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丽克诗歌中死亡意识的嬗变

2022-05-30 15:54马菁
文学教育 2022年8期
关键词:露易丝嬗变

马菁

内容摘要:露易斯·格丽克是美国当代著名的抒情诗人之一。她的诗作以个人矛盾痛苦的生命体验为基础,以神话、历史、现实语境为依托,对现世人生的生死、爱恨、灵魂、存在等问题进行不竭探索。死亡作为人生重大主题,在其诗作中占据核心位置。从早期基于个人体验对死亡的恐惧,到中期在直面死亡中对死亡的复杂思索,到晚期的向死而生、积极淡然,格丽克的死亡意识历经三个阶段的嬗变已日臻成熟。

关键词:露易丝·格丽克诗歌 死亡意识 嬗变

死亡既是人类精神活动的最终场所,也是每个生命体的必然归宿;既是哲学和美学探讨的终极命题,也是艺术与生命存在的终极意义。关于死亡的思索,自原始时代起,就与人类社会相生相伴。原始死亡观与宗教神话紧密纠缠,表现出对死亡的反抗与否定。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思维的开拓,人类发现了死亡的终极性,同时也敏锐地意识到死亡的可怖性,由此引发了关于死亡的各种思考。对此,以“无可辩驳的诗意声音,以朴素无华的美使个人的存在具有了普遍性”获得了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也不例外。

从处女作诗集《头生子》,到诗艺日趋成熟的《野鸢尾》、《草场》等,以及最新作品《忠诚与善良之夜》,格丽克作为一名优秀的抒情诗人在美国早已是家喻户晓。她擅长将古希腊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与个人经验相结合,在诗作中虚构出不同人物的面具之声,来表现自己对现实问题的探索。纵观诗人的整个创作,死亡以及与之相关的生存问题始终是格丽克关注的核心,其死亡意识历经早期的感性恐惧、中期的复杂矛盾,再到晚期的向死而生、平静淡然。本文力图以文本细读和全景式阅读为基础,论述格丽克诗歌创作中死亡意识的嬗变,以期对诗人意识的发展及自我救赎之路有更充分的认识。

一.早期:恐惧死亡、感性体验

死亡,在生物学上指的是生命系统所有本来维持其存在的属性之丧失,且不可逆转的永久性终止。“死亡意识”则是人类作为生存主体对此现象的认识和体验。古往今来,无数哲人对死亡进行辨析,但人类面对死亡的恐惧与压迫感却未减分毫。因为死亡意识具有高度的自主性,不同的个体基于自己的人生体验、思维性格会有不同的死亡意识。格丽克早期诗作中所表现出的死亡恐惧,就与诗人的生命体验密不可分。

露易丝·格丽克于1943年生于纽约一个匈牙利裔犹太家庭,自幼就受到良好的教育,熟悉古希腊罗马神話,对生活有着细腻敏感的体验。幼年的格丽克为了追求自立,有意节食以蔑视肉体的饥饿和需求,却不幸患上了厌食症。虽然诗人意识到她还不想死,便接受了心理分析治疗,但厌食症还是让诗人近距离接触到死亡。死亡的威胁对幼小的诗人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这在她的第一本诗集《头生子》中有直接的体现。《芝加哥列车》集中反映了诗人对死亡的直观感受。在芝加哥列车上,叙述者“我”作为一个旁观者,以冷峻的眼光审视着一个三口之家:“毒药代替空气,主宰了一切。他们坐着——似乎瘫痪在死亡之前,已把他们钉在那里。”①毒药、瘫痪与死亡等犀利的词语冲击着读者的感官,使原本就狭小的空间变得更加逼仄。而面对死亡只能被动瘫痪在那里的可怜的他们,更让人感到死亡的残酷。

如果在这首诗里,抒情主体只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死亡,那么在《棉口蛇之国》中,抒情主体则作为死亡的接受者参与其中:

鱼骨在哈特拉斯凌波而行。

还有其他迹象

表明死神在追逐我们,从水路,从陆路

追逐我们:在松林里

一条盘曲在苔藓上的棉口蛇,直挺,

耸立,在败坏的空气里。

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直到252)

诗歌以哈特拉斯这一有着“大西洋坟墓”之称的岛屿为始,营造出令人压抑的恐怖气氛。死神从水路、陆路竞相追逐,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惊惶之感。随之而来在松林里盘曲的棉口蛇。蛇在希伯来《圣经》中是诱人犯罪的邪恶的代表②,让人更加害怕。在这恐怖败坏、被死亡追逼的世界里,诗人最终发出了“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的可怕宣告。

除此之外,格丽克还在第二部诗集《沼泽地上的房屋》中借用童话故事,创造了一个融童话背景与自我经验于一体的抒情主人公来深入经历死亡。《黑暗中的格莱特》这首诗既延续了格林童话中《汉赛尔和格莱特》的故事,又带有作者本人生活经验的印记,富含自传色彩。诗中的第一人称抒情主体“我”既是童话中被死亡威胁的格莱特,又是现实中背负亲人离世罪责的格丽克。在格丽克出生前,姐姐便不幸夭折。姐姐的去世与自己的存活形成对照,使格丽克长期背负着自责歉疚的情绪。母亲的负面行为使这种情绪更加复杂,最终诗人将这一切都归结成作为幸存者的自己的不足,由此滋生了孤独、绝望等许多悲观情绪。“好多个夜晚,我希望你抱着我,/你却不在那儿。/我现在孤单吗?许多密探/在寂静中咝咝作响,汉赛尔,/我们还在那儿,这是真的,真的/那黑森林,那火光熊熊。”(直到260)童话中早已逃离了死亡威胁的格莱特仿佛还在那片火光熊熊的黑森林里,正如亲人离世已久的格丽克还在自责中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诗歌的起首是死去的人,末尾是死亡的场景,仿佛一张死亡织就的大网,将一切生命都裹挟,令人喘不过气来。

总之,在格丽克早期的诗作中,不论是作为死亡的旁观者远距离地审视死亡,还是作为死亡的接受者近距离地参与死亡,亦或创造一个全新的抒情主体去经历死亡,都表现出诗人在生命之初对死亡进行的探求与思考。诗人早期的死亡意识略显稚嫩,也比较感性直观,对死亡的认识乃是基于年幼时期的厌食症、亲人离世的生命体验,表现出对死亡的恐惧与面对死亡的孤独绝望。但这位优秀的诗人并未被此负面情绪所压垮,反而历经磨难、意志更坚。

二.中期:直面死亡、复杂思索

从原始社会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与否定,到中世纪基督教对死亡的渴望,及至近现代社会学者们对死亡的漠视或直面,死亡问题经过不断地讨论与重写变得更加复杂,人类的死亡意识也随着社会的发展与科技的进步变得更加多元。格丽克本人的死亡意识也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而逐渐脱离早期的稚嫩,变得更加复杂多维。

如果死亡对于正值年少的格丽克来说还只是个模糊的剪影,那么从第三部诗集《下降的形象》开始,格丽克的死亡意识则变得更加复杂。不同于早期诗作中面对死亡的恐惧与绝望,此时的诗人以冷静的态度,审视着死亡的残酷:“你看,他们没有判断力。/所以他们溺水,是自然而然,/先是冰吞下他们/接着是整个冬天”(直到281)一副惊心动魄的溺水画面被诗人以如此冷漠的语调展现,以“自然而然”的平静态度作为对没有判断力的孩子的惩罚,不禁让人胆寒。很显然,此时诗人的死亡意识已不同于早期诗歌中那般惊慌失措。因为诗人内心已认定“死亡必定会以别的方式光临”。在这人类的“失乐园”里,诗人最终领悟到死亡才是所有存在的终极去处这一残酷现实。

在《阿勒山》这部死亡之书中,格丽克接受了死亡的事实,对死亡的表现也更加多样。诗集起首的《登场歌》中,“我”终于见证了生与死是“黑暗的本性”,与此相伴的是“月亮在夜空里,阴晴圆缺——”(直到335),暗示了人类的生死同月亮的阴晴圆缺一样,是再平常不过的自然规律。在《幻想》一诗中,诗人更是直接宣布“我要告诉你件事情:每天/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个开头”(直到337)。随着诗人对死亡事实的确认与接受,其诗作中对死亡的隐喻性表达也更加丰富多样。同名诗《阿勒山》中,诗人称死亡为“也许债务已最终偿还”的此在终结的“标记”(直到347)。在面对死亡不断地试探与思索中,诗人的死亡意识完成了从前期的恐惧到中期的直面之蜕变。

格丽克对死亡问题的探索,绝不仅仅是个体经验的表达与个人意识的宣泄,更是对人类整个生存进程的反思。诗人曾在《证据与理论:诗学随笔》③中表现出反对真诚、追求真实的美学观念。在《反对真诚》一文中,格丽克分析了约翰·济慈丧失主题的诗歌,赞同济慈的“消极感受力”,认为诗人要祛除自己的个性特征,警惕真诚,追求真实。基于这种美学理想,格丽克在《野鸢尾》中创造了“花园”这个具有宗教意味的说话场域,并虚构了多重身份,将花朵、园丁、上帝置于其中进行对话,避免了直接公开地表达经验的危险,实现了抒情主体与诗人的间离,从而达到具有本体论意义上的思考。整部诗集中,既有对死亡本身的猜想,也有对死后世界的探查,但不论是生还是死,诗人都不怕,怕的是“作为/一个灵魂却不能/讲话”④。因为在格丽克看来,我们的生命不是循环式的,无法像植物那样从头再来。所以我们更应该珍惜在世的时光,不断地将灵魂蔓延。诗集的末尾,诗人借白百合之口,发出了“我不在乎/我活着还能回到多少个夏天”的声音,因为“这一个夏天我们已经进入了永恒。”(月光124)即使生命短暂、无法重来,即使死亡自我们出生之日起就追逼着我们,但我们绝不能陷入人类必死性的悲观绝望中,要勇敢地面对死亡、努力生活。

格丽克的死亡意识在中期最为复杂,此时的诗人对死亡问题的思考更为全面,对待死亡的态度虽有过悲观和矛盾,但作者始终是勇敢地面对死亡,并在对死亡的接受和生存的挖掘中,肯定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虽然为了达到真实无自我的诗艺,诗人试图以平静地态度叙述父亲和姐妹的死亡。但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亲人离世的悲痛,对上帝冷漠的责备,也暴露了诗人对生的眷恋。不过,这种面对死亡想要超脱却无法完全忘怀的复杂态度,在诗人晚期的创作中得到了更完备的处理。

三.晚期:向死而生、积极淡然

根据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所言:“死亡所意指的结束意味着的不是此在的存在到头,而是这一存在者的向终结存在。”⑤对生命过程与死亡含义的终极思索,最终给予了格丽克“向死而生”的勇气。晚期的格丽克,既不同于早期面对死亡的稚嫩惊慌,也不同于中期对生死矛盾的苦苦追问,而是在遍尝生活的酸甜苦辣后,多出一份历尽人间沧桑的稳重。此时的诗人在面对死亡这一此在最本己的、最确知的可能性时,并不沉溺于悲观绝望中,而是担当起死亡的确据,面对死亡不断地开展自己的可能性,从而超越今生的局限,获得“向死的自由”。

《新生》这部诗集,名副其实地表现出诗人在对待生命与死亡问题时态度上的积极转变。首篇《新生》即展现出诗人面对人类必死性时,依然兴高采烈地“渴望生活,绝对自信”的积极态度。诗人借苹果树在记忆与现实的场景间转换,最终肯定:“确实,春天已经回到我身边,这一次/不是作为爱人,而且作为死亡的信使”(月光224)。“爱人”与“死亡的信使”的对比,展现出格丽克面对春天到来时既兴奋又悲伤的矛盾情感。但即便将春天作为死亡的信使与此前的美丽世界是如此的突兀,诗人“仍然要温柔地说起”。因为在格丽克看来,死亡作为永恒的事实应该被我们平静而温柔地接受。

后期的诗人不但表现出向死而生的积极态度,还在持续的思索中平添了一份对死亡的辩证性肯定。在格丽克的诗作中,有一个不斷讲话的抒情者“我”,寻找着永恒的事实。但永恒的事物难以捉摸,唯一确定的只有死亡。诗人肯定死亡是万物归属之地,是生命存在的必然性终结,那么无需逃避,只要在有限的时间内积极绽放。于是在随后的《夏夜》中,诗人勇敢地宣称:“夏夜的安慰,日常生活的安慰/人类存在的至上快乐和悲苦/梦想的以及活过的——/什么能比这更珍贵,既然死亡近在咫尺?”(月光420)死亡作为生命的终结,人类生来就对其有种本能的畏惧和反抗。但也恰恰是亘古不变的死亡,从生命的负极处策动着我们更加积极勇敢,以人类的精神超越死亡的局限,突破生命的边界。

历尽千帆、不停思索的诗人,最终锻造出对死亡真正的平静淡然。《村居生活》是格丽克晚期的重要诗集,主要是在河边、在田野中的诗人对日常生活之诗性的发现。这部诗集不同于诗人此前创作中的忧郁语调,转而以一种田园式的轻快平静的风格面对生死。此时诗人领悟到死亡只是生命轮转的一部分。人类一直惧于死亡,才会被其阴影所笼罩,平白浪费了许多时光。诗人大半生都在对死亡的进行苦苦追问,她也始终明白“死亡与无定等着我,/也等着所有的人。”(直到242)但生命的陨落就如被烧过的田野,来年还会再次焕发生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信念与道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储存希望”(244)。即使死亡永远在终点等着我们,我们的灵魂依旧可以“像星星一样燃烧,而且烧得令人信服”。此刻的诗人终于能够穿过黑暗,“平静地,安宁地”迎来了破晓(245)。

格丽克的死亡意识是其感性经验与理性探索共同作用的结果。诗人一生坎坷,死亡问题贯穿其诗歌创作的始终,死亡意识的嬗变更是直接影响到诗人的生存态度。从早期亲人的离世及厌食症的影响,诗人敏感的心灵经受着死亡的击打和考验;中期伴随着诗人审视死亡问题的深入,诗人不再茫然地被死亡的痛苦裹挟,转而以勇敢的态度直面死亡、审视生命;后期的诗人最终学会坦然地面对生命的终结,形成向死而生的积极人生观,获得了真正的新生。随着诗人死亡意识的嬗变,其思索直达人类存在的真实境遇,其诗作也收获了更高的艺术性与持久性,并为当今后现代语境下的我们理解人生、重塑未来提供持续的借鉴与帮助。

参考文献

[1]Louise Glück:Proofs and The

ories:Essays on Poetry.Hopewell:Ecco,1994.

[2]Louise Glück:Poems, 1962-201

2.New York:Farrar,Epub,2012.

[3]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版。

[4]马丁·海德格尔:《时间与存在》,陈嘉映,王庆节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版。

[5]段德智:《死亡哲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版。

注 释

①露易丝·格丽克:《直到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露易丝·格丽克诗集》,柳向阳,范静哗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版,第252页。(以下简称为《直到》)

②圣经.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出版发行.2016。

③《证据与理论》,格丽克于1994出版的诗学随笔,收录了诗人的17篇随笔。

④露易丝·格丽克:《月光的合金:露易丝·格丽克诗集》,柳向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版:第21页。(以下简称为《月光》)

⑤马丁·海德格尔:《时间与存在》,陈嘉映,王庆节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版:第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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