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墙头马上》与《倩女离魂》中的私奔情节

2022-05-30 11:26李世勤
美与时代·下 2022年6期

摘  要: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私奔情节,私奔已经成为文学作品中重要的创作题材。《墙头马上》和《倩女离魂》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品,也是私奔题材的经典之作。两部作品在私奔的原因和私奔的结果上具有一致性,在私奔过程上具有很大不同。私奔行为不仅表达了封建社会中青年男女对自由恋爱的追求,也批判了封建礼教的罪恶和封建婚姻制度的不合理,同时又体现出女性意识的觉醒。

关键词:墙头马上;倩女离魂;私奔情节

“私奔”一词在《汉语大辞典》中的解释是“旧时指女子私自投奔所爱的男子或跟他人一起逃跑”。中国古代文学的“私奔”叙事可以追溯到《诗经》。在《诗经》中,《鄘风·蝃蝀》是“私奔”叙事的经典之作。这首诗讲述了一位女子在没有告知父母的情况下便同男子一起私自离开家庭的故事。作者认为这种行为是离经叛道的必须坚决抵制。汉代《毛诗序》释义说:“《蝃蝀》,止奔也。卫文公能以道化其民,淫奔之耻,国人不齿。”[1]从《诗经》开始,历代文学作品中都有对于“私奔”的描写。

一、“私奔”文学的发展

在中国古代社会里,婚姻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往往没有话语权。如《诗经·齐风·南山》中言:“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人们认为只有经过父母允许和媒人见证的婚姻才是正式的,私奔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是令人羞耻的。这种行为也是对封建家长的挑衅和对封建礼教的反叛。但是,这种观点到了汉代司马迁这里,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比如他在《司马相如列传》当中,对于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私奔行为,并没有按照儒家伦理制度去进行批判,而是似乎带着默许的态度去讲述这个故事。司马相如在卓王孙家参加宴会时,知道其女儿卓文君喜爱音乐,故意“以琴心挑之”。卓文君看见司马相如弹奏琴曲的样子,便对他一见钟情内心十分高兴。宴会结束后,司马相如用钱买通了卓文君身边的侍者,让他转达自己的爱慕之情。卓文君知道后,夜间就逃出了家门并与之私奔逃往成都。卓王孙知道后大怒,发誓不给她任何钱财。最后两人因为生活困顿又回到临邛卖酒,一开始卓王孙感到十分丢脸但在好友的反复劝说下也原谅了卓文君,给了两人钱财和田地。最终两人的私奔以大团圆的喜剧结局收尾。唐宋时期,作品中经常出现私奔情节。比如唐传奇中的《虬髯客传》,便是讲述了“红拂女”与李靖“私奔”的故事。隋炀帝去扬州巡视,命令杨素留守长安,但是杨素生活十分奢侈并且讲究排场。一天,李靖去拜访杨素并对他傲慢的行为进行劝诫。在李靖侃侃而谈的时候,旁边站着的“红拂女”就已经对他芳心暗许。在李靖离开后,她便向人打听他的住处,晚上就来到李靖居住的旅馆自荐枕席。李靖担心杨素不会轻易放两人离去,但“红拂女”认为杨素不过是垂死之人,不足为惧。几天后李靖就带着“红拂女”私奔回了太原。宋代的话本小说《碾玉观音》,则是讲述了秀秀与崔宁的“私奔”故事。秀秀和崔宁都是郡王府的奴仆,一次郡王府失火,秀秀趁乱带着钱财出逃,路上碰巧遇见了崔宁,于是两人就一起私逃出了王府。宋剑华在《论“私奔”叙事的现代演绎》中认为:“唐宋时代的‘私奔叙事,基本上都属于一种‘欲望叙事,男性作者几乎都是在借女子之口,去宣泄自己毫无节制的性欲幻想。”[2]到了元代,“私奔”情节经常出现在元杂剧中,如《墙头马上》和《倩女离魂》等,这可能与元代较为开放的社会环境和婚姻制度有一定的内在关系。明朝时期“理学”昌盛,理学家们强调要节制人欲,但同时经济发展、市民阶层兴起,要求肯定人欲解放天性。所以“三言二拍”中的作品,有时候既肯定情欲之合理性,不反对私奔,有时候又会对私奔女子进行一定惩罚,进行道德说教,警告人们不要轻易私奔。比如在凌濠初《初刻拍案惊奇》中的《东廊僧怠招魔 黑衣盗奸杀生》里,马员外之女马小姐与表哥杜生互相爱慕,但由于杜生家境贫寒、马员外一直不同意两人的婚事。后来在奶娘的煽动下,马小姐决定与杜生私奔。但奶娘为了一己私欲,竟然让自己儿子牛黑子顶替了杜生。马小姐翻墙离家后,牛黑子不仅抢夺了马小姐的钱财还杀害了她。在《二刻拍案惊奇》中的《两错认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杨二郎正本》里,莫大姐与邻居杨二郎暗通款曲,两人计划带着家中财产一起离开。一次莫大姐喝醉了,竟把郁盛当成杨二郎,和他相约了一起私奔。在和郁盛离开后,莫大姐被卖入了青楼,在青楼中生活了四五年。在清代,私奔叙事更是在大量文学作品中呈现出来,如小说《聊斋志异》中的《聂小倩》和《阅微草堂笔记》中的《闽女》,以及戏曲《凤求凰》《北红拂》等。从历代大量的文学作品可以看出,“私奔”已经成为中国古典文学创作中一个必不可少的题材。

二、《墙头马上》与《倩女离魂》中的私奔

(一)私奔的原因

1.封建礼教的束缚

《墙头马上》和《倩女离魂》两部作品中的主人公李千金和张倩女同处在礼教森严的封建时代。封建社会对于女子的束缚是极为严重的。在爱情与婚姻面前,女子没有话语权,只能听凭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墙头马上》中的李千金出生于官宦之家,其父亲深受封建正统思想影响,在出门前,父亲特意说:“今日便行,留下夫人与孩儿紧守闺门,待我回来,另议亲事,未为迟也。”[3]38《倩女离魂》中张倩女从小在母亲的严格教导下成长,针指女工、饮食茶水,无所不会。在闺阁中张倩女的身边没有一个男仆,在母亲不允许她和王文举成婚时,张倩女内心十分不满但因礼教的束缚也不敢违抗母命。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李千金和张倩女为了寻求爱情的自由,私奔成为了必然之选。

2.为情而奔

李千金与张倩女都是花样年纪,对爱情充满了向往,希望得到一份真挚的爱情。李千金在一开始出场时就说:“我若还招得个风流女婿,怎肯教费工夫学画远山眉。宁可教银缸高照,锦帐低垂,菡萏花深鸳并宿,梧桐枝隐凤双栖。这千金良夜,一刻春宵,谁管我衾单枕独数更长?则这半床锦褥枉呼做鸳鸯被。”[3]39直接表达出对爱情的向往。李千金在后花园第一次见到裴少俊时,她想“休道是转星眸上下窥,恨不的倚香腮左右偎。便锦被翻红浪,罗裙作地席”。梅香提醒她说:“小姐休看他,倘有人看见。”李千金回答:“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爱别人可舍了自己。”[3]41直接表达了对裴少俊的喜欢。张倩女在见到王文举后立生情愫,认为他是个矫帽轻衫小小郎,自己是个绣帔香车楚楚娘,两个人恰才貌正相当。她相信凭王文举的才华肯定能“跳出黄尘,走上青霄”。当得知王文举要赴京赶考时唯恐他另寻高枝,在王文举离开后,张倩女魂魄便追随而去。相见后,王文举问:“小姐,你怎生直赶到这里来?”张倩女说:“你道我为甚么私离绣榻,待和伊同走天涯。”[4]390李千金和张倩女都长于深闺之中,身边没有年轻貌美的男子,长期的情感压抑使她們对爱情有着更深的向往与渴望,一旦春心萌动就一发不可收拾。李千金和张倩女的私奔都是情之所至,为情而奔。

(二)私奔的过程

李千金和张倩女虽然都是与人私奔,但在私奔的形式上具有很大差异,一个是身体直接私奔一个是灵魂间接私奔。《墙头马上》中李千金和裴少俊晚上在后花园相见,被嬷嬷撞见后,李千金身体和魂魄都和裴少俊一起离开了家。《倩女离魂》中张倩女在王文举离开后,因为思念爱人魂魄直接追随而去,但身体依然留在家中忍受病痛的折磨。这种差异主要是因为这两个故事本就来源于不同作品,《墙头马上》来源于白居易诗歌《井底引银屏》,而《倩女离魂》来源于陈玄祜的《离魂记》。《井底引银瓶》中说女主人公“暗合双鬟逐君去”,当时“女子未出嫁时梳双鬟,结婚时合鬟为一”[5]。白居易用“暗合双鬓”来表达女主人公的私奔行为。白朴在剧中对此进行了继承与创新,增加了李千金和嬷嬷据理力争的情节,但最后李千金依然是和裴少俊私奔而去。《倩女离魂》中,倩女“私奔”的根本原因由张父违背诺言将倩娘另许他人改为了倩女之母声称“三辈儿不招白衣秀士”。但在私奔形式上没有进行改变,都是女主人公因为用情过深,魂魄离开身体追随爱人而去。这种“魂奔”的形式,早在六朝志怪小说中就出现过,《幽明录》中《庞阿》就讲述了石氏女见庞阿而“离魂”的故事。

(三)私奔的结果

在私奔后,虽然李千金和张倩女的遭遇各不相同,但最终都得到了家长的认可,有情人终成眷属。《墙头马上》中李千金和裴少俊离开后在裴府后花园中度过了七年“不明白好天良夜”的生活,养育了一双儿女。在被裴尚书发现后,要把她“送与官司问去”,爱人裴少俊也没有帮她辩护,反而写下休书以求父亲宽恕。最后裴少俊科举及第,裴尚书也得知了李千金的真实身份,于是带着孩子亲自上门道歉,李千金为了孩子最终答应重回裴府。张倩女在投奔王文举后,一开始被他指责私自赶来,有玷风化,最后王文举被倩女一番真情实感的表白打动,于是带着倩女一起赴京赶考。最后王文举科举及第带着倩女衣锦还乡,倩女灵魂与躯体合而为一,两人的爱情也得到家长和社会的认可。两个作品中作者都描写了冲破封建礼教束缚的真挚爱情,却又无法为这种叛逆的爱情找到合适的结局方式,最终只能让他们的爱情回归到现实得到社会的承认,还是没能摆脱门当户对和功成名就的结局。《墙头马上》中李千金和裴少俊原本就有婚约在身,两个人的婚姻是符合礼法的。李千金是洛阳总管李世杰的女儿,她与裴少俊是门当户对的,所以裴尚书在得知其真实身份后就同意了两人的婚事。《倩女离魂》中张倩女和王文举从小就定下了婚约,两人本就应该是夫妻。只是王文举不幸父母双亡,自己又没有取得任何功名,两个人这时候显得门不当户不对,所以张倩女母亲反对两人此刻成婚。在王文举科举及第后,两个人不仅有媒妁之言也变得门当户对了,所以张倩女母亲立刻就同意了两人的婚事。儒家思想在中国封建社会始终占据主导地位,作家受制于所处时代,在杂剧创作中无法突破传统思想和文化观念的制约,在一定程度上这是可以理解的。

三、私奔题材的意义和价值

历代以“私奔”为题材的作品中,人物身份和人物结局都有很大不同。在人物身份上,有的作品中主人公是大家千金名门之后,有的作品中主人公只是普通的底层人民。在人物结局上,有的作品中青年男女最终幸福地结为夫妻,有的作品中两人的爱情最终以悲剧收场。但不管如何,这些作品都表达了青年男女对自由恋爱的追寻与渴望,体现出女性意识的觉醒。《墙头马上》与《倩女离魂》都是以情反礼。李千金父亲出门前特意强调要等他回来再议亲事,但李千金却无视封建礼教和父亲的交待,遇到意中人裴少俊时,主动邀约晚上在后花园相见,并与裴少俊私定终身,这种行为是对“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的大胆否定。当爱情被质疑时,她敢于与封建卫道者进行辩驳,认为她和裴少俊的姻缘是天赐的,合情合理得没有半点虚情假意。《倩女离魂》中将身体与魂魄分为两个部分,身体留在家中与母亲的门户之见作斗争,而灵魂则跟随王文举而去冲破了封建礼教的阻碍。在母亲来看望时,张倩女说:“若是他来到这里,煞强如请扁鹊卢医。”“把似请他时,便许做东床婿。到如今,悔后应迟。”“若肯成就了燕尔新婚,强如吃龙肝凤髓。”[4]395直接埋怨母亲当初阻拦婚事,表达出对封建婚姻制度的不满。王文举见到张倩女时,担心地问:“若老夫人知道,怎了也?”张倩女坚定地说:“常言道:做着不怕!”[4]390总之,李千金和张倩女已经成为了青年男女大胆追求爱情反抗封建礼教的代言人。

在封建社会,女性在婚姻大事上没有发言权,没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女性往往是依附丈夫而活。“私奔”行为不仅体现了女性对爱情的追求,也可以看出女性个体意识的觉醒,她们不再逆来顺受而是要求自己掌握婚姻掌握命运。以“私奔”为题材的文学创作在我国文学史上由来已久,《墙头马上》和《倩女离魂》在对前代文学作品的继承上推陈出新,将这一题材推向了文学创作的高潮,对后代文学创作也产生了深刻影响。

参考文献:

[1]程俊英.诗经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77.

[2]宋剑华.论“私奔”叙事的现代演绎[J].北京社会科学,2013(4):24-33.

[3]王季思.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上)[M].济南:齐鲁书社,2018.

[4]顾学颉.元人杂剧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5]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6:422.

作者簡介:李世勤,辽宁师范大学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