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的中秋词及其故乡情结

2022-05-30 14:19邓卫罗帅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2年8期
关键词:苏轼

邓卫 罗帅

内容摘要:苏轼的中秋词词境深远、雅量高致,一直以来备受国人青睐。这作于苏轼贬谪时期的系列中秋词,饱含着词人愁苦孤寂的文化心理。而在这种文化心理的内在驱动下,苏轼在他的中秋词中以其弟子由为象,深情地展开自己的还乡情怀,形成了自己执著固结的故乡情结。

关键词:苏轼 中秋词 故乡情结

东坡词作为宋代文学旷词之首,不仅词体本身给人以舒畅的审美愉悦,而且词中所内含的宋代社会民情世俗、本人的悲欢离合也使人情感在字间摇曳。苏轼的中秋词不算多,但是《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阳关曲·暮云收尽溢清寒》与《念奴娇·中秋》四首词所蕴含的民俗风貌和人世情状既推动了中秋圆月被赋予“团圆”意识的文化内涵形成,也在这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引领了的一种新的文学、文化现象,更是表达出了苏轼内心所持的故乡情结。

一.高达深远的中秋词境

苏轼是一位旷达宏放的文学家,他的词作多雅量高致、独具一格。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东坡之词旷”[1]“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1]以词体词势而论,东坡词确是气象高致,然此论尤不足概括其词。以词情词意来讲,其境界之高远、情思之细腻也能匹配上王国维《人间词话》的开卷之评:“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北宋词境与情境高者当有东坡词一席,陈师道认为苏轼“以诗为词”,而作诗自唐以降就遵循《诗大序》中“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2]的“道德律”。想来,苏轼诗作的精彩之处定能在词中有所体现,故而其词之境界也随诗之境界达到较高的审美状态。而他创作的系列中秋词,亦是如此,境界高达且情深意远,贯穿其一生境遇、思想、艺术。从这系列的中秋词中,都能见到苏轼多情多感的心路历程与刚健含婀娜的艺术魅力。[3]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4]

熙宁九年(1076)中秋,苏轼与苏辙自熙宁四年分别后已有六年未见,思念之下作此词。提到苏轼的词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历代莫不激赏。上阕开篇即以“天问”体写“明月几时有?”“今夕是何年?”明月在天上而问者在人间,此处构建了一个天人(地)的感应,空间上勾勒出立体感。“今夕”与“何年”相对,这是时间上的超大跨度,也造成了一个心理上的震撼。在天与地、今日与他年的巨大时空中,词人大胆想象,把天宫的遥不可及与人间的凄寒悲惨顺理成章地糅合成一对难以调和却持久存在的矛盾。然而这样的矛盾并不是在世俗的人间直接发生,而是在自然造化中本质呈现出来,因而本首词的格调开篇就已经定到了最高处。该词尤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句最为著名,当今仍是异地好友在中秋佳节互赠的好句。为何而好?只因情到深处水到渠成的思念全托于这十个字,因此每一个字都流露出词人的心声。宋人胡仔余《苕溪渔隐丛话》中就认为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一出,其他中秋词就黯淡了,多数人都认为这便是古今中秋词的巅峰,不仅在当时新人耳目,在后世也广为流传、影响深远。

《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4]

这首词是作者谪居黄州,身处逆境而作。全篇大用“秋”“凉”“夜”“愁”“妨”“孤”“凄”这样悲凉的词语,简单地用一句“世事一场大梦”来总结人生。傅干注:“庄子曰:‘且有大觉,而后知有大梦也。”[4]在富含生命哲理的探讨中深深地刺痛人心,把自己的不利处境全部托向世人,将人生与哲学进行关联,其意蕴深长耐人寻味。

《念奴嬌·凭高眺远》: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4]

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苏轼已被贬官黄州历三年,写下这首中秋词时他47岁。值得一提的有两点,一是作者向往着美奂的天宫,他在醉意恍惚之中,看见了月宫的琼楼玉宇,秦娥乘着白鸾在月宫往来的情景。又通过“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等句对月宫景色极尽赞美来表达自己的向往之情;二是作者的俊逸洒脱,即便是身处逆境也要以“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来进行自我解脱。相比于仙美旖旎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和悲凉的《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念奴娇·凭高眺远》倒显得有些真放狂。

《阳关曲·暮云收尽溢清寒》: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4]

值熙宁十年(1077)中秋节,当时苏轼由密州调任徐州知州,苏辙(子由)由齐州来到徐州,第二天将要启程去南京任职,这一晚,兄弟二人饮酒赏月,互相赠别,苏轼写下这首送别词。此次中秋虽然二人得以团圆,但是时间仓促短暂的团圆对于苏轼来讲远远不够,况且团聚之后又要分离,更加凭添了分离之苦。词人在这一个美好团圆的中秋夜既感到内心得到了归属,同时即将到来的分别又让他无比的痛苦,由此形成了人生的现实与冥想之间的永恒悖论。

苏轼的这四首中秋词的境界高达深远,都是中国中秋文化和诗词文学的无价瑰宝。《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独辟蹊径,构思巧妙奇特,在格调上旷达豪放;《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富有理趣,思想坚韧清朗,在追求中自在真淳;《念奴娇·凭高眺远》豪迈豁达,情感真实放狂,在皈依处自我解脱。《阳关曲·暮云收尽溢清寒》更是哲情交互,在哲学悖论中将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和谐地展现在词中。

二.愁苦孤寂的文化心理

苏轼中秋词通过高达深远的意境,将写景、抒情、达理巧妙地融为一体,集中展现了词人愁苦孤寂的文化心理。《白雨斋词话》:“词至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寄慨无端,别有天地……东坡之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5]年年中秋却是岁岁离别,在颠簸流离中的苏东坡愁苦孤寂的情感体验愈加浓厚,因而唱咏天地间,寄情明月上,情到之处便成了歌,最终苏轼留下了这四首情到深处之绝唱的中秋词。

关于《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首中秋词,通过以往的审美实践可知,只有看到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复杂而又深邃的主客体关系,我们才能真正理解这首世人皆知意蕴丰富的词的深层结构。此时的苏东坡面临着新党排挤、朝廷猜疑、蝗旱相继、新法扰民、盗贼渐炽以及生活窘迫等严峻问题,这已经严重影响到苏轼的身心健康,让他内心十分纠结,正如词中所写“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天上光明通彻,是那不夜之乡,天上无眠,人间亦无眠。“不应有恨,何是长向别时圆?”月亮不是偏偏在分别时候才圆,恰好相反,月亮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特别地或圆或缺。[6]然而每至中秋都是月圆之时,而每逢月圆都是苏轼与亲人分别之际,天上与人间的巨大反差不由得使苏轼在心中更添一份愁苦,这般愁正像他自己说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那样无可奈何。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虽说有庄子言大梦必先有大觉,似乎显得苏轼的才思过人、哲趣盎然,然而只有真正经历大梦初醒的人才知道梦里的苦和醒来的孤独。元代的马致远在《双调·夜行船》中写:“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百岁光阴”就是一个人的一生,在佛教中一般称为一期报身。奥古斯丁《忏悔录》也讲过这样一句话:“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以为我是明白的。有人问我,我想证明,便茫然不解了。”[7]而光阴和时间都可以理解为生命。把生命与梦蝶同一,就是《庄子·齐物论》:“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8]人的一生彷佛就是做了一个梦,苏轼的“世事一场大梦”即人生一场大梦,而人和蝴蝶没有什么区别,都一样渺小可怜,回首往事的时候,往往能够回味的也就只有自己那悲凉的人生经历罢了。“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一句最是凄凉,“孤”字一出,把苏轼生活与心理上的困苦和窘态展露无遗。

在《念奴娇·凭高眺远》一词中,彷佛见一老者在中秋佳节凭高眺远,却只有寂寥长空的悲苦情状。此人自言“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苏轼已被贬官黄州历三年,此时此刻的处境让苏轼非常不安。于自己的政治理想而言,自己被贬外地已经是朝廷所抛弃的边缘人物,和以前的万千宠爱集一身相比,这时的他无疑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于家庭而言,他和最惦念的子由依旧是异处两地,不得团圆。当一个人政治上落魄的时候,总想在生活中找到安慰,少数人有这样的际遇,五柳先生算一个,然而历史上这样的人不多,苏轼就是这“倒霉蛋”中最倒霉的,后半生都在贬谪中度过不说,还没有至亲的陪伴,一直寥落破败地过活。最终可怜的他只能化用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句诗,写下“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自己借着酒劲与月对酌,与影相伴,聊以自慰。

由此可知,在现实的逼迫下,苏轼的心理受到严重地打击。从“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无可奈何的喟叹,到“世事一场大梦”觉醒之后对生活和人生的哲思,再到借酒浇愁,与月相邀的自我宽慰,苏东坡愁苦孤寂的心理在词中越加的深重,值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然而正如古语有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苏轼在中秋词中表达出来的仅仅是他自我经历自我感受的冰山一角而已。

三.执著固结的故乡情结

通过对苏东坡的四首中秋词的解读,我们发现苏轼在词中表现出愁苦孤寂的文化心理,而在这种文化心理的驱驰下,他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故乡(精神家园)。他被迫走出他所向往的“琼楼玉宇”“天上宫阙”的美好生活后,经过多次贬谪的苦难,怀着执着的挥散不去的浓浓的乡愁,一直在追寻自己的精神家园。有学者言:“苏轼一生都在寻找他的家园,抑或在不停的还乡。这个‘家园和这‘乡不是地理上的‘家园和‘乡,是纯粹的精神家园,是理想的诗人之乡、词人之乡。严格地说,苏轼不是苦吟派、厌世派和颓废词人。苏轼可以说是自成一家的。因为苏轼的词并非人为地‘做出来,而是由其内心自然‘流出来的,不仅体现了自然美,而且体现了自然的真。苏轼同李白一样,感情极为丰富,心胸极为坦荡,最不隐瞒自己的思想感情。”[9]的确如此,苏轼自己也曾作诗《中秋月寄子由三首》:“坐令太白豪,化为东野穷。”与太白的性情相比,现实中二人也有一定的相似,不同流合污,坚持自我,追求真理。在新党掌权时,他极力保护旧党中合理的利益,在旧党重登舞台后,他又坚守初心,为新党的“美政”发声。然而,事与愿违,他所追求的一切都不能如意,因而他一生都在找寻自己的归宿,在中秋词里集中体现为他执著固结的故乡(精神家园)情结。

丙辰中秋,歡饮达旦,苏轼醉酒赋词,写下一篇流传千古的怀人之作。这里联想到词人兼怀弟弟苏辙(子由),其实若把子由单独作为一个象来讲,子由便不仅仅是词人的兄弟,而是他对精神家园执着的重要象征。与苏东坡有着有共同艺术话语和审美理想的子由,在精神上是东坡先生的同志和伙伴,在生活中更是苏轼的最后的坚实的依靠。然而现实中他们兄弟却天隔一方,这就跟现实的政治与词人精神追求相悖的情况高度吻合。种种原因使得词人苏轼在中秋醉酒时感慨万端,大问青天皓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词人的这番问话把宇宙与人生人世相联系,同张若虚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有异曲同工之妙,将超越时空的领悟与观照展现了出来。“我欲乘风归去”是苏轼迫切想要回归他的精神家园所发出的感叹,然而现实的逆境让他举步维艰,他就像是面对无底洞穴的呐喊,得到的只能是无情的回应。

东坡居士讲“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是在人生意义追问过程中对失意的诘语。自己无缘无故成了过客,“一场大梦”醒来一切皆空,与老庄人生虚幻的思想完美契合。原来追求着所谓的精神家园业已变幻缥渺,于是“把盏凄然北望”。全词以哀惋的笔调道出自己梦醒后的无奈,表现了词人无法解除人生烦忧的现实心境,同时也反映出他对故乡精神家园的执著与固结。这也可以从他在《阳关曲·暮云收尽溢清寒》中写的“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一句进行分析。曾国藩家书中有一句话这样说道:“盛时常作衰时讲,上场当念下场时。”好的时间往往很短,短暂的团聚之后,苏轼与子由又要经历痛苦的分别。上场时姑且想着下场的境遇,苏轼下场时与子由分别是更应该是想着两人团聚的美好愿望,因而在这里虽然是写即将离别的哀愁,但是从另一面想来,苏轼未尝不是一直期待着别后重聚,即引申为追寻且到达他的故乡彼岸。

从某种角度看,苏轼的中秋词不应当仅限于对其文学功能或文学价值进行评判。这是苏轼对自己精神生命的体验和对宇宙人心的思考,他将词的审美从原本的文学意义的焦点引向了他的人生境界。在这过程之中,他通过四首中秋词把自己愁苦孤寂的心理与词的文学作用联系到一起,最后落脚到他对自我內心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深度解剖,完美地展现了他执著固结的故乡情结。

参考文献

[1]王国维著,文轩注释.人间词话注释[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75,52.

[2](日)冈村繁著.毛诗正义注疏选笺·关雎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96.

[3]高莹.经典化:苏轼中秋词新赏[J].名作欣赏,2019(15):18-19+25.

[4]苏轼著,傅干注,刘向荣校证.东坡词傅干注校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68.

[5]刘熙载.白雨斋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12.

[6]李飞跃.天上人间与月夜观想——苏轼中秋诗词的文本解读与意义生成[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3):66-79.

[7]奥古斯丁著,周士良译.《忏悔录》卷十一[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242.

[8]庄周著,郭庆藩编.新编诸子集成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89.

[9]马茂洋.苏轼中秋词的还乡情结[J].邢台师范高专学报,2000(3):5-8.

(作者单位: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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