以及市政府机要秘书秦篯等人找石源润开会商讨对策的当口,石源润却失踪了。

李海升总算在申海酒家见到了陈深。

“这个侦缉队长当得还称心吧?”陈深掸了掸烟灰说。

李海升凝视着远方河面上蒸腾的水雾,不知陈深所问何意,沉默不语。

“其实,当初安排这个计划并没有特意的指向,不过是尽可能多地在伪政府里打进我们的人,当时正好遇到你,我觉得是天赐良机。谁知事情发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不但把你推成了侦缉队长,而且成了神谷真礼的女婿,这一下反而有点儿尴尬了。”

“什么意思?”李海升反问道,“上峰对我不放心?”

陈深摆摆手,说:“你不要多想。上峰有此担心也是正常的,眼下战争前景不明,那么多议员将军投敌加入了伪政府,谁能说得清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李海升愤怒起来,说:“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我和张雄进侦缉队不是你一手操办的?”

陈深说:“李兄你不要激动,上峰担心你成了两面人,于你虽说有点儿委屈,但毕竟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这次去苏州,就是请示对你的使用问题。”

“上面怎么说?”李海升问。

“你的任务很简单,目前我们需要掌握伪市长的行踪,如果你有这方面的情报,请立刻报给我,当然,越详细越好。另外,劳勃生路公益坊18号有一家鞋帽商店,我们怀疑这是一处秘密特务据点,也许归属日本陆军特务部,如果可能的话,可以做些调查。”

“明白了,那么眼前的石源润失踪案呢?”

“这个和我们没有关系,你尽可放手调查,到时再视情形而定吧。”

“好吧,我会尽力的。”李海升说。

分手前,陈深似乎开玩笑地说:“别忘了替我向你那位日本妻子问好,什么时候有机会也让我认识一下。”

“别胡扯了,你简直不像个特工,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认识啊。”李海升嘟囔道,“何况一个日本娘们儿,我们之间的关系没你想象的那么好。”

陈深有些嘲笑地说:“李兄言不由衷了吧,手牵手一块儿看电影,恩爱得很呐。”

李海升心头一凛,想不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陈深都了如指掌,这让他很不开心,想开口说什么,又生生咽了回去。

回到白利南路,李海升的心情没有丝毫轻松,他想了一下,拨通了冈田将生的电话。

他先是将调查石源润失踪的进展情况作了汇报,最后请示日本顾问团能否帮助沟通联系,自己打算赴南满铁道株式会社满铁调查部调查了解石源润到上海之前的情况。

“为什么?”电话那头冈田将生有些意外,“你有什么线索发现石源润的失踪跟以前的工作有关系?”

“我不能肯定。”李海升说,“但是有一种直觉告诉我,也许石源润与满映刚出品的这部电影有关。我想到株式会社满洲映画协会和满铁调查部去一趟。”

冈田将生迟疑地“唔”了一声,说:“事关出国调查,恐怕不是几天的事,这样吧,你本人就不要去了,派两个得力的走一趟吧,你还有重要的工作。”

“我怕派别人去耽误了。”李海升还想争取。

“接下来你的事多了。警察局的人手不够,几乎全体出动帮助收税去了,陆军部的特务班长想找几个中国特务协助办一桩案子,我正想对你说呢。”

“顾问先生放心,我会全力配合的。”李海升说,“可是不知陆军部有什么要求?”

冈田将生说:“具体的事宜,西村展藏班长会找你联系的,到时你按他说的做就行了。”

李海升只得怏怏地挂了电话。

张雄和大头蔡喜滋滋地领受了赴“满洲国”调查的任务,李海升嘱咐他们说:“到了那边抓紧时间,主要了解石源润和株式会社满洲映画协会到底有什么关系,尤其和那个叫古川雄辉的明星有什么交集。至于满铁调查部,主要是石源润受处分那一段,究竟是什么原因牵涉到松村天野贪污案里去了?”

“我还不知道怎么辦护照呢?想不到第一次办案就办到外国去了。”大头蔡兴奋地说。

张雄拍了他脑袋一巴掌,说:“出你个鬼的国,那是东北,是中国人的地盘。”

大头蔡争辩道:“别说那没用的,我知道到美国香港甚至日本都不用办护照,到‘满洲国却不行。队长您说,咱上哪儿去办护照呀?”

李海升说:“也是,‘大道政府还没来得及设立海关呢。现在去东北还是找外国租界办护照反而容易。这样吧,不如请日本顾问团帮我们上日租界办两本‘满洲国的寄住簿吧。”

“妈的,在自己国家境内走走反而要办护照,这叫什么事!”张雄骂道。

李海升推了他一把,说:“滚吧,别只顾痛快嘴皮子了。”

当驻上海日本陆军特务部西村展藏班长站在李海升面前的时候,李海升几乎掩饰不住笑出声来,这个男人的形象实在太猥琐了,而且居然有这个尺寸的军装,尤其是那条马裤穿在又短又弯的罗圈腿上,幸亏干的是特务这个行当,这样的外貌身为军人,让李海升联想起天津“泥人张”的杰作“耗子扛枪”。

但这并不影响西村展藏的傲慢,尽管在比他几乎高出一头的李海升面前他不得不仰着脖子说话,但他略带东北口音的中国话,语气快速而坚决,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他说:“日前发现一处可能是抗日分子的联络点,只是目前掌握的情报有限,为了放长线钓大鱼,特务部准备长期监视,只是一来人手不够,二来这几个人虽说语言不成问题,时间长了难免会有破绽,所以找了日本顾问团,想借助你们侦缉队的力量。”

“我听说你们在上海不是有梅机关竹机关,还有特高课吗?”李海升问,“我们侦缉队还在草创阶段,这方面的经验不足。”

西村展藏“噢”了一声,不满道:“李队长,我不是在和你们‘大道政府商量,而是以陆军特务部的名义命令你,我想你不会拒绝吧。”

“哪里哪里!”李海升解释道,“我只是说侦缉队的人不是特务出身,怕误了你们的大事。请西村班长指示我们该如何配合?”

西村展藏的脸色缓和了下来,说:“其实任务也算简单,你们想法在他们隔壁租下房子,每天派人蹲守着,记下进出的可疑人员就行了。至于调查,我会亲自进行的。”

李海升放下心来,说:“没有问题,我马上安排人手。你刚才说的那个地址是……”

“劳勃生路公益坊18号,天地鞋帽商店。”西村展藏说。

李海升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很熟,略一停顿,忽然想起这不是陈深嘱托他调查了解的对象吗?一时间感到思维有些紊乱。

两天后的上午8时50分,上海“大道政府”市长苏锡文在东昌路遇袭。幸运的是,苏锡文本人连同同行的日本顾问团指导员甲斐弥次郎、市政府交通局局长张书绅毫发无伤,不过受到一场惊吓而已。

袭击者似乎并不老练。事后调查表明,两个有着浓重浦东口音的茶客,事先埋伏在临近东昌路和及司菲尔路拐角处的四季香茶馆二楼,俟市长的车经过时扔下了两枚手榴弹。

不过袭击者的运气也实在差透了,其中一枚手榴弹根本没爆炸,另一枚冒着青烟在市长坐的车的车顶颠了几下掉落地上,过了好几秒钟才“轰隆”一声爆炸。

幸亏当时司机阿凌的反应极快,见势不妙,几乎出于本能,一脚油门下去,及至听到爆炸声,汽车已蹿出二三十米外,只听得弹片“嗖嗖”掠过,车内毫发无损。

爆炸点的其他人就没有如此幸运了,袭击共造成五人死亡:两个倒霉的黄包车车夫和三名无辜的路人。伤者不详。

日本顾问团团长冈田将生很快就给这次事件定了性,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刺杀事件,刺杀者事先肯定掌握着两条重要信息,一是苏锡文的行程计划以及时间,二是知道苏锡文座驾的号牌。冈田将生自信满满地对警察局长潘达指示说,只要按这两条线索挖下去,破案指日可待。

李海升當然很清楚刺杀事件背后的一切,前天他以报告石源润失踪案的最新进展为由,请示冈田将生,是否将目前掌握的情况找市长作一次汇报,毕竟市长先生对日本顾问失踪案非常关心。冈田将生告诉他,苏锡文第二天上午要去东昌路巡察码头修复情况,他本来也要同去的,正巧要接待来自南京的神谷真礼,所以让甲斐弥次郎代劳了。

当时,冈田将生的神情有些奇怪,问:“雅子小姐没跟你提起老师要来?”

“雅子确实没说过什么,”李海升支吾道,“也许是我给忘记了吧。”

至于了解市长座驾的号牌那再简单不过了,“大道政府”囊中羞涩,总共才五辆车,其中一辆还年久失修,时常趴窝,属于市长专用的唯有那辆1932年出品的法国雷诺。

当他把这些信息通报给陈深的时候,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为了避嫌,李海升有意在这个时间段亲自赶到劳勃生路公益坊13号,这是一间不大的亭子间,一分队队长汪清正和李子良等几个手下驻扎在这里,在它的对面楼下就是劳勃生路公益坊18号,天地鞋帽商店。

租下这里已经三天了,汪清他们似乎没有什么收获,李海升随便问了问情况,嘱咐汪清千万不要贪功出什么差错,给日本人做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正说着,汪清忽然在窗口一指,道:“队长您看,出来的那个人是谁?”

李海升矮下身躯,蹲在窗下,顺着汪清所指的地方望去,只见从天地鞋帽商店走出一个穿黑色大褂的老太太,步履蹒跚。

这个时候几乎没什么顾客,天地鞋帽商店大堂里空空荡荡,李海升没看出什么端倪,疑惑的目光投向汪清。

汪清说:“那个老太太是西村展藏化装的。”

什么?李海升吃了一惊,再探出头看,老太太已经走远看不见了。李海升不由得佩服万分,不是汪清说破,万想不到西村展藏的化装术竟然如此出神入化!原先他心底对西村展藏的鄙视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惧怕。

李海升打算亲自进店里看一看,下楼前对汪清和李子良说:“你俩尽量少露面,在这里给我盯死了就行。”

进店前,李海升扫了四周一眼,偌大的店堂里十分冷清,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计正在帮助一对中年夫妻模样的顾客试皮鞋,见李海升进来,他殷勤地迎上前,招呼道:“先生想买什么,鞋子还是帽子?”

李海升随意朝帽子的柜台一指,道:“随便看看。”

“先生到我们店里可算是找对了,整个上海滩货色没有比我们店备得更全的了。”小伙计嘴巴很溜,“先生您看,这排礼帽全是从欧洲进口的,有呢的、毡的,还有全羊毛的,您选好了我替您拿。”

李海升示意自己先看看,小伙计识相地回去招呼试鞋的中年夫妻。

李海升环顾柜台,店铺虽不大,货物确实不少,似乎并无什么异样,刚一抬头,猛然发现柜台后面悄无声息地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头,正用两道漠然的目光盯着自己。

李海升只得随手一指,道:“把这顶礼帽拿给我看看。”

干瘦老头起身,拿起礼帽递到他手里,以一种非常苍老枯燥的嗓音对他说:“先生真有眼光,这顶英格兰呢帽配得起您的身份。”

李海升“哈哈”一笑,借以掩饰自己的尴尬,说:“您怎么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干瘦老头也笑了,说:“先生一看就是个跑码头的人,龙行虎步,气度不凡呐。”

“过奖了。”李海升一抱拳,“四方讨口饭吃而已。这顶帽子啥价钱?”

“先生看中了80块拿去吧,也是今朝第一次开张,本来要一百块的呢。”

“太贵了!”李海升摇头道,“我头上这顶才35块。”

“先生不诚心。”干瘦老头犀利的目光盯住他,“您身上这套培罗蒙西装往少了说不下五百,头上这顶礼帽么,也不会低于80,您说是否?”

李海升自觉讨价还价不是他的对手,干瘦老头眼光毒辣,自己头上现在戴的礼帽正好是80块,只得敷衍道:“今天没带钱,就是过来看看。”

“随便。”干瘦老头似乎理解地一笑,“看得好带同事过来。”

走出天地鞋帽商店,李海升几乎出了一身汗,自己还真不是当特务的料,要是手下那帮弟兄看到这一幕,岂不笑掉大牙?他摇摇头,暗骂了自己一句。

回到白利南路十号,李海升还在回味天地鞋帽店和店里的干瘦老头和小伙计,一切都太正常不过,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奇怪的是陈深和西村展藏为何都把这里看作是对方的据点!李海升分析出两点:一、陈深和西村展藏的判断绝非空穴来风,店里干瘦老头或小伙计肯定不同寻常,或许还有没发现的人。他想起老头尖锐的目光,觉得这家商店确实不寻常;二、可以肯定的是,既然这里既不属于陈深方面,当然也不可能属于西村展藏一方,那么他们属于谁呢?

当李海升告诉陈深,侦缉队正在根据日本陆军特务部西村展藏班长的命令对劳勃生路公益坊18号天地鞋帽商店进行监视和调查时,陈深的脸上并未流露出惊讶的神情,这让李海升有些意外。

陈深说:“上峰对你的表现十分赞赏,此次行刺汉奸市长苏锡文虽说没有成功,但造成的影响却不可低估,事件至少震惊了上海滩,让鬼子汉奸心有余悸。为了保护你,我们近期不再从这条线获取情报,你暂且安心地当你的侦缉队长。至于天地鞋帽商店,也许是西村展藏在试探你们,也许是另一方势力。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继续你们的调查吧。”

李海升有些不满,说:“这次行动非但没有给伪市长和日本人造成丝毫损失,反而拖累死了五个无辜的人,在你嘴里却好像成就了一桩大功劳。你知道市面上老百姓怎么说这件事吗?”

“我的李营长,你怎么婆婆妈妈起来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陈深嘲笑地看着他,“要算也得把这笔账算到日本鬼子头上。”

李海升低头无语,陈深的话听上去道理不错,但想起那五个无辜的亡魂,他总有些心中耿耿。

对天地鞋帽商店进行监视的第九天,发生了李子良自杀事件。

时至今日,侦缉队知道李子良自杀的仍只有李海升、张雄和大头蔡三人,至于李子良究竟是什么原因自杀的,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李海升。

当然,备受困扰的还有另外一个人——李子良的顶头上司兼好友汪清。

在李子良自杀前的近十天里,两人一直形影不离:两人一组搭班监视天地鞋帽商店。

汪清是这样安排的,自己和李子良一组,另一组也是两个人,十二个小时换一次班。汪清没有安排更多的人参与,一是出于保密的需要,二是监视的任务不重,甚至很轻松,而且可以多拿外勤补贴。

正是因为对李子良的信任,使得汪清错失了一个关键节点。

那是监视行动进行到第五天,几天来他们几乎是目不错珠地盯着对面的天地鞋帽商店,二十四小时从不间断。但对面毫无动静,除了一个干瘦老头和小伙计,进出的看起来都是正常的顾客,而且生意清冷,不过寥寥可数的几笔。总而言之,一切再正常不过,看不出任何端倪。

临近傍晚时分,汪清从前几天的紧张状态中松弛下来,似乎适应了环境,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对窗口的李子良说了句“我去打个电话”,就下了楼。

汪清在电话间里给李海升简单地把当天的监视情况报告了一下,李海升给他的最新指示是两个字:继续。

回来的路上,汪清买了几样熟食和一瓶酒。

事情就出在汪清从离开到回来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里。

暮色四起时,对面天地鞋帽商店已经打烊上了门板,李子良百无聊赖地点上一支烟,刚吸了一口,突然发现店门前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那个女的身形很熟悉,及至走到灯光下,李子良猛然认出,居然是他初中的同班同学黄黛云。

黄黛云是新亚中学的校花,也是学校剧社的头牌,据说她父亲是一家纱厂的老板,还是他们这所学校的股东之一。

这样的条件自然她的追求者如过江之鲫,但李子良不在此列。不是他不想,而是自惭形秽,虽说他学识相貌还算不在人下,但拿家境来说,二者实在是天壤之别。李子良的父亲给别人拉了一辈子黄包车,最大的长处是忠厚老实,东家正因为看中他这一点,才资助他儿子上了中学。至于他母亲,则是靠干一些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零活补贴家用。

黄黛云这位校花同学对李子良来说,就像一尊高高在上的菩萨,绝对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同窗两载,两人也并没有什么交集,但有一次黄黛云的仗义相助,让李子良一直感激在心。

那是一次班务活动,班长让每位同学缴两块钱的班费,轮到李子良时,他退缩不想参加了,因为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向父母要这两块钱。班长气坏了,苏北人长苏北人短地骂了半天,羞得李子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是黄黛云偷偷把两块钱塞到他手里,才让他躲过了这场尴尬。可以说,在十七岁少年李子良的心里,黄黛云几乎成了观音娘娘的化身。

只是过去了十几年,两人音信不通,更无往来。

此时,在天地鞋帽商店的灯光下看见昔日心中的女神,李子良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监视任务,想也没想就走下楼去,来到黄黛云面前。

正在举手敲门的黄黛云被突然冒出来的李子良吓了一跳,不及回头看清,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个干瘦老头的脸,见了三人,也是一怔。

“黄黛云,好久没见,认不出我了?”李子良说。

黄黛云一脸茫然地问:“你是?”

“进来说话吧。”干瘦老头探头四下看了看,催促道。

三人进了天地鞋帽商店,店里的灯光却是十分昏暗。

“我是李子良呀。”李子良兴奋地说,“在偌大的上海滩碰上新亚中学的同学,真是不容易啊!”

“噢。”黄黛云明白过来,松了一口气,“恐怕先生看错人了,你是我姐姐黄黛云的同学吧?我是她妹妹黄依云。”

“啊?”这回轮到李子良吃惊了。

“也难怪,我们是孪生姐妹,只是姐姐从小被我爷爷留在上海,我却是跟著在日本做生意的父母,学业也是在日本完成的。”

“真不好意思。”李子良说,“你姐姐现在怎么样?”

“她早就结婚了,嫁了湖州南浔的张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黄依云说。

“那可是大老板呀!”李子良说,“上海滩谁不知道南浔半条街。黄黛云天生好福气!”

黄依云皱了皱眉头,道:“日子好快呀,先生方便的话留个地址,等我见了姐姐转告她。”

李子良刚想说,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推托道:“我也是临时到这里,明天又不知去哪儿,算了吧,我告辞了,拜托向你姐姐问个好。”

李子良懵懵懂懂地走出天地鞋帽商店,拐了个弯才回到公益坊13号,好在汪清还没回来。

李子良蹲在窗前回味刚才的一切,真是没想到黄黛云还有个孪生妹妹,她身边那个男人似乎也在哪里见过,尤其是他摘下眼镜擦镜片的时候,当时自己的注意力全在黄黛云,不,是在黄依云身上。李子良猛然间心头一震,圆眼睛,对了,是石源润的圆眼睛!

李子良望着对面,天地鞋帽商店寂静无声,里面的人不知走掉了没有,李子良真希望黄依云他们再一次出现,让自己仔细看看那个男人究竟是不是石源润。

这个时候,汪清手里提着酒菜回来了。

汪清觉得李子良今天有点儿怪,往常这小子最好酒,尤其是白吃白喝的那种,主动干杯,大块吃肉毫不客气,今天怎么装秀气了,只倒了半杯就死活不肯再倒,忒不爽快。

汪清自顾自喝酒,拣了一大块卤猪蹄啃了一口,道:“兄弟,虽说我们现在在执行任务,但自古皇帝不差饥饿兵,该吃吃,该喝喝,再说了,有我这个队长大哥负责,你怕个屌?”

李子良轻声说:“毕竟是拿着补贴执行公务,喝醉了不好。大哥你随意吧,我少涪两口陪你。”

“随便你。”汪清赌气道,“老子买来吃的喝的,你倒搭上俏架子了。”

其实,李子良一直在寻思是不是要把刚才遇到的事儿告诉汪清,前些日子四处打探寻找石源润,差点儿把腿都跑断,谁知刚才却遇见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李子良拼命回忆石源润的照片,那双圆眼睛让他越来越确信跟黄依云在一块的男子就是石源润,立功的机会终于来了。

要命的是,如果那人真的是石源润,那么黄依云肯定与这事脱不了干系,那可是自己心目中女神的亲妹妹啊,万一搞错了,日后见了黄黛云可就尴尬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子良的目光不时扫向对面的街面,那两个人似乎还没走,到底该不该报告汪清?李子良心里打着鼓,酒喝到嘴里竟是一股咸咸的味道。

汪清并不知晓李子良心里在想什么,搛了一筷子白斩鸡,大嚼着说:“洋盘、老酒,吃饱正好下班睏觉。”

不能告诉他!李子良终于下定了决心,在自己没有搞清楚情况之前,无论如何不能报告给汪清。一念至此,他将杯中的残酒一口喝干,豪迈道:“倒酒。”

汪清愕然地看着他,心想,这家伙在发什么神经?

天亮时分,换岗下班的李子良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没什么行人,只偶尔遇上轰隆隆开过的粪车。长长的影子跟着他,他摸了一把腰间的手枪,心里忽然一阵悸动,似乎感到身后有人,猛一回头,却只见空荡荡的石板路。

干着盯梢跟踪的工作,非但什么都没盯到跟到,反而老觉得自己被盯梢被跟踪,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李子良简直快要崩溃了,回到家里就蒙头大睡,却怎么也睡不着,睁眼闭眼,脑海中全是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石源润的眼睛。

这样恍恍惚惚过了两天之后的夜里,李子良再一次下班回家,躺在床上依然无法入睡,自己仿佛变成了误入盘丝洞的猪八戒,浑身被蜘蛛精们死死缠住,无法挣脱,鬼使神差之下,他竟然把手枪指向了自己的太阳穴……

多年以后,医学上解释了这种病症——抑郁症,一种常见的精神疾病,这种病人平素和正常人无异,但受到外界某种刺激时,短时间发作,尤其妄想受迫害严重,易产生自杀倾向。但在当时,无人知道李子良的真正死因,为了追究李子良自杀的原因,李海升想破了脑壳,终究是不得要领。

成立以来素无建树的上海警察局此次在市长被刺案的侦破上忽然有了进展,虽说至今没能拿到凶手,但毕竟有了线索。

说起来十分简单,事关自身安危,市长苏锡文自然紧盯此事不放,警察局长潘达破案无方,趁机敲竹杠却是拿手好戏,这次不仅替警察局狠狠赚了一笔经费,还破天荒将悬赏红标从500大洋提高到1000。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出三天,有人便出面报告,凶手是浦东抗日游击队的人,现在已逃往川沙或南汇一带。

李海升从这件事上得到了启发,向冈田将生要求说:“对石源润失踪案是否也可以张贴悬赏告示?当然,赏金不可能那么多。”

冈田将生被他的提议弄得哭笑不得,對方若不是神谷真礼的女婿,他真想一个耳光搧过去。他想,老师这几个月的举动真让人看不懂,怎么忽然莫名其妙地找了这个中国女婿,门不当户不对,非但说不上名门望族,连殷实之家都谈不上,老师到底看中了他哪一样?

冈田将生忍住心底的怒火,对李海升说:“李队长先不要着急,眼下主要工作是配合好西村展藏班长。对了,神谷老师说今天想去看望侄女,说不定现在已经去你家了。”

走出冈田将生的办公室,李海升心中还在犹疑,三个多月来稀里糊涂当上了侦缉队长,又成了神谷真礼的侄女婿,但这个神谷真礼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却不了解,只知道他曾经是东京特种警察学校的教师,现在又在南京伪政府里当顾问,仅此而已。

他曾问过妻子神谷雅子多次,但神谷雅子却是语焉不详,他也只好作罢。

找陈深去!李海升顾不得陈深近期不要联系的关照,径直去了狄思威路的申海酒家。

陈深恰好在,见李海升独自一人匆匆而来,脸色有些凝重,不禁笑道:“李队长碰上什么难办的事了,要到我这里找菩萨烧香?”

李海升找了角落的一张空桌子坐下,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到头来你却装作没事人一样。告诉你的人,东昌路行刺市长的事犯了,警察局已经探得是浦东游击队干的,接下来可能就会是提供情报的李某人落网了。”

陈深呵呵一笑,道:“再然后是狄思威路申海酒家的老板陈深了,是吗?别那么紧张,什么浦东游击队浦西除奸队,本人一概不认识。”

李海升也笑了,这小白脸倒是沉得住气。

“那么,这个神谷真礼听说过吗?”

“当然,‘南京政府周佛海的日本顾问。你不是他的侄女婿吗?你怎么忽然问起他?”

李海升点头道:“此刻他正在我家里。”

“唔,到底忍不住了。”陈深意味深长地一笑,“明天你好好尽尽孝心,陪岳父大人逛逛豫园吧。”

李海升差点儿发火了,说:“其实你们什么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这是对你的保护。”陈深安慰道,“有些事知道得多了反而不好。李兄,此时我问你一句,也许连你自己都未必知道,你祖上是做什么的?”

李海升一怔,陈深这话问得蹊跷。

陈深接着道:“确切地说,令堂家族的一些事恐怕你不知道吧?对了,令堂高姓,何方人氏啊?”

“姓张呀!”李海升有些莫名其妙,“我们家世代在浙江嘉兴,我母亲也是嘉兴人,是从邻村嫁过来的。”

“这就对了。”陈深点头道,“三言两语说不清,何况我也只是风闻而已。”

陈深吞吞吐吐的样子让李海升恼怒万分,却又无可奈何。沉默片刻,李海升又问:“天地鞋帽商店那头接下去怎么办?我们已经奉西村展藏的命令监视了十来天,一点儿线索也没发现。西村认为这是你们的一个联络点,你却命令我调查那里,把我都给搞糊涂了!”

陈深不置可否地一笑,道:“到时去龙华寺求个签就知道了。反正有任何消息马上通知我,其他的就不必问了。赶快回家去陪陪岳父大人吧。”

李海升和神谷雅子结婚以来,神谷真礼还是第一次走进李家。面对这位叔父兼岳父,李海升心中无端地生出一丝恐慌。

神谷雅子在厨房里忙进忙出。本来,李海升想请岳父去附近的日本餐馆,神谷真礼却坚持不让,说是多时没吃神谷雅子做的菜了,想看看她嫁了中国丈夫之后,手艺是不是退步了。

酒是神谷真礼自己带来的正宗日本清酒,这让李海升有些不好意思。神谷雅子做的菜十分简单:梅焖鸡翅、天妇罗、鳗鱼五彩卷和太阳花寿司,神谷真礼却吃得非常满意。酒过三巡,神谷真礼有些微醺,指点着让神谷雅子也来喝一杯,神谷雅子并不推却,斟满了一杯就敬叔叔。李海升没料到妻子竟有如此酒量,满满一杯酒一仰脖就干了,半个磕碰都不打,又倒满了,提议夫妻俩一起敬叔叔。神谷真礼哈哈大笑,同样也是一满杯,两瓶清酒一会儿就见了底。神谷真礼摩挲着光脑门,和神谷雅子说了一阵日本话。

李海升问:“岳父说什么?”

神谷雅子脸上红扑扑地泛着光泽,说:“叔叔说低估中国军人了,只带了两瓶清酒。”

李海升说:“这有何难,我看日本清酒和我们嘉善西塘的善酿差不多,家里还有两甏,我去拿。”

神谷真礼的汉语其实说得很溜,而且酒喝得越多舌头越利索,李海升听他不时露出几句苏州口音,不禁心中暗暗诧异。

神谷真礼酒兴很浓,知识面也很广,从唐朝时第一个来中国的留学僧人井真成到鉴真和尚东渡日本,到奈良的诏提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李海升几乎接不上话。

“说来真是有缘哪。”神谷真礼说,“前次我受好友松井坂五所托,到豫园一带寻访剔红漆器,想不到遭遇歹徒绑架,亏得贤婿相救,要不然真不知我这个特种警察学校的老师脸面往哪儿放!”

李海升这才知道神谷真礼带着侄女偷偷到豫园的目的,只不知陈深他们如何神通广大,竟然事先获知了这个情报。

“那也只是凑巧碰上,理应出手相救。”李海升说,“何况那时我还不知道救的居然是个日本将军!”

“哪里哪里,我在大佐军阶就退出了部队。”神谷真礼谦虚道,突然话锋一转,“巧的是,我跟松井坂五说起海升君的情况时,他说我们日本莳绘的前身镰仓雕就是从中国传过来的,那个大师姓张,正是浙江嘉兴人。我听了来了兴趣,托人查了海升君的履历,想不到令堂居然是张大师张成的后人,松井大师喜出望外,极力劝我将小女相嫁,以结秦晋之好。”

原来如此。李海升至此才明白娶了个日本媳妇的缘故,但还是感觉有些理由不足。

“松井坂五又是何人?”李海升问。

“那可是我们日本国宝级的艺术家。眼下正奉天皇之命,准备制作一件莳绘国礼赠送给‘满洲国皇帝溥仪,为了尽量符合中国风格,大师托我寻找一些中国古代的剔红漆器作参考。”神谷真礼一脸恭敬道,“海升君既是名人之后,想必在这方面能对我有所帮助。”

李海升实话实说,道:“其实我从小到大从未听母亲说起过此事,更不知远祖竟是剔红漆器的国手,对这类技艺毫不知情。”

“真的吗?”神谷真礼盯着李海升,眼神中透着不信。

李海升有些惶恐,说:“叔叔的中文讲得这么好,若不是这身装束,真看不出是个日本人呢。”

神谷真礼哈哈一笑,道:“这话倒是真的,前几年我还在苏州观前街卖过一阵豆腐呢。”

“这话从何说起?”神谷雅子凑上前问。

神谷真礼看了李海升一眼,捋了一把胡须,道:“那还是受大本营陆军部所邀,替他们服务过一段时间,主要是搜集一些上海附近城市驻军的情报,本来是我的老本行,何况那时我赋闲无事,正是技痒难熬。”

说起这段经历,神谷真礼颇感得意。

李海升心中暗骂,闹了半天这家伙当过鬼子间谍,怪不得能说一口顺溜的苏州官话。

临走时,神谷真礼关照道:“等我和冈田将生打过招呼后,你就回趟老家,找找你舅舅等老前辈,打听一番哪里还有剔红漆器的上品。”

李海升自然毫无选择,一口应承下来。

张雄和大头蔡从东北出差回来了。

李海升的办公室里,大头蔡唾沫横飞,吹嘘东北之行:“那地方可真冷啊,撒泡尿立马就结了冰,穿裤子稍慢点儿,说不定传宗接代的家伙就给冻掉了。”

李海升皱眉道:“别扯闲篇了,说说有什么收获。”

张雄告诉李海升,他们此行去了南满铁道株式会社,找了满铁财务部石源润以前的几个老同事,但这些老同事对石源润似乎并无好感,加上石源润曾是他们的上司,所以都不愿多说什么,只知道他和满铁调查部的松村天野是好朋友,平时给松村天野提供了许多方便,后来松村天野贪污事发,被关东军检视厅判了刑,石源润受此案牵连被撤职。

“就这些?”李海升不满地问,“以他的年龄,难道没有个人私生活方面的信息,比如除了松村天野还有没有其他的朋友?他的喜好是什么?结婚了没有?还有,僅仅因为他和松村天野是朋友就被撤了职?这也未免太简单了吧。”

“都打听了,这个石源润性情孤僻,确实没什么朋友,不过据说他很喜欢看电影,尤其每个周末参加满映俱乐部明星参加的舞会。”大头蔡说。

李海升心中一动,问道:“满映是不是有个男明星叫古川雄辉?”

张雄有些蒙圈,搔着头皮说:“没听说过。不过满映的人说他们的当红明星全体出动,正好跟我们走了个相反,我们去东北,他们却到上海来做访问宣传。”

李海升道:“这就对了,石源润跟这个古川雄辉肯定有关,说不定他的失踪就是由此而起——不知现在古川雄辉离开上海了没有,你俩马上去国泰大剧院一趟,既然《一夫二妻》的首映式放在这里,接待明星的事宜肯定也是他们操办的。”

办公桌上的电话恰在此时响起,李海升一边挥手示意张雄他们出去,一边拎起话筒。

电话是汪清打来的,语气很急,说是半小时前从天地鞋帽商店走出來一男一女,正在值班蹲守的阿林阿根觉得很奇怪,因为全天24小时监视没见这两人进去过,两人商量了一番,由阿林继续守着,阿根则远远地跟了过去。

谁知走过两条街,这两人脚步越来越快,阿根有些发急,跟得不免近了些,转过一个拐角,两人居然不见了踪影。阿根正在发呆之际,后脑勺挨了重重一击,顿时倒在地上。

“前面一直没发现什么,现在看来天地鞋帽商店肯定有问题。”汪清说,“老板,我们是不是进去搜查一下?”

“慢着。”李海升急忙阻止,“千万不要打草惊蛇。阿根怎么样了?”

汪清道:“阿根没事,我让人送医院检查去了,估计伤势不重。鞋帽店怎么办?”

李海升停顿了一下,说:“你再多派两个人给我盯死了,等我找西村展藏报告了再说,说到底我们当的是日本人的差。”

放下电话,李海升想这事得及早让陈深知道,那两个从鞋帽商店出来的人究竟和他有没有关系。从阿根跟踪后遭到袭击来看,那一男一女不是普通顾客,天地鞋帽商店自然可以肯定是某个组织的据点,但自己掌握的信息是,这里既不属于日本陆军部特务班,也不属于陈深他们的军统,那么他们究竟属于哪一方呢?

李海升想起鞋帽店账房老头枯瘦的老脸和那个饶舌的小伙计,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既然这是一个西村展藏和陈深都不掌握的地下组织,要么属于抗日的某一派别,要么是从事非法获利的黑帮,从这些天的监视情况来看,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这么急匆匆地找我有什么紧急事?”陈深有些不满地递过一支烟,“看清了背后没有尾巴跟着?”

“放心吧。”李海升吐了个烟圈,“这事瞒不了多久,我的手下紧盯着天地鞋帽店不放,我不能压着不报,西村展藏马上就会知道前面发生的事。”

陈深皱眉道:“实不相瞒,鞋帽店确实与我们军统无关,你说的一男一女之事我更是毫不知情,既然日本人感兴趣,那就随他们的便吧。”

李海升道:“可是我怀疑他们也是某个抗日组织,万一让鬼子破获了,岂不也是我们中国人的损失?”

陈深道:“这倒也是,我会报告上峰,必要时帮帮他们。对了,见过神谷真礼了?”

“见过了,吃了一顿饭。”李海升道,“也没多说什么。”

陈深嘴角浮现一丝诡异的微笑,道:“老头没交代你什么任务?”

李海升有些诧异,说:“任务?神谷真礼又不是我的上级。”

“可他是冈田将生的上级呀。据我所知,神谷真礼此次来上海可是肩负使命的。”陈深话锋一转,“翁婿间什么都没说?”

李海升想了起来,说:“纯属个人私事,老头有个艺术家朋友,托他找一些中国剔红漆器的上品,想让我帮忙。”

“这就对了。这个忙只有你才能帮得上。”

李海升更加奇怪了,说:“我一个行伍出身的大老粗,跟这些什么剔红漆器莳绘之类风马牛不相及,怎么帮忙?神谷真礼居然知道我母亲姓张,还是剔红大师张成之后!”

陈深叹息了一声,说:“要说鬼子的心机之多,功夫之深,让人不得不佩服。”

李海升深有同感,说:“是呀,神谷真礼以警监大佐的身份,居然在苏州以卖豆腐作掩护,做了几年间谍,要不是他亲口对我说,我肯定不会相信。”

陈深嘱咐李海升道:“暂且答应下来再说,反正你是个外行,一时难有进展,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事情的发展远远超过李海升的想象。

回到办公室,李海升感到有些异样,正想问人都去了哪里,却见二分队队长王大明神秘兮兮地凑上前说:“早上冈田将生顾问来电话找您,却四下里找不到,冈田直接下令,所有人跟着警察局去静安寺路抓赌去了。”

自从“大道政府”公布开放赌业以来,效果并不显著,本来政府指望将赌业纳入工务局管理,以期收取高额的管理费,谁知事与愿违,那些赌场虽然生意兴隆,却并不向政府登记,更别说缴费纳税了。情急之下,苏锡文下令,未经登记的赌场一律按非法经营论处,查封取缔。

查封赌场大有油水可捞,警察局自然不会放过发财的机会,亏得冈田将生获知此事,胳膊肘一转,指示侦缉队协助参加,以期分一杯羹。

对查封赌场这类事,李海升丝毫没放在心上,直接甩给了王大明,反正二分队眼下正无事可做,闲得发慌,王大明又是军需官出身,对涉及钱的事格外敏感,让他做此事正合适。果然,王大明一听让他也去查封赌场,乐得屁颠屁颠的。

李海升叫过张雄,说刚才汪清打电话回来,天地鞋帽商店看来确实有事,吩咐他带人赶过去,帮汪清把店里所有来来往往的人都给看死了。

李海升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总有哪里不对头,老头那张干瘦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李海升把自己走进天地鞋帽商店直到出来的这一段仔细回想了一遍,却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这只老甲鱼眼光真是毒辣啊!”李海升自言自语,“居然把我头上戴的礼帽价钱猜得一分不差。”猛然间,老头有限的几句对答跳入脑海,对了,老头口音中带几分嘉兴腔调,也许是从嘉兴过来的。

其实,李海升本人自幼离开家乡,不大会说嘉兴话,但这并不影响他能够听出嘉兴话的味道,毕竟,他母亲是一口纯粹的嘉兴土语。

这一发现丝毫没引起李海升的注意,在上海讨生活的嘉兴人实在太多了,甚至根本谈不上是什么发现。

现在的李海升仿佛一个蹩脚的棋手面对着一盘乱局,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头绪,失踪的石源润继续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张雄他们去满铁的调查没有多少有用的信息;对天地鞋帽商店的监视也没有取得什么成绩……

“看来我天生不是一块当特务的料。”李海升把手中的礼帽朝桌上一丢。

这个当口,桌上的电话响了,是神谷雅子打来的,说是她叔叔神谷真礼正在自己家,马上要返回南京了,临行前想告个别,让李海升赶快回去。

“走就走了呗,还告什么别!”李海升嘟囔了一句,喊了一声张雄备车,突然想起张雄刚才被自己支走了,只得怏怏地到门口叫了辆黄包车。

李海升没想到,餐桌前除了神谷真礼和神谷雅子,还坐着自己的上司冈田将生,神谷真礼大大咧咧地招呼李海升,一副反客为主的样子。

“海升君不要拘谨,我们今天算是家人聚会,不要顾虑上司部下。其实我们日本人是最注意场合的,公事就是公事,私事就是私事,不比你们中国人,下属在上司面前犹如家奴一般。”

什么时候神谷真礼都忘不了顺便揶揄几句中国人,李海升内心十分反感,嘴上却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高高地举起酒杯敬酒。

“论起酒量,将生远远不是你的对手,老师替他喝了吧。”神谷真礼大包大揽地把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冈田将生谢了一声,面对神谷真礼说起了日语:“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老师为何对这个中国人如此另眼相看?”

神谷真礼却是答非所问,说:“将生,你对目前的时局怎么看?”

冈田将生不知该如何作答,踌躇了一下,慢慢道:“时局嘛,依我看还算顺利,大日本帝国的军队目前已经牢牢控制了中国东南沿海的经济重镇,虽然支那兵有生力量不在少数,但中国的中央政府已经远避西南,不过是在苟延残喘,老师深通中国历史,自然知道但凡偏安一隅的政权断不能持久,更不可能东山再起。”

“对嘛。”神谷真礼道,“只要我们好好经营,收拾人心,中国的大好江山自然属于我们天皇陛下,属于大和民族。”

李海升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谈什么,只得咧嘴傻笑。

“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更加繁复艰巨。”神谷真礼滔滔不绝道,“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我们现在面对的就是如何坐江山。将生君到现在仍对我们的策略不理解!”

冈田将生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道:“请老师赐教。”

神谷真礼摆手道:“自家小聚,将生君不必拘礼,我也不过是一些自己研究的心得。中国的兵圣孙子说过,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我大日本帝国自定下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政策以来,在实际操作中却常常自相矛盾,以至于漏洞百出,一事无成。”

冈田将生听得认真,李海升那点儿日语只能断断续续听清几个单词,完全不明白神谷真礼在说什么,神谷雅子又在厨房里忙碌,没人替他翻译,李海升心烦透顶,举着酒杯仔细端详杯上的刻花图案。

神谷真礼继续高谈阔论道:“要想完全征服中国,除了战场上的胜利以外,必须在心理上彻底打垮支那人的文化自信。多年来我发现,别看中国人表面上对日本人尤其是皇军战战兢兢,实际上心里却普遍对日本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虚妄感觉,尽管1894年日清战争我们把中国打得一败涂地,却无法消除中国人作为天朝上邦的优越感,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由于一些失误的原因使得日本侥幸获胜,即便目前我们占据了中国的主要地区,中国人在隐忍之下依然对我国心存蔑视,这种心理真让人无奈啊!”

神谷真礼喝了一口酒,继续道:“虽然这种看法毫无道理,却是中国人的主流观点,如何在短时期内改变这种状况,是我前一阶段研究的重点,已经有些小小的成果,为此上书天皇陛下。幸蒙天皇圣明,非常赞同我的观点,批准了我的计划。”

冈田将生肃然起敬,道:“老师真不愧智囊的称号,连天皇陛下都如此器重。”

神谷真礼有些掩饰不住的得意,道:“其实最智慧的办法也是最简单的,中国人不是高傲吗?无论说起什么都是他们老祖宗发明的,就拿我们日本漆器来说,首屈一指,世上闻名,也有人说什么不过是从中国流传过去的,甚至说是日本偷学的。即便是从中国学来的,但我日本漆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唐代鉴真大师圆寂时制作成夹纻干漆像就是明证,甚至连中国和日本的英文名也是China和Japan。”

说到这里,神谷真礼感叹了一声,道:“希鲁库(丝)的中国和库鲁希(漆)的日本,真不知拿什么來形容这两个国家!”接着话锋一转,“天皇陛下采纳了我的建议,要在祝贺‘满洲国成立六周年的庆典上,给康德皇帝溥仪送去我大日本帝国的国礼,由松井坂五大师亲手制作的莳绘大屏风,而且必须使用中国最高的剔红工艺,唯有这样的作品才能彰显我大和民族的盖世神技,同时在心理上彻底击败中国人。”

冈田将生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老师嘱我做这事,我还有些莫名其妙呢。”

说到此处,神谷雅子端着一份裙带菜虾米饼进来,神谷真礼见了,眼睛一亮,道:“雅子的料理手艺是越来越高了!”

冈田将生一面吃着饼,一面由衷地感佩道:“老师到底见识高深。”

神谷真礼摩挲着头顶稀疏的头发,目光转向李海升,道:“海升君是否愿意为此尽一份力呢?”

李海升想不到神谷真礼会有此一问,一时间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说:“我一个当兵的大老粗,能帮什么忙呢?”

神谷真礼哈哈大笑了几声,李海升听得出来,他的笑声中洋溢着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神谷真礼说:“我以前说过,海升君的先祖曾是中国的剔红大师张成,府上至今珍藏着几件堪称绝品的漆器宝贝,能否借给松井坂五大师一观以作借鉴?特别是有一本不知何人所著,但是经由张成大师之手流传下来的纹样书《髹饰纹考》,据说当年张成大师正是凭借此书博得天下第一高手之称的。”

神谷真礼目光炯炯,看着李海升。

李海升忐忑不安,嗫嚅道:“我从小离开嘉兴,到上海当了几天学徒,后来从军,从未听母亲说起这事,实在不知到哪儿去找这几样漆器宝贝,还有什么《髹饰纹考》,更是闻所未闻。”

冈田将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老师早知李队长会如此说,也在情理之中,不妨给你透个底吧,你们日前配合监视的劳勃生路公益坊18号也许会给你一个答案。”

“劳勃生路公益坊18号?那不是天地鞋帽商店吗?”李海升叫了起来,“我们监视了多日并没有什么发现,我以为西村展藏班长给我们的任务是和石源润失踪有关,怎么又牵扯到什么剔红漆器?”

神谷真礼呵呵笑道:“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道不虚行,遇缘则应,禅宗的话果然灵验。海升君做好准备吧,揭开谜底的日子也许不会很远了。”

李海升仍是一脸茫然。

冈田将生拍着他的肩,道:“这样吧李队长,明日让西村展藏陪你回一趟嘉兴西塘槜李村,到了那里你就会明白一切的。”

槜李村离上海不过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李海升和西村展藏坐着张雄开的车到达村口的时候,还不到上午十点。

李海升跟西村展藏商量:“眼下抗日游击队活动十分猖獗,我们开着车穿着军服过分招摇了些,不如把车停在此处,换了便衣进村。”

西村展藏笑了笑,道:“李队长是怕让村人认出这身日本军服吧?没关系,我早就准备好了。”说罢,他从车后座取出几件衣裳。

李海升和张雄都换上了,只是西村展藏身材肥短,穿上一身大褂显得有些滑稽。

乡村田野有些空寂,并没有碰上什么行人,三人一面走一面闲聊。

李海升直到现在还是对此行的目的不甚了解,因此问西村展藏:“西村班长,冈田先生让你陪我回老家究竟有何用意?我老家除了几间空房子便一无所有,让我到哪儿去找剔红漆器和《髹饰纹考》?”

西村展藏说:“冈田团长给我的命令不过是亲眼印证一下,原本并不指望有多大收获,只是事涉李队长的老家,李队长又是神谷真礼老师的女婿,如果绕开李队长的话,恐怕你心里会产生想法。你只当回一趟老家,其余的事便不用管了。”

李海升一指眼前一座小小的院落,说:“这里就是了,西村班长要找什么尽管随意,这里虽说是我老家,但我已多年没回来,已经不怎么熟悉了。”

“如此說来鄙人失礼了。” 西村展藏挽了一下有些长的袖口,径直走进屋子。

李海升和张雄并没有进屋,两人站在门口的空地上抽烟。

望着这间有些陌生的老屋,李海升心中无限感慨,十多年前,母亲在自己的结婚仪式上跑前跑后张罗的场景历历在目,接新娘的轿子在门口落轿,自己搀着蒙着红盖头的新娘走进大堂跪着拜天地……一切恍如昨日。如今,母亲已经过世!令李海升难以释怀的是,母亲去世时自己并没赶到看上最后一眼,母亲的后事都是由妻子一手操办的,而妻子后来又被结拜兄弟段克文带走,下落不明。这处老宅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李海升心中并不明确,难道像以前外出闯世界的人们一样,到老了衣锦还乡叶落归根之际,修葺老宅然后和老妻终老于此?显然不大可能,毕竟自己现在娶的是日本女人神谷雅子,无法想象她会如中国乡下老妪一样陪伴自己终生。

当初李海升解甲归田时带着张雄,所以张雄对这地方也是非常熟悉,只是不明白李海升为什么不进屋。就在此时,西村展藏咧嘴笑着,示意两人进去。

这是李海升母亲生前住过的房间,里面的摆设一如往常,西村展藏拍拍手,指着床榻后原来放马桶的一处砖地,说:“你看这里。”

李海升和张雄不知所以,抬眼看着他。

西村展藏说:“这里明显有过挖掘的痕迹,跟我们以前获得的情报吻合,只是里面的物件早已不翼而飞。”

李海升心中惊讶,自己从来不知母亲房中埋藏过什么,这些神出鬼没的日本鬼子却了如指掌,李海升感到背心有些发凉。

西村展藏接着说:“事情大致有些眉目,李队长,我们回去吧,到你办公室我们再详谈。”

西村展藏自告奋勇替张雄开车,由于身材过分矮小,他开车的动作十分夸张,如同一身衣着一样不协调,但他显然心情不错,嘴里不时还哼几句北海道小调。张雄落得个自在,靠在座位上打起了盹。

回程的路上,李海升一言不发,心中一直默想着此行的前因后果,却毫无头绪。

回到白利南路十号,西村展藏刹住车,把车钥匙朝张雄一扔,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对李海升说:“李队长,时间正好,我们到审讯室去吧,看看有没有结果。”

李海升不明白西村展藏的意思。

西村展藏解释道:“早晨我们出发去嘉兴前,已吩咐将天地鞋帽商店的老掌柜拘来讯问,此时应该有了答案。”

李海升强忍着没有发火,自己的侦缉队本来只是配合西村展藏,西村展藏没把一切说明并没有多大的问题,只是在侦缉队办案却瞒着他这个队长,让他有些难堪。

西村展藏仿佛看透了李海升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中国人,我并不是想对你保密,只是命令下得仓促,一时忘了通知你。这不,我马上告诉你一切。”

“不必了。”李海升冷冷地说,“我自己会了解的。”

说话间,两人走进了地下审讯室。

这间审讯室虽然依葫芦画瓢安排了一应刑具,却并没有开张过,因此少了平素那种血腥气味,即便如此,暗淡的灯光下几缕光芒从通气窗口映射进来,还是很阴森的。西村展藏的两名手下坐在案前,汪清、大头蔡则坐在侧旁抽烟,见李海升和西村展藏进来,四人急忙站起。

西村展藏摆手示意,李海升这才看清房子中央摆放着一只巨大的陶缸,缸中一片白花花的,中间露出一颗黑黑的脑袋,似乎有些奄奄一息。

李海升认出这颗头颅正属于天地鞋帽商店的掌柜,那个枯瘦老头。

“怎么样?老头招了没有?”西村展藏问那两个日本特务。

一个特务一指大头蔡,说:“半小时前已经招供了,都记录了下来,只是按班长指令的时间未到,所以还没有取下刑具。”

西村展藏看了老头一眼,说:“你这两个家伙怎么如此死板?快取了吧,别马上死了。”

两个特务和汪清、大头蔡七手八脚地把干瘦老头从缸中拽了出来,老头竟然浑身赤裸,干瘦的身躯白里透红,好似上好的金华火腿,连腿裆间也白白的,通常黑乎乎的那个男人物件好像萎缩得看不见了。

这种刑罚李海升闻所未闻,西村展藏解释道:“这是本人听说上海江湖黑帮的刑罚后第一次试验,名叫腌咸肉,顾名思义,就是把大活人如同腌火腿一样埋在盐里腌上,一般三个小时内便会脱水而亡。”

李海升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关键,主要是在死亡前的半个小时那种极度的痛苦,在理论上是没人能够忍受的。”西村展藏得意洋洋道,“我到上海后,听说帮会间常用所谓‘栽荷花、‘腌咸肉,但是从来没试过,看来效果很好啊。”

西村展藏一面说,一面指着老头,命令道:“赶快扔到水池子里泡泡,晚了估计就没命了,这个人还有用的。”

李海升看着大头蔡,问:“老头招了什么?”

大头蔡递上一本刑讯记录,李海升一面翻看,一面皱眉道,说:“你讲给我听吧。”

大头蔡说:“这家天地鞋帽店的老板是远在海外的华裔巨商黄维荣,黄维荣本是浙江南浔人,以经营纱厂起家,后来生意做到跨界跨国,十多年前入了外籍,但主要业务还是在国内。这个瘦老头就是黄维荣聘请的经理,名叫张其根,嘉善西塘人,帮助黄维荣打理此店多年。”

听到这里,李海升心念一动,一股不祥的阴云朝头顶聚拢。

李海升翻看审讯记录。

问:“你们这家商店是不是抗日分子的联络点?”

张其根:“不是,我们是平民百姓,安分守己,从来不参与生意以外的事务。”

问:“既然你们老板入了马来籍,又开了好几家跨国公司,为什么独独保留了劳勃生路公益坊18号的天地鞋帽店?”

张其根:“详情本人并不知晓,我猜测这是当年黄老板闯荡上海滩开的第一家店,有感情,而且黄老板一直认为这个地点风水好,弃之不祥,所以虽然亏本,却不愿放手。”

问:“前几天是否有人上门联系?”

张其根:“联系什么?”

问:“我看你是装疯卖傻不想回答,也好,我们休息一会儿。”

記录上特意注明:此时停止审讯一小时十分,然后应张其根的要求重新开始。

张其根:“我实在口干头晕,受不了了。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

问:“我们其实已经掌握了许多关于天地鞋帽店的罪证,现在不过是核实一下,也给你一个机会,你的生命也许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我们会尊重你的选择。”

张其根:“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其实是你们队长李海升的舅舅,请你马上通知李海升,我有话对他说。”

“李队长的舅舅?为什么不早说?”

张其根:“远房舅舅,我怕李海升未必知晓,到时不认,反说我偷奸耍滑。”

问:“既然这样,你先回答问题。李队长那里我们自会通知的。”

张其根:“我告诉你们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前几天的确有人找到我,是我们黄老板的女公子黄依云。”

问:“就她一个?”

张其根:“她带着一个男人,我不认识,也没搭话,他们之间讲的话我反正听不懂,也许是外国话。”

问:“黄小姐找你什么目的?”

张其根:“黄小姐说多年以前父亲曾有一笔生意在我的西塘老家,想找我问个地址,我告诉了她,他们就走了。”

问:“这么简单?”

张其根:“就是这样。”

问:“那么为什么一直撑着不肯告诉我们?”

张其根:“黄小姐临走时吩咐过不让我说。”

记录到这里就结束了。

李海升抬头看了看大头蔡,大头蔡一脸惶恐,说:“队长,这才刚过去不到半小时发生的事,来不及向您报告。”

李海升淡淡地说:“我并没有怪罪你啊。”

西村展藏指了指门口,道:“李队长,我们出去谈谈。”

西村展藏和李海升回到办公室,李海升摸出一支雪茄,划燃火柴吸了几口,依然沉默不语。

西村展藏说:“李队长不要在意,我也是受冈田将生顾问的指派过问这个案件的,在此之前一无所知。”

李海升喷出一口烟,道:“西村班长,你我都是军人出身,说话不必兜圈子,我们彼此心知肚明,虽说我是少校队长,你是军曹班长,实际上我这个少校不过是所谓日中亲善的一块招牌而已。”

西村展藏“啪”的一个立正,道:“李队长说得不对,你不但受到我们冈田将生顾问的信任器重,而且还是神谷真礼老师的女婿,你我早已成为一家。今日你怎么会有这种情绪?”

李海升冷笑一声,按灭雪茄,道:“我并没有什么情绪,不过说些事实。算了,跟你一个小小的班长也说不上。我们说说这个案子吧,你能告诉我什么?”

西村展藏说:“本来就想找李队长透露案情,按说我们陆军部特务班原本并不负责这类地方案件,可是事关关东军和满铁株式会社,加上你们上海‘大道政府苏锡文市长的邀请,冈田将生顾问才通过个人关系让我们加入进来。”

李海升点头道:“这个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的是,石源润失踪案跟眼前的天地鞋帽店有什么关系?”

西村展藏道:“我们也是不久前才发现二者之间的关联。你不是看过审讯记录了吗?那个和黄依云小姐一起的男人,我们怀疑就是失踪已久的石源润。”

李海升不动声色,问:“怀疑?就是说你们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更没有逮到人?”

“那还是很遥远的事。”西村展藏有些沮丧地说,“我们只是从黄小姐和满映的明星古川雄辉一些不正常的往来发现了蛛丝马迹。”

李海升饶有兴趣地问:“不正常的往来?”

西村展藏说:“所谓不正常,是指他们之间的几笔漆器生意。从这两人的职业来说,这些生意与他们的职业毫不相干,当然,出于个人爱好搞一点儿收藏,于情于理并不出格,事实上他们做得极其隐秘,同时牵涉到曾任南满铁道株式会社财务总监的石源润,目前石源润在上海失踪,黄小姐与古川雄辉又同时出现在上海,李队长不认为非同寻常吗?”

李海升沉思片刻,缓缓道:“我对西村君所说之事一无所知,自然提不出什么意见,况且,这也许是一个巧合呢?”

“不可能。”西村展藏说,“张其根已经招供,黄小姐找他的目的就是找一个地址,李队长不觉得这个地址很熟悉吗?”

“当然熟悉,你我不是刚从那儿回来吗?”李海升语气冷漠道。

西村展藏解开领带,顺手拿起杯子,有些困难地问:“刚才……刚才张其根招供了他是李队长的远房舅舅,可我看李队长并没有相认的意思,这是为什么?”

李海升冷笑一声,道:“莫非随便什么人信口胡说一句,西村班长就当了真?这也不符合西村班长谨慎的作风哪。别担心,我会想办法核实的。只是目前既然有此一说,我是不是该回避办案呢?”

西村展藏急忙道:“李队长莫多心,眼下非常时期,没法按正常程序,就特别处理了吧。要不我们怎么叫特务呢?”

李海升被他这句话逗笑了,说:“看来西村班长决意不让我偷懒了。”

西村展藏也笑道:“中国有句名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李队长尽管放手办案,鄙人绝对信任。”

“这样啊?”李海升表情有点儿滑稽,当着西村展藏的面拨通了电话,吩咐张雄,“给那个张其根准备点儿好饭食,万一他真的跟我有亲戚关系……”

讲到吃饭,李海升觉得自己也有点儿饿了,抬腕想看表,忽然想起自己的“百达翡丽”表早已用来堵住鬼子军医井上宽的嘴,摇头苦笑着问西村展藏:“几点了?”

西村展藏看了下手表,说:“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五十二分。李队长,你没有手表?”

李海升懒得理他,说了声“早该吃午饭了”,独自走出门去。

西村展藏望着他的背影,用日语骂了一句,“砰”地关上了门。

申海酒家已经没了食客,陈深正沏了一壶茶,悠闲地喝着,忽然见李海升这个时候走了进来,感到几分诧异,迎上前道:“李兄有事?”

“没什么事,来吃饭的,你这里不是饭店么?”李海升大大咧咧地在大堂正中找了张桌子坐下。

“吃饭?”陈深一指挂钟,“你不看看几点了?厨师早下班休息了。你是个真正的十三点哪。”

“哪里有饭店往外赶客人的?这店你还想不想开?我一个电话让工务局把你的执照给吊销了。”李海升说。

“真的吃饭?”陈深嘟囔道,“老子亲自下厨给你下碗面吧。好在我这店门面虽小,设备却是一流的,我有瓦斯灶,否则你吃个屁。”

陈深尽管不满,手脚却麻利,很快变戏法似的端出来一碗海鲜面。李海升顾不得烫,“呼啦啦”大口大口地吃着。

“还真是饿着了。”陈深说,“不过,再饿也不必走两里路到这儿来吃呀,一路上小面摊多的是。”

“别处有小面摊,但没有陈书记官呀!”李海升抹了抹嘴,“面做得不错。”

陈深心中暗笑,这小子就是不肯说破,一面说:“吃饱了该滚蛋了吧。”

李海升站起身,说:“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吃午饭?”

“你吃不吃饭关我屁事。”陈深說。

李海升实在捱不过去了,心中暗骂了一声,道:“西村展藏把天地鞋帽店的老账房抓起来了,正拘在我那儿呢。”

陈深嘴角一咧,这小子到底屏不牢了,继而严肃起来,问:“他招出了什么?”

李海升说:“现在还没什么大事,不过我看似乎没那么简单,所以先到你这里来问问。”

陈深叹了口气,说:“李兄信不过我,我也没招,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这事我会马上跟上峰报告,但直到现在,我确实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这方面的指示和消息。”

李海升抓起桌上的军帽戴好,一面挥手,道:“明白了,我只有自作主张了。”

李海升回到白利南路商贸公司,已经是下午三点。

一见他走进大门,张雄便急匆匆地迎上前,一面朝他使眼色,一面大声说:“队长,冈田将生顾问来了好几次电话找你。”

“没说什么事吗?”李海升问。

“电话里没说,我想应该是西村向他报告了审问张其根的事。”

李海升一面走,一面说:“人在我们手里,有什么火烧火燎的,日本人就喜欢小题大做。”

张雄说:“冈田将生找不到你很生气,你千万想好了说法再回电话。”

“没事。”李海升拍拍张雄的肩膀,“张其根怎么样了?”

“吃不下饭,不过水倒是喝了不少。我按你的吩咐,在新宝雅饭店叫了扬州狮子头、梅菜扣肉,还有元宝鲫鱼好几道菜,结果便宜了大头蔡他们几个,老头是一筷子都没动,光喝水,还悄悄地对我说想跟你单独谈谈,我没敢让大头蔡他们知道。”

李海升赞许地盯了张雄一眼,说:“你暗示大头,暂时别动粗,没看见鬼子都没动大刑吗?怕是还有后招,破了相就坏事了。”

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李海升足足想了十几分钟,还是不能确定该如何给冈田将生回电话。犹豫片刻,他点燃了一支雪茄,一面吸着,一面走下楼梯,来到地下室。

见李海升进来,审讯室里的大头蔡和两个日本特务立马站起身。

李海升喷出一口浓烟,问:“西村班长不在吗?”

日本特务说:“下午西村班长回陆军部开会去了。临行前吩咐我们听从李队长安排工作。”

李海升“唔”了一声,说:“大头,你带这两位兄弟去楼上休息一会儿吧,这里的空气实在不好,我单独和张其根谈谈。”

两个日本特务正被李海升嘴里喷出的烟气熏得难受,听李海升如此说,求之不得,“啪”地行了个军礼,跟着大头蔡走了。

张其根此时已经穿上了灰色长衫,正半跪着趴在桌前,听李海升支开了所有的人,急忙抬起头,嘴角嚅动,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终于来见我了?”

李海升一指固定的铁凳子,说:“你有什么话坐着讲吧,这里没有窃听设备。我先问你,你确实是我的远房舅舅?”

张其根仍旧趴着,说:“我实在坐不下来,也许刚才的盐刑把我的肛门腌坏了,到现在还灼痛滴血水,我觉得裤子都湿透了。”

李海升望了一眼,果然有血水渗透出来。

李海升扔了雪茄,道:“如果你马上老实招供的话,我们会立刻给你找医生。”

张其根的声音依然很轻,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说:“李队长,实话说,我俩确实算不上亲戚,一个村的乡亲而已,但毕竟我跟你母亲是小时候的玩伴,我只比你母亲岁数稍小一点儿,小时候管你母亲叫芳姐姐。”

李海升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不过是母亲的一个熟人,但是张其根接下来的话让他轻松不起来。

张其根说:“李队长,不要以为我冒充舅舅是想求你想办法救我,我知道被鬼子抓进来的人是没有活着出去的,也许我会死在这里,我只是想在我还说得出话之前,把这件事托付给你,就是死了也放心了。”

李海升吃了一惊,道:“什么事要托付给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张其根双眼死死盯住李海升,说:“如果你确实觉得毫不相干,就当我白说好了。我反正别无选择,说出来了,去另一个世界也算是有个交代。”

李海升觉得眼前这双枯瘦深凹的眼睛深不可测,他下意识地朝门口望了一眼,忽然觉得自己的举止有失身份,急忙挺直了腰板,故作轻松道:“说说看吧,不知能不能帮得上你。”

“海升你听着,为了你母亲,你必须按我说的去做。”张其根声音很轻,口气却异常坚决,“除非你把所有的身世忘得一干二净,甘心去做日本人的一条狗。时间有限,我只能长话短说。我的天地鞋帽商店已经被日本人查封,西村展藏他们已经把店里翻了个底朝天,但我估计他们并不知道隔壁的杂货铺,否则也没必要全力对我审讯。看杂货铺的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弟,腿有点儿残疾,耳朵也不大好。他并不知情,让他看店不过有口饭吃。西村他们要找的宝贝,我就藏在杂货铺空屋的黄酒甏里,我用油纸封好的,是一本你们家祖上传下来的剔红技书《髹饰》。你知道你母亲是元朝的剔红大师张成之后吗?”

李海升困惑道:“母亲生前并没跟我讲起过这事,前几天日本人神谷真礼倒是这样说过,想让我帮忙找一找这书呢,这本书如此重要?”

张其根的眼睛又一次闪着猫光,几乎叹息般说道:“亏你曾做过国军的军官,这样性命交关的大事如此轻描淡写!要知道剔红之技早在元朝已经登峰造极,你祖上张成凭这本《髹饰》成为第一高手,当然后来他又补充了许多技法。这可是绝无仅有的国宝啊。日本人觊觎许久,挖空了心思想得到它,你不是说神谷真礼也想通过你找到这本书吗?”

李海升有些疑惑不解,问:“那么你又是如何得到的?而且知道日本人也在找?”

“此事说来话长。”张其根犹豫了一下,“也许你日后自会知晓,眼下来不及说,我只想请你到我表弟的杂货铺取到这本书,妥善保管好。我老板黄维荣的女公子黄依云到时会来找你的。记住,只能当面交给黄依云。”

李海升还是不大明白,说:“口供中你不是承认见过黄依云吗?为什么那时不给她?”

“那是因為她身边跟着一个日本人,而且我觉察到她故意说错了话,似乎在给我暗示什么,所以当时我就决定装疯卖傻。黄小姐也很配合,这中间一定有蹊跷。”

李海升又问:“那个日本人你真的不认识?”

张其根说:“不认识。黄小姐说是她在日本的同学,现在当了电影明星,此次到上海来宣传新电影的。”

李海升想了起来,问:“是不是叫古川雄辉?”

张其根摇头道:“真的想不起来。海升,这事只能拜托你啦。”

“张……张叔。”李海升不知该如何称呼张其根,看他讲到母亲“芳姐姐”时眼睛中的异样神情,判断他们之间肯定有着不同寻常的故事,他点了一支烟递给张其根,“也许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糟糕,我会尽力帮您的。”

张其根贪婪地吸了一口,刚想继续说什么,门口一阵脚步响,一身戎装的西村展藏走了进来,见张其根吸着烟,西村展藏诡谲地一笑,说:“真的是李队长的舅舅?”

“恐怕让西村班长失望了!”李海升冷冷地说,“只是我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不过,他好像并没有做什么犯法的事,我看还是赶紧找个医生给他治治伤,免得让人骂你们日本人都是没有人性的畜生!”

西村展藏大声说:“后面的一切都是你李队长的事了,我们陆军部特务班只要一个结果,其他的事不想插手。”

李海升心中暗骂,好刁滑的鬼子,你们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倒想让我们来背锅。他吩咐张雄:“去井上诊所把井上宽医生请来。”心想,我请个鬼子军医来,你们总没话说了吧。

取到《髹饰》一书却极其简单,既然已经抓捕了张其根,西村展藏就放弃了对天地鞋帽商店的监视,李海升自然也把汪清这组人马撤了回来。

李海升找到边上的杂货铺,给了张其根表弟一笔钱,告诉他张其根被日本人抓了,后果如何目前尚不得而知,张其根已经把杂货铺盘给了自己,让他带了这笔钱马上回嘉兴老家去,这里的一切与他无关。

张其根的表弟虽然耳聋,但基本弄明白了李海升的意思,当即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瘸着一条腿走了。

李海升走进杂货铺里间,一眼就看见了几只空黄酒甏,伸手一摸,果然摸到油纸包裹的像是一本书,刚想取出来,转念一想,又原样放好,轻轻地锁上杂货铺的门。

晚上躺在床上,李海升睁大眼睛想着前面的事,事情来得突然,他得认真梳理一下。

明天该不该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陈深?李海升隐约觉得也许军统方面跟这件事并没关系,告诉了他反而节外生枝。那么只能自己一个人按张其根所说,静等黄依云上门了?问题是自己只是受张其根临时所托,黄依云又如何得知《髹饰》在自己手里,进而找到他呢?

李海升越想心里越乱,翻来覆去睡不着。

忽然,床头灯“啪”地亮了,神谷雅子睡眼惺忪地问:“夫君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李海升支吾了一下,挪开神谷雅子搂过来的胳膊,索性爬了起来,“也许白天抽烟喝茶太多了,你安心睡吧。”

神谷雅子不知嘟囔了句什么,侧身沉沉睡去。

李海升思前想后,仍是不得要领,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保管好这本张其根视作性命的书,神谷真礼下了这么大的功夫,不就是为了这本《髹饰》吗?

一想到神谷真礼,李海升不由得冒出一头冷汗,这几个月的经历逐渐清晰起来,原来围绕着自己发生的一切,全是因为他是剔红大师张成之后!尽管母亲从未跟自己提起过这件事,但除了自己被蒙在鼓里,神谷真礼、张其根他们仿佛都了解一切……

这样想着,李海升豁然开朗,看来陈深想方设法让自己当上这个侦缉队队长,而神谷真礼、冈田将生在了解了自己的身世之后欣然同意,都有了合理的答案:为了《髹饰》。他们几方都认定了这本书最后一定会到他手里,而事实也正如他们设想的一样。

时间不多了,只能趁他们尚未觉察之前,想出一个万全之法把《髹饰》转移。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海升便骑上神谷雅子那辆蓝灰色的“富士”牌女式自行车出门了。这车本是神谷真礼特地从东京买来送给神谷雅子的结婚礼物,神谷雅子技术不好,只骑过几次,长期搁置在上海潮湿的天气里,自行车链条齿轮间咬合有些发涩,座位又低,因此李海升骑得很费力,样子十分滑稽。

自行车在南市小弄堂的石板路上飞快地颠簸,等他赶回家中的时候,几乎筋疲力尽了,李海升心中暗骂自己,短短几个月,体力竟然下降得如此厉害!本以为神谷雅子还没起床,不料待他蹑手蹑脚走进客厅时,神谷雅子正从厨房端着食盘出来。

见他这副模样,她十分诧异,问:“一大清早,夫君有什么公干吗?”

李海升搪塞道:“睡不着觉,出去锻炼锻炼。”

神谷雅子有些不解地道:“怎么会睡不着觉呢?是不是身体出了什么症状,该去找井上大夫看看呢。”

正说着,门铃响起,原来是张雄开着车来接李海升上班。李海升如逢大赦般跳起,抓起帽子就往外走。

“怎么不吃早餐就走了?”神谷雅子嘟囔着。

张雄一手开车,一手递过来一支雪茄,道:“老板今天有事?”

李海升道:“是有事,还来不及与你细说。”又盯了一眼张雄,“你怎么知道我有事?”

张雄道:“跟了你这么些年,从没见你脸色这么难看,再看你这胸口喘的!”

李海升叹了口气,道:“当年枪林弹雨老子都没眨过眼睛,可眼下这事好像老牛跌进水井里,有力使不上,心里完全没个数。说起来一本祖传的破书,可是按张其根的说法,却是豁出命都不能让日本人拿去。”

张雄猛地来了一脚刹车,李海升的脑袋差点儿撞上前挡风玻璃。

张雄说:“我想起了一桩事情,是不是和这有关。”

李海升看着他,张雄又踩动油门,加快了速度,一面摇头道:“不大可能吧,等会儿到你办公室细说。”

“事情是这样的,前些天我不是和大头蔡一块去‘满洲国调查石源润失踪案吗?当时南满铁道株式会社的人只给我们介绍了他的好朋友松村天野的一些情况。”张雄说。

“是啊。”李海升不解地看着他,“你们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捞回来嘛。”

张雄有点儿犹豫地说:“刚才你一提到什么漆器书,我忽然想起,满铁的人说起过,松村天野和石源润自幼就是朋友,来中国之前他们还合伙做过古漆器生意呢。”

李海升一拍大腿跳了起来,恨不得一个巴掌拍过去,说:“这么重要的信息,你怎么没汇报?”

张雄嗫嚅道:“我以为这一段跟石源润失踪根本没什么关系嘛。”

李海升忽然觉得怪罪张雄也有些过分,口气和缓了下来,说:“到底有什么联系我也不得而知,反正从现在起,我们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此事。我有一个想法需要得到证实。这样吧,你想办法到西村展藏的陆军部特务班打探一下,到底还有谁跟漆器行业有渊源,尤其是参军之前。”

打发走了张雄,李海升的脑子突然开了窍,想起石源润失踪案,当初就觉得十分蹊跷,石源润步行不过三百多米距离五分钟的路程,大东亚饭店和“大道政府”办公大楼都是戒备森严,岗哨林立,要实施绑架计划,无疑是难上加难,时间要拿捏得分秒不差不说,中间有一丝变数,整个行动便面临着失败。所以,从表面看,这样一个行动风险极大。

但是换一个思路,事情便变得极为简单了,如果石源润不是被绑架,而是自己突然出走的呢?换句话说,是石源润自己玩了一次失踪。

如果真是这样,石源润目的何在?

1938年2月28日!李海升死死盯住日历上这个石源润失踪的日子,自己和神谷雅子在国泰看《一夫二妻》是在十几天之后的三月中旬,李海升忽然眼前一亮,石源潤既然是从满铁过来的,那么这几天正是满映明星们从东北到上海参加首映仪式活动的日子。

李海升头脑清晰起来,飞快地找出两张照片,来到地下室。

西村展藏手下的两个日本特务仍在坚守岗位,见李海升进来,一个特务用生硬的汉语不满地指责道:“李队长,你们的人也太不负责了,如此重要的人犯,竟然也不派人专门看守。”

李海升敷衍了一句,道:“皇军兄弟辛苦了,我马上派人来替换你们。”一指蜷缩在墙角的张其根,“井上大夫来过了吗?情况如何?”

特务说:“问题不大,只是肛门和生殖器都腌坏了,控制不了大小便,拉了一裤子,又臭又脏。井上医生说,如果不感染的话,不会危及生命。当然,感染的概率是很高的,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审问。”

李海升这才闻出地下室的空气中弥漫的粪臭,掩鼻道:“知道了,两位兄弟赶快休息去吧,我马上命人过来。”

两个日本特务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李海升急忙拍醒张其根。时间只过去了一天半,张其根已经面目全非,本来枯瘦的一张老脸更是如同骷髅一般可怕,只是深凹的眼睛却精光四射,炯炯发亮。

李海升摊开掌中的两张照片,说:“我答应您了,那本书我会妥善保管,您尽管放心。”

张其根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问:“你想叫我认人?”

李海升看他神志还是十分清楚的,点头道:“您能认出哪张照片上的人是和黄依云一起到您店里的日本人吗?”

张其根扫了照片一眼,目光停留在那张相貌英俊的男子脸上。

“古川雄辉?”李海升问。

“我并没有和他搭话,再说他和黄依云讲的都是日语,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张其根说。

李海升心头泛起淡淡的失落,继而又想,不管怎么说,一个满映的当红明星,趁来上海宣传新片之际,和这位神秘的黄小姐一块出现在天地鞋帽商店,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至于到底和石源润有没有关系,只能留待以后再说了。

“张叔。”李海升艰难地开口道,“我也不能帮您多少,想要活命的话,尽量配合鬼子吧。”

张其根喉咙一阵咕噜作响,嘶哑地说:“我反正活不多久了,海升,那本书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你一定得想法交给黄依云。”

李海升心头一阵纠结难过,叫过大头蔡,吩咐道:“你和阿根两个看住这个老头,对了,你们辛苦些,隔几个小时替他洗一洗,都是中国人,做点儿好事吧。”

回到办公室,没想到西村展藏早已到了,正端坐在他的椅子上等他。

“西村班长这么早就到了。”李海升招呼了一声。

西村展藏满脸喜色,一指自己的肩章。李海升这才注意到西村展藏的肩章换成了少尉。

“噢,升职啦,恭喜你啊。你们到中国的军人升职好快呀。”李海升随口道。

“我已经耽误了一次晋升机会了,我的同学早就是少尉,有两个甚至是中尉了。”西村展藏喜滋滋地说,没理会李海升有些揶揄的口吻,“言归正传,那家伙招供了没有?”

“讲了一点点,不过却是和抗日无关,也没有什么反对政府的组织。”李海升说。

西村展藏问:“他说了什么?”

李海升皱眉道:“西村班长,虽说我是少校,行动上却要听命于你,我们这些日子一直所做的,都在你的领导指挥之下,用得着一字一句向你汇报么?”

西村展藏心情很好,他并不在意李海升不满的情绪,解释道:“其实我们特务班只是顾问团冈田将生团长向陆军部借用的,对领受的任务并不十分清楚。”

李海升一字一顿地说:“张其根所招供的,依我看来不过是桩普通的交易,皇军既然如此感兴趣,我想肯定另有文章,张其根还在抵抗,也许是想得到一个人身安全的保证。”

西村展藏忽然怒道:“这个狡猾的中国人心存妄想,他以为还能活过这个星期吗?他到底交代了多少?”

“他说有一本祖上所传的剔红技书,堪称无价之宝,因老家无人,恐日后遗失,想托人带到海外去。”李海升说,“西村班长,上次一起去嘉兴我老家找的就是这本书吧?当时你为何不对我明说?”

西村展藏笑了起来,说:“明说了你还会带我去吗?——张其根把书献了出来?”

“没有。他只说了有这么一本书,如果我们能答应保证他的生命安全,他就交出来。否则,他宁肯玉碎,跟这本书同归于尽。”李海升说。

西村展藏眉眼狰狞地一挑,说:“李队长,我们都是军人,被人牵着鼻子的谈判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张其根的性命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但这种嚣张的威胁是我们大日本帝国不能容忍的。你看着办吧,至多再给你一天时间,张其根不是想保命吗?坚持对抗我只能让他提前下地狱。”

一腔怒火从李海升胸中燃起,他一拍桌子,道:“西村,这位张其根不过是个本分的商人,既然答应了把书交出来,何必一定要取人性命呢?

西村展藏愣了一下,醒悟道:“我忘了他是李队长的舅舅了!看在李队长的面子上,明天是最后期限,能交出书来,我就把他放回去。若还是顽固不化,就别怪皇军军法无情了。”

李海升冷冷道:“西村班长,不,西村少尉好健忘,我说了不止一次,张其根不是我家亲戚。只是我常听岳父神谷真礼讲日本人如何仁厚待人,难道就是这样的仁厚?”

西村展藏脖子上青筋跳动,争辩道:“李队长以前就是军人,现在更是大日本皇军的人,难怪中国军队一战即溃,永远打不了胜仗,原来都似李队长这般妇人之仁!”

李海升也觉得自己过于冲动了,生怕对方恼羞成怒,遂婉转道:“虽然不是我家亲戚,但毕竟是个无辜老人,我们不过完成任务,西村少尉也施舍一次妇人之仁吧。”

这个台阶给得很舒服,西村展藏哈哈大笑起来,说:“来中国这么些年,我还是第一次被人情说动了,不过李队长切记,明天这个时候我一定要拿到这本书。”

“一定一定。”李海升急忙答应道。

就在李海升绞尽脑汁考虑如何应付眼前事态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李海升一听是陈深的声音,不由得浑身一哆嗦,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陈深这家伙又有什么刻不容缓的事?否则按照双方的约定,除非事态紧急,一般情况下是不应该打这个电话的。

果然,那头的陈深在确认是李海升后,反而说起了暗语:“哎呀,真是抱歉,这位先生,我打错了,本来我们是三缺一打麻将,不知怎的跳到了这个号码,抱歉抱歉,打扰了。”说罢挂掉了电话。

李海升当然明白,放下电话,第一时间赶到了狄思威路申海酒家,透过玻璃,早就看见陈深正站在二楼窗前。李海升四下打量,发现并无异样,才放心地走了进去。

一见面,李海升就问:“昨天早晨托你的事办好了?”

陈深点头道:“好了,这事不难。”一面取出一本黄页书交给李海升,“你看,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绝对看不出什么破绽,只是几个关键的数据做了改动,即便是内行,不经过实际操作根本發现不了。”

李海升放下心来,口气也轻松了,说:“我说堂堂军统别动队陈少校,若是连这么一点儿造假作伪的事都办不好,还有何用!那本真的呢?”

陈深又取出一本黄页书。

李海升见了,诧异道:“怎么换了名字?”

原来,这本书的封面标题比原来多了两个字:《髹饰纹考》。

陈深道:“放心,这本也是做了手脚的,你岳父要的不正是这本吗?”

李海升想了起来,神谷真礼讲过的正是《髹饰纹考》,并不是《髹饰》。

陈深拍拍他的肩,道:“现在我可以把我掌握的一切告诉你了。当然,先要向你说明,以前并非有意向你隐瞒,而是确实职责所在,请李兄谅解。”

陈深一副严肃深沉的模样,神态比当初动员李海升打入侦缉队时更加认真。李海升下意识地觉得,陈深一定是有紧急的事要告诉自己,否则不会冒险打电话约他。

果然,陈深在片刻的犹疑之后,仿佛下了决心,开口道:“你还在继续追查上海‘大道政府日本顾问团首席经济顾问石源润的失踪案吗?”

李海升没想到陈深为什么突然有此一问,反问道:“你是说石源润的失踪跟这本《髹饰纹考》有关?”

陈深点头道:“按照组织纪律和守秘规定,我是不该向你透露的,但不把这一切给你说清楚,以后的事操作起来会更加麻烦,我只能破这个例了。”

陈深点了一支烟,缓缓说道:“其实,这是我这支别动队干的第一桩漂亮事,轻而易举就把‘大道政府的财政计划打得粉碎。简单说,我们是利用这几个日本人特殊的身份、经历和个人欲望,做成了我们想做的事。事实上,这些人来中国以前,家族事业都和漆器有关,无论是‘大道政府日本顾问团首席顾问石源润、南满铁道株式会社社会调查部的松村天野,还是满映的明星古川雄辉,以及你的岳父神谷真礼,他们都来自日本能登半岛的漆器世家,和当今的日本国宝级漆器大师松井坂五同源同宗。顺便说一句,石源润和古川雄辉还是姨表亲关系,二人长得如同孪生兄弟一般。”

李海升有些不解地望着陈深,问:“你这家伙,兜了这么一大圈,到底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本是军人出身,一贯直来直去,根本不适合做特工。”陈深嘿嘿一笑,“但是你要知道,战争从来不仅仅是战场上两军对垒,尤其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算了,跟你也说不明白。我只是说,这次松井坂五希望利用给‘满洲国皇帝溥仪制作‘国礼之机,动用国家力量为他搜集到中国古书《髹饰纹考》,虽说日本的漆器技艺独步天下,享誉世界,但毕竟这门技艺以前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古书的价值无可估量。神谷真礼、松村天野、石源润等人从不同的途径得知这个消息后,出于对家族事业传承的荣誉感和建功立业的迫切感,他们均铆足了劲,渴望抢先得到这本书。当我们的内线将这个情报报告组织后,上峰命令我们,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敌人的行动。但是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我们却毫无头绪,因为内线的情报毕竟有限。好在我们知道了神谷真礼的名字和公开身份,而且知道他已经找到了张成后人的线索。这样,我们将计就计,把你送到了神谷真礼面前。”

李海升越听越糊涂,问:“这又是为何?让他们找不到不是更好吗?居然还要送货上门?”

陈深莫测高深地一笑,道:“玄机就在这里。如果找不到的话,他们肯定不会死心,反而会多方打探,让我们防不胜防。于是,我们决定‘送一本假的《髹饰》给他们,这样一来,真《髹饰》不就更加安全了吗?”

李海升摇了摇头,觉得这个计划简直不可思议,在此计划中,自己不但是一枚棋子,而且似乎还很重要。

沉默了几秒钟后,他又问:“那么,石源润和古川雄辉又是怎么一回事?”

陈深说:“这是另外一个线索。松村天野其实也打探到了張成的后人——你母亲,和上海天地鞋帽商店掌柜张其根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关系,猜想张其根一定知晓你母亲的一些秘密,就想打张其根的主意。谁知恰在这时,松村天野因为贪污事发锒铛入狱,他只得把此事委托给他在上海的好友石源润,我们正是通过跟踪石源润,才得知劳勃生路公益坊18号天地鞋帽商店有张其根这么一个人。我们本打算找到张其根,与他讲明利害关系,配合我们造一本假的《髹饰》哄骗日本人,但我们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天地鞋帽商店已经被日本鬼子严密监控起来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得冒险启用黄依云。”

李海升听到这里,总算搞清楚了这几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事情的来龙去脉。

陈深继续说道:“正当黄依云按计划跟石源润接触的时候,上级忽然又交给了我们另外一个任务:除掉石源润,打乱‘大道政府的财政税收计划。经过周密策划,我们很快对石源润采取了行动……”

李海升想了想,说:“我猜,你们绑架了石源润对不对?我就想不明白,你们是如何做到在戒备森严的市政府和大东亚饭店之间绑走他的?换作是我,肯定办不到!”

“绑架?”陈深故作潇洒地一耸肩,“完全没那个必要!事实上我们只给了石源润一个消息,他一听说可以拿到《髹饰》,眼睛马上就绿了,就心甘情愿地跟着我们走了。”

李海升点了点头,说:“这个可能性,我倒是猜到过一点点!想来那个传递消息的人,一定也是黄依云,对吧?”

陈深点了点头。

李海升想了想,说:“石源润失踪后,你们还在继续演戏,所以古川雄辉登场了,这个我应该没猜错吧?只是,黄依云怎么能调动古川雄辉呢?他们难道认识?”

陈深笑了,说:“你总算有了一点儿特工的样子!不错,黄依云曾到日本留学,与古川雄辉是校友,二人早就认识,黄依云就是通过古川雄辉认识石源润的。石源润失踪的消息传到东北后,可急坏了身在监狱的松村天野,他再次托人联系到正在上海参加电影《一夫两妻》首映式的古川雄辉,让他务必完成石源润尚未完成的任务,这才有了黄依云和古川雄辉那天傍晚出现在天地鞋帽商店的一幕。”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李海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果然都是高手,日本人是,你们也是!只有我像个傻瓜,被你们牵着鼻子走!那么,接下来我又该怎么办呢?”

陈深一笑,指着《髹饰纹考》,说:“现在有一个立功的机会摆在你面前,那个石源润,法租界哈林德公寓前有一条正在维修的马路,从东边数过去第三只窨井下就能找到他的尸体。案子已破,书也找到了,你在冈田将生和神谷真礼那里简直就是个奇才,自然会得到他们的信任和重用的。”

李海升说:“就这么简单?在他们面前,我该如何把这一切说圆?”

陈深笑道:“我的李大营长,这还用得着我来教你?你自己想办法编故事去吧!”

李海升仍然疑惑,说:“张其根嘱咐我必须把书交到黄依云手里,可我还未见过她呢。”

陈深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说:“这事你就不必考虑了,虽说这本古书是你家祖上所传,说到底它是属于国家的,我们也都是为了国家。再说张其根虽然跟你母亲自幼青梅竹马,又受你母亲所托保管此书,但毕竟不是一家人,无权处置你家的遗产。”

李海升对陈深的话不以为然,说:“张叔为了这本书几乎送命,能否逃过此劫尚未可知,这样做是不是太对不起他了?”

“张其根会明白的。”陈深把握十足地说,“更何况做出牺牲的不止他一个!就说黄小姐吧,她本是富豪之女,为了这桩原本跟她毫不相干的事,她居然冒着生命危险跟日本人打交道,这又有谁知道?”说到此处,陈深的嗓音突然哽咽起来,“我不妨告诉你,黄小姐是我相戀了四年的女朋友,我竟然让她跟几个日本人不明不白地交往纠缠,这又是为了谁?这种苦,只有我、我们心里知道……”陈深有些失态地擂着桌子,“可是若是我们死了呢?”

至此,李海升恍然大悟,前面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给陈深当了三个月的提线木偶也有了答案,心中顿时释然。

他看着伤痛至极的陈深,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事态的发展充满了戏剧性。

李海升发现自己居然有一种天才小说家的才能,憋在办公室一整天,一份看起来天衣无缝的破案报告宣告出笼。

李海升对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非常满意,当然,报告中的陈述跟事实毫无关联。其中最为关键的是从自杀的下属李子良讲起,李海升活灵活现地描述了侦缉队从接受任务到分析案情、设计破案方案,直到大获全胜的经过。

至于最大的破绽:这一切李海升为什么从没向冈田将生和神谷真礼汇报过,甚至连他的直接领导西村展藏班长也是一无所知,李海升则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一切出于破案的需要,为了保密!即便是侦缉队内部,也只有张雄一人掌握部分案情的进展。

这样的解释当然不足以完全获得冈田将生和神谷真礼的认可,虽说李子良早已躺在苏北的坟墓里,不可能开口证明,但是从法租界哈林德公寓马路的窨井里找到的石源润有些腐烂的尸体却是有力的佐证。

更为重要的是,两本砖头一样厚的中国明代古籍《髹饰纹考》和《髹饰》实实在在地摆在冈田将生和神谷真礼面前,犹如两件完美的古代剔红漆器一般真实可信。

这个结果比期望中的好上十倍。神谷真礼心里乐开了花,当即托付冈田将生转达上海“大道政府”,给李海升和侦缉队庆功嘉奖。

一切完美得令人难以置信。

就在陈深远远地在幕后观赏着自己的杰作,还没来得及纵情享受成功的喜悦时,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猝然而至。

以梁鸿志为行政院长兼交通部长的中华民国“维新政府”在南京宣告成立。上海市“大道政府”改隶“维新政府”,更名为“上海市政公署”,上海市“大道政府”事实上只存在了三个多月。

新成立的“上海市政公署”市长傅筱庵对原市长苏锡文不伦不类的“大道”理论嗤之以鼻,不希望受其影响,同时要求改换支持这套理论的日本顾问团。

综合各方势力博弈的结果是,以冈田将生为团长的日本顾问团打道回府,代之以松本满为首的参事团入驻。

李海升这支秘密的侦缉队不仅失去了依托和靠山,甚至连存在都变成了不可能。这支队伍本来就是冈田将生偷偷摸摸成立的,根本见不得天日,只得就地解散。

当市政大厅旗杆上那面红绿两色太极图案“大道”旗悄然落下,中华民国“维新政府”的五色旗缓缓升起的时候,李海升携手他的日本妻子神谷雅子走上了“西畈丸”的甲板。

这是神谷真礼为他安排的。神谷真礼得到《髹饰纹考》和《髹饰》这两本中国古代秘籍之后,欣喜万分,决定立刻返回日本,潜心研究中国的剔红工艺。事实上,神谷真礼心中还埋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说是雄心壮志,他要凭此将漆器技艺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成为松井坂五那样的国宝级大师,这是他幼年时的志向和愿望。

回到日本后,神谷真礼动用多层关系为李海升获得了日本国籍,同时替他谋到了一份在东京地铁株式会社的差事,当然,这一切都得到了陈深的批准。

时隔不久,李海升和神谷雅子分道扬镳,一段荒唐而滑稽的婚姻宣告结束。半年后,李海升居然和黄依云在东京的浅草寺不期而遇,出于一种比单纯的爱情复杂百倍的情感,两人作出了携手一生的决定,同时联络组织了一支名为“龙之旗”的华人地下抗日组织,做出了一番特殊的抗战事业,直到日本宣布投降,夫妻俩放弃日本国籍回到中国,这是后话。

神谷真礼的研究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几年后,由于受到原子弹放射物的影响,神谷真礼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一直到死,他依然对手中的《髹饰纹考》和《髹饰》深信不疑。

陈深本人依旧在狄思威路经营他的“申海酒家”,直到两年后被军统的一个叛徒出卖,经七十六号特工总部多方侦讯,令人意外的是,他居然是个有着十多年党龄的中共党员,据说最后死在七十六号的硝镪池中,尸骨无存。

多年以后,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来到嘉兴西塘槜李村,面对眼前陌生的一切,两位老人不胜唏嘘,在村人的指点下,终于找到李家的祖坟,在刻有李张氏的墓碑前,老人恭恭敬敬地摆放好两本黄页书,随即掏出了打火机。

火焰中飞起的书页犹如黑色的蝴蝶翩翩起舞。

不用说,这是李海升和黄依云在祭扫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当然,这两本黄页书是仿制的赝品,真正的《髹饰纹考》和《髹饰》,眼下正静静地摆放在台北故宫的书籍库中,温度适宜,湿度适宜,光照也适宜。专家说,在现代的条件下,至少可以完好地保存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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