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客渡的悠悠往事

2022-05-30 23:48萧烟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万泉河乐城宅院

萧烟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渡口,舟船寥落,水波空流。在它的历史上,当然不可能像黄河的风陵渡、长江的甘露渡那般热闹、名闻天下,它只是海南岛数条大河中随处可见的一个渡口。

发源于五指山区的万泉河,在冲破山地的阻挡之后,沿着即定的河道一路向东,在平地上拐过了数道弯,穿过了百余公里热带雨林,在绵绵风光中畅快奔流,成为海南岛极富情韵的一条河流。在濒临大海时,万泉河再次受到一片丘陵的阻挡,向东北折了最后一个弯,然后在博鳌小镇与九曲江、龙滚河汇成一面宽阔的湖面,最后静静地涌入南中国海。

但凡河流入海口,一般都水网发达,舟船来往。在机动车辆没有发展起来的年代,舟船就是水乡泽国的人们最重要的交通方式。在这样的河岸,随意砌几块条石,搭几根枕木,就形成一个渡口,因渡口之利又兴起村庄。这样的渡口最初未必有名字,往往都是以村庄命名,位于留客村的渡口就成了留客渡。

渡口,将人们由此岸渡向彼岸,或者渡向远方。

万泉河水从上游裹携来的泥沙,在下游沉积出了数个江心洲,这个折弯处更是冲积出了一个面积达二平方公里的小洲,称为乐城岛。名字带“城”,是因为岛上实实在在拥有过一座城池,这就是消失在历史深处的乐会县城。乐会县据说在唐显庆五年(公元660年)就有设置,县治在元大德六年(1302年)迁至乐城岛,明隆庆六年(1572)新建城池。万泉河及其支流绕城而过,形同天然壕沟;也有一说,北面的河汊就是当时的知县组织民工掘出来的城濠。在当年匪患横行的琼东地区,四面环水确实起到了很好的防御作用,这位置很适合建城。1915年,县城迁出乐会岛;1958年,乐会县又与琼东县合并成琼海县(即今天的琼海市),有着千余年历史的乐会县退出历史舞台。乐城岛毕竟有着数百年县城的历史,虽然上面只剩下了十数个村庄,却还残留有类似城隍庙和会馆之类的配套建筑。

当年,乐城岛成了一方区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热闹异常,进出小岛的各村庄都有希望建成渡口。岛北河汊狭窄,可搭建横桥出入小岛;南面则是万泉河主脉,水面较宽,只能依靠舟楫横渡。南岸多滩涂,只有这折角处受河水深切,方便舟船停靠,成为天然的渡口,依渡口兴起了村庄。中国古城池一般坐北朝南,南门是主通道,从南方来的差役、士子、商贩、耕夫等等,都得经由该渡口登岛入城。有时天色将晚,或者风雨来袭,河水暴涨,当天没法渡河,就只能留宿村中。热情的村民,总会慷慨地收留他们。久了,村庄就失去了原有的名字,被人们叫成留客村,这渡口也就被称为留客渡。

渡口还盘踞着一个老关帝庙,精致小巧,是上世纪海南大地上公共建筑的普通形样,土红与土黄搭配,弧形山墙,拱形门洞;庙里配置着相关塑像,犹有烟熏火燎痕迹。可见渡口人家更希望得到武圣人的护佑,哪怕舟船交通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大家依旧信奉这位大神,希望自己栖息的土地得到护佑,这信仰已经沉淀在地方民俗中。

古老的村落,自然会留下更多的传统建筑。村中最著名的,当然就是蔡家大院了。

上世纪三十年代,留客村突然热闹起来;原来是从印尼归来的蔡家森兄弟们要在村里盖新楼了。据说四兄弟每人都盖起了一幢大宅院,数长房蔡家森宅院体量最大,也最为豪华气派。这些宅院与海南岛上的传统民居有很大区别,具有鲜明的色彩感,让远近村民为之耳目一新,也让这块四季常绿的土地似乎醒转了过来,做到了锦上添花。

蔡家森少年时代即随“番客”下南洋闯荡,辗转于印尼和新加坡等国。因为聪明能干和诚信经商,他从一个赤贫的小子做到了著名的大富豪,成为当地的侨界领袖。那年代,但凡外出闯荡成功,都会回到故乡盖起大宅院;琼东北的文昌、琼山、琼海、万宁,都是著名的侨乡,多的就是这类带有明显南洋风格的大宅院。

当时,国内尚缺乏相关的建筑材料,钢筋和水泥都得从香港运来;即使设计师,也是有着南洋生活背景的华侨,与蔡家森交情甚笃,一并乘船而来,在留客渡上岸。所以说,蔡家宅就是一座从南洋搬运回来的大院。

蔡家森宅院分两进,从谷歌地图上看,建筑走向基本为坐东朝西,逆着万泉河的流向,两个大门均开在北面,即嵌右厢房那厚实的青砖外墙中,经由玄关各连通一个天井。走向天井,眼前出现一个明亮的空间。二层和三层的围栏拥有灵动的色彩,鲜艳的红与黄,搭配着琉璃窗花的深蓝,方形和圓形的几何形状配饰,凸凹有致,与圆拱形门窗的色彩呼应,从墙砖的青色基调中跳跃出来,整个院落就有了色彩的狂欢。青砖撑柱是方形的,由底层直贯三层护拦,显现出东方式的稳重庄严。整个院落以穿堂屋和主堂屋为中轴,两院三进,轴线上的门洞和神位是纯中式的;神龛位置很高,神位前方配饰着实木桌椅,显现出对祖先的崇敬和对客人的尊重。其它房屋围绕中轴线严格对称,紧凑异常,让家族成员做到更加亲密。

西墙设置成倒座,仅一层,底层架空,可临时存放农具物资;二层贴着凸出约1米高的围墙设置成露天过道,也相当于观景台。过道两端半围合,设有瞭望口和射击孔,具有很好的防御功能,整个大院更像一座壁垒森严的城堡。

我两次来到,都为右厢房二楼那一圈檐下彩绘感到震撼。这彩绘继承了海南民居彩绘中的传统技法,又一改大多建筑那种单一的靛青主调,大量融入红、黄、蓝三种艳丽的色调,采用常见的如意纹和卷云纹图案,线条流畅婉转,个性突显,看上去像激涌的海浪、舒展的祥云、怒放的花朵,风格自由奔放,势必对地方画派产生深远的影响,我好几个朋友的油画都从这里汲取了养分。

整个大院虽然同在一个水平面,但四面外墙由西向东渐次抬升,有一种内在的韵律。坡屋顶以青瓦覆盖,有梅花状或者流线形封火墙从屋顶突出,具备明显的岭南风格。大院东面靠山,西墙之外是半圆形月池,池中荷叶田田,这布局寓含典型的东方式风水理念。

乱世中,一个个归侨都有着清净隐世的情结,一个个大院相当于他们的桃源。在二楼露台,可惬意地睡在躺椅中,留意着留客渡的舟船往来,客人进出;更多时候,可观看到天上白云舒卷,星象变迁。

那年代,大量“番客”从附近的渡口登船,沿着“海上丝绸之路”的航向驶进茫茫大海,可谓九死一生,方才到达彼岸,在筚路蓝缕中展开异乡的闯荡,成功者也是九牛一毛。他们衣锦还乡后,都会在桑梓之地盖起豪宅。我在相邻的文昌市走过符家宅、韩家宅、欧桂第、十八行村等等,都是闯南洋的华侨呕心沥血筑就的家园,带有明显的中西合璧特征,成为地方瑰宝,承载着一种文化现象。

想来,这些成功人士都盼望叶落归根,蔡家宅更像是从南洋驶回来的“挪亚方舟”。可是世事无常,时局持续动荡,乱世中的“方舟”也在不断沉浮。最初是日军侵略海南岛,后来是内战,蔡家兄弟为躲避战乱又回到印尼,只有老一辈还在留守。到老一辈离世,国内经济又经历长期低迷,华侨却因为习惯了闯荡,拥有更广阔空间,在异国他乡扎下根来,带动大量乡邻陆续外出,大量老屋从此荒废,大院也冷落了下来。蔡家宅后来还被陆续征作军所、行署、粮仓、公共食堂……

如今,留客村的老屋大多衰败,新近建成的民居更是趾高气扬,与留客村的文化底蕴完全不搭调。在岁月沉浮中,几幢大宅院依旧岿然屹立,坚固异常,保持着城堡的警戒姿态,又不乏沉着和优雅。在这块慢慢变得温和的土地上,它们显得坚硬固执,成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也承载着侨眷文化的典型特质,价值越来越突显。于是,整个留客村又在全新改造,将推进商业化运作,这对村容村貌的维护倒也是一种利好。只是,这改造好像并没有做到骨子里。首先是墙体大面积的青砖都用上了近似的外贴式墙砖替代;一些建筑外墙也没有留白,原来的空白面一律封上墙砖。但愿在这样的改造中,工作人员具有更专业的素养。

村外的留客渡,也已被打造一新,增添十余级青石台阶,沿河还修建了一圈木栈道,似要将一个小家碧玉打造成大家闺秀。出口处,兀立着一块花崗岩,上面阴刻着“留客渡”三个规整的电脑体字样,落款却是苏轼。

一个名人,对一个地方确实具有极大的宣传效应。可是苏轼的谪贬地为儋州,没有来到万泉河畔,留客渡恐怕与他并无关联。但是,乐城岛却真实地存留下来一个东坡村,不知道这地方存在多少关于苏轼的传说。只是,这处设置似乎有点牵强做作。

如今,即使河网发达的地方,人们的出行方式也已改观,舟船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留客渡一带,只能看到一堆色彩花哨的游船簇拥着,成业商业配套。“渡”的概念也好像发生了变迁。

时间来到了新世纪二十年代,海南岛正在加速推进自贸港建设,乐城岛也开辟成先行试验区。相距几公里的博鳌小镇,有一个与乐城岛差不多大小的东屿岛,上面已建成“亚洲论坛”永久性会址,每年都会热闹几天,一些国家决策和国际规则也在此酝酿成形,“中国最大自贸区”和“海南岛自由贸易港”的概念即在此宣布……这让万泉河流经的土地更多地呈现在国际视野中,形同“海上丝绸之路”的又一个起点。

位于万泉河出海口的博鳌港,舟船依旧来来去去,将深入河道的留客渡等一系列老渡口都联系起来。留客渡又将履行新使命,将更多人渡进彼岸,或者渡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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