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冤不乐

2022-05-30 10:48方言
阳光 2022年9期
关键词:二舅金边王老师

方言

京城有个老礼儿,去看望病人,不能赶在下午,一定要在前半晌。

可金边儿一睁眼,就已经九点了。

金边儿,姓金名边,后面没有“儿”字。可所有人都叫他“金边儿”,就连上小学一年级时,语文老师王松柏点名,边后面都带“儿”。前几天,金边儿听一个当医生的老同学说,王松柏老师够呛,现在人已到了肿瘤医院。“到了”的言外之意,就是已快速走向死亡。在金边儿心里,王松柏老师对他有再造之恩。他现在为某期刊编辑兼作家,多亏了王老师曾经硬逼着他认识那三五千个汉字。

金边儿洗漱完毕、穿戴整齐,拉开门正要出去,恰在这时,一个陌生中年男人正要敲他家的房门。那人穿一身绿色的迷彩服,头上戴着鸡蛋黄色儿的安全帽,看模样是建筑工地上的民工。他举着手指头正在楼梯间平台上打转儿,嘴里磨叨着“三○二,三○二”。这是栋老居民楼,小广告早已把门牌糊得严严实实。

“这是三○二吗?”

“是,您找谁?”金边儿问。

陌生男子说他找金边儿。金边儿说自己就是,问他是谁。陌生男人“嘿嘿”地笑了,露出一口黄牙。他并没马上回答自己是谁,而是从裤兜里扯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金边儿。

“你舅讓我给你捎一封信来。”

金边儿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诧异地问道:“我舅?您是哪儿的人?”

“我和你舅是一个村子的。”陌生男人看上去朴实敦厚,话音儿中夹杂着拉面用的篷灰粉和牛骨汤的侉味儿。

金边儿的二舅早年在甘肃当兵,后来入赘在那里一个小村庄。说是小村庄,可南北长六七华里,东西也有二三里,全村五十多户人家,稀稀拉拉的,就像从飞机上向沙漠里撒了把黄豆似的。

“妈,我二舅来信了!是让他们村的一个老乡捎来的。”

金边儿把“二舅的老乡”让进屋,坐到沙发上。金老太从卧室走出来,向他笑了笑。

“妈,您看这是我二舅的信吗?信皮上没有字,也没封口。”金边儿把信递给母亲,说,“他怎么还写信呀?都什么年代了!”

“他们那里穷,户少地广,安一部电话得扯好几里的电话线,这赔本儿赚吆喝的事儿,谁干?可不就得写信嘛。”

金老太从信皮里扯出信瓤儿,打开,瞄了两眼,说:“没错,是他写的。你舅的钢笔字写得最好看。边儿,别站着,快给这位老乡沏茶呀!”

中年男人见金老太认出了她兄弟的笔迹,刚才的紧张神色便消失了。他客气地摆摆手说:“别,别沏茶了,我得回工地去了。”说完,起身就要走。

北京人最要面儿。茶没喝饭也没吃,就让送信的老乡出门,北京人可干不出这样的事儿。金老太让儿子拉住老乡的袖子,不能让老乡走,一定要在家里吃顿便饭。金边儿把那位老乡拉回沙发,老乡还是执意不吃。最后,那老乡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有个小事,您看您可不可以帮个忙。不帮也行。”

“说!”金老太说。

“我刚才来时把钱包丢了。您能否先借给我点儿钱,三百五百都行,我现在是一分钱都没有。不然,我就得走着回工地。”说着,他把身上所有衣兜的里子都扯了出来,耷拉着,就像牛吐着舌头。

“这……”金边儿顿生疑惑,他沉默了,不知该怎么接这话茬儿。生活在京城的人都有这种后天的警觉性。

“没事儿,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我得赶紧走了。”老乡说完,又起身,大红着脸,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就往门口走。

“老乡,你别急呀?”金边儿赶紧拽住老乡,“你工地在哪儿?”

“密云!”

“密云?密云离这儿二百多里呢!”金边儿惊诧地问,“你坐公交车来的?”

“嗯,一卡通也丢了!”老乡嗫嚅着,“我还是赶紧走吧,不然……”

这时,金老太说话了:“边儿,你给这老乡拿一千块钱吧。你舅信得过的人,差不了,咱更应该感谢他……”

此时,金边儿心里也觉得这老乡为了给他家送信,一大早坐公交车跑了二百多里,又把钱包丢了,如果让他“腿儿着”回去,确实不够厚道,也于心不忍。况且二百多里路啊,那不得把人走得散了黄儿呀!金边儿没再多想,从包里取出一千元钱,递给了老乡。

老乡攥着钱,很感激很诚恳地说:“谢谢……工地开了支,我一定先把这钱给您送来。我和您舅是乡亲,要是我们放了假,还没开支,我到了家,就从折子上划,送到您舅那儿去……行吗?”

老乡话虽不多,但是他朴素的样子让人感受得到是发自肺腑。金老太会心地笑了,她从心里喜欢这老乡说出的话,透着穷苦人的淳朴和实诚。金边儿听了这番话也很感动,打消了心里的疑虑。

虽然是先打听好消息才去的。可是到了肿瘤医院,金边儿还是扑了空。

王老师的病房里,病人不在,只有他大儿子王治国靠在豆绿色的简易沙发上打着盹儿,嘴角挂着晶莹的口涎。治国比金边儿小半岁,儿时一起上学,后来他到乡政府上班,二十多年没挪过窝儿,公家的人,在行为和言语上多少都挂着相。

“治国,我也是才听说。特来看看王老师,他人呢?”

治国抹了一下儿嘴角,一脸蒙圈儿:“嘿,你瞧,这老爷子,哪儿去了?”

“是不是去做检查了?”

“我这活爹呀,真是不让人省心!今天没有检查……”治国有些埋怨和无奈地说着,之后便摊手甩掌地开始数说父亲在生病前后那些不让他省心的事情。

久病床前无孝子。金边儿能理解。他看着治国滚瓜溜圆的大肚子,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呵呵地笑着说:“你可该减减肥喽,咱们这岁数就怕三高,沾上就甩不掉。”金边儿说的是场面上的套话。常在社会上行走,俩人一见面就谈减肥、谈天气、谈注意身体健康,其意就是相互之间没有可深聊的话题。治国挤出了两丝笑纹儿,便不再说刚才的事了。已近午时,金边儿思忖着王老师是不是吃饭去了。

治国说:“不能够!我估摸着他肯定又去那个‘死亡俱乐部了。”

“死亡俱乐部?”金边儿听着新鲜又诧异,“怎么还有这样俱乐部?”

“这名字是我给起的。哈哈……”

“他不是住院呢吗,怎能自己去那里?远不远?”

“远倒不远,就在附近。”治国十分无奈地说,“有个病友,是从市委组织部门退下来的老干部,他俩一起遛弯儿时认识的。我原想着这老领导可能会有些政治余热,在他呜呼之前,没准儿还能对我的仕途有些帮助呢,他要是能给咱区里打打电话,那不得省了我十年的奋斗啊?嘿,没想到的是,我爹竟然被他给洗了脑了,也不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了,手术也不打算做了,天天跟着他去‘死亡俱乐部。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好像叫什么沙龙,反正是一群得了癌症的人!”

“抗癌沙龙?”

治国说:“不是不是。还抗什么抗呀,说得难听点儿,都是一群行尸走肉了。”

“那咱俩去那里找找王老师吧。”金边儿有些反感治国的话,不想再听下去。王治国很爽快的答应了。

就在这时,金边儿的手机响了。

“边儿,你到医院了吗?”电话是金老太打来的。

“妈,我刚到,有什么事吗?”

“我刚才看了你舅的信,原来他长了瘤子,是要来看病的……呜呜……”金老太在电话里哭了。

“啊?他说什么时候来了吗?”

“就是今儿个到北京,十一点二十五分的K886!你去接他一下儿吧,他不认识咱家。”

金边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十一点二十分了。“好,我现在就去接他。”

于是金边儿向王治国匆匆道别,请他转达对王老师的问候,说改日再来看望。

王治国蔑笑着,轻轻撩了撩夹着香烟的手,示意金边儿随意,又半玩笑半嘲讽地说:“转达转达,你们这些文人,真是酸!”

二舅在甘肃家里劳动,偶然有一天感觉后腰窝有些疼痛。他以为是劳累过度,休息一晚就好了。可后来连续多日疼痛不止,不劳动也疼。他强忍着不吭声,可还是引起了他大儿子余雷的注意。余雷陪他到当地医院检查,拍了片子,左肺部疑似腺性肿瘤。二舅问医生啥叫腺性肿瘤。医生笑着说:“肺上长了个小疙瘩,不要紧,但也不能不当回事。”医生把他打发出去之后,又把余雷叫进去单独聊。二舅是个聪明人,虽然没有听到医生和余雷说什么,可他知道一般医生单独叮嘱家属的,都是大事。

二舅已经六十八岁了,老家在“雄安新区”腹地雄州。余雷要带他来北京看病,他执意不用,说:“我自己去就行,况且还有你表兄金边儿呢。”二舅心里知道自己得的不是什么好病,这次也许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去北京了,想到这些,心中不禁起了悲凉。他不让儿子来,是不想把时间都耗在医院里,他想自己回雄州转转,看看故乡摇曵的荻花。少小离家,转眼就是一辈子啊!

起了一个大早,来到肿瘤医院。排队、领卡、挂号……折腾了一早晨,总算有了盼头儿,剩下的事,就是等著门诊叫号了。到医院看病就是一种拼了命的跋涉,不但要有足够强的耐力、体力、财力,胸中还要有坚定的信念和必胜的决心。

医院一层外有个小商亭正在卖早点,有人在亭前排队购买,也有人在亭前的餐椅上坐着吃。金边儿和二舅快步走过去,他让二舅先坐下,自己去排队。

在那长长的队伍中间,突然有人喊“金边儿”。他抬头一看,正是王松柏老师。王老师穿着一身儿干净利落的运动装,白色旅游鞋,稀疏的银发向后背着,露着光亮的额头。他面容红润,鼻耸齿白,一双大眼睛闪着水波般的光芒。金边儿都不敢相信这是身患癌症的人,或者说和他想象中的癌症病患形象截然不同。

“哎!”金边儿认定此人就是王老师之后,才把面部表情由惊讶调整成惊喜。他走上前去,拉着王老师的手说:“老师您好,您这精神状态可好真好啊!前几天我来看您,结果临时有事,就先走了。”

“我听治国说了。那天我出去遛弯儿了。”王老师神情愧疚地说,“你那么忙,别总惦记着我。再说,你看我这不是挺好吗?”

“是啊!您一叫我名字,我都蒙了。”

谈话间,王松柏老师已到了商亭门口,售货员询问他吃什么。王老师便点了三个人的早点。金边儿帮忙提着来到二舅所在的小餐桌边坐下。经他介绍,二舅和王老师只搭了几句话,就有了相融之感,加之年龄相近,又在同一时代淬过火,俩人似乎都遇到了多年前的故知。

金边儿向王老师介绍二舅叫罗成,是来京看病的,刚挂上号,还没来得及看。王老师便称二舅为“罗老弟”,张口便问罗老弟怕死不?二舅哈哈大笑,说:“俺外号叫罗大胆儿,当兵时去阎王那里报到好几次,他愣是不敢收我呀!阎罗王,阎罗王,他姓阎我姓罗,我和他是并肩的王!”王老师听了夸罗老弟说话真幽默,并且说你要是不怕死就好办,我领你去一个地方,转一圈儿,你的病就能自愈一半儿。这时,金边儿突然想起王治国说的“死亡俱乐部”的事情。想必王老师所说就是那里,那天他还未及造访,就先去了火车站。今天正好问问是怎么回事。

“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王老师说,“但这浑蛋玩意儿说的倒是不差,就是缺少阳光、太灰暗。确实,到那里去的朋友,是一群被医院判了死刑的人,包括我。我也是一个死刑犯。”

“老兄,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的气色这么好,精神头儿也棒,你也……”二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看来,王松柏比正常的同龄人还硬朗呢。

“如果按原来的病情发展,我现在都已经过头七了。哈哈……”王老师笑得不无感慨,“所以说,患了癌不可怕,关键是心态。保持乐观的心态,健康的细胞就生长的多、健康就会占领高地……罗老弟你是军人出身,肯定懂攻城略地、抢山头夺取制高点吧,这都是一样的!”

“那些我当然懂了,谁的火力猛,谁就是这个。”二舅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血气方刚的年龄,他握紧拳头,挥舞了一下儿。

金边儿在一旁认真听着这老哥儿俩的聊谈,以前他也听说过抗癌明星之类的话题。但是从没有机会真正的走近这个群体。

“王老师,您说的是不是就是媒体上常说的‘抗癌?”

“不!不是。”松柏老师断然否定了。他说,“我们以守为攻,坦然地面对!”

“那我还需要不需要让医生看呀?”

“需要。今天你该看看该查查,先看看诊断结果。等你检查完了,我带你去‘开心沙龙。”

二舅不想看病。他说:“穷人的病都是‘看出来的。城里人是医院里生,医院里死;乡下人在炕上生,就应该在炕上死。这天经地义。”

另外,二舅现在身体上又没什么不适之感了。前些天后腰窝疼痛,一说要来北京,从出家门那一刻起,便突然不疼了。要不是事先给二姐写了信,他真就不会来了。

金边儿在肿瘤医院跑了一整天,楼上楼下负一负二东楼西楼,总算陪同二舅把一些常规性检查做完了。但是重要的肿瘤筛检项目,如加强CT、核磁等还没有做,需要另约时间。二舅从没经历过这样繁琐的医学检查,在他的意识里,看病就是涂抹红药水、缠纱布,做手术无非就是从体内取弹片。

第二天,金边儿一早就起来,这一天没有检查,他要去医院取昨天的检查结果,他刚要出门时,却见二舅已穿戴整齐正在等着和他一起出发呢。

“今天没有检查,您可以在家休息。”

“那正好可以找王老兄聊聊天儿。”二舅笑呵呵地说着。在他的意识里,今天似乎就是要去会王老师。昨天他本以为下午会有空闲的,可是整整一天都在做各项检查,没有时间和王老师再聊天儿。回途中他多次和金边儿说起王松柏,言谈话语中净是羡慕之情,心中又不无遗憾。看这架势,别说今天没有检查,就算有检查,他必定也要先见一面王松柏再说别的事了。

“好!那就一起。”金边儿也很想去看看那个“开心沙龙”。

常規检查结果,因为单据还不全,所以没让医生诊看。王松柏对这些数据所代表的各种症状悉数皆知。他说:“罗老弟,你的情况基本正常。有几项偏高一点儿,但要注意休息和少吃油腻食品,多喝些水,几日即可调整过来。这都不算病,和肿瘤呀癌症呀更是没半毛钱的关系。”

王老师的一番话让二舅彻底放了心,也给金边儿压了惊。然后,三个人便去开心沙龙。在二舅去厕所的空隙,王老师对金边儿私语道:“你舅的病在肺上。”

“您刚才不是说……”金边儿的话说了一半儿,自己就不想往下问了。思虑了片刻,他又问:“依您看,我二舅他还能……”

“他和我的病是一样的,但没我严重。等全部检查结果都出来之后,再看看吧。”王老师说,“乐观面对,从容不迫,让他跟我一起玩儿吧。”

“那还做不做手术?”

“先看他玩的怎么样吧,开不开心……”

正在这时,二舅颠儿颠儿地小跑着从厕所回来了。

“开心沙龙”是谁发起由谁创立、活动几年了,都不得而知,但这个名字是王松柏起的。他说:“这个小团体确如我那混账儿子所言,是个死亡俱乐部。沙龙成员没有固定的,也没有人来登记,都是肿瘤医院的患者,大家来去随意。今天你来,他走;明天你也走了,还会有新朋友进来。这里说的‘走,一般而言,就是真的走了,有的是在医院里走的,也有的是回家之后走的,走了的永不再来。所以到这里来的朋友,大家都不留联系方式。”

王松柏一路走一路向金边儿和罗成介绍开心沙龙。他说:“金边儿啊,在我的弟子当中,你不是才华最出众的,也不是位置最高的,更不是最有钱的,但你是我最得意的。你是我教的学生中唯一的一位作家。想想小时候,我可没少罚你抄课本、罚你写生字,这些至今令人记忆犹新,大冬天儿的,罚你搬着木凳到教室外面去写,手指头冻得都伸不直……可你真的靠这几千个汉字成了作家。说心里话,老师真为你感到高兴和自豪,这比挣多少钱当多大的官儿都让我感到光荣啊!”王老师说,“‘开心沙龙这个名字是我起的,但我自认为没有起好,俗了。这一流俗,品位就低了。所以,你今天跟我们一起玩儿一次,你这大作家一定帮忙起个好名字。”金边儿听了老师的话,只好先应下,但是心里没底,他搞不清这是一个怎样的团体。王老师说了,不是“抗”癌;他又认可王治国说的“死亡俱乐部”也有道理;他自己命名为“开心沙龙”意思对了,但又流俗了……怎么把这几种情况都兼顾到并融为一体呢,起一个什么样的既高度概括又有思想深度的恰当的名字呢?金边儿脑子里没有一点儿思路。他想,还是先感受一下儿这些人的际会吧!

开心沙龙没有封闭性的活动场所,只是在肿瘤医院以南不远的一个公园里。从医院到公园步行需要七八分钟。肿瘤患者大多身体虚弱,两步三喘的,可即便如此,一寸寸地挪着也要去。

途中,二舅指着一个高高的尖尖的建筑物说:“这个俺认识,是中央电视台电视塔。”

金边儿和王松柏真的是吃了一惊,他们俩谁也没有想到长年生活在边远地区的一个小老头,竟然能够准确地说出北京的一个建筑物的名字。

“罗老弟,你行呀,电视塔你都认识!”

“二舅您真棒!”

二舅的脚步便更加轻盈了。

开心沙龙所在是公园南侧靠近湖面的一个圆形的红柱金瓦攒尖顶古色古香的大凉亭。亭高三丈许,占地有小半个篮球场大,亭子稳立于高高的汉白玉基台之上,两侧各有上下七级石阶,入口门楣上方高悬一墨色匾额,上题三个豆绿色篆体字,曰:虹云亭。

三个人来到开心沙龙时,虹云亭各个柱间的“美人靠”栖凳上,已经坐有十来位沙龙成员,他们好像对王老师都很熟悉,纷纷轻声和他打招呼。

王老师双手抱拳、拱手,环敬了大家,但是他没有发声说话,只是光张口不出声地说了句:“诸位早,诸位早。老王有礼了……”

他们三个人寻了位置,悄没声儿地坐到“美人靠”上。这时,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正在讲故事。王老师和金边儿耳语:“这个老头姓赵,晚期的。朝阳区人……”

赵老头国字脸、唇厚、鼻阔、眼睛明亮、前额宽、一头银发向后背着,最突出的面部特征是寿眉奇长,长得非常像一位老戏骨——李默然。他话音浑厚地正在讲自己的一段“赌石”经历——

“……开了三块‘蒙头料,啥都没有开出来,一丁点儿翡翠都没见着。我当时着急呀,腰里的硬货甩出一大半儿了。那些年玩儿‘赌石是一种风气,开始二三百块钱一斤,拳头大的一块原石也就是几百元。可是玩儿着玩儿着便发现了,小块石头出翠的机会太少。真有翠的,磨去浮浆,打掉皮子,避过绺裂,翠芯儿也不会大到哪儿去。另外不是赌着翠了就算完事,出了翠,还得请雕刻的师傅雕成玩意儿才有市场价值。你说什么?我知道您说的是雕工的事。刚才您小声说了一句‘工料对半儿我听到了,嘁——你试试!别说手艺好的‘南工或是玉雕大师了,就是‘北工的小学徒,苦挣巴啦地抠饬三天:画图、打样儿、荒雕、研刻、正形、找精、粗磨、细抛……直到弄出一个小东西,您都别管它像不像这像不像那的,就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小吊坠儿,弄到这种程度了,小徒弟说,‘赵爷,小的我初学乍练,手儿潮,您是爷,您看着赏,谢谢您给小的这么一个练手艺的机会……在这样的裉节儿上,正儿八经的玩家都不好意思不掏个千八百的,为啥?就因为咱是玩儿,是胡耍巴,小学徒是干活儿的,以后他要靠这手艺养家糊口走正道儿,所以咱得讲究!刚刚说的这事,前提是开出了翠的。但是玩赌石,六七成都是开不出来的,要是罗锅上山——前(钱)短,想挑个半斤八两的小石头撞撞大运,嘿嘿,必定一赌一咧嘴,两开两瞪眼。”

赵老头口吐莲花,他很会讲故事,不但懂得语调的轻、重、缓、急,而且他还很善于抓住听者的关注点,吊大家的胃口,就像是早年间穿着破烂长衫在天桥撂地儿说单口相声的民间艺人,不但会自己设扣解扣、插圈弄套、埋雷子抖包袱,还会深入浅出的自问自答,把故事情节引入更加神奇的秘境。赵老头赢得了一片掌声,大家好像没听够,有的人忍不住问他:“刚才你说了,腰里的硬货甩出一大半儿,那另一半呢?”

“另外一半儿?另外一半儿不能再掏了。”赵老头说,“玩赌石的人,最信‘点儿兴和‘点儿背。点儿背时,就要知道适时收手,不能硬挺。”

王老师也来了兴趣,问:“老赵,那你有没有硬挺的时候呀?”

“當然有了!”赵老头拍着大腿说。于是他便进入到了又一个故事里面——

“九十年代初,我去云南旅游。在一个翡翠店门口一站,就有个小姑娘跑出来招呼我们团。一团的人便都走进这家翡翠店。那时,旅游还是个新鲜事儿,大家出去玩儿时,就跟傻子差不多,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买东西也不知道讨价还价。我们那个团十二个人,有十一人都在那里买了翡翠,只有一个人没有买,那就是我。”

“赵老头,你行啊!”一个坐轮椅的半老女人适时地表扬了“李默然”一句。

“我确实是没有买翡翠的成品。”老赵接着说,“但那次我是花了大价钱赌了原石。在报团之前,就听身边的朋友们说去云南赌石很刺激,心里就痒痒,想去试试眼力和手气。所以,后来去云南多半儿都是奔着痛痛快快赌一把大的去的。我当时的野心不但要赌一把大的,而且还得背着满满一麻袋翡翠回来。临行前,我从银行取出了全部‘子弹,下了狠心一定要去打捞彩云之南。

“那个招呼我们进店的小姑娘,看着小,实际不小,都是两个孩儿的娘了。她见我没买东西,就轻声问我,看不看原石,可以现场开石,原石都是缅甸老坑的,如果运气好、手气壮,要比买成品性价比高几十倍,如果出个高冰或玻璃种,那后半辈子都有着落了。她这一煽呼,正中我的下怀。走——开!于是,她麻利儿地打开了铺子的后门,原来铺子后面就是她家。她用我听不懂的‘鸟儿语把她老公从屋里喊出来,说了我要赌石。于是她老公把怀里抱着的两个瘦猴儿一样的孩子交给她,便引我到一个没门没窗的敞棚前,里面堆了大大小小一堆石头。棚子的另外一侧有开石的电动切割锯。

“看见这么多原石,我眼珠子都红了。闲话少说,腰里鼓鼓的,谁怕谁呀。一个字,开!我一块儿一块儿地挑,挑完了称重、付款,放在切割机下‘咔咔咔地锯……不到一个小时,脚下就堆了一大堆烂石头。我头上滋滋直冒汗。可是不甘心,心里总是认为,这块儿没藏货,下一块儿肯定有。‘子弹虽然打出去不少,但还没伤及元气。”

赵老头说:“赌石也算个行当。这行里有句行话:一刀穷,一刀富,一刀披麻布。这话我早就知道。可是,知道是知道,当时真刹不住车。就在我顺着脑门向下撸汗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又过来适时地给我指点‘迷津,你不能总开小块儿的,小块儿出翠机会小,要玩儿就得开大块儿的,只有大块儿的才会有更大的可能。我一想,她说的似乎有道理,于是,我铆足了劲,精心地挑选了一块大的,上秤一称,足足四十八斤。那时这么大块儿的原石是三百块钱一斤,合下来差不多一万五。我把挎在小肚子前腰包里的‘子弹倾囊取出,蘸着唾沫使劲数,才一万二。‘小姑娘用她那又黑又恶心的脚丫子踹了他男人屁股一下,又说了几句‘鸟语,然后对我说,她已经和她老公商量了,这块石头只收我一万。我当时以为她是在怜悯我,或者是照顾我的情绪,或者是担心我以后几日旅游的花销呢。但多年以后,我反思这事时,才觉得他俩那一席鸟语有问题,肯定是商量着怎么算计‘赵爷又不让我太生气太恼怒,所以,还假装给我留点儿活命钱……”

“大块儿的,开没开出翡翠?”一个病友着急地问。

“哈哈……”赵老头释然地笑了。他说,“这还用说吗?”

“没开出来?真没有?”半老女人迫不及待地追问。

“没有!”赵老头在众多患友的追问下,说出了本不想说的结局。他说,“身子都掉进去了,还留胳膊干吗?索性我把那剩下的两千块钱也一股脑儿地开了石头。赵爷我玩儿的就是心跳,从不做那苟延残喘之辈。”

有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病友,是最后赶到的,他只听了赵老头讲述的后面“开大块儿”的一段。他说:“你这不是纯冤大头吗?被人家捆了死猪了!”

“嘿,这位兄弟,您这话有点儿意思!”本来无人喝彩的局面,已经令赵老头觉得有些乏味了,突然听见这么一句话,顿时又来了精神,好像他的故事才刚刚开讲,兴奋得双眼放光。他举起大拇哥向那病友用力摆了摆,说:“佩服,真的佩服你!我从二十啷当岁开始玩翠,直到前年‘癌上身,才收手收心。爷们儿,明儿一早我要是穿不上鞋,蒙面黄纸一盖,得活——我就算玩了一辈子的翠。玩翠,大富大贵我有过,但也有散尽家财落魄的时候,跳火坑充当冤大头的时候更多。每次回来反省时自己也拍大腿,悔青了肠子。可过后儿,照旧还玩儿。为什么呢?我家老太太(指他母亲)在世时,见天骂我狗改不了吃屎。可是怎么骂也不行,越挫越勇。我这辈子就是这么玩过来了,多少次被套路,多少次打眼,多少次亲身体会开石那一瞬间的惊心动魄,多少次睁着俩眼当冤大头……这一切都被雨打风吹去,哈哈……这就是玩儿赌石的意义,这就是我老赵这辈子最大的乐趣!我现在已晚期了,有今儿没明儿的,但是能和咱们这群朋友聚在这儿,聊聊天侃侃此生的经历,感悟吃的亏上的当,细一想,这都是乐儿啊!这辈子玩儿翠能玩儿到今儿个这个份儿上,我算是玩儿明白了也活明白了什么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赵老头的话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在虹云亭里环顾了一圈儿,没有人能接下茬回答他的提问。或许他也不需要别人回答,只是想在最后抖个大包袱。

赵老头微微一笑,语气低轻,但铿锵有力地说:

“不冤不乐!大家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啊?”

王老师带头给赵老头鼓掌、叫好。言称“老赵你真不简单,你活明白了!”

金边儿没想到,在偌大京城这样一个小角落里,有着如此之本真的生灵与生命的体会。或许明天,或许后天,赵老头、张老头、刘老头……他们都将悄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化作烟尘。从此,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再也无法追寻到他们远去的踪影,这个世界就真的永远的没有了他们。可是,在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在这样的喧嚣世界里的僻静角落,他们这样一群即将飘飞的灵魂,一群不知即将去向何方的灵魂,却际会在了一起,无所顾忌地畅谈,交流着这一生的感悟、悲欢、得失以及对这个曾经来过的世界的看法。他们是坦然自若的,他们不因身上致命的赘生物而惶恐不安,他们很平静地面对一切的到来,不抗拒、不挣扎、不留恋、不惧死亡,他们只是在人生最后的旅程里把想要说的、想要吐露的、此生为之追求不舍的、为之快慰的、为之付出过的、为之刻骨铭心的……全部讲述出来,把自己的快乐传递给身边的人,即使下一秒就离去了,也是一个快乐的雀跃而往的灵魂。

王老师站起身说:“诸位病友,老王今天给大家带来一位新朋友。我特别向各位推介一下儿我身边的这个年轻人,他叫金边儿,是我教过的学生,也是我最得意的学生。这些还都不是最重要,重要的,他是一位作家。”

这一席发言,很出乎金边儿的意料,他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想到王老师会这么隆重地把他推出来。从他个人而言,特别是在听了赵老头讲的故事之后,他很激动,想参与到这个团体里面来。可他这个想法准确地讲只是在脑子里萌芽,还没决定是否可以常来听听,就被王老师推到众人面前亮了相。

金边儿赶快站起身,向虹云亭里的朋友们颔首致意。这时,他才认真地环视了一圈儿开心沙龙的成员,男女老少都有,他们陆续来,陆续走,仍留在亭子里坐着听故事的,有二十来人。他们有穿病号服的、有坐轮椅的、有拄拐杖的、有光着肿脚趿拉着拖鞋的、有身上缠满绷带的、有输着液拿架钩的、有腰里挂着尿袋的、有插着鼻饲管的、有蓬头垢面的、有激素药物过剩肥头乍腮的、有蒙头巾戴帽子的、有化疗脱发露着秃头顶的、有膀了手脚的、有形容枯槁的……他们无拘无束很随意的以各种让自己舒适的姿势坐着、听着、看着,高高低低,松松紧紧,形神既自适又松弛,虽然各自身上都带着甩不掉的病痛,但是,到这里来的朋友,每个人看上去都很阳光,精神舒畅,不但健谈,而且脸上都带着从容不迫的笑容。

“金边儿不是患者,我为什么要把他介绍给大家呢,因为我一个想法。”王松柏老师说,“想请他给咱们这个小团体起个名字。前几天我提议叫‘开心沙龙,后来我觉得不好,洋不洋土不土的。另外呢,金边儿是作家,让他当个旁听生,没准儿大家讲的哪个故事就能被他写进书里去呢。老赵,你说是不是?”

赵老头说:“我举双手赞成。老王头你这个主意好。金作家您受受累,能不能把我这点儿经历放在您那书的第一篇儿上?嘿嘿……哈哈……”

一个坐在金边儿对面的小伙子喊着问:“金作家,你想好名字了吗?”

“还没有呢,我也是刚到这里,只听了半截儿赌石的故事。”金边儿说,“不过,我觉得赵老伯这个故事很好,有意义,尤其最后总结出那个四个字‘不冤不乐,太棒了。”

“对,我们都是肿瘤病人,话说回来,要不是这病,咱们也凑不到一起。我也觉得赵老兄这段人生经历讲的很好。”一个男病友说。

坐在轮椅上的半老女人说:“对,这样的故事好。我性子直说话糙,但我还是想说两句。我们这圈子的人都是要死的人了,咱们别再讲那些过五关斩六将牛×闪闪的事,就像老赵似的,说点儿这辈子最深的感悟吧。”

金边儿左手边一个眼镜男说:“这种不冤不乐的故事好,特别是我们这些处于生命残留期的人,那些获得名与利的经历已经没有用了。肉体一死,那些就都灰飞烟灭了,功过是非,后人评不评论,定不定论都是扯淡的事。对不对?而我们现在这个时期还活着,即使是残喘,我们也还喘着呢。那我们聊什么?我们就应该聊这辈子自己明白了的那些事儿,亏也好,冤也好,爱也好,恨也好……真正触到了自己心底的那些事,让你感觉到了疼的那些事儿,即使明天就死,今天都放不下的那些事,揪着心扯着肝、忍受着人间痛苦的同时,又感受到人间挥之不去的快乐的那些事。”

“这位兄弟,你说的太对了。有很多和我们患了相同病症的人,他们还在抗癌。癌有必要抗吗?我们已经真真实实地活过一次了,就拿我来说,我已交付身心地爱过一个女人,我可以为她付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现在我得了癌症,也许将不久于人世了。这很自然呀,没有什么不好的啊,此生该做的事我做了,该爱的人我爱了,我还有什么可抗的呀,不是吗?”

…… ……

一连几天,金边儿和二舅都匆匆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忙于PET、穿刺、活检等各项医学检查、诊断以及蹲坐在医院的楼道里,静候一个个表情严肃的医生和专家们对治疗方案的讨论和确定。

二舅的病最终被确诊了,和王松柏老师的病情相同,但是从肿瘤在医学层面的分类上看,还是有区别的。王老师是肺部腺癌,而二舅则是肺部原发性鳞状癌。从具体病灶位置对比来看,也就是差之毫厘的事。

金边儿几次在走廊里拦住主治陈医生,询问是否可以做手术,何时做手术。陈大夫是肿瘤医院的权威专家,在肺部肿瘤的临床治疗方面造诣颇深,可以代表亚洲的最高水平。

“罗成的肿瘤很小,只有小米粒的二十分之一。按常规治疗手段,可保守治疗。但是这个超小的米粒是原生性瘤。目前来看,虽然它还只是原生单体,没有扩散,但原發的肿瘤就像一个胚芽,因为它具有胚胎的原始能量,营养供给充足,所以生长的速度很快。从这个角度看来,更应该及时手术。按理说,这个手术也是个极小的手术,微创中的微创。可是罗成的病灶位置比较特殊,偏偏生长在主肺管与肺叶分开的杈丫里,还是在主肺管的背面,这就给手术造成了极大困难。”陈医生的话突然停住了,他平静地看着金边儿,神情淡定。

“那……”金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保守治疗,放化疗和微创遇到的问题是相同的。”

“那,那……”金边儿说了两个“那”。陈医生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

“我们还要再会诊一次。我个人倾向于手术。”

“那,那,那……”

“十万押金!”

“哦,十万……”金边儿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这个数字二舅和表弟一家能否接受,或者说,是否具有支付或偿还的能力,“陈医生,那他……”

“三年。最长五年。看情况,每年复查。”

“哦,哦,我,我回家和我表弟商量一下。他是我舅。”金边儿心里忐忑不安。以前他只知道癌症无情,但都是听到和看到别人家的事情,和自己没直接关系。今天全亚洲知名肿瘤专家突然间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他愕然了。当他听到“三年”时,有如五雷轰顶。

“我们也需要再次讨论治疗方案,从病情和发展情况进行评估,综合各方面意见,再做出最终决定。”陈医生说完,又缓了一下口气,“当然了,医院首先会尊重病人和家属的意见。”

金边儿心神无主地在肿瘤医院外小草坪的长椅上坐着,他不知该怎么把这件事往下进行。和表弟肯定是要说的,并且,表弟表妹都要通知到。如果做手术的话,他们这些做儿女的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大松心大撒把了,手术是大事,他觉得自己也无力接受表弟妹们这种全权委托,毕竟那是他们的父亲。二舅并不知晓自己的病情,似乎也没有一丝因肿瘤而引发的不适。他每天都很愉快地跟随金边儿往来于人流车流之中。金边儿有时担心他是在硬挺着,因为他是当过兵的人,有坚强的意志,疼也不会喊疼。金边儿不放心,每天都要关心地问:“舅,您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二舅爽快地回答:“我能吃能喝能睡,我觉得我没病。你看我像不舒服吗?我都想回家去了,我想我的菜园子还有我那几十只滩羊了,也不知他们能不能替我种好看好。可是,我又有点儿舍不得回去……”金边儿知道二舅已经到了嘴边又咽回去的话。因为前天,金边儿到地下一层拿一个检查结果的工夫,再上来就找不着二舅了,真把他急坏了。他找遍了医院的楼上楼下,也没寻到踪迹。后来遇到了医院的一个病友,一打听才知道,二舅已独自跑到虹云亭听故事去了。金边儿找到他后,很严肃很生气地和他谈了话。现在已经两天了,他都是老老实实的。但是金边儿看得出,他已在挠肠子了。

二舅这些天已不像刚来北京时那样拘谨、木讷、寡言。他现在很健谈,每天在公交车和地铁上都能和金边儿说上一路的话,金边儿洗耳恭听他这个“纯洁的人”用“纯净的眼睛”看到的这座世界级大都市留给他的美好印象。

有一天,二舅一边看着城市中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嘴里还不知不觉念叨着“世界公园,世界公园”。

“二舅,您是不是想去世界公园啊?”

“今天坐地铁到那个大堡台时,有人问我是不是从那一站下车可以到世界公园。”二舅说。

他这么一说,金边儿想起来了,在地铁房山线上确实有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和二舅说话来着,当时他们俩中间隔着人,他也没有听清二舅和那女人说什么。

“哦,您怎么说的?”

二舅说:“我告诉她,从哪一站下车都是世界。但是从哪一站下车是不是公园,我就不知道了,那得看心情。”

“哈哈哈……”金边儿被二舅的“神”回答逗得瞬间忘了烦恼,挑起大拇指,说,“舅,您回答得可真牛!那人是不是说谢谢您了,对您很佩服?”

“好像没有。她瞪了我一眼,没再说话。”二舅露出沮丧的神情,后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旁边的一个十六七的小姑娘就像你似的,向我举着大拇指,还说了一句:睁开眼就是世界,闭上眼就是一生。”

金边儿听到二舅这么说,心里又泛起了些许的悲情。快乐的二舅哪里知道在不久的三五年后,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他的影子了呢,这是何其悲哀的一件事啊!可是,他竟浑然不知。

金边儿来到王老师的病房时,老师的眼睛红红的,他也没做任何掩饰,只是“唉”了一声,说:“老任回家去了,我们上午聊了会儿天儿。”

老任叫任之良,患的是喉癌,就是王治国梦想着能为他发挥些余热的那位领导。

“他今天出院了?”

“是啊!”王老师声音低沉,又轻叹了两声说,“这一回去……我们俩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是很投脾气,是真正的‘相识恨晚啊!”

金边儿为了缓解老师的悲伤,便紧着把一张信纸递给他看。王松柏扫视了两眼,点点头,然后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又发了个微信。他说:“我发给老任看看,让他参谋一下儿!”

正在这时,老任的微信回过来了:“名师出高徒,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老王的学生果然不同凡响。他想的这几个名字,我觉得都很不错。但是,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不冤不乐会这个名字。如果把‘会改成‘汇就更好了。我们开了一辈子的‘会了,所以我们不要再Meeting了,应该是多点儿欢乐的Party才好。”然后是三个小笑脸图标。

王松柏老师笑颜带泪,抹了一下湿润的眼角,嘴里边说着“好好好”,手也忙乎打着这几个字。

任之良又“说”:“替我谢谢你的爱徒金作家吧。‘不冤不乐是我老任此生忠诚党的事业的真实写照。很多人都说组织部门是鱼米之乡,讥笑我是个十足的任傻子,白瞎了那个位置,说我是‘冤得‘说不出话来的。不!任傻子不冤,他拒贪拒腐,两袖清风,行得端走得正,无私为党奉献一生,任傻子很满足,很快乐啊!”

金边儿听着王老师读着这条微信,泪水潸然而下。

羅、王、金三个人是下午一点多来到虹云亭的。来时路上,罗成像个老顽童一般,一直走在另外两个人前面,他还唱起了甘肃的荒腔野调,嗓音虽然不大,但抑扬顿挫得有些夸张,兴奋的心情全都融进那调调里去了,只是在这偌大的京城,唯有他一个人能听得懂。他脚下生了风踩了云似的,走得飞快,巴不得能比别人先到片刻。

王老师说:“癌症病人也应该有个癌症的样子嘛!你看看他,哈哈哈……”

“唉!一言难尽啊!”金边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虹云亭里只有五六个人。这几个人都认识王松柏,但是只有两个人见过金边儿和罗成。松柏老师便给大家做了介绍。

“老任,今儿……回家了。”王老师说,“他是个好人。金边儿给咱这个小团体起了名字,叫‘不冤不乐汇,也是老任帮助定下来的。”

“不冤不乐汇!这名儿真好!”一个中年男病友咂摸着这几个字的滋味儿说,“真好,真好!”

另外一個瘦弱的病友说:“老张,既然你说真好,那你说说怎么个好法儿?”

老张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被判过刑。一九八六年,我十九,我弟十三,父母早都去世了。有个大姐,也出嫁了。因为家里穷,我偷东西,弟也不正经上学,后来他也和我一起偷东西。结果有一次我们俩失手了,折了,我把罪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我弟本来岁数就小,他给公安局写了半页纸的驴唇不对马嘴的保证书,吃了几天窝头咸菜,就被放回家去了。而我被判了七年,发配到了张北劳改。那里有好大一片农场,我去了就是种菜。那七年,说心里话,真是挺美好的。有舒适的住处(尽管条件也不是特别好,但是比我家要强多了,算得上舒适),每天有吃的,一日三餐,并不单调,每月还能看一两场电影。劳改农场里,大家同是犯人,人人都是平等的,没有歧视,更不操心劳动分配的问题。最关键的是,我吃喝拉撒睡劳,生活很有规律,去了之后,身上还长了肉了。我的劳动改造也不累,种菜能有啥累活儿呀,间间菜苗、挪挪菜秧、翻地撒种……我家祖辈都是老农民,大田里的活儿我也干过,干一天下来,累得三孙子似的,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回到家还吃不上一顿饱饭,不然我父母也不至于死那么早,我也不至于去偷东西。反正,我觉得当农民比我当劳改犯要辛苦得多呢。我是过上了好日子了。闲时便常常自责,我真不该把一切罪责都包揽到自己身上,也应该匀给我弟一些,他要是也能来张北当劳改犯该多好啊!为这事,我做梦还哭醒过。为没有当成劳改犯的弟弟揪心。因为我不知道他在外面是否吃得饱,是否已经不敢去偷东西了,而是在大田里或建筑工地上像牲口一样的卖命、糊口,被人歧视着……

“我在劳改农场学到了种菜的技术。刑满释放时,外面已经改朝换代了。我家原是于庄公社,回来时已改为于庄镇。我弟说,中间还有一个阶段叫于庄乡呢。简短截说吧,可能是我服刑时间太久吧,出来后很不适应,我找不到生活的规律,相当的不舒服。我弟在建筑工地上当力工,他请工头喝了一顿酒,工头便也同意我到工地上干活儿。我去了几天,不但活儿累得要死,太阳不落山都不算一天。后来工地丢了一把大钳,工头想都没想,直接找我来问看没看到。我扇了他一个大耳刮子,并告诉他老子就是做贼的时候干的也不是这种蠢事。”

“那你偷什么了?”瘦病友又问。

“钱。大队书记家的钱。队长家的钱。公社粮站的钱。后来偷合作社的钱时栽的。——我立马摔筢子了,在家躺了三天。想不通。到底在哪里活着才算是服刑啊?张北劳改农场,有吃有穿有住有工作有平等有规律……出来之后,什么都没有,只有歧视。就在我想不通时,镇里有人来找我。准确地说,就是七年前我偷的那个合作社的主任田胖子,当时就是他把我擒住的。我仇视他。他却笑着说是来请我出山的,还给我递上了带过滤嘴的烟卷。出山?出哪门子山?他都把我说糊涂了。我没接他的烟,但是从那一刻起,我觉得我和他好像并没有那么大的仇了。他说,他已经不干合作社了,现在正在弄一个蔬菜大棚基地。听别人说我会种菜,是个菜把式,所以请我出山,到他的那个蔬菜基地当技术员。嘿!真他奶奶的,这叫什么事呀?你把我送进大牢,当了七年劳改犯,学会种蔬菜了,刑满释放,你又把我请去,给你当技术员?这事听着真他妈的新鲜。我说,这么一说,原来你的本意并不是把我送进大牢,而是想培养我当个农技师呗?听着我的奚落,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最后,我说,成!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这身手艺正愁没处用,你又诚心来请,那我得提个条件。田胖子一听我的话风转了,死孩子放屁——有缓,立马就拍着胸脯子让我可劲儿提,别说一个,十个都行。我说,如果你承认我有种菜的手艺,我这是带艺出家,那工资可不能低了,得按农技师的价码给我;如果你不认为我是带艺入山门,那我就是你委托培养的农技师,我这外出学习了七年,你得给我补七年的工钱。田胖子哈哈大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他说,小兄弟,你够仁义,你这哪里是讲条件?纯粹就是给我台阶下嘛。你出去‘培训的这七年,乡长的工资才几十元,七年加在一起,我按咱们乡长工资标准给你算,行不?哈哈……兄弟,老田不会亏待你的。你蹲了大狱,我心里也不好受,本乡本土的,谁愿意那么做?我把你送到派出所后,我还给你求过情呢,让他们踹你腚沟子两脚就得了。可是谁想到你一下儿交代出那么多事呀?后来我也无能为力了,警察已经不再听我这只蛤蟆念经了……唉!不过,你走之后,我每月都给你家送一袋儿白面去,都是半夜里送,放在你家院门口就走。这事肯定有,不信你可以问你弟……送白面的事是事实。我弟说不知道是谁送的,每月都能收到一袋白面。

“最后,我去了田胖子的蔬菜基地。在那里又找回了在张北劳改农场种菜的感觉。每天看着成片的菜苗在微风中摇晃着脑袋,一个个水灵灵的、绿油油的……我心里透着美气儿,才真正感觉到了生活的乐趣。”

“你这是因祸得福啊!”瘦病友说。

“你们说说,我这辈子的经历能不能算不冤不乐啊?”老张问。

“不冤不乐汇”的病友们就一齐点头。

“我还告诉大家一个更可乐的事。你们都知道我姓张,叫我老张。但是没有人知道我的全名吧?”老张笑着卖个关子,停顿了一下儿继续说,“我叫张北!”

“活该!”瘦病友说,“你不去张北劳改,上帝都不高兴呢!”

“不冤不乐汇”一堂哄笑。

罗余雷在镇上做卖滩羊肉的生意。晚上接到金边儿的电话时,他正在收拾肉摊、盘点一天的收成,当时余雷蒙了,沾满羊膻的钞票散落在肉案上。

“我和二弟三妹,我们明天就过去。”罗余雷在慌张中决定。

“也不必明天就来。”金边儿说,“我只是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兄妹三人,让你们心里有个准备。等陈医生他们决定之后,再做打算不迟。”

“好,好!表兄,我们兄妹生在这边远之地,没见过世面,更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也心里没个打算,你多替我们操心拿捏这大局面。我们听你的召唤。你让我们咋办,我们就咋办。今晚我和弟、妹两家说这事,明早我先给你汇过些钱,你度量着花。多亏了有表兄为我们兄妹操持、尽孝……”憨厚朴实的汉子,竟在电话里边說边哭了起来。

“钱倒不用汇呢,主要是治疗方案出来后,大主意还得你们兄妹协商。另外,舅妈年纪也大了,先不要告诉她老人家,以免她承受不住。”

金边儿说完,便听到电话里传来了“嗯嗯嗡嗡”的哭声。

金边儿在小区公园里给余雷打完电话,上楼回家,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思忖这事该怎么向年迈的老母亲说。母亲近八十岁了,她并不相信甘肃那边的诊疗水平,从心里希望那是误诊。每天金边儿和二舅从医院回来,母亲都要询问检查的情况。金边儿并不是演戏的高手,他总担心母亲会看出破绽。倒是二舅乐乐呵呵的快乐状态迷惑了母亲的眼睛。

母亲是个心细的人。晚饭时金边儿试探地问二舅知不知道余雷的电话。二舅摇头。母亲说:“等着,我给你拿去。”金边儿听了她的话,心里想,二舅都不知道电话号码,母亲又如何得知呢?令他诧异的是,不一会儿母亲真的找到了电话号码。原来余雷把一串数字歪歪扭扭地写在了信纸的边儿上。这封信,全家人传看了不止一圈儿,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串数字。唯独老眼昏花的母亲发现并做了记录。金边儿汗颜了。

晚饭后沏的一杯浓酽的茉莉花茶被金边儿喝成了清汤寡水,他正要起身再到饮水机那里接开水,一抬头,发现母亲正站在客厅口。看她那端然伫立的神态,并不是刚到那里,应该是站了很久了。

“妈,您怎么还没睡?”金边儿尽量使自己保持一种自然又随意的状态。

“甭跟妈这儿演戏,怎么回事,说吧!”金老太站在原处一动不动,语气低沉有力。虽然客厅的顶灯关闭着,只有电视的光在闪动,但是金边儿还是不敢正视母亲,不敢与她的目光对接,他躲避着,在闪烁的荧光中以闪烁之词搪塞。

“妈,您说什么呢?”金边儿装疯卖傻地说,“我这些天跑医院,可能太累了,丽娟说我打呼噜,她睡不着,所以她让我先看会儿电视,等她睡……”金边儿的话还没说完,自己便泄气了。因为他竟然忘了,爱人今晚在单位值夜班。他长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认了自己穿帮的事实。

金老太不但没有想象的那么脆弱,她沉着稳健地说:“这事先听一听专家的意见,咱们家里再做权衡。我那外甥和外甥女们,住得山高皇帝远的,眼界窄,量物行事难免瞻前顾后。我是罗成的亲姐,一切大主意我来拿。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明白这个道理,也能冷静地接受这个现实。”她还告诉儿子,“你也不用担心钱的事情,如果真的需要做手术,十万块钱,我替我这相依为命的老弟出。但是,你舅头脑简单,心里干净,一生不操心也不存事。你说他愿意去那个‘不冤不乐汇,就让他去吧。只要他开心就行。几十年前,他和你舅妈相好,为了那份感情,他放弃了一生之中唯一一次可以留在京城的好机会,只身去了边疆,做了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要说冤,他最冤,比谁都冤,为了这份感情他失去了一个光芒万丈的大世界,多冤啊!可是他这辈子活得和和美美的,他和你舅妈俩人感情非常好,在那个人烟稀少的小村庄里相守了大半辈子。这样的故事说出来,会让多少城里人羡慕啊。别拦着他,他想去,就让他去吧!”

虹云亭外,秋色渐浓。

得到母亲首肯之后,金边儿选了较为闲暇的一天,专程带着二舅到“不冤不乐汇”听故事。这天他们来到虹云亭时,才八点十五分。这是他俩来得最早的一次。这一天,二舅不虚此行。他听到了两段故事。他还说了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小笑话。

第一个故事是肠癌病友老丁讲的。

丁老头学着别人讲故事的样子,刚说了几句话,就结巴起来,他干脆从口袋里拿出一份手写的稿子,递给金边儿。

“我,我不会说话,一,一紧张就……就结巴。我,我有稿子,还,还是请金作家帮忙念,念念吧。”丁老头说完,脸红得成了猴儿屁股。

金边儿没推辞,他展开丁老头的“发言稿”——

尊敬的各位领导,同志们,不冤不乐汇的病友们:

大家上午好。

我叫丁旺。我有个亲身经历的事,特可乐,我运了好几天气了,就想给大家讲讲。我和老伴是七十年代末结的婚,当时照了取灯盒儿大小的一张结婚合影。前些年,时兴补拍婚纱照。老婆也想去照。我一想,就我这德行照什么照呀!可老伴心盛,说村里那几个跳秧歌的老娘们儿都照了,可好看了。长相不好的,照相的能给改好看了。我烦她天天磨叨,便应了她,我们公母俩便补拍了婚纱照。可是,也就过了个把月,三千块钱的婚纱照还没来及挂上墙呢,老伴突发心绞痛就走了。之后有一天,本村李老喘让我去他家喝酒。一进门,吓了我一跳,我的婚纱照怎么在他家墙上挂着呢?再定睛一看,不是我,上面分明是李老喘两口子。我再和李老喘一细聊,才得知他两口子也是赶的那阵补拍风,去的是同一家影楼,选的是同一价位的套餐,照片的张数、服装套数和摆的姿势……全他妈都是一样的。原来,这家婚纱摄影公司根本没有给我们补拍婚纱,只是用了相同的服装和姿势的底图,换了一下儿磨过皮儿的两张老脸……

谢谢大家!

金边儿读完“谢谢大家”,病友们一阵大笑。有人问:“您都被蒙了,怎么还谢谢大家啊?”丁老头说:“我,我本来以为当了冤,冤大头,可……没想到,这补拍的婚纱照竟为我留下了老伴最后的身影儿……”

丁旺的发言稿读完后,有人提议让罗成也讲一个。

于是二舅站起身说:“我和老丁一样,不敢在这大场面上说话,一说话心里的小兔子就乱蹦。老丁还写了发言稿呢,可我也没有什么准备呀。也想不出什么冤不冤的事来。”

金边儿在旁边鼓励他:“舅,您讲个笑话什么的也行。”

“笑话也行?”

大家都说:“行。”

讲故事的条件放宽了,瞬间,二舅有了底气,声音也大了,说:“要是讲笑话,我倒是能说一个。不长,但是个真事儿……”于是二舅开说了——

“我是从甘肃来的,我们那儿地广人稀。所以呢,差不多每家都会养一条狗,院里有个动静儿,它‘汪汪叫几声,也就这么个用处。我们村长宗文老汉曾养了一条狗,叫大河,活了十六年。据说狗最长能活十八年,大河真正是老死的。那年秋季的一天,宗文老汉在院里坐着,大河在他身边儿卧着。我去找宗文老汉,大河见了我,叫了两声,向我走了三步,身子一打晃儿,倒地死了。宗文老汉是个重感情的人,他老婆死了好多年了,也不续弦。现在,跟了他十六年的大河又老死了。宗文伤心,他哭的样子我都没法看,眼泪弄湿了前襟儿。我很难受,也挺害怕的。我觉得大河是因为我去宗文家,它才死的。宗文也七十多了,他那么大年纪要是哭坏了身子,有个一差二错,我也担待不起。我就说,‘宗村长你别太伤心,狗死不复生,它给您效了十六年犬马之劳,不容易,我给它置办供酒,挖深坑,厚葬它。我扬了扬手让他看,那天我确实是提着两瓶老白干去的,我是想让宗村长给我批个四胎生育指标。宗文老汉抹了抹眼睛说,‘大河是多么仁义的狗啊!十年前还救过我家二娃的命哩。我们全家人都感激它。我听说大城市的人去世都兴火葬,烧成灰了,魂儿就能上天堂。我说,‘好!那咱也学大城市的人,把大河火葬了,让它去天堂。我一说给大河火葬,宗文又伤心地抹眼儿。于是我不让他干活儿,我自己来干。先找来了木柴,在他家的院子中间架起了篝火堆,把大河的尸体架在上面。然后又找来酒杯,倒了三杯酒。一切弄好之后,请宗文来点火。宗文老汉不忍心看,背着身子向我摆手让我点火。大河浑身是毛,借着风势,一点就着了,然后木柴也着了,呼呼地带着风声。宗文老汉背对着火堆,听着噼啪的焰火声,呜呜地哭出了声。听到他的哭声,我也忍不住了,难受得流下了眼泪,心里感觉对不起宗文村长和大河,我在心里虔诚地祈求神灵保佑大河能进天堂。就在这时,宗文村长突然不哭了,问我:‘罗成,你闻,什么味?怎么这么香呀?(虹云亭里病友们突然间全笑了。有的喊着说,狗肉烤熟了。)我一看,大河在烈火中正滋滋冒油呢。便告诉他,是大河,浑身焦黄,烤得冒油了。宗文也不哭了,用袖口抹了抹眼圈儿,转过身观看着烈火中的大河,说:‘颜色儿真不赖,焦黄儿的。然后,就端起了上供的老白干,‘滋溜就是一下子……”

“罗老弟,你可真行,还说自个儿不会讲故事,你这包袱抖的,刘宝瑞也就这么两下子呀!”不知王老师是什么时候到的,他为二舅拍手叫好,“上午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今儿中午我请你吃饭。”

这时,一位身穿病号服,长得一副老干部模样的中年人站出来,神情严肃地说:“我倒觉得应该让这位老兄到党校的宣讲团里去讲讲这段‘宗文葬犬,我们天天说不忘初心,而我们党里的一些人,正是因为经不住各种诱惑而改变了初心,忘记了入党的誓言……”

“呃?宗文村长可是个好干部,到最后也没批准我的四胎指标。”罗成认真了。

虹云亭里响起一片笑声。

肿瘤医院东侧胡同里一家无名小店里面四张小条桌空着三张。靠里的一桌坐着母子二人。金边儿、王松柏、罗成三个人选了靠外窗的一桌,从三面围坐下来。小店卖的是拉面。包着铁皮的大案板上摊着和好的面。拉面的师傅也是老板,他手里来回折叠着粗粗的一条子面。他老婆守在锅边,左手拿着笊篱,右手握着煮面用的长筷子,不时地翻挑一下锅里的面条。坐在另外一桌的男孩和金边儿坐的位置正好相向,金边儿上眼打量着他,感觉像个大学生,起码也是个高中生。他又瘦又高,喉结凸出,颧骨线条也很硬朗,虽然唇上长着和成年男人一样的浓密胡须,但那须子尚清爽疏朗,并无烟酒熏染的油腻,唇线俊明,红润之中透着青春少年的英气。

金边儿向老板伸了三根指头示意拉三碗面。于是老板手里的动作由慢镜头调成了快进键,铁皮案板发出“乒乒乓乓”的摔面声。

老板娘将两大碗面条端到了那对儿母子的桌上。尔后,就听那位母亲怒言:“就欠不让你吃饭!”

二舅和王老师同时看了一眼金边儿,金边儿抬眼望过去,那男孩儿倒很平静,什么话也没说。那母亲虽然话狠,但手里的竹筷却挑起一大箸面条往儿子的碗里拨。

“她就不是什么好人!專骗你这个大傻子!”那母亲还在数落儿子。男孩子仍不言语,只是微低着头,也不动筷子吃面。

“你知不知道咱家有多困难?知不知道这一万块钱是干嘛的?”女人说着,哭着起来,“呜呜……这个小妖精,她是坑你呢……”

“妈——”男孩儿见母亲在这样的场合又哭又嚷,言语粗鄙,有些不好意思,他很难为情地低声说,“跟丽颖没关系。是我愿意的……”

“那你愿意你爸死呀?!啊?”那母亲抹了一把涕泪,情绪激动难以控制,“腾”地站了起来,声嘶力竭地质问她儿子,“啊?——你说话,你是不是愿意你爸快点儿死?”

见此情形,金边儿赶紧起身过去安慰那位母亲。二舅和王老师也回过身劝说她别太激动,有话慢慢说。那位母亲在金边儿的安慰下又坐到凳子上,一边痛哭,一边“控诉”儿子的不懂事。

原来,这对儿母子是平谷人。男孩儿现在京城读大一,被母亲刚从学校叫出来的。男孩的父亲患了癌,每周需要做两次化疗。因为这烧钱的癌症已席卷了他家两年多的时间,他家原本经济条件还不错,可现已举步维艰,为了筹措孩他爸的化疗费,这位母亲借遍了村里半条街的乡亲,才凑了一万多元。今天早晨即将出门来医院做化疗时,竟发现那好不容易“磕”来的钱少了多一半儿。她想这肯定不是家里进了贼,贼哪会做偷一半儿留一半儿的事情,肯定是“家贼”。果不其然,一打电话,真是她儿子拿走了……

王老师适时地劝慰这位母亲,这不算丢,找到了就行了,孩子肯定是有急用,没来得及和你说。

“您问问他有脸说吗?”那母亲炸开嗓门,手指着男孩,“你说,你对得起你爸吗?”

“孩子,你……吸,吸毒啦?”二舅轻声地搭了一句茬儿。

“没有,给我女朋友了!”男孩小声地说。

“呸!!!不嫌寒碜!”那位母亲厉声骂道,“吸毒都没有这么寒碜!”

金边儿说:“大姐,消消气,孩子都上大学了,交个女朋友也属正常……”

“那女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好鸟儿!”

“她可能是不喜欢我,但她不是什么坏女孩儿。”男孩儿辩解。

“几位大哥,你们听听,这事臊不臊人的脸皮?这个傻子被他们系一个叫周丽颖小妖精迷了心窍。可是人家不喜欢他,天天拼命地追表演系另外一个男孩儿。但那男孩儿又有女朋友,根本不拿正眼儿看这个小妖精。上礼拜那男孩儿突然和这小妖精说,他要去参加一个选秀节目,向小妖精借六千块钱去置办行头。这小妖精总算是得着一个好脸,可她没有六千块钱,于是她就动了歪心眼儿,给我家这个傻子放出了骚味儿……我这个儿子是天下最大的大傻瓜,偷拿了他爸化疗的救命钱,给他‘女朋友的‘男朋友买披挂……你们说说,这件事听着乱不乱?我的肺都快被这活祖宗气炸了……”

“哦,原来……”金边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的心瞬间也变得极不舒服起来。

王老师和二舅也不再劝说,他们显然从心理上与金边儿一样,已经站在这位悲愤难抑的母亲一边了。

“她要是喜欢你、爱你,也成,拿你爸的救命钱给她买衣服,你爸就是死了,也能勉强瞑目;可话说回来,那丫头片子不喜欢你,她是在利用你,她拿着你爸的救命钱,热着脸皮去贴表演系那小子的冷屁股、献媚,你知道不知道啊?退一万步说,她犯得上犯不上咱不管,咱家犯得上吗?你爸这条贱命犯得上吗?你这个大傻子啊,你犯得上吗?!”那母亲嗓音嘶哑,已经欲哭无泪了。

时空瞬间凝滞了,稠得化不开。拉面小店里面静得令人窒息。金、王、罗仨人垂头丧气地坐着;拉面的老板呆愣地看着案板上那摊软面,愤怒的大手把已经抻拉好的面条戳摁得面目全非;煮面的妇人拿着笊篱的手在身前静止地举着,同情的目光灼灼洒落在那母亲的哭泣中……空气里弥漫着翻腾的锅水蒸发出来的篷灰粉的酸涩气味……

片刻之后,是男孩打破了这种寂静。他“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坚毅而平静地说:“妈,我觉得犯得上。因为,我爱她!”

小店里响起一片轻嘘声。

男孩的一句话,伤透了母亲的心,同时也使另外三个人的午餐味同嚼蜡。下午,二舅总是走神儿,虹云亭里病友们讲的故事,他一个也没听进去。到了三点半时,才突然发现王老师已不知去向。他站起身对金边儿说:“咱们也回去吧。”金边儿点点头,俩人便离开了不冤不乐汇。

沐浴着初秋的晨光,金边儿和二舅伫立在站台上,等候开往医院的城铁列车。

今天是很关键的一天。多日的早出晚归,各种检查、化验,前前后后奔忙了近一个月,终于可以有一个阶段性的结果了,这宣告着诊断及专家会诊的结束。随后与之对接的下一个环节便是进入更加关键的治疗期,是开刀手术还是化疗放疗,是药物保守干预还是打道回府“想吃点儿啥就吃点儿啥”的彻底放弃,均需在今天做出选择。

“前些天真像打官司开庭前的调查取证,今天是开庭宣判,判三年、判五年,还是判无期,都是今天说了算。明天就该正式服刑了。”二舅说。

金边儿发自心底地微笑了一下儿。事情和程序确如二舅所言,只是他没想到二舅能把事情梳理得这么清楚、说的这么形象。可见二舅对此事也是深思熟虑过的。二舅每天都是乐呵呵的,若无其事似的,金边儿有时都觉得他仿佛就是一个尚不更事、天真无邪的孩子。他也怀疑过二舅是否真的那么简单,可他只是刚刚那么一想,就被他删掉了。一个边远贫困地区的老农,在现代文明与科技突飞猛进的今天,还在靠着自身小宇宙的洪荒之力,在鸟儿都不拉屎的天空之下,耕种着那一亩三分地。二舅一辈子都没有到过几次大城市,哪有那么多的见识和那么强大的心智?并且还使用了“调查取证”等文明社会的名词……哎呀,金边儿越想越害怕,莫不是自己低估了他的能力?再一细想,他更加觉得自己的疏忽,或者说是弱智。在那样一个生存环境极差、近似原始状态的时空里,二舅他们仍旧能与现代文明完美对接,能把生产、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思想并不落后,而且他的生存能力、适应能力,应该是在城市人之上甚至要遠远超过自以为是文明高度发达的城市人。二舅心里肯定遵从着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金边儿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二舅以前都是伪装出来的假象啊。真是低估了二舅的心智和情商了。

火车缓缓进站,等车的人群潮水般向站台涌动。

这时,二舅突然向后退了几步。金边儿想要拉住他,可是在拉扯的过程中,自己也出了位,后面的人都是工蜂一样的上班族,谁也不会为出队的人保留原有位置。

“我今天不想去医院了。”二舅说。

“舅,您别害怕,今天取了结果,听听专家什么意见,如果没啥大事,咱们就可以回来了。”

二舅双臂死死钩住站台上的栏杆,好像怕金边儿会强拉他上车。

“我,我想去雄州。”二舅说出了他故乡的名字。

去雄州省亲,在金边儿的脑子里,对此事早有考虑。他还打算带着母亲一起去,让他们姐弟二人同回故里白洋淀。

“这事我有计划,过些天我带着您和我妈一起去……”

可是不管金边儿怎么说,二舅却是油盐不进,他也不说话,就是死死地摽着栏杆不松手。

“那好吧!您愿意在这里待着您就待着吧,诊断结果我也不去拿了,我今天上班去。为给您看病,我都有一个月没去上班了。”金边儿冷冷地说。

“那你明天去拿?”二舅先是高兴了一下儿,兴奋地转过头一看,金边儿一副冷面孔,也不看他。他这才意识到他的执拗令外甥不高兴了。他从心里对外甥是非常感激的,甚至是深怀歉意的。

金边儿没立刻回答二舅的问话。他看着悬挂在车站棚顶上的电子显示屏,距离下一次列车进站还有九分钟。

“要不,你去拿结果,我和王老师去虹云亭转转?行不?”

显然,二舅已经改变了想法,金边儿便也让了一步,改变了刚才的决定。

“行啊!我知道您现在就是心理压力太大了。”金边儿说,“不用医生说,您自己看,看看医院里的那些龇牙咧嘴的人,您再瞅瞅您,能吃能喝的。所以,不用害怕,您没那么严重。”

金边儿的话说得入情入理,把二舅说得面红耳赤,可以看出他的忧虑已经减轻了许多。

“咱们听完医生的诊断结果和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再去虹云亭。”

“我……我也去听?”二舅犹疑地问。

“是。我原本没这个打算,但现在我改主意了,您必须得去听听。”

这时,一列俊朗帅气的城铁列车从远方的高架桥上迎着清晨的万缕霞光飞速驶来。

陈医生说的话二舅字字入耳,所有检查结果和治疗方案书他都握在手里。陈医生很负责地告知:“经过我院多科室、研究中心多名专家四次会诊,其中包括对您病例的全面综合会诊和对治疗方案的讨论、分析和最终制订,您的病情由于发现得较早,就诊相对及时,现癌变情况仍属超早期,比一般患者就医时间早了六个月以上,这六个月的时间非常难得,对一个癌症患者而言,意义非常大,所以,您的病不需要手术等介入性治疗。”

金边儿问:“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回家可以,但是治疗还是要有的。”陈医生说着,从身前抽屉里拿出高中低三个药瓶。他说,“要进行药物干预。”

“就吃这三种药?”金边儿问。

“对。准确地说,应该是任选其中一种。但是……”陈医生迟缓了一下儿说,“这个最小瓶子里装的是美国MIC公司研发的抑制超早期肿瘤的药物;这个最大的药瓶里的药,是目前用于临床的常规药物,是辅助术后治疗的一种抑制肿瘤复发或扩散的药物;不大不小的这瓶儿,是我院正在研发中的一种抑制超早期肿瘤的药物,但是由于我国在肿瘤超早期发现和治疗方面起步较晚,这种药物尚未临床使用……”

“哦——”金边儿基本听明白了陈医生的意思。

病情令二舅踏实了,此时他看着陈医生拿出来的这三个瓶子,以老百姓最为朴素的思维,让他关心的事情只有一件了,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不是价钱不一样?哪个最便宜?”

陈医生没有言语,他似乎在考虑一个更为深刻的问题。

金边儿不明白陈医生的顾虑是什么,但他知道,美国的那瓶子药肯定是最贵的。他对陈医生说:“您不用考虑我们的经济状况。我们使用疗效最好的药。”

这时二舅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很认真地说:“不!用最便宜的。”

“舅,您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医生,您听我的,一定要用疗效最好的。”

陈医生看了看金边儿,又看了看罗成,然后他把不大不小的那瓶向前推了推。

“别看这药是我院自主研發的,但我自信这才是疗效最好的。因为,已经有十二位超早期肿瘤患者正在试用此药。从疗效来看,已经远远超过了美国MIC公司的产品。”陈医生又说,“这药不但是最好的,而且比您说的‘最便宜的还便宜。MIC的药自费五百八十元一片,您如果同意使用我院这种药品,不但免费,我还可以向院方为您申请一份药品试用金。”

“什么?我没听错吧,给我治病还给我钱?那能给我多少钱?”

“对,给您钱。每个月五千元左右。但是,得签一份协议书。”

二舅感到这件事情很新奇,他以前闻所未闻。但是金边儿对这种事早有耳闻,准确地说应该叫作“试药员”。据说,一种新药品在研发出来后,临床使用之前,都要有“试药员”来进行实验,来确定药品稳定性,不同年龄人群适用剂量、副作用、排异反应等。通俗地讲,“试药员”与实验用的小白鼠作用相近。

当然,招募试药员都是要支付费用的。此外还有几个必要条件:“有病”是其一;“自愿”是其二;“人身保险”为其三;此外,“劳动协议”是必签的生死文书……

陈医生抛出的话题,着实令金边儿很为难,至少是当下无法做出抉择。如果只有美国这种药可选,倒也好办,哪怕一千或两千一片,他也会毫不犹豫,自己可以代表表弟妹们做决定,但是对试用新药这件事,他确实犹豫了,他甚至觉得之于此事,让不让二舅去当这只“小白鼠”,母亲也无法代其抉择。

“陈医生,我们想回家商量一下儿再做决定。因为……”

“理解。”陈医生没等他的话说完,便接过话茬儿,“完全理解。但是,说心里话,我们遇到像罗成这样的一位超早期的肿瘤患者,也很难的……我是一名医生,同时我也肩负着国家重点医学课题研究的重担,是我院‘超早科研带头人,我们一方面正在抓紧研发超早期的诊断设备和G-W-Doa超早医学标准的制订;另一方面也在紧锣密鼓地对研发出来的药品进行试验和观测。坦白地讲,这些目前还属于科研范畴,还未能进入医疗阶段。但是,如果能早一天把这种药品试制成功,得到临床活体的验证。那么,其意义将非常重大,会为数以万计的患者争取到至少两年以上有效预控或治疗的宝贵时间,那么……”

“我同……”二舅大声说道。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金边儿拽出了诊室。

“您怎么能瞎同意?您知道这事有多大吗,那是药!不是糖豆儿!”金边儿很生气地说,“咱们是不富裕,但也不差这点儿钱。”

二舅也很不高兴地说:“陈医生不是说,像我这样的患者不好找吗?”

“不好找又能怎样?让他耐心找去,别想打您的主意。”

金边儿很恼火,拉着二舅穿过了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的肿瘤医院一层的挂号大厅。金边儿给王老师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人声嘈杂,王老师告知他俩,自己正在虹云亭。于是金边儿又拉着带有抵触情绪的二舅向医院外面走。

“您这人真奇怪,不是怕死、不上火车、不想来,就是不怕死、要当小白鼠、争着抢着给人家当实验品。”金边儿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发现二舅光着粗厚的脚掌,正一瘸一拐地跟着他走。那只土黄色的军用胶鞋却在手里拎着。这双胶鞋他已经穿了几十年,还是他当兵时的行头呢。

“您干吗拿着这鞋?”金边问。

“看病的人太多,被挤掉了!”二舅没好气地说,他把胶鞋扔在地上,大脚趾在鞋口挑了一下儿,就趿拉上了……

虹云亭里人很多,“美人靠”上坐满了人,全都是不冤不乐汇的病友。离虹云亭还有二十来米远时,金边儿就看到王老师在招手。俩人加快脚步,在王老师闪出来的一小块儿栖凳上落座。

这时,正在讲故事的人是个江南的老者,金边儿只记得其人也姓金,前些天有过照面儿。

今天金老头儿神色晦暗,心情不舒。王老师对罗成说:“金老头可能是要回家了。”

金老头儿说:“我老家有句俗话‘三十不修坟,是个胆大人。我在三十岁时就把自己和老婆的坟冢都修造好了,那时我还没娶老婆呢。后来又做了两口棺材,漆了大红的油漆,在院子里晾晒时,被村人看到,才有媒婆上门为我提亲。修活人墓和为活人做棺材是一个很重要的风俗。都做好之后,每年还要对自己的墓穴进行维护,逢晴好日将棺材抬出,补漆晾晒一番。可谁承想,花甲之年,患了这烦人的病。为了看好肚子里的瘤子,我已花净了家里的钱财,修好的墓也卖了,每年一道油漆、漆了三十多年的两口好棺材也卖了,可是这病还是没看好,我只得回家等死了……明后天就走……”

虹云亭里有个人问:“箍好的墓穴、做好的棺材,都已经换成了治病的钱,现在病也没治好,坟和棺材也没了,你回去怎么办呀?”

金老头一拍脑门“呜呜”地哭了:“是啊是啊,没有想到啊!我真是个糊涂的人,哪能卖棺墓治病呀?还把老伴儿的也卖了……我好糊涂啊!”

有人说:“老金,你也可以搞个捐款活动,或者在手机上弄个水滴……”

就在大家为金老头的悲剧而伤感、而出谋划策的时候,不冤不乐汇的病友们突然发现虹云亭的外围已被警察包围。他们头戴钢盔,有的手里握着警棍,有的手里拿着透明盾牌,有的双手攥着半圆的圈叉把柄,几十名警察等距离排开,将虹云亭团团围住。有一个人拿着高音喇叭向亭内喊话:

“亭内所有人都不要动,不许说话,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所有人不准反抗,听我指令,把皮带解开,双手从后侧抱头,低头,蹲下……”

“怎么回事?”赞叹过二舅会讲故事的那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问。

“不许说话,不许乱动,双手抱头,蹲下!”

那个干部模样的人还要再辩解,可是话还没出口,就被一名警察从后面踹了一脚,跪在地上,紧接着半圆钢叉便卡住了他的脖子。

见此情景,所有人都乖乖地抱头蹲在地上。金边儿、二舅、王老师三人也蹲在一起,互相交换了一下儿懵懂又恐惧的眼色。

“你们这些人涉嫌非法集会,聚众传播反动言论,扰乱社会治安。现全部带回审查,都老实点儿,配合办案。”

“我们都是肿瘤患者。不是什么非法……”

晚上,京城的高楼大厦亮起了万家灯火时,不冤不乐汇的病友才被公安局释放出来。他们并未在里面交代什么问题,而是那个干部模样的人,真实身份得到了确认之后,就把所有人都放了。那个人是新调来的公安分局局长仝剑。仝局接到调令后,没有直接去分局报到上任,而是“病服”私访了虹云亭。因为在调他来之前,市局多次接到举报,虹云亭那里有一小撮儿人,经常集会,名曰“不冤不乐汇”,并且未在民政部门备案。

病友们得知具体情况后,对发生的这次意外事件均表示理解。仝局带领民警向他们致歉,病友们便纷纷散去。

但是,金边儿和二舅却被留了下来。一个警察对金边儿说:“有一宗案子还需你的配合……”其实,前几天母亲就对金边儿说,家里接到派出所打来的一个电话。说是要找他了解点儿情况。金边儿不屑,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一个良民。今天,警察又把他留下,他很纳闷,难道自己有什么问题?

“金边同志,你不用紧张。”一个民警微笑着对他说,“上周我们破获了一起诈骗案。据嫌疑人供述,他曾诈骗过你的钱。”

金边儿自嘲地笑了几声,说:“我就是一个穷酸文人,口袋比脸都干净,哪有闲钱等着他人来骗?你们肯定弄错了。再说,我也没有少一分钱呀?”

“你在哪里住?”

“建国小区八栋一门三○二。”

“没错,那就是你。你明天上午九点到所在辖区分局做个笔录,确认一下儿嫌疑人。”

金边儿无奈地摇了摇头,便与二舅一起走出公安局去赶火车了。

金边儿来到公安分局,说明来意后,一名警察将他带到一个封闭的房间,拉开墙上的幕帘,幕帘后现出一面玻璃。金边儿通过玻璃望过去,隔壁房间里,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坐在那里。但是那个人到底是谁呢?他想了半天,也未想起来。

“你确认见到过他吗?”警察问金边儿。

“面熟。但想不起来了。”

警察说:“这个人名叫王平。是个诈骗惯犯。据他交代,在一个多月前他诈骗了你一千元钱。你好好想一想,有没有此事?”

“啊?”金边儿十分惊讶,这个诈骗惯犯都已经招认了,为什么自己却想不起来呢。金边儿穷思竭虑,也没有想起自己何时受到过诈骗。

“我们这次抓获他时,他正在偷开某個小区居民家的信报箱。据他交代,一个多月前,他给你家送过一封信。”民警进一步提示着。

金边儿听到“送信”两个字,赶紧又看了一眼那人,他一拍脑门儿:“就是他!是那个给我家送信的人。”

“他是否诈骗了你一千元钱?”警察问。

“诈骗……”金边儿犹豫了,他不敢肯定是否可以使用“诈骗”这个词。这词语从他嘴里说出来后,会对那人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金边儿长吁了一口气,说:“他没有诈骗,只是从我家借走了一千元钱。”

“借?那你以前和他认识吗?如果不认识的话,为什么要借给陌生人钱呢?”警察追问。

“不认识。但是他跑了那么远的路,为我家传送家书,又把钱包丢了,我就把钱借给他了。”

警察说:“现在我告诉你,他是把你家的信报箱撬开,偷了里面的信,然后偷看了信内容,又将写有收件人和寄件人地址的信封换成了没有任何字迹的空白信封,再以捎信人的身份将书信亲自送到你手中,为了取得你信任,再编造一套他和写信人关系密切的故事,最后再抛出诈骗的真实目的,实施作案。”

金边儿听完警察的叙述,被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惊叹于这个“王平”的智商,如果警察不把他叫到公安局来,不给他这么一层层拨开迷雾,他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得知真相。或者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受骗了。

但是,金边儿沉默了。他明白了这个骗局的来龙去脉。王平确实是一名盗窃犯,也是诈骗犯,偷撬了他家的信报箱,偷看了信件,又以捎信的人名义送了信,以此进一步取得他和母亲的信任,之后再行诈骗,最终得手。

该怎样看待王平呢?金边儿想,如果没有王平,没有王平这场诈骗,二舅的肿瘤能这么及时得到诊断吗?还能处在黄金的“超早期”吗?那封信也许会在箱子里沉睡一年或十年,因为自己早就不用信报箱了。二舅因为找不到他家,也许会在京城的街头游荡呢!

金边儿是个作家,更富感性思维。他此时倒觉得王平是他家和二舅的大恩人,为二舅肿瘤的诊断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他没有诈骗我的钱,是我们一家人主动借给他的。他为我家传递书信,我们感谢他!”金边儿沿用了他对王平最初的情感。

金边儿回到家,他没有看到二舅。喊了两声,仍无应答。

他来到二舅的房间,桌上有一个字条,上面写道:

我到肿瘤医院签试药员的合同去了。

我不要钱,只想让更多的患者能提前治疗,有药可救。

然后,再去不冤不乐汇听一会儿故事。

方 言:本名孙海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老舍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刊发于《青年文学》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一辈子也别丢下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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