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美学视域下美国文学中的“荒野”内涵新诠

2022-05-30 10:48江婧源
美与时代·下 2022年6期
关键词:生态伦理生态美学生态批评

摘  要:“荒野”是美国生态文学的核心概念之一,其内涵经历了数度流变。殖民拓荒时期的“荒野”与清教思想相融,被描述为超越文明界限的恐怖“蛮荒”,受人敌视;发展至20世纪初,对“荒野”的敌视虽仍然存在,但也不乏对它的审美热情;20世纪后半叶至今,随着生态批评的兴起,“荒野”的精神价值和美学价值日益凸显。“荒野”并非文明的对立面,它在数度流变后逐渐成为文明的一种形式,并呈现出生态美的意蕴。生态美视自然生态为有机整体,强调人与“荒野”的共生,原属于美学范畴内的体验“荒野”因而也具备了生态伦理学上的意义。

关键词:荒野;生态美学;生态伦理;生态批评

“荒野”概念在美国文化的整个历史发展进程中,从祛魅走向复魅,其意义始终与文明纠缠着。如今,全球生态环境问题日趋严重,人类文明需要反思应以何种态度对待荒野。保护荒野首先涉及到伦理学上的更新,“荒野”不再只是人类文明可利用的资源或必须征服的蛮荒,而是生态系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且是人类生命和精神的发源地。这种生态伦理态度往往生发于对“荒野”之美的欣赏。生态美学视角下的“荒野”受人类珍视,不再是对立于人的客体,荒野审美是主体之间的交融和体验,这需要我们在新的伦理学基础上重新定位“荒野”的精神价值与情感地位。

一、“荒野”概念的流变

“荒野”(Wilderness)实际是一个和野兽、森林、迷失相连的,源自北欧文化的古老概念,可概括为野兽出没/森林密布的荒野之地[1]1-2。中世纪以后,为了基督教教义的传播,“荒野”增添了宗教含义,“用于表示近东地区的旧约和新约许多故事发生之地,其中暗含的意思是‘无人居住、干旱的不毛之地”[2]。作为蛮荒之地和宗教荒原的“荒野”在进入美国文明后产生了新变化。

17世纪,美洲新大陆的发现吸引着欧洲拓荒者们前往开发。作为“蛮荒之地”的荒野危险可怖,这里森林密布、杂草丛生,处处都是亟待开发的荒凉景象,而作为“宗教荒原”的荒野则体现为“希望之乡”和“危险之地”的双重意象。初到美洲的殖拓者们本身也是清教徒,一方面他们不愿屈从于旧文明的压迫和管制,堕落文明迫使基督徒在另外的世界中寻求期望,“荒野”被看作到达迦南乐土和获得灵魂救赎的必经之地;另一方面,《圣经》里的“荒野”是恶之所在,是“魔鬼”出没的地方。要到达迦南净土并不是件易事,每一次进入荒野都是伴随着无尽的惶恐和未知的危险的对信仰的考验。在18世纪以前,新大陆对于多数人而言仍然是危险的存在,荒野整体依旧呈现“魔鬼化”的“蛮荒”意象,与文明相距甚远。

19世纪初,受欧洲浪漫主义的影响,美国掀起了一股超验主义潮流。此时的“荒野”象征生动而崇高,仍带有宗教神秘性质并初现生态思想。当时的梭罗就以瓦尔登湖畔为基地,亲身体验着纯粹的荒野自然,他呼吁人们回归自然,认为漫步荒野能得到令人激动的体验和感悟。在瓦尔登湖居住期间,梭罗跟随印第安人向导游历了缅因森林,“我终于进入了荒野,他的确是原始人,可以跟麋谈话!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谁对我来说是最奇怪的。他似乎突然放弃了人性,加入麋鼠那一边去”[3]。梭罗了解到了印第安人对荒野家园的原始信仰,开始对荒野产生兴趣,他认识到人类对自然的绝对依赖,因此对自然开始表现出一种生态中心论的立场。此后,在《散步》中,梭罗明确宣称世界存于荒野,他说道:“我所说的西部实际上是荒野的代名词;而我一直准备说的是,只有在野性中才能葆养这个世界。每一棵树都会让它的根须伸向荒野。各个城市都不惜代价来引进荒野。”[4]梭罗认为,生活是充满野性的,而野性是最接近善与美的,荒野中就蕴藏着野性的活力与生机。作为野性之美的首位提出者,梭罗已经看到自然与文明的内在关联,他反对把自然价值约减为经济价值的思想实则触到了工业文明的痛点。此时,殖民拓荒早期持有的“魔鬼化”荒野思想开始淡化,18世纪那种对荒野的恐惧和厌恶之情在部分人心中也开始消失。

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现代作家表现出越来越明显的环保意识和生态责任感,开始从美学和伦理学的角度肯定荒野的价值。由于工業文明的发展,人们越发自信地对荒野进行控制并享受荒野景观带来的审美快感。荒野从被人们排斥的蛮荒逐渐变为人们渴望回归的伊甸园,以此解蔽麻木的“城市灵魂”。除了对荒野的回归倾向外,奥尔多·利奥波德较早地从生态伦理方面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沙乡年鉴》中,他的“土地伦理学”重点阐述了荒野与文明、文化的关系,他从生态学的视角将地球自然当作一个有机的整体来看待,并且把荒野看作人类文化的原材料。他认为,“荒野从来不是一种具有同样来源和构造的原材料。它是极其多样的,因而,由它而产生的最后成品也是多种多样的。这些最后产品的不同被理解为文化。世界文化的丰富多样性反映出了产生它们的荒野的相应多样性”[5]178。土地伦理扩大了生态共同体的边界,要求人类在共同体中从统治者转变为普通成员和公民,因此,人类需要对荒野这一共同体成员表示尊重。利奥波德的“土地伦理学”对美国环保主义者们的思想产生了深远影响。

20世纪后期,生态文学研究再次升温。生态批评学者发现,比起之前将荒野视作一片特定区域,当代诗人和作家们更愿意将之视为一种状态,甚至心态。对荒野的回归转变为对其内在“野”性的发掘。诗人加里·斯奈德认为,寻归荒野是寻归其“野”性,正如他强调指出:“土地之所以好,是因为有野性在其中”[6]。在斯奈德看来,荒野就是整个世界,是人与非人类生命组成的世界,人们应积极寻找野性自然的存在,因此在《自由的礼节》一文中,斯奈德总结道:“荒野不仅仅是在‘葆养世界,它就是世界……我们需要一种文明,它能与荒野一起完全地、有创造性地生存。在新世界里,我们必须现在就开始发展它。”[7]斯奈德认为文明需要荒野,荒野之野性是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霍尔姆斯·罗尔斯顿则直接喊出了“哲学走向荒野”的口号,开启了哲学的生态转向,他以更系统的环境伦理学考察荒野价值,认为除了经济价值,自然还具有生命支撑价值、审美价值等。荒野首先是整个生态系统得以维系的场所,它看似无序,实则有序,生命之流永不停歇,生态系的成员有生有灭,却互为其他成员的有效资源。虽然荒野有其任意、残忍的一面,但它维护生命的生发能力,充满着扑不灭的“野”性。生态系的成员在各自的生态位上各司其职,是“野”的,更是善的。至此,“荒野”概念的内涵进一步扩大,原始荒野概念逐渐被解构,荒野中蕴涵的“野”性成为被推崇的重要特点。

二、文明与荒野的伦理悖论

可以看到,“荒野”概念在美国文明的历史发展进程中逐渐拥有了多重内涵。原始荒野概念被结构后,“荒野”仍旧焕发新的活力,因为无论荒野的内涵如何流变,核心始终是与文明的关系。事实上,“荒野”是人类文明创造的概念,没有文明亦不存在二者的对立。随着生态伦理学的发展,伦理学已不再单纯地关注和调节人与人的关系,道德伦理的责任范围应扩大至荒野自然。如罗尔斯顿所说,荒野是人类精神的发源地,人类文明受生态系统的规限,人类的生命与其他生命形式是一种联盟关系。荒野中的任何生命形式都有其内在价值,在强调荒野内在价值的伦理基础上也生发出了新的生态审美观。荒野审美需要我们用一种纯粹的眼光去发掘其可解读性,以此用伦理学为荒野中其他生命形式的完整性定位。

起初的“荒野”与人类文明可控的人造自然相对立,对荒野采取的是人类中心主义的态度。刚踏上北美大陆的清教徒面对茫茫无际的荒野并未沮丧,而是带着上帝的使命向这片“蛮荒”散播文明的种子。无论是描述荒野森林的可怖,还是赞美这片奇域的美妙,他们始终都以欧洲文明为参照,带着明显的欧洲中心主义态度。此时的荒野就是需要文明拯救的落后蛮荒,它不仅包括荒地里的各种动植物等自然元素甚至也包括所谓的“野人”——印第安人。这是属于初期美国“荒野”的独特意义,亦从一开始就设立了荒野与文明的对立。这种对立带着文明的傲慢和对其他主体性的否定,荒野成为“反文明”的。到了启蒙时期,理性代替宗教成为控制自然的工具,自然历史学家们开始实地考察并对自然环境进行细致划分。这一时期,荒野图景逐渐变得清晰可控,对荒野里的人和物的征服也变得更加自信。

随着美国西进运动步步紧逼荒野,人造环境与自然环境越发疏远,城市工业文明与荒野有了更加明显的界限。但美国学者和荒野保护者也意图发掘美洲荒野的独特价值,一方面,对荒野的征服态度加深了文明与荒野的对立;另一方面,正是非自然文明对原始自然的破坏带来的负面影响,造成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自身关系的失衡,激发了美国人民对自然环境保护的反思以及对工业文明、现代文明的批判。

此时的“荒野”在社会精英人士眼里是美国文明的代言人,它的独特性成为美国民族壮阔的拓荒史的象征,荒野景观带来了政治及经济价值;在民众眼里,“荒野”是“无人涉足”的朴素而洁净的地方,是疗养身心的地方,因此强调与城市景观的差异性。对“荒野”的贬抑态度转向热爱,从地域看,“荒野”一直被看作远离人类居住区,无人涉足的纯净之地,朴素而充满生机;从精神看,“荒野”被看作自由的精神之地或者被看作缓解工业时代紧张心灵的疗愈圣地。荒野逐渐成为理想的人居环境,但仍不是道德关怀的对象。人们看中的还是荒野的工具价值,殊不知荒野本身就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内在价值。此时,“荒野”仍然作为文明的对立面,二者之间的差异性实则加深了。

直至20世纪后半叶,人们开始重新冷静思考“荒野”与人的关系,了解到“文明”和“荒野”的对立需要消解。如今,实际存在的物质荒野在这个处处都有人类痕迹影响的世界几乎不复存在,正如罗德里克·纳什所言:“如果我们坚持绝对纯净的‘荒野,那么不可避免地会导致荒野只能是人类足迹从未沾染过的地域。然而,对于很多人而言,与人类或人造产物的少量接触并不会毁坏荒野的品质。这是一个程度的问题。印第安人或野牛的存在是否会破坏一个地区作为‘荒野的资质?一个空的啤酒瓶罐呢?天空中的飞机呢?”[1]1-2荒野远离人类生活空间的纯净性成为了一种悖论。因而“荒野”概念逐渐从特定区域转向一种特定的文明状态,或者说“荒野”就是文明的一种形式。回归荒野不一定非要回到荒野之地,而是精神上的回归,是对荒野内在“野”性的寻求,对其内在价值的探索,回归的是一种新的生态思维模式。

随着生态伦理学的逐步发展,保护荒野、尊重荒野成为伦理要求是必然的。人類作为地球上最具影响力的生物的同时,也承担着最艰巨的任务。出于对地球能够可持续发展的祈盼,荒野也必须以可持续的形态保留下来。问题在于,以什么样的方式保留?在地理空间上,不受人类涉足的荒野在现代社会中鲜有存在;在文学艺术领域,我们同样可以认为“荒野”是人类文明的渴望和文化构想的产物。威廉·克罗农在《荒野的问题》中直接指出,荒野是主观观念的产物,自然的观念不存在于文化理解之外。荒野作为“地球上远离人类的一片区域,实际上是一种人类创造,是在人类历史的特定时刻某种特定人类文化的创造物。它不是天然的圣所,依然保留着未被文明触及和威胁的自然残存之物。相反它正是那种文明的产物”[8]。这种激进的观点实际也为后现代视角下“荒野”提供新的意义和发展的动力。

事实上,“荒野”的现代价值就体现在其是文明的一种构型,有其独特性并且拥有不可或缺的精神价值。在全球化、信息化的时代下,对美国“荒野”概念的研究也呈现多元化的趋势,荒野文学也呈现出跨学科、跨文化的生态批评特征。“荒野”以新的形态保持旺盛的生命力,这是文明的精神力量赋予“荒野”的独特价值,也正是作为文明的一种新形式,“荒野”才得以延续。但是,“荒野”区域的真实存在是不可忽略的,在此,对“荒野”文明的强调只是从精神文化领域出发,从心灵深处叩击身体最自然的力量,用情感唤醒原初本然的自我,以此真正理解“荒野是生命之源”这一伦理命题,以便更好地保护荒野区域。

三、“荒野”的生态美意义

从精神文化领域用情感唤醒自我并理解伦理新命题便涉及到了对荒野的全新的审美态度。现代生态危机的严峻背景下,生态批评关注的是人类文化和自然的密切关系。“荒野”并非文明的对立面,它在数度流变后逐渐成为文明的一种形式,并呈现出生态美的意蕴。荒野呈现出生态美意蕴的重要原因就在于生态美学与生态伦理学在荒野中存在类似的情感和体验。对生态伦理学来说,审美体验是常见的出发点之一。美的欣赏会引发责任,是情感的流露,并且也是善的行为的表达。换言之,美的体验与伦理责任的担当相连,二者同样离不开体验和情感。因此,当荒野审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生态转向后,伦理学也应同步更新以恢复“荒野”天然的内在价值和主体地位。

最初的荒野与人类的距离太近,清教徒们感受到的是实实在在的生存威胁,无法将“荒野”作为审美对象,因而不存在对美的体验;如今的荒野不再是黑暗恐怖的,走进荒野是与自然的亲密交融。因此,荒野审美需要我们用一种很纯粹的眼光来看待事物,“要能感受到这种审美价值,很重要的一点是能够将它与实用价值及生命支撑价值区分开”[9]133。荒野不再是艰苦的生存环境,也不再是文明进步、经济发展的对立面,正是在这种转变下,“荒野”拥有了审美意义并逐渐发展出带有伦理内涵的生态美意义。

一方面,荒野的审美化正是在美国早期独特的自然体验并由之形成的宗教、文化基础上产生的。殖民拓荒时期人们对“荒野”虽尚未具备审美热情,但荒野之美也初见端倪。美国宗教大觉醒时代的清教领袖乔纳森·爱德华兹受启蒙思想影响,开始认为自然其中蕴藏着“神意”,能赐予人安详和慰藉,因而对大自然和谐之美的欣赏就是对上帝的赞美。他在《自传》中写道:“当我漫步牧场,仰望天空和云朵时,一种洋溢着上帝之威仪和优雅的感觉涌向我的心中,这种感觉是如此之甜美,非语言所能描述……上帝之美德,尽在所有的自然景观之中。”[10]爱德华兹认为自然是美丽的人间天堂,因其具有神性的光辉,是圣洁的、道德的、美的存在。至此,荒野开始初露审美价值。正如纳什所说,对很多美国人来说,“荒野的意义之一就在于作为宗教活动环境的价值。在大自然中如同在教堂里,人们试图发现生活的含义和安宁。人们感觉到和万物之间的完整性与和谐。荒野像纽带一样把人们带入一个曾经被文明碎片化了的统一体。人在与自然界的联系中显示出一种超越个体性的文化体系,其结果就是和平”[11]。这种对万物和谐整一的精神追求也成为荒野生态美生发的端口。

弗兰克·伯根(Frank Bergon)曾论述到早期勘探者们在美国自然史写作中对荒野审美趣味发生起到的推动作用,“勘探者最有价值的贡献是锡盒装的鹿皮和红摩洛哥皮捆扎的笔记和刊物。为了满足当时的审美期待,这些文本以奇怪的和片段的样式在科学和艺术之间摇摆,提供了一种新的西部自然史”[12],这种在科学和艺术间摇摆的新文本充满着神秘、新奇、狂野的荒野意象。超验主义兴起后,荒野继续在文学和宗教层面上被赋予美学和精神价值。爱默生强调荒野的精神审美价值,主张用人的心灵去解读荒野,把自然看作是人类的镜子,思想则是自然的内在表现。梭罗则更进一步,在亲身实践中感受荒野之美,在散步中领受荒野之美的启示。他强调人整个五官对荒野的鉴赏,“看”“闻”“尝”“听”“摸”也并非无意,而是整个身心的参与,是精神与荒野的连接。他关注荒野自然的独立价值,并且呼吁在体验荒野之美时调动人的五官,与自然合一。可以看到,梭罗对荒野的审美体验已经流露出生态思想。

另一方面,生态审美态度来自对荒野价值的认可。在美国工业化加速的进程下,工业文明和科技文明使人们的关系冰冷触之如机械,周围的生态环境也日趋恶劣。人们开始反思并渴望回到原始的美丽“伊甸园”疗愈荒芜的内心。梭罗已经预见了工业文明对荒野的破坏并首先看到荒野的“野”性价值,开启了荒野的审美之路。到了20世纪,罗尔斯顿也在科技文明的背景下,强调荒野的审美价值。他说到:“在漫长的自然史中,建设性力量对破坏性力量的征服才是进化的基调;对人的审美能力而言,这一基本的进化基调是至关重要的;它创造出了那些具有美感属性的事物,当人类产生并发现这些事物时,他们就由此产生了一种积极的审美体验。”[13]这种积极的审美体验是与荒野的亲近和交融,这实际是在欣赏荒野实质性的、本源性的美,亦即是对生命之源的自我追溯和反思。

随着生态危机和环境问题的凸显,在人与自然矛盾突出的当下,人类对自我生存状态的关注愈发强烈。无论是历史还是未来,荒野始终是生命之源。现在的“荒野”叙述不仅有对审美的追求,更是对生态伦理的思考。荒野文学对机械文明进行批判的同时,突出了荒野与文明、荒野与文化的关系问题。可以说:“我们高度评价的东西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在古老的年代在天然的荒野中产生的,而在文化中则成了基本的预设。”[9]211因此,肯定荒野的内在价值,对荒野采取敬畏的生态主义伦理态度,成为体悟到荒野之美的前提。

在这种背景下,荒野审美在当代也随之发生了生态转向,强调人与荒野的共生。生态学者利奥波德从整体主义的视角出发,将道德伦理关怀的范围扩大到整个生物物种以及生态联合体。他的土地伦理学将生命扩展至荒野,甚至将“权利”赋予荒野,只有谦卑地看待荒野才能真正发掘其中的价值。他认为:“了解荒野的文化价值的能力,归结起来,是一个理智上的谦卑问题……只有那些认识到全部历史是由多次从一个单独起点开始,不断地一次又一次地返回这个起点,以便开始另一次具有更持久性价值探索旅程所组成的人,才是真正的学者。只有那些懂得为什么人们未曾触动过的荒野賦予了人类视野以内涵和意义的人,才是真正的学者。”[5]190罗尔斯顿从荒野的“价值”出发,进一步认为:“在荒野中,人们能学会珍视整体生命系统中的多种生命形式。”[9]212荒野是孕育人类生命的温床,亦是人类精神文明的发源地。人与荒野在各自生命自由展开的过程中彼此交融,具有平等的生存价值。这种对荒野内在价值的肯定,是荒野审美得以展开的前提。

生态美学在审美鉴赏中把整个自然生态当作一个有机的联合体,人与自然属于同一个生态系统。这种意义上的美是指人与荒野交融的原初境界,而审美判断亦是用最纯粹的、平等的眼光看待万物,采取的是一种主体间性的体验模式。个体生物在自己的种群中生活,而不同种群又在更宏观的生态系中生活,以此形成良性循环的生态系统。其中的每一个体都有自己存在的价值,正是由每一个体组成的完整整体才使我们感受到荒野的魅力。每一物种,包括人,既有内在价值即生命价值,又可能为其他物种提供工具价值。整个生态系自毁灭、自生发,在不断地循环往复中,荒野作为生命之流永不枯竭。因此,只有当我们对其他生命体不再漠然,而是充满同情与尊重,带着赞赏的心态去欣赏荒野时,我们才能感悟到其中的生态之美。

此外,荒野生态审美的价值还在于荒野中存在的自由“野”性。人类只有以本真的状态进入荒野,才能与万物同感受、同呼吸。从原始生命中寻找到人类生命的野性活力,才能告别现代社会带来的麻木和异化。如罗尔斯顿所说,真正的荒野具有历史性的独特,其中充满着不确定性、开放性,存在着选择和决断,因此在每一个点上都有其独特的个性。正是这样独特的野性使荒野中生发出多种多样的地形特征和独特的故事,供我们进行审美鉴赏,使我们感叹荒野的独特魅力。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中充分地描述了野性之美,在《空中舞蹈》一篇中,他深情赞美了雄性丘鹬的戏剧表演,将道德关怀的对象扩展至荒野里的动物。“除了我,没有人会情愿在十月里去打丘鹬。而且,自从知道了空中舞蹈后,我发现自己只要打上一只或两只就够了。我必须肯定,在4月来到时,在日落时的空中不会有舞蹈者的死亡。”[5]31在此基础上,利奥波德开始关注生态系统的整体性和关联性,从而提出了他的“土地伦理学”并强调生态成员之间的和谐之美,以及生态系统的整体之美。罗尔斯顿强调自然的内在价值包含着“群体中的善”的集群性含义,重视的也是生态系统各物种的连续性和外显性。生态链一旦由于人类强行改变或介入导致中断,荒野个体的连续性将不复存在,和谐的生态之美就会被打破。

总之,对荒野生命表示敬畏和尊重的生态伦理观是荒野生态审美思想的核心情感。要真正看到荒野的美应该首先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桎梏。荒野资源固然对人类存在工具价值,但其本身更具有内在价值。我们在欣赏荒野时是直接与自然交流,不存在任何中介物,陶醉于荒野之美时想到的不是自然对人的彰显,而是人对自然应尽的义务,审美与道德便紧密结合在一起了。如今作为荒野的鉴赏者,我们需要做的是尊重荒野中的每一个体,因为它们同样是生态系的一员,有其内在价值,并成为与我们生存息息相关的生命共同体。荒野审美已不是简单的人对物的鉴赏,更是对自己生命价值的反思,是对作为生命之源的荒野生态系统的重新珍视和慨叹。在逐渐迷失自我的现代社会里,“寻根”成了首要任务。我们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我们从荒野中来,亦要回归荒野中去。该“荒野”已不是纯粹的地理区域,而是生态文明的构型,亦是生态审美的生发地。

四、结语

如今,对“荒野”的生态诠释以整个生态系统的价值为出发点,它摒弃了以往以人类的生存和价值为中心的伦理态度。发展至今,“荒野叙述”的目的在于回归到文明即人类精神文化创造的源头——荒野,用荒野去唤醒人类“异化”的心灵,意识到人是生态的,是整个自然系统的一部分。“荒野”是孕育人类文明的温床,回归“荒野”成为当今生态文明建构的内在要求。美学走向荒野,不是走向荒芜,而是走向生命和自由。在荒野中,我们学会尊重其他生命体,尊重整个生命大系统。因此,在思索现代文明与荒野的关系中,不仅有对美的追求,还有对荒野自然的生态伦理观的探讨。生态伦理观成为生态审美的核心情感和理性前提,敬畏式的欣赏使生态伦理学与生态美学建立起了联系,二者都对情感具有依赖性。美学走向荒野,扩展了美学研究对象,即从对美的本质的探讨转向了对审美价值的研究,从而也将带来伦理学研究领域的扩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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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江婧源,西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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