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街里的新书店

2022-05-30 10:48陈卫平
书城 2022年11期
关键词:书店图书

陈卫平

谈日本神保町书店街,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旧书店。其实,这里同时是新书店的林立之地,有几家还遐迩闻名。

三省堂书店

三省堂,这名字国人一看即知:源自孔夫子的“吾日三省吾身”。同时也会推想是家老店。的确,一八八五年(明治十七年),三省堂创业于现址。该书店以卖二手教材起步,后来转为新书售卖兼营出版;如今在日本已有十七家分店,是名副其实的业界大腕。书店街的这家,全称三省堂本店,意即总店、旗舰店;一九八一年落成,高八层,是书店街的地标建筑。书籍销售楼为一至六层,售书面积三千三百平方米。地下一层设西式餐厅,名字较为东方,曰“放心亭”。二○二二年五月八日,此间各大报都刊出消息:书店街的三省堂宣告暂时闭店。书店大楼垂下一条巨幅标语,上书:夹上一枚书签,暂时合上书本。报道称,广告语写得很有品位(《朝日新闻》2022年5月8日刊)。

明治时期的三省堂书店

三省堂书店暂时闭店巨幅标语

三省堂位于书店街西部十字路口,门牌号为一丁目一番地一号,笔者自创的叫法是神保町街区一号。正门前悬挂的巨幅广告不时更换,十分醒目,常有行人驻足观看。二○一五年秋季东京旧书节前夕,三省堂书店前挂起了中国电视剧《三国演义》DVD日文版的巨幅广告,成为宣传造势的一环。《三国演义》(日本习称《三国志》)在日本的流传历史久远,影响至今仍盛,拥有大量受众。对于《三国演义》DVD,此间运作方颇下功夫,以杂志书加DVD的形式组销,将DVD分为三十二册(每册含一枚DVD),隔周星期四发行一册;文字部分包括每集内容简介、历史背景介绍和人物评价。DVD除含电视剧外,还有“福利”:专家小讲座(早稻田大学历史学教授渡边解答《三国演义》迷的提问)、剧照及拍摄花絮。神保町自一九六○年起每年秋季举办旧书节,现已成为东京的文化品牌之一。届时,各地书迷都会赶来。DVD首发选在旧书节期间的三省堂,堪称明智之举。

积年累月,三省堂给笔者留下不少印象。第一,教辅综合店铺。第六层店铺为教辅兼童书卖场。据说别处买不着的教辅书,这里一定有。试了几次,果然。滚梯上,楼道里,母子同行,学生结队,似易吓退一些喜静的书友,但人流涌动也带来一种购销两旺的气氛。三省堂网页中有对上架图书的自我打分(满分为5分):一般书籍5分,专业书籍5分,学习参考书5分,漫画3分。对学习参考书板块与专业书籍一样自信满满。第二,一层地图专柜的魅力。有多个专业出版社的特制专架,分县市地图册品种齐全,补货及时,政区图与地形图分别立架。这种阔绰的摆放在其他中小型新书店绝无可能。进口地图品种丰富,大型挂图亦多,包括中国地图。书店还巧用背靠滚梯的空间“优势”,如一次将各国刊行的大型世界地图并排挂在滚梯隔板两侧,笔者曾两次前去观赏。各国自然都将本国置于地图中心。习惯了我们自己編制的世界地图后,笔者初看南半球国家(如巴西)的世界地图,较难接受,甚至觉得有些“荒诞”;第二次再看,心情平复,似有所得。第三,签名售书与后续。签名售书是大型新书店的常备节目,各有千秋。三省堂的特色是作家签名,从知名作家、走红作家到外国作家。莫言签名售书那天,笔者欲观其盛,进店后见人头攒动,只好退出。隔段时间,三省堂会将作家给书店留下的签名集中悬挂在滚梯两侧。人们从一层乘梯而上,环顾左右,满目灿然。年轻人看到心仪作家的笔迹,还会指点赞叹。笔者还记得其上大江健三郎先生的签名。一九九四年大江健三郎大江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致辞中,提到了亚洲作家,其中有莫言,给人印象较深。第四,影剧音乐的门票预售柜台(在后门进口处)。在尚无网购的年代,几位日本熟人兼京剧迷(对日本的京剧传播史及其戏迷的存在,国内似少关注)都曾在这里预订戏票。柜台左侧的架上都是各种免费演出指南。插放有序,多而不乱,抽取便利。其中古典音乐演出指南每月一期,虽为免费,但信息到位,设计典雅,完全按小型杂志制作。可见三省堂的便利不仅在教辅一应俱全。或许还应添加一笔:三省堂几乎每层都设有洗手间,位于滚梯附近,清洁兼便捷。

三省堂书店三国演义DVD 巨幅广告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国内大型书店纷纷出现。去过北京西单图书大厦和上海书城后再到三省堂,会有今昔之感。这里签售时人头攒动的感觉大概多少与店堂空间的局促有关。

潮起潮落,纸质书刊市场日益低迷。近些年来,三省堂尝试与周边的旧书店合作。比如曾在七楼开设旧书店区,后在四层专设古书馆区块。曾在副楼设立旧书店摊位,吸引几十家小型旧书店进驻设摊,既解决后者无力在神保町独立开店的困难,又盘活自有的场地资源。今天来看,这些努力仍难挽颓势。

书店楼上是三省堂出版社,以刊行各类辞典而著称。老资格的大型新书店兼营出版是此地的传统。

回到二○二二年五月八日,那天许多书友来到三省堂前。店堂里准备的留言墙上满是手书留言,从“喜欢书,谢谢三省堂!”到“在这里找到了人生的答案”,等等,言短意长。进口处平台上再现三省堂的招牌技艺:塔式码书。总经理面向书友脱稿致辞,表达感谢。华灯初上之际,店员们列成一排,向书友深深鞠躬,铝合金拉门徐徐降下,那一刻书友们纷纷按下快门(手机多于相机)。

可以慰藉书友的是,三省堂总店只是暂时闭店。临时店铺已在附近开张。新店铺预计于二○二五年在原址重开。

东京堂书店

东京堂的源流可以追溯到明治大正时期的行业翘楚博文馆。后者以创办文摘杂志、编印作家文集赚得第一桶金,进而设立书店,进军图书批发业,创设全国性书刊代销网络,直至建起印刷厂与纸业公司,囊括出版文化全产业链。现在看,这既是空前,怕也是绝后。东京堂处于其中的零售兼批发环节。一八九○年三月十五日东京堂始建于现址,前门售书,后门批发。日本多地震,往昔较高的建筑很少。而东京堂在大正年代已是三层楼房,开日本书店业之先河,吸引了不少游客;关东大地震后于一九三○年重建,并将二楼全部设为画廊,再次引起轰动。后来博文馆揖别出版文化。战后的东京堂以书店业态(兼营出版,名东京书籍)再出发,如今为六层建筑,一至三楼售书。如果说大型书店三省堂的特点是包罗万象,那么中型的东京堂书店则称得上是走专业路线。东京堂不售教材教辅与动漫图书,十分安静。店内布置总有新意,如长期在一楼到三楼的楼梯墙上张贴本周各大主流媒体的书评专页,经常为学术出版社设置展销专区,陈列历年刊行图书。二○一八年十月,店里还设置了《三体》日文版的专架。

一楼收银台前是硕大的长方形新书台—书友间通称为“军舰”—选书颇有特色。正面展示的是热门书籍兼及近期报刊书评介绍的书,小说类不多,人物传记不少。两侧与背面的书籍应该来自店员的眼光,不少是中小出版社的图书。进门左侧多是与图书制作、图书馆介绍和东京专题相关的图书,可以看作是一种见地或坚持。多年来在不少书刊介绍中,都提到东京堂常有文人光顾,其中包括名作家立花隆(1940-2021)。立花隆的成名作是《田中角荣研究:其金脉与人脉》(《文艺春秋》1974年11月号)。后来立花隆离开现实政治领域。在年轻一代读书人眼中,立花隆是热衷于自然科学和未来研究的知识巨人。有意思的是,田中角荣过世后,以他为题材的图书,从各色人等对他的回忆录、对下台原因的种种分析,再到田中执政能力和行事特点的探讨等,以及两位女性关于他的个人回忆录,多姿多彩,层出不穷。“庶民宰相”田中的题材似仍是出版界的一块香饽饽。当然,人物传记板块里中规中矩的作品仍是多数,抄一段笔者二○一一年九月十九日的日记:在东京堂书店平台见艾芙·居里著新装本《居里夫人传》(2006年出版日译本)。译者后记称:“居里长女艾芙101岁,仍健在,居住紐约,女儿与郎之万孙子结婚。”顺便说一下,《居里夫人传》商务印书馆中译本一九三九年初版,一九五七年第四版修订,“文革”后重印,长销几十年,是很多国人的读书记忆。

在东京堂除购书以外,笔者每次必到杂志区,知名读书月刊《美篶》(美篶书房刊)一至二月合刊号都是在这里购入。合刊号是书评特集,特点是又多又少。多是作者超过一百五十人,涵盖各界读书人(文理科兼顾)及文化界人士(如作家、画家、书籍设计名家)等,老面孔与新面孔同在,点评范围涵盖上一年所有人文科学及自然科学领域书籍(包括少量未译的外文书籍)。少是每个作者只能推荐三本书并给出“一口书评”及三言两语式简评。多数人循规蹈矩,也有少数人破例写到半页,甚至“夹带私货”,嬉笑怒骂,抨击时弊。因此合刊号以信息量大在读书界享有声誉。比较其他书店后,笔者深感东京堂的图书摆放数量之多,晚几天去也能买到。《美篶》杂志所在区位还陈列着一些硬派杂志,他处不易见到。一次在名为《情况》的杂志上看到几位国内学人的论文,其中一位还是昔年同学。

以往,柜台服务员在结账后都会无声地为顾客包上自制书皮,后来改为问一声:需要包书皮吗?我做过几次观察,谢绝包书皮的占比近半。

二○○八年店铺改建,据称参考了英国书店的风格。改装后的东京堂在一层与二层临街处设置咖啡区(兼售西式便餐);五楼扩充为一大一小会议室,除读书讲座外,也对外出租。

一九一八年四月二十三日,一位中国留学生在日记中写道,在东京堂书店站读《露西亚(俄国)研究》一书,并写下了长达八百字的感想(《周恩来旅日日记》,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2月第一版;日译本名为《周恩来:19岁的东京日记》,小学馆1999年初版)。《神保町书店街指南》(2004)也在东京堂条目中专门介绍了青年周恩来站读的往事。

书泉书店

书泉本店有四层楼宇,由神保町旧书店大腕一诚堂创业者兴建。其特色如同广告所云:玩家的书店。书店专注于娱乐市场,特别是年轻一代市场;旅游与动漫相关图书及衍生商品也很丰富,更新速度之快,据说无出其右者。书泉在神保町有两家店铺,在电器店街秋叶原也有分店。书泉的签名售书活动主要是偶像写真集签名(包括可与偶像握手,故又称握手会)。那时门口常会见到粉丝的队列。面临纸媒低迷的严峻挑战,主打动漫的店家似也“在劫难逃”,二○一五年九月三十日,一度很有人气的书泉分店“图书市场”闭店,业务并入本店。

岩波图书中心

岩波图书中心位于书店街中间十字路口西北角,岩波大楼的东侧。图书中心后面就是岩波书店所在地。与前两者一样,均为岩波书店所有的房地产。

店名是直译,更汉语化一些,也可译为岩波书店出版物销售中心。无论哪种译法,都很平淡。不过,在此地读书界,岩波二字就是品牌。

战后不久,一九四七年七月岩波书店再版哲学家西田几多郎(1870-1945)的全集。众多年轻人竟然在三天前就彻夜排队等候。在战争伤痕依然清晰的时期,对于晦涩的哲学论著有如此的渴求欲望,让后人感慨,是否也会让后人的后人较难理解?

岩波图书中心很小,店面只有一层,不满三百平方米;普通水泥地面,永远不变的老式书架,好像重回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国内书店,不同的是书架上塞得满满登登。

余来也晚。笔者在岩波图书中心购书一般都是新出的岩波新书。一是便宜,二是开本小,页码少(与中华书局经典指掌文库相当),可以在地铁车厢里阅读,三四个小时即可读完。不妨一提的是与《历史是什么》(爱德华·卡尔著)的相逢。和很多人一样,一九八一年商务印书馆中译本问世后,笔者才知道这本书的存在。薄薄一册,第一次买到日译本(岩波新书版)是在神保町的山阳堂(专营岩波版书刊的旧书店)的门外平台,一百日元一本(1962年第一版,1970年第15次印刷),品相五成。译者是大名鼎鼎的文化人清水几太郎(1907-1988)。时隔不久,我在山阳堂买到溪内谦教授(1923-2004)的《学习现代史》(岩波书店1995年第一版),岩波新书版,八成新,二百日元。文字坦诚谦和,其中谈到初识卡尔的轶事,并承认私淑后者。不过紧接着添上一句,“与某个国家学界村落社会组织中的师弟关系完全不同”,觉得是一种风骨;并说,自己的这本书“可以与卡尔名著《历史是什么》并读”,也觉得有趣。不久之后笔者就又在岩波图书中心购入《历史是什么》的新书,庶几对得起原作者和溪内谦先生。当然,作为岩波版图书专卖店,这里有不少印行十年以上的书籍仍在架上。二○二二年五月,岩波书店出版《历史是什么》的近藤和彦新译本。因为笔者仍要去书店买,七月才读到,看版权页已是六月第二次印刷。新译本除新收卡尔的第二版序言和自叙小传,以及研究者编撰的“来自卡尔的文稿”一章外,还增加了译者补注、译者解说和卡尔简要年谱。翻完之后会想到国内一些西学译书:正文之外,再无其他。又,在浪潮翻涌的研究界,三十年前就有《历史是什么》已经过时的言说(《论“历史是什么?”》,原著1995年初版,中译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一版)。读书的动机可以直通动口和动笔,也可以与作者(及译者)思路及文笔、对作者周边的关心以及读者的阅读记忆等有关。

买书不一定非去书店,到那里是为了确认内容,也为了寻觅“闲书”—如果可以这样称呼非专业书籍的话。因此,大概就与喜旅游、喜美食、喜中乐西乐一样,都是喜欢而已。

巖波图书中心

外一篇 岩波图书中心与柴田信先生

柴田信(1920-2016)被称为“神保町的形象大使”。他早年当过卡车司机和中学教员,三十五岁进入芳林堂书店连锁店,历任池袋店长和高田马场店店长。一九七八年转职进入岩波图书中心任负责人。二○○一年图书中心单独成为企业(所在配楼仍是岩波书店的产业),柴田任董事长。他的信念是做一家“售卖专业书籍的专业书店”。所以在不大的店铺里,摆满了各类硬派书刊。

一九九一年起书店街后街的铃兰路举行“新书新刊特价书市”,柴田担任实行委员,使之成为全国最大的新书特价书市,并持续至今。二○○七年神保町地区的书店和出版社成立“给力神保町会”,他担任事务局长(秘书长),活动至今。这些有声有色而又头绪极多的活动,离开柴田很难想象。年过八旬后,只要是与振兴书店街有关的活动,柴田仍积极参加。据说他在神保町交往的不止是书店同行,与面条店、咖啡店、果品店、寿司店等都有来往,走到街上到处都是熟面孔(《神保町散步》第19期,2016年10月;石桥毅史《边吹口哨边买书:柴田信的最后一课》,晶文社2015年初版)。

二○一六年十月十二日柴田故世,栋梁顿失。岩波图书中心在十一月二十三日停止营业,宣告破产。所幸有人接手,该址二○一八年四月十一日以“神保町图书中心”店名开张,成为拥有书店、咖啡座和共享空间三种功能为一体的场所。书架自然锐减,目测约为以前的四分之一,上架图书风格仍旧。免费提供岩波书店公关杂志《图书》的传统也得到保留。

柴田故世前一天,作为主心骨,还在为那年的“新书新刊特价书市”的策划、调整而奔波(福岛聪文,《论座》双月刊电子版,2019年5月12日检索)。柴田故世后,不少出版人撰写回忆文字。未来社(也是硬派读物出版社)西谷能英先生在《坚持售卖专业图书:柴田先生追思》(《未来》季刊2017年冬季号)一文中披露柴田将个人财产投入书店运营,岩波图书中心曾积极组织“人文图书会”“历史恳话会”的专业书展销。虽然有所成功,但在引进新刊图书上似乎不甚积极,与柴田的信念或有差距。西谷最后写到:仍不能不说,现有的实体书店,哪怕做不到更多,也应该有意识地设置专业书区位,这是对柴田实验活动的继承。

也算结语

新书店不似旧书店,后者店小客少,与店主较易会话,稍熟了还可以有漫谈。新书店店大,客多,几无可能与店长(不是老板)交谈。东京堂的前店长身高而微驼,似喜在店内行走,总是面带微笑。笔者有一次曾问他某类书放在何处,他笑答在二楼,其实也可以问别的店员。他和不少新书店的店长一样,上衣口袋里插着多支圆珠笔,颜色不同。

走过三省堂、东京堂、书泉和岩波图书中心,可以体验到此间新书业的所有领域,或者,感受到的不止于这些。又,位于日本桥的丸善书店(鲁迅先生和苦雨斋主人回国后多次从这里邮购图书),新宿三丁目的纪伊国屋书店(书评网站认为其较有特色)都可以谈谈,因为不在神保町,只好割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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