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条河立传铸魂

2022-05-30 02:38雪梅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清江

读完徐晓华的长篇风情散文《那条叫清江的河》(2018年7月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一幅旷世绝美的800里清江风俗画卷展现在眼前,令人驰魂夺魄。徐晓华是一名警察,并非职业作家,第一部作品就一举成名,2020年斩获了中国第十二届少数民族“骏马奖”的桂冠,引起了文坛的轰动。

一.一鸣惊人的背后

在无书可读的年代,颇具文学天赋的徐晓华,幼年一边放牛,一边如饥似渴地从“古墓”碑文中学习古文。他放牛时随身携带着字典和小本子,牛在觅食野草时,徐晓华就去古坟前读碑文。并把晦涩深奥的字词抄写下来,从字典中找到释义,并由此知道了家族迁徙到清江河三百多年的历史。“古碑文”都出自乡贤之手,撰文者皆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成语、典故、词句、对联,都体现极高的文化造诣,可谓宝贵的文化矿藏。碑刻上对故人懿范美德的颂扬,即对勤劳、智慧的土家族民族精神的讴歌。潜藏在古碑文里的国学文化精髓,化成了他丰富的文学营养。口若悬河的父亲、读过私塾的母亲、曾经留学日本的五爷爷,可谓他的文学启蒙老师。

他生在清江岸边,从小就浸泡在清江河里。“父亲用近乎野蛮的方式使他至今再陡的浪敢迎,再恶的滩敢闯,再苦的日子能熬。”父老乡亲的淳朴、困境中相互扶持的大爱情怀浸润在他的骨子里。“有风浪,一起扛,有险滩,一起闯。一个人的事,全村人都忙,一家人的伤,全村人都痛”。他成长于乡村,对乡村的世态人情,禁忌,了然于心,烙印在他的记忆深处。土家族人“饥不失礼,寒不失态”的真诚待人礼俗,重义轻利、肝胆相照的侠义情结,诚实守信的可贵品质,浸入了他的血液,滋养他的文学情怀,成为他创作的源头活水。

从警生涯中,审讯笔录工作,他接触到极为丰富的方言口语,经过艺术再加工,富于地域性特质的语言隐含独特的精神内涵。生活的磨砺锻打,铸就了作家的艺术旨趣,关涉他的价值取向,构建了作家的精神性骨架,决定他对人物的塑造。长久的沉淀,厚积薄发,字句经过了“严谨”淬火的淬炼,其美学高度不仅唤起读者心底沉潜的乡愁,而且引起人们麻木心灵的颤栗,焕发精神的活力。因而《那条叫清江的河》面世就一鸣惊人!

二.诗性之美

打开《那条叫清江的河》,弥散出的诗意扑面而来。“我落地,喝的第一口不是母乳。母亲的乳房早被岁月煎熬干瘪,如两轮下弦月挂在前襟。”寥寥几句,描述出了他出生时生活的艰辛。父亲借着月光划着三板子下河打鱼,用河水炖鱼汤他喝,河水便成了他的“乳汁”,因而作家把“清江”视为乳娘。经典贴切的比喻,直抵艺术的深度。紧接着道出了他名字的由来,“晓月当空,水木清华,颇识几个字的父亲,触景生情,给我取名晓华”。孩子的名字可谓父亲脱口而出的诗作。

徐晓华善于营构优美的意境。哪怕是极其艰难的生存境遇,也被他描摹得充满诗情画意,辐射给读者强大的精神内核。“母亲还在月子里,就用一根白布带包袱把他捆在背上在清江河边洗菜,捣衣”。一个哺乳期的妇女,不仅没有人侍候坐月子,还要自己带娃,做家务,洗衣做饭,下地劳动。他所描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母亲,而是改革开放之前千百年来农村妇女的现实写照。“那时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劳动”。母亲劳作归来,先把孩子、猪、羊安顿饱了,然后烧一大盆水在场坝里给孩子们一边泡脚,一边讲故事,一边借着月光纳鞋底。画面表达出的不是哀怨和愁苦,而是母亲的坚韧、能干,是困厄中不失诗意人生的追求。

为了忙农活,母亲请屋后的于大叔编一个篾吊篮,把他放在篾篮子里,砍一根葛藤系在岸边一颗叫“命长”的大柳树上。“我躺在吊篮里,小手胡乱抓着阳光从叶片间留下来的‘鸡蛋鸭蛋”,氤氲着温情和诗意。作家很微妙地牵引出了第一个传统手艺人篾匠师傅于大叔。

有如影视剧一样,随着剧情的延展,剧中人物相继闪亮登场。爱读圣贤书的五爷爷,会杵土墙的愚幺哥,精于制作手工茶的吴顺木,摆渡人何渡子等。并借父亲哼唱“摆渡歌”,赞美篾匠于大叔的好手艺,不经意间呈现了“船工号子”。接着写父亲曾经因“口无遮拦”,祸从口入而失去了工作,依然愛讲笑话,打诨取笑,如龙吐珠,一串串的“顺口溜”。

徐晓华的文学技巧精道娴熟,不拘一格,打破了常规命题、符号化的写作。具有散文的写实和小说的虚构,民间叙事等特质。这种少见的散文写法即著名作家晓苏倡导的有意思又有意义的写作,具有迷人的气质。他将碎片化的素材、铭刻在心灵深处的乡村记忆熔铸、整合,启动了丰富绚丽的编织,把传统手艺人篾匠、木匠、土匠、铁匠,炉火纯青的绝技,面坊、纸坊、榨油坊、手工炒茶的原生态制作方法,极致的艺术追求;土郎中手到病除,中医的神奇,以及慈悲济世人、悬壶轻己利、德品胜黄金的医者仁心;摆渡人、放排人勇闯激流险滩的无畏;土家人面对困境的百折不回、坚韧不拔的精神、同舟共济的淳朴民风;舞狮子、赞狮子、赶毛狗、抛梁树、跳撒叶荷、多姿多彩的山民歌、民俗风情,构织在精妙绝伦的故事里,出神入化。塑造了一个个活色生香的典型化的艺术形象,精彩展现了民间民俗文化。带给读者陌生化的阅读兴奋感。

他用谐趣的故事把地域文化“蛮子腔”和“搬家子腔”口音的差异描写得妙趣横生。蛮子说话“田钱”、“地记”、“田千”、“妻梯”不分。令读者忍俊不禁。他用沉重的语调讲述了大善人贺大肚子多年来把江上冲下来的尸体打捞起来,搭一个油布在沙坝上,把尸体收敛干净,脸上盖着火纸,等死者家属认领。过几天没有人认领的尸体就自费请人埋了。从不接受任何回报。他非常注重开掘人物的心理深度,精神深度,着力凸显人情美、人性美。感人至深,催人泪下。阅读时欣喜连连,掩卷后又惆怅不已。

看过许多写抗战的作品,还从来没有看过像作者那样写五爷爷,曲线救国的背后,隐藏着挂面手艺农耕文化风情,和朱木匠制作水车高超的木工手艺。

他写《祖坟》,并非开门见山就写阴森恐怖的坟墓。而是写两颗枣树,一根粗壮,一根秀气,说它们是“夫妻树”,隔着小路,它们的枝叶交叉在一起,开出淡雅清香的花。母亲在枣树下开垦一片花生地,收获了花生就把种子分送给乡邻,让村里人家家都有花生吃。每有娶亲的队伍经过渡口,就差孩子给新娘送花生、枣子,祝福一对新人“早生贵子”!浪漫而唯美。并生动展现了娶亲的唢呐调,他把什么环节该吹什么调写得情趣盎然。并不失时机地呈现了“哭嫁歌”等婚嫁习俗歌。有了生就会有死,土家人坦然地面对死亡,具有向死而生的勇气。新人接进来,死人抬出去。然后才涉及到枣林里边他家的“祖坟”地。描述土家族的祭祀风俗、厚葬薄养的习俗、作者放牛读碑文的轶闻趣事。特别是写父亲给祖先送亮的细节,灯罩上写着“欢度新春”。表达了对生死的豁达,人鬼同庆,十分幽默风趣。

三.哲理之思

《那条叫清江的河》令人耳目一新的是作家在写《祖坟》的章节中,独出心裁,写哪些人死了能埋进祖坟,哪些人不能。“凶死的、短命的、缺德鬼、犯上作乱危害一方的族人,是断不可葬入祖坟的。”

因为自己的不知情,把河边岩壳艳丽无比的心蕊像龙爪的老鸦蒜带回家,栽在柿子树下,满以为耀眼的花朵会博得大人的欢喜,哪知道母亲看见了说不吉利,要他马上铲掉。“老年人喊它‘引魂花,人死了到阴间去,闻着花香就不会迷路,过了奈何桥,好转世投胎。”后来发生了两个双胞胎弟弟不幸夭折的悲剧。他没有肯定这两件事的发生一定有某种联系,而是讲述了艳丽奇美的老鸦蒜的传奇身世。它们原来是一对生死相爱的情人,开白色花的叫曼陀罗华,开红色花的叫曼陀罗沙华,一个开在忘川河边,一个开在彼岸。因为触碰了清规戒律,被罚花叶永不相见。老鸦蒜花容月貌下隐匿的诡秘,引发人们深思,有些东西巨大的美丽背后,却暗藏陷阱和杀机。从医学的角度解释,如果孩子误食了有毒的老鸦蒜身亡是有可能的。

精巧的结构缘于精心的构思,引发读者的探究欲望。他善于将故事传奇化,使其具有惊心动魄的艺术效果,一波三折,扣人心弦。比如学校放假,因为回家的公路垮了,“我”没有买到汽车票回家,父亲电话托付老黄,要“我”搭老黄的木排回家。可到了家门口,因洪水太大木排无法靠岸,“我”只好随老黄的木排顺流直下,于是经历了一场永生难忘的闯滩生死经历。以致后来上警校,无论面对怎样严酷的训练,都能游刃有余,轻松面对;二哥冒着性命危险,在棺材石上救下后来成为他岳父的人。清江河取走了他一只眼,却让他娶上了一双大眼睛的媳妇。映射出天道酬勤、善恶有报的传统伦理。“我”在武汉警校读书,认识校工胖阿姨,原来他的老公就是在清江河葬身的排工水老鸦。好似冥冥之中的安排,让胖阿姨知道了他丈夫的下落;“我”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暑假与同学相邀在广州打工见到了离家出走多年的庆义,都具有传奇化的色彩。其构思合情合理,天衣无缝。增加了作品的可读性。他将悬念妙置于故事中,具有说书人的艺术技巧,环环相扣,引人入胜,使读者迫不及待期待阅读下文。故事有谐趣的、沉痛的、也有令人毛骨悚然、心有余悸的,浸透出哲思,使读者深受启迪和教化。

“一次母亲干活,把他放在柳树上的篾吊篮里,那天晚了一步去抱他,一条茶杯粗的大蛇王爬上了大麻柳树,呼呼吐着血红的信子,昂头向吊篮爬来,刚走到树下的母亲吓呆了”,可巧的是“大王蛇上方的树丫突然飞来一只铁鹞子,凌厉的眼睛盯住蛇头,翅膀有力地拍打着树枝,不停地咯咯咯地尖叫,吓得大王蛇飞快地顺着树枝溜下了河”。篾篮子里的“我”有惊无险。故事有如“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的深刻寓意。

在他的笔下,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有着圆润无比的和谐生态理念。在他眼里,人与自然都是平等的朋友。乡里人做房子事先都要给燕儿准备好筑巢的瓦片。关门时先要查看巢里燕儿回来没有?走亲戚去了,总担心燕儿回来进不了屋。库区将要被淹没,愚幺哥便在鹰嘴岩给燕儿筑好了巢。

作品中浸润着尊老爱幼、勤劳朴实、相互包容、低调谦虚的传统美德。在顺境中低调友善,遭遇逆境时自然会有人默默相助。比如:何渡子的儿子“庆义跟胡先生学医长了本事,何渡子遇到猪娃客再也不垮脸,也不嫌猪笼子臭,还夸几声猪娃喂得乖,一定会卖个好价钱”。后来何渡子在痛失妻子,儿子失踪的双重打击下,全村人都自发地去陪伴他过年。青年作家彭艳说:“一个好作家就是一个思想家。”文本中那些朴实无华,闪耀着思想哲理的句子犹如至理名言,被读者视为处事做人的准绳。

四.历史之痛

徐晓华对社会底层、弱势群体满怀慈悲和怜悯。对社会发展,历史进步带来的对于弱者的冷酷剥夺充满了人文关怀,其锋芒直指社会转型时期弱小个体的命运。

放了半辈子木排的老黄,因为国道通了以后,林业车队替代了水运队木材外运。他们失业了却没有任何补偿安置。眼看几个卖命钱快用光,老黄和老报自筹资金买了十几个方的散木材扎排卖了,被判了三年刑。而办案的警官之一竟然是老黄当年在河里百般呵护的自己。老黄把责任一个人担着,并向他求情,“老报家里几个娃儿读书,没他,那个家就完了。你也不要因为我受影响,该怎么办的就这么办。”作家动情地说:“老黄,一个曾经用生命保护的孩子成了警察,因为失去了生计,偷运木料而被抓去坐牢。到了那个时候,他想的还是别人,跟在河里一模一样,每当遇到大的风浪,他在排头顶着……是清江河的铁流,锻造了铁骨铮铮的家长。他们或许有人生的迷茫处,却不失做人的率真、坚毅、担当。这条河,因有了他们,纵然千回百转,却会永远鼓浪扬波、冲山越峡,一直奔向前方”。生存之痛犹如电击一般触碰读者的心灵。表达了作家对时代巨变中弱势群体的生存忧思。情感真摯,读来令读者喉咙哽咽,潸然洒泪。

“在清苦的日子,父亲因讲了几个冷笑话,减轻生活的愁苦而失去了铁饭碗”……大哥爱好搁二胡,因家里兄弟姊妹多,无钱买商店里的乐器。兄弟合计做了一个木夹子套住了村里的马的后腿,拔了几根马尾毛做胡琴。村长知道后,以“拔社会主义的马尾”的罪名要把他们关起来。机智的铁匠以牙还牙:“娃儿拔社会主义的马尾,是唱社会主义的曲,是歌颂共产党,歌颂新中国的,哪个敢捆!”笔端流露出嘲讽和悲凉。

国难当头,五爷爷铿锵激越地给学生上了最后一堂课:“礼之大,莫过于报效祖国!”振聋发聩!然后,“挑一担破书旧裳回家开了一家面坊,把最好的头子面攒起来,送到抗日前线劳军,填饱了饥饿的士兵们的肚子,变成了拼死杀敌的力气。秘密组织村里的青壮年去恩施城里建设机场,为抗日全面胜利作出了卓绝的贡献。生意渐好,就把面坊送了人,开一个私学教娃儿们读书。有人说,五爷爷到底是文化人,会看天色,懂阴阳,活成精了”。作家意味深长的叙述,对剥削阶级一概而论的划分,抵达了对社会历史的深刻批判和反思。

五.民族之魂

随着乡村城镇化的转型,原始古朴的村庄渐行渐远,传统精神逐渐丧失、礼仪习俗灰飞烟灭、价值观念分崩离析。物质生活的富足和少子化,导致父母对孩子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孩子被娇宠和溺爱,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为吃喝夜夜不安的岁月早过去了”,可管仲先生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人们逐渐觉醒,重新审视正在失去的人伦的温馨、吃苦耐劳的精神、战胜困境的斗志。诚如评论家蔡家园所说:“作家试图提炼出一种与自己的血脉密切相连的地域文化精神,在传统中发掘可资资源,为物欲滚滚、浮躁迷茫的时代重铸信仰之魂”。

徐晓华笔下的风物充满了象征性,如碾油坊枇杷树做的撞杆,枫香树做的将军柱和茶叶盒、桃树做的子午尺,那些特殊材质象征独特的地域文化精神。而深深扎根于泥土的地枇杷,则象征土家人的顽强不屈。经历了自然灾害的“三兜茶”,在吴顺木的悉心呵护下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叫“命长”的麻柳树护佑村庄人生生不息。

徐晓华以水布垭截流为背景,以“麻柳树”、“三兜茶”为具像,表达了传统村落的湮灭,薪火相传的民风、民俗、民间文化将随之消失,以及人们故土难离的乡愁情结。吴顺木“想把三兜茶移栽出去,挖了半天,树根又粗又深,把土里的石头都抱得死死的,掏不到底,拿刀子砍,砍一刀树根都流血流了,只好不挖了……”“三兜茶”离开了原地便没有适合它生长的土壤和气温了,而村民们失去了故乡就如无根的浮萍……

现代化建设的洪流与原始古朴的山水田园发生了激流的冲突,异地搬迁不可逆袭,触及到了人们深沉的乡愁。作家用深情的笔,饱蘸炽热的血液、将故乡的山川、人物、风物、习俗、质朴的民风、坚定的生活信念、匠人精神、传统文化,浓缩其中,精心绘制成了一幅斑斓的立体文化长卷,存留史册,共后来的人们回望。

雪梅,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第六届中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级研修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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