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啊土地

2022-05-30 00:01雪浪
延河·绿色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屋子母亲

村子公路旁边,有一块我们家的两亩多的三角形水浇地。

离地不远,是悠悠流淌的清溪河。多少年,时光风尘仆仆,与东去的河水一起,沉淀了村庄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有关土地的,有关乡亲的,鲜明而又深刻地混合在一起,浸润着我的骨骼和灵魂,让行走于人世艰辛与荣光之中的我,稳健而又清卓。

三角形的水浇地,地势平坦,潮润的土壤,不知长出了多少养命的庄稼,包括麦子、玉米、高粱,丰润多情。它们襟怀慷慨,颗粒饱满,汇聚而众,众而形态浩瀚,如一道划过天边的闪电,照亮群山和夜空。

三角形的水浇地,是父母为我们儿女在尘世准备的围院筑房的家,即使有一天,他们都离了纷扰的人间,也相信自己的魂魄声容,会依附在土地的深层,让每一个孩子眼神明亮,心神安宁。

三角形的水浇地,让多少来来往往的人赞叹。麦收时节,麦浪滚滚,劳动的人们,循着扑鼻的麦香一一走近,他们不顾及唐突和陌生,坐在三角地的地埂上,与挥汗如雨的父母攀谈,纷纷表示内心的羡慕。

是啊,麦粒与土地,让素不相识的人们,如此亲近。

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分家的情形。

父亲拿着水烟筒,盘腿坐在炕上,神情严肃。母亲戴着头巾坐在父亲的旁边,一言不发。只有滴滴答答的钟表声,像一种暗语,在所有人的心里默响。

我呢,像那个夏天掉落在院子里的一束光,安静地靠在姐夫家不太高的门槛上,睁大眼睛看着一屋子的人。父亲、母亲、堂叔、姐夫、姐、大哥,他们聚在一处,所要做的,就是尽量公平合理地把我们一家七口的家,分成更小的一家一家。

父亲抽一口水烟,再缓缓地吐出来,看得出,他的心里充满酸楚。

“把那块地给老大,那块地给老二,那块地给老三。”父亲的声音,透着不容辩驳的威严。

在父亲一块一块分地的时候,姐夫和大哥手里拿着纸和笔,将划分地块的归属一一记录下来。请来的堂叔,是作为证人的,他间或接过父亲手里的水烟筒,一边抽一边发表自己的见解。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觉得,那个夏天的那个下午,格外的漫长。清溪河那边,时不时传来一声声嘹亮的蛙鸣。头顶,不时有鸟儿飞过,丢下胸腔里悠长的叫声。正对着姐夫家的那片枣刺林,黄色的、红色的小花朵鲜艳而又盛大。

靠在姐夫家的门槛上一个下午,我显得百无聊赖,一遍遍在心里问,为什么要分家,为什么好好的土地要分成一块又一块的,亲人们一生一世在一起不好吗?土地完完整整的,一大块力量奔涌,继续辛勤地耕耘,生长一茬一茬的庄稼不好吗?

我,苦苦思索答案,短暂的迷茫像簇拥的心火,炙烤着内心,我感觉需要一点清凉,以便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再一次伸出目光,看着烟雾缭绕之中的父亲母亲,看着他们俩神态落寞,想哭又不能哭出来,想说也只能说出只言片语,只有可怜的坐在角落里,像听凭命运发落的两只老鸟。

山梁上,一匹匹骡马,刚劲生动。劳作的人们,喊声铿锵。

忧伤与奋发的氛围里,我清晰地听到父亲说出一句:“把三角地分一块留给四儿,将来退休打庄用。”

三角地给我了。

懵懵懂懂中,我似乎明白了这里面的一种暗示,但没来得及细想就又离开了村庄,因为还有没完成的学业。

那一年离家,经过三角地,我驻足很久,回头看着风拂四野,看着地里一行行清晰的麦茬,看着九月的故乡炊烟缭绕,看着村口送行的父母……

忍不住,热泪盈眶。

土地、故乡、父母,好像生命里伤感而又隆重的仪式,我深深地爱着,又不由自主地担忧,害怕任何一个环节的缺失,都将在灵魂的版图上,留下一个永远无法抚平的印记。

我清醒地认识到,鲜花次第,终究是过眼的繁华,而总会老去以至死去的肉体,始终需要一块土地接纳和安放。

完成四年的学业,走向社会,一个人于异乡行色匆匆,成为奔忙之人,渐渐知晓了这一路的颠簸中,唯有故乡的土地,能让我忘却烦忧心绪安定,也更加悟出了一块熟悉的、温暖的落脚之处,该有何等重要的意义。

独走之中,亲爱的父亲,一身病痛,郁郁离世。同样是在夏天,只不过父亲走的那天,雷电交加,大雨倾盆,他生前侍弄的院子一角的菜园,被雨水浸没,滂沱雨雾中的小葱、辣椒、西红柿,瑟瑟悲泣。延伸过墙头的藤蔓,一头扎进六月。

守在父亲的身边,看着大口大口喘气的他,形销骨立。紧紧握住他的手,那手,瘦长而又冰凉,浑浊的眼泪,从深陷的眼窝中一滴滴流出。

想对父亲说些什么,但生死离别,言语轻微,只是心中弥漫着巨大的悲楚,这悲楚,一点一点聚集,又从心底渗出,化在了滴滴答答的钟声里。

突然想到了三角地。

一瞬间,那个隐喻的暗示,倏忽明朗。

原来,三角地是父亲在那个夏天留给我的一个隐藏的父亲,他知道,终有一天自己会魂归苍茫,他也知道,漂泊的孩子总要在老去的时候回家,家建何处,亲在何方,他其实早早做好了安排。

如今,父亲离世已经十年,太多的长梦里,总会出现他手持水烟筒,坐在堂屋破旧的沙发上,吸一口水烟喝一口苦茶,然后,声音低沉,和坐在炕上的母亲,聊聊心事。

一次次梦醒,一次次泪水湿了枕巾。

透过窗户,看着窗外还在亮着的灯光,仿佛远在故乡的三角地,如眼前绽放的灯火,它那样温暖,那样朴素,那样深情。

它,必将不离不弃,等我回家。

老屋子

在居住城市的日子里,似乎总能听到一种声音,从日渐模糊的故乡传来,那样细密、悠远,如同一种生命的隐喻和启迪,在耳畔久久回响,让我不能自已。仔细一听,原来是老屋子在不停地召唤,唤我做梦,唤我回家。

于是,便刻骨铭心地想念起来,想念老屋子的安危,想念陈设其间的老物件,包括长桌、衣柜、老土炕、父亲的茶具、水烟筒,也更加想念亲人们留在老屋子里的声音、气息、背影,以及那些永远也回不來的贫穷但又充实的相守时光。

这么多年,老屋子已幻化成了一种记忆的符号和动力,它时而幽静时而澎湃,像故乡那条生生不息的河流,带着大地与草木的辽阔与葱郁,一点一滴夯实,一点一滴沉淀,最终成为一条人生的漫漫长河。

老屋子是血液,是骨骼,是每个人一生的情感供养。它以不竭的光热,温暖和照耀着一个个离去与回归的身影。它经历风雨洗礼,一天天苍老,却依旧倔强地站立在孤寂的岁月里,任凭斗转星移,不改执着地陪伴和守候。

老屋子的身后,总有长长的故事,故事里的人和物,簇拥在一起,就是一部村庄的浩荡历史,就是厚重的生生死死,就是饭碗和粮食,就是爱恨情仇。这些故事,也是组成老屋子的地基、瓦片、椽木,是长在房顶的青苔和一季一季沉积的落叶枯枝,是飘走又落下的炊烟,是皎洁的月色,是多少人难以忘却的童年。

老屋子,是扎在土地里的根。

在我家,称之为老屋子的,是那座建在南边的堂屋,听母亲说,它已经盖起来五十多年了。

五十多年,差不多是三哥的年纪,那么,堂屋应该是以最开始的潮湿和空旷,接纳了呱呱坠地的三哥,接纳了因为疲惫和饥饿而面色憔悴的母亲。那一刻,生命降生的艰难,应该是刻骨铭心的,瘦弱的母亲,躺在冰冷的炕上,心里是多么的凄凉和孤独。

父亲他们兄弟分家时,大姐、大哥、二哥已经降生,我们家已是五口人的家庭了,在村子里来说,也是人口比较多的,再加上大伯和三叔两家,爷爷盖的老院子已是拥挤不堪了,这样的情况,分家自成必然。

母亲说,当时分家,属于父亲的,也就是几副碗筷而已。在那个年代,也只能是这些。饥馑贫困的岁月里,所谓的分家,也无非兄弟各奔前程,各自拼尽全力的奔波劳作,以期勉勉强强养活一家人而已。

分家前,父亲就开始计划着筑院盖房的事了,重中之重是选择地儿,最后,紧靠着两棵老柏树的一块地,就成了我们家最终的落脚地。

日子铺开,人生深厚。

就这样,个子高大的父亲,领着矮小的母亲,一锨一锨地铲土,一堆一堆地和泥,他们汗流浃背,日头和月光的交接中,父亲母亲眼神坚毅无所畏惧。

若干年后,想起盖房子的种种情形,母亲语气平静,她说,为了家,为了孩子,那时候她和父亲可是不会害怕任何苦难的。

老屋子蓋起来的时候,因为急着要住人,父亲情急之下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找了一个大树根,放在屋子的中央,然后点着它。连续几天几夜,树根噼噼啪啪地燃烧,父亲坐在旁边,微明的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升的烟火,终把一根根檩子和木椽熏得漆黑,以致后来我们一家人围坐一起,不经意抬头,就会看到头顶黑黑的椽檩。

于是,黑色的屋顶,在漫长的时光里,成为一个记忆的符号,成为一段情感的浓缩,它那样深沉有力,贯穿在父亲母亲和我们一家人奔流的血液里。

用树根熏完屋子不久,父亲就领着全家人搬了进去,随之一起进来的,是那几副象征意义的碗筷,那一刻,父亲摆好仅有的物件,母亲铺好单薄的被褥,大姐、大哥、二哥跟在身后,眼神里满是好奇,或许他们还会跳跃着来到院子里,玩耍嬉闹。是啊,院门敞开,轻风吹拂,槐花飘香,一切的一切,标志着属于又一家人艰辛启程的脚步,在泥土、青瓦、木料混合的气味中,欣欣然迈出了第一步。

搬进老屋子七年后,我出生了。

母亲说,自我生下来,家里的境况已有好转,起码可以喝一碗浓稠的苞谷面糊糊,间或还可以吃上一顿白面馍馍。由此,在后来长大成人后,在我一点一点摸索做人的道理时,盖屋子的父亲的果决,以及坐在升腾起缕缕烟火的树根旁边,开始为一家人的生计思索筹谋的父亲的自信,都一一深刻地影响和塑造着我的性格。

渐渐的,老屋子里的物件越来越多,新作的桌椅、老式的沙发、收音机录音电视机,它们表情温润,让屋里的每一个空间,充满了暖意。记得一个秋日的午后,父亲新买的录音机秦腔高亢,我趴在老屋子正中央的一堆玉米上,玉米刚刚运来,潮热而又清香,趴在上面,我托着下巴,看着长桌上的录音机喇叭周围灯光闪烁,心里满是骄傲和好奇。

老屋子最弥久的味道,是父亲的水烟味和罐罐茶的味道,水烟味浓烈,罐罐茶的味道幽香,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浓郁深沉,且一点一点地聚集,然后以浮游的姿态,留在字画上、钟表上,留在树根熏黑的屋顶。这些味道,是父亲一生的写照,是他和母亲含辛茹苦的人生经历的写照,这些况味,终被老屋子点点滴滴记录了下来。

老屋子的姿态,历历在目。

作为见证者,它目睹了一个家庭的诞生、起步,目睹了日升月落之间,人世多少的悲欢离合。

它一天天苍老破败,屋顶偶尔还会漏雨。但它依旧站立着,作为我们在故乡最具体的惦念。它的屋顶,依旧保持着最初的熏黑状,夜深人静,似乎屋顶上总会闪现烟火缭绕,总有当初我们一家人甘苦与共的影像出现。

如今,楼房住久了,日日感无趣,钢筋水泥的包围里,只有无可奈何的窒息感,不管多久,只是暂时安放思乡的身心罢了。

而我的魂牵梦萦的老屋子,不管何等陈旧,都存放在殷殷的思念中,存放在长年累月的、夜晚的长梦里,存放在一行行真诚的文字间,存放在乡音乡情的寻觅之路上。

老屋子在十五年前做过一次修葺,说是修葺,其实也就是把原先的瓦片换成新瓦,把漏水的地方堵上新泥,新瓦新泥,倒是给几十年的屋子增添了些许的新意,但细细端详,这一处一处的崭新,也只是形式上的改变而已,那些曾经的忆念,还是越来越旧的好。

父亲走了,老屋子里就只剩母亲一人了,担忧她年迈,不能很好地照顾自己,想接她到城里,可母亲死活不同意,她说城里人多车多太嘈杂,自己不习惯,还是住在老屋子里心安。劝说了很久,母亲还是不想到城里,遂放弃了这个努力,只是每日电话,问候孤零零的老屋、孤零零的母亲。

也有月色高悬的时刻,回到故乡的我,只身披衣站在院子里,除了老屋,其他的屋子一片漆黑。屋后的洋槐树已是枝叶稀疏,落在上面的,是轻轻吹起的夜风。

听不见满屋子一家人欢笑谈说的声音了,寻不见煤油灯照亮的、睡在一炕的亲人了,念念不忘的昔日的一情一景,渐行渐远。

只有月光照耀下的老屋,突然对着我咳嗽一声,然后揭起门帘,喊我进屋。

我转身,慢慢走进屋子,门是虚掩的。

记得母亲说过,她从来不把老屋子的门关实,因为害怕把我们关在门外。

雪浪,“ 70后”,甘肃人,现居兰州。出版作品集《时光轻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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