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是蚌

2022-08-02 09:18黄立康
滇池 2022年8期
关键词:赛虎大卫妈妈

黄立康

1

我站在邻居家柴门前,向木板缝隙里的菜园窥视。那是很多年前,我家住在红旗小学的教师宿舍。三年级的我是一名偷窥者。

我从门缝隙里看到了赛虎,那条高过我腰际、背负黑甲的狼狗。因为和邻居家共用一个院子而我家靠外,被拴在铁窗栏上的赛虎也拴在我的忧心上。它是我的恐惧。据学校里的大孩子说,狗能清楚地记住它的仇人。我心虚,我曾偷走过赛虎的心上之物,赛虎一定记得并视我为仇敌。所以,出门时我总是吊着胆,担心赛虎突然挣脱铁链扑来,咬住我的后颈狂甩乱撕。

但那天,我却悄悄靠近、从木板缝里偷看赛虎。我很害怕。让我害怕的是赛虎身上笼罩的神秘力量。前些天,我看到赛虎躺在菜园柴房下喘息。它被更强悍的猛兽咬住了脖颈。它看见自己的呼吸和生命像消失的碎骨和细肉了吗?像锈迹蔓延,赛虎误吃了被药毒死的老鼠,毒性慢慢腐蚀着它的内脏。我感觉得出,阳光和风对于伏地喘息的赛虎都是沉重的,都带着压痛。赛虎快要死了,力气被一点点抽空,就连它一生爱恨的宿敌——粗黑铁链——也失去了刚劲和血气,萎靡在地。我对赛虎的恐惧并没有因为它将要死去而消减,相反赛虎带来了它更强大的盟友、万物的公敌。

透过木板缝,我看到纸板窝空空,昨天躺在那里喘息的赛虎不见了。我向四周张望,同时绷紧耳朵倾听。我防备着铁链震响,赛虎从某个角落蹿出,立身扑上柴门向我狂吠。或者,我能看到赛虎换了个地方晒太阳,伏在地上舔着爪子。病后初愈的舒坦,让它放松了敌意。但是,没有。我只看到铁链挂在淋不到雨的柴房檐下。风无法带响它。

我家曾养过几只狗,第一条狗是一只四眼狼狗,它是赛虎的被我偷走的孩子。我和哥哥太喜欢这只小狼狗了,就在小四眼刚能慢跑撒欢时,趁赛虎不备,我将小四眼偷偷抱在怀里。小狗在臂弯里随着我的走动轻晃着头,它的身体柔韧温热。我侧过身挡住它,不让赛虎看见。赛虎正躺着晒太阳,它的乳房夸张地鼓胀着,两排乳头桃红,白色的乳汁因身体的放松而溢出。因我的到来,赛虎抬头看了我一眼,试图让身体紧张起来,但第一次做母亲的疲惫软化了它本能里的警惕,我看见那星点般的乳汁缩回赛虎的身体,随后又溢了出来。

山茶牌电视里播放着译制片,那外国男人的名字很好听,于是我们带着骄傲的腼腆的笑,给小四眼起名叫“大卫”。

大卫转眼就长成了一条大狗,拴它的铁链也很粗。遛狗是我俩兄弟的任务,事实上,是狗遛我们。每天,学校里的小伙伴们都可以看见一场不公平的拔河,小伙伴们摆手招呼:阿大、阿弟,来玩啊。我俩兄弟被兴奋异常的大卫拖着往前走,停不下来。

大卫曾经丢过一次。它被来学校做木工的工人哄走了,那工人在学校里做木活,进进出出让我们和大卫都放下了戒心。我们在卫生学校的木材加工厂里找到了大卫,或者说是大卫见到了我们。它记得我们的身影,认出了我们。在铁链的束缚之下,大卫兴奋地前爪离地,直立跳跃,口中悲鸣。父亲试着叫了一声:“大卫”。它更兴奋了,不断往前扑腾。我们理直气壮地解开铁链,拉着大卫回家。木材加工厂的工人赶来交涉,希望父亲能给一点狗食费,父亲拒绝了他。那时我眼里的父亲英明神武。

我家养的第二条狗,我却想不起它的名字。我的家人也都无法从回想里找到这只狗的名字。在我家搬离红旗小学住进建塘镇现在的庭院后,家里养了这只看家狗。我们暂且叫它“无名”吧。无名是一条土狗,有着狼狗的骨架,少了狼狗的气血。那时我读初中,世界渐渐扩大,我已不再为养一只狗而骄傲了。无名在我家两年,但我对它的记忆近乎空白,连同它的形象都只是一片灰色的影子。我忽略了它,将它隔离在我的世界之外,它不是玩伴或者宠物,它只是看门的活物,风霜雨雪,它的冷暖无法让我痛痒。

第三条狗是一条板凳狗。我想你一定见过这种狗,它毛色花白黯淡,白不纯黄不明;突出的下前牙咬在上前牙外,地包天泄露了它驳杂低贱的血统。母亲从老家带回这只小狗,突然变换了环境,怕生的它躲在桌子底下不敢出来,又虚张声势地向外叫唤。因为它的毛色,我们给它起名叫“花花”。花花是一个符号化的名字,这种杂种板凳狗,十有九只叫“花花”。花花不是宠物,看家又少了气势,养它只是图个声响。除了虚张声势地看门之外,花花还负责消灭家中的剩饭,虽如此待它,但每次叫它,它都对家人摇头晃尾,一副亲热激动样。花花是一只聪明的狗。有时被关在大门外,它会用前爪敲门;有时在屋里,它大小便急,会用爪抓门后,那门被它抓出一个明显的坑槽;它口渴时,会用鼻子拨弄它的喝水碗,乒乓作响,我就给它倒上冷水。

即使是一只狗,也能证明时间的流逝。花花渐老。后来新鲜猪肉它都吃不动了,没了力气,没了精神。某天,时间呈现出僵硬冰冷另一面,温热柔软的花花死了。时间太沉它拖不动,它停下来。母亲将它放入纸箱,扔进了垃圾车。我默许了这个结局,对一条平凡的狗,简单的葬礼和潦草的土坟都是奢侈的。

花花死后,某天周六从学校回家,开门窜出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我试着叫它:“花花”,它摇头晃尾,一副亲热样。它也叫花花。不久,这只花花被送了人。

我一直记不起名字的那条逃离我记忆的无名狗,因为清理粪便的麻烦,父母把它送回了老家。

某次回故乡,我推开沉重的木门,一道灰影突然立起,吓我一跳。我没认出眼前这只骨架粗大、嶙峋如狼的狗就是无名。无名认出了我,它在铁链圈出的范围里跺脚摇尾,头左右疾摆,铁链被它拉得哗哗作响。我知道,匮乏是生活的本质,匮乏能让身处其中的事物变形、失神,但我没想到贫穷的痕迹在一只狗身上竟会如此明显,无名变得瘦而粗野,一匹匹肋骨铁条般突出。因为饥饿,无名吸收了自己,变成了另外的模样。我四下张望,希望能找到一些吃的,但屋檐下只有几个暗黄的南瓜。我切下一片南瓜扔给无名,它闻都没闻一口吞下,随后,又期盼地望着我。一只吃南瓜的狗,这让我心酸。

再后来,听说无名被卖给了屠宰场。九死一生。

那次大卫失而复得后,我们不怎么锁它了。它记得我们。我深信大卫不会再丢了,我不会再失去它了,大卫是我们家的人。有一天夜里,大卫听到校园里有响动,便循声冲出家门。不久大卫回来了,它躲进了我的木板床下,发出压抑的哼叫声。父亲听到大卫的哼叫声,那声音像是受到扭绞而变了形。父亲叫唤大卫,大卫飞快跑出,急急地围着父亲转了几圈,口中哀鸣不断,随后它飞奔出院门,消失在暗夜里。父亲追出院门,大卫又跑了回来,又躲到了床底下。父亲想叫住大卫看个究竟,他连续叫唤大卫。听到主人的呼唤,大卫从床底跑出。这次,父亲抓住了大卫的皮项圈,但大卫无法安静,似乎有什么恐怖而怪异的力量正侵扰着它,腐蚀着它,它大力甩头,挣开了主人的手,跑出门外,又跑回屋里,在我床底惨叫,叫声凄厉。伴随着一声声惨叫,床下传出刨抓的声音,那声音欲以尖利刨开钝沉,全身力气拧成一股狠劲,似乎是想用锋利的外物剖开自己,往内里钻,好找个出口逃离这个世界。大卫最后死在我木板床的黑暗里。父亲掀开床板,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大卫。大卫口吐黄沫,眼鼻流血,神经质地抖动,痉挛不止。原本被怪力扭绞的一切,现在突然绷直,大卫的命,快要断了。

大卫暗黄的前爪,血肉模糊,爪骨扭曲。它用自己的爪子刨抓木地板,想要逃离这个恶意的痛苦世界。

父亲并没有详尽地向我叙述大卫的死亡,一个男人,或许更懂伤心。在我两兄弟随母亲从老家回来后,面对大卫的暴死,只得到几句简述和安慰。父母或许会这样安慰我们:以后我们再养一只。但之后养的狗,我都和它们保持这距离,没有用心。我记得知道大卫死时,我和哥哥很伤心,都强忍着不哭。那时是九十年代,小城香格里拉贫乏缓慢,学校里的老师家家养鸡,偷鸡贼将裹有耗子药的腊肉扔给大卫,最后,大卫在巨大的绞痛中悲鸣死去。我虚构了大卫的死亡,在那绞痛的挣扎、垂死的时间里,它有没有想起我?脑海里有没有闪现一些温馨快乐的镜像?大卫痛苦地死去,我借虚构重返现场,含着泪,却形同死神。

2

一粒砂侵入,蚌受痛分泌珍珠质将沙粒包裹住,层复一层,最终砂成了珍珠。珍珠的光芒,大概来自层层相拥的痛吧。如果我们是蚌,那些一层又一层裹住你的带痛的回忆,会将你的心泌成珍珠。

一群奔跑的孩子,争着向前。小丽云在队伍里面。起跑的时候,小丽云被旁边的孩子推了一下,有些慢了,但不要紧,她很轻易地超过了其他小同学。她跑得很快,她觉得那是因为妈妈给她起的名字里有个“云”字。比云跑得快的只有风了,而风是看不见的。

脚步声像是鞭炮炸响,笑声是窜起鞭炮的火药线。小丽云前面还有五个同学。

教室到操场间有一条笔直的土路。下一节体育课,全班同学在教室门前排好。这是个游戏。小江泉说,谁能跑第一,谁就能站第一排的第一个位置。小丽云很激动,第一啊,你知道第一吗?第一意味着——你最接近体育老师;报数你是第一;左转弯齐步跑你是里面的第一个,跑的圈最小;你一会跑慢,全班人都得跟着你跑慢,你突然加速,全班人都得哼哧哼哧加速跟上你,你像是流星带着一大个尾巴绕着圈,那多神气。

小丽云跑得很快,她快跟上跑在第五名的小兰珍了。小丽云觉得自己能跑第一名。妈妈调回老家的村镇完小教书,也给小丽云转了学。到新学校时,妈妈让她留了一级,重读三年级的小丽云比班上同学大上一岁,而且她之前就擅长跑步。小丽云用力蹬了两步,就超过了小兰珍。超出去的一瞬间,小丽云看到小兰珍眼里有些惊慌,但小丽云没有犹豫,她想站在队列的第一位,她想第一个报数,她更想回家告诉妈妈,今天和全班同学做游戏了,并且是第一名。妈妈一定会很高兴的。

跑在第四名的小文俊飞快地扭头看了一眼,他大概是听到了从身后扑来的严实激烈的水浪声。小丽云放缓了一步,和小文俊齐平。要不要超过他呢?小丽云想,小文俊是她的同桌,也是隔着一堵墙的邻居。虽然小文俊上学放学也不等她,而且还在桌子上划了“三八线”,但他奶奶每次见到小丽云都会给些豆子、瓜子什么的。有一次妈妈让小丽云带几颗水果糖给小文俊,她给了奶奶几颗,奶奶一直放在口袋里,很珍惜。要不要超过去呢?小丽云发现小文俊的步伐有些沉缓了。她飞快地看了小文俊一眼,脸有些发烫:小文俊在学校不和她说话,但在家里,每次一起玩,他都红着脸。小文俊是不是喜欢我?小丽云看着前方,她咬咬牙,双腿用力,狠心超过了小文俊。小丽云太想得第一了。

世界在快速流动中剧烈摇晃、变形,又回归原型。小丽云发现,前面奋力奔跑的第三名摆动的手掌怪异得像一只葫芦,而脚步声——落地的雨点——像砸到坚硬水泥地上的雨点,摔得更碎、更脆。

小丽云已经猜出前面的第三名是谁了:班里只有小银丽总是穿着一双拖鞋来学校。小丽云曾问过妈妈,小银丽没有其他鞋了吗?她脚后跟的皮都变硬、并且裂开了。妈妈说,她家条件不好。小丽云发现同学们都不爱和小银丽玩,小银丽脸上有一块一块的癣。小树钢说小银丽有羊癫疯,会传染的。小文俊说小银丽奶奶养蛊,路过她家门口要飞快地跑过去,还要吐口水。这让小丽云有点害怕小银丽,但小银丽是唯一一个来找小丽云玩的人。那次小丽云背上外公新买的红书包去上学,她是那么喜欢那个小红书包,多么希望大家围着小红书包称赞它的美丽。但同学们都没有看到红花一样开在小丽云背上的书包,只有小银丽过来,一脸喜欢,满眼羡慕。小银丽说,能背一下吗?小丽云迟疑了一下——羊癫疯?蛊?就这一迟疑,小银丽马上说,让我摸一下吧,只摸一下。小银丽是害怕小丽云的,因为小丽云穿得漂亮,因为小丽云是“城里来的老师家的孩子”。最后,小丽云让小银丽摸了一下鲜红而冰凉的书包。

小丽云心里其实很佩服小银丽,有一次音乐课老师让同学上台唱歌,台下沉默了一会,小银丽便积极举手了。当小银丽走上讲台时,小丽云听到小淑玉低声咕嘟:丑人多作怪。好表现,哼。

小银丽开始唱歌了,小丽云从没有听过一个人可以把声音唱得那么宽,那声线一出口,像是打鱼的人往天空撒下一片巨大渔网,试图捕捉天上的云朵。第二天,小丽云给了小银丽一颗水果糖。很多年后,小丽云第一次听到《青藏高原》,突然想起那天唱歌的小银丽,小银丽的声音,就适合唱这首歌。小银丽也想站第一位,你看她那么用力地跑,已经准备要超过第二名了。

要不要超过她呢?小丽云有些不忍心。班上同学只有小银丽没有欺负过小丽云,赢了小银丽她会不会生气呢?小丽云转念想到自己一路雀跃地跑回家、激动地告诉妈妈自己得了第一的场景,脚下就生出了波浪,推着她超过了小银丽。对不起了,小银丽。

前面是小江泉,小丽云继续用力蹬地,毫不犹豫地超了过去。小江泉很坏,总是欺负她。有时候故意撞你一下,有时候在过道里故意绊你一下。上个周课间,小丽云打开文具盒,里面的毛毛虫吓得她尖叫,慌乱间,听到小江泉笑得最夸张。那天的尖叫引来了老师,后来妈妈赶过来,冷着脸,一言不发,拉着小丽云回家了。回家的路上,妈妈没有安慰小丽云,却责备她:以后不要和那些坏孩子玩。

那晚上,小丽云听见妈妈偷偷地哭,那哭声停停断断,像是在咽坚利的骨头。

如果妈妈知道自己和同学玩耍得了第一,妈妈会笑吗?小丽云太渴望和朋友一起玩了,但她怕妈妈生气,她想让妈妈笑,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总在晚上偷偷哭。

前面只有小银花了,超过她,就是第一名了。

小银花是“三好生”,而且爱漂亮。小银花曾问过坐在她前面的小丽云:你的头发怎么那么香。小丽云说,我妈妈用洗发香波给我洗头呀。小银花没有听过洗发香波,她都是用洗衣粉洗头的。那天下午,小丽云将外公的药瓶倒空,偷偷灌了一小瓶洗发香波送给小银花。放学后,她们一起拉着手回家。第二天,被女生围住的小银花头发飘出香味,她说是她爸爸从城里买来了洗发香波,洗头发可舒服可香了。小银花家真的买了洗发香波吗?小丽云无法确定,但那天小银花就不和小丽云玩了。

篮球场就在眼前,小丽云内心掀起一阵激动,她加速撞过隐形的终点线,用力往上一跳,双脚并拢,重重落地。一股刺疼的眩晕从脚上传到全身,小丽云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死掉。快颁奖啊快颁奖,第一名呀第一名,第一名站在领奖台最高的地方,观众都站起来为第一名鼓掌。那鼓掌声杂乱得像跑步声,但那不重要了,一会还有鲜花,雄壮的国歌,金牌灿灿的光像妈妈的笑。小丽云的得意带着害羞,她觉得自己应该右手环胸、左手向后,弯腰,优雅地鞠躬,致谢观众。

《树生·七》国画 陈茂华

很多年后,当小丽云为我讲述这个故事时,我依然能够清晰地捕捉到她神情里荡漾沉浮的欢乐和失落。那天,站在第一排第一位的小丽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笑声,这让她有些心慌。她回神看向后面,发现只有她自己一人站在空处。两米外,同学们排成了整齐的队列,小江泉站在排头,大家看着小丽云孤独的队列,窃笑不止。

笑声像鱼线,小丽云被拖出水面,吊在半空让人笑话。为什么?不是说好谁跑第一谁站排头吗?小丽云看到站在排头的小江泉一只手抱着肚子一只手指着小丽云,笑得很夸张。小丽云看向小银花,小银花用手挡着嘴偷笑。小丽云委屈,她偷偷送了一瓶洗发香波给小银花啊,那么讨好她,为什么她要欺负人呢?小丽云看向小文俊,小文俊跟着其他同学不自然地讪笑。还有小银丽!小丽云看到小银丽被挤到排尾。小丽云鼻子有些发酸,小银丽为什么不排过来,那样小丽云就不会被人讥笑了,她们可是朋友啊。

小银丽看到小丽云看着她,慌张低下了头。

一张张脸掠过小丽云的眼帘,被羞耻和失落充斥的小丽云有些恍惚,她似乎从那些孩子的脸貌上看到了他们父母不加掩饰的神情。孩子是大人的倒影,童戏也是倒影。身后的队列里传出声音,“喔喔,城里孩子哭了”“没爸爸的孩子哭了”“我妈说,她爸妈离婚,不要她了”。小丽云哭了,她捂着嘴,蹲了下来,脸埋在另一只手里,用力压着身体里的颤抖。

在黑影里,小丽云看到了妈妈红肿的眼睛。

3

记忆是张奇异的漏网,它筛掉了那些大块粗粝的日夜,却留下细小尖利的片段。

我记得那天父亲执意要送我。我到丽江一所中学实习。如果打车去,十五分钟左右能到车站,但父亲说班车会经过三号路,不用去车站。那时是2005 年9 月,从香格里拉到丽江的班车,半小时一班,可以不用到车站买票,乘客等在路边招手即停。班车会开出客运站,左转,沿着长长的三号路驶来。

我们的冲闯的父辈,他们有着无需验证的凶猛自信。无数次,我面对父亲——弹琴者试图用音乐去包裹一头牛。某次,父亲走在前,侵占了右行车道。我听到后面有车驶近的声音,便快走两步去拉父亲。父亲转身吼我:“拉我干什么?”我懵了:“后面来车了。”父亲提高音量:“车会让人的嘛!”这便是一对父子无法沟通的日常,我们倒映着各自相信的世界。我遵循各种“行为守则”,而父亲脱离农村独闯城市,他在创世纪的无畏里行险处事,夺得的微薄富贵如同零星蜜糖,让一只蜜蜂错以为偷得了整个春天。所以那天,我顺从了父亲的固执,父与子站在路边等一张开往丽江的班车。

半小时过去了。

车不断驶过,私家车谨慎、三轮车得意、出租车三心二意总想靠边载客。旅游大巴车和客运汽车外形相似,客车会在挡风玻璃里放一块“XX XX”的牌子,但要临近了才能看清去往何处。每次方形的大车由远驶近,父亲都会抽出手,作势欲搭,但每次都又垂下手,认错老友般。

我开口让父亲先回家。父亲抬手看看表,说:“半小时一班车,快了。”然后手插裤袋,继续看向三号路尽头。我也看向左边,借机偷看父亲、我的小个子的父亲:藏青色西装、白衬衫、黑皮鞋,这是父亲这代人的服饰标配,是他们对“俊朗体面”所能做出的简单表达和复杂搭配,也是他们漏洞百出的狼狈:从不打领带、衬衣领内侧汗迹黑灰、以及贴身汗衫透出的弧形和异色……

我和父亲就这样等着,沉默掩饰着尴尬。刚出门那会,过马路时,我对父亲说:“找工作不用你们操心,我自己找。”我走过马路回头看车、看父亲——看到父亲慌忙戴上墨镜,茶色镜片后眼眶湿沉。父子多年,我们都缩在自己的身份里,三言省做两语,再滤掉些热情,不多的关切竟成为近身的针。

我的话刺伤了父亲。

父亲是他那一辈兄妹中唯一一个在“城里”工作的人,一棵嫁接的梨树,一座灯塔闪烁的孤岛,等待苦海上有船来自故乡,载来血亲、土壤和乡音。父亲的荣耀也是他的痛苦。当我们这一辈的兄弟姐妹面临着毕业、就业,父亲突然发现他少年独行异域、动物凶猛的血气已经稀淡清寡,初时开天辟地的经验失灵失效,像个陈旧的神话、过气的笑话。他生活了三十年的小城,突然变得幽深宽阔,不多的几条街,不高的几栋楼,如王城,如海。

就在那个夏天的7 月,哥哥专科毕业。而我的堂哥两年前专科毕业,参加招考一直未能考上,我的父亲没有其他门路,只好找朋友说情,让堂哥先在一所学校代课。哥哥不愿当老师,他准备参加某单位的招考,考前父亲带着我们去找一位他认识的朋友。

父亲对教师的荣光充满信心,也自以为窥得了这世界的陈仓、暗门和潜流。那位朋友,其实只是一个学生的家长。担任教导主任二十多年,大半个香格里拉县城的孩子,都是父亲的学生。那朋友并不在家,已读高中的女儿在家。俩女孩年纪比我兄弟俩小,却比我们冷静。她们站着不动,我们也只站着。简短交谈,她们并没有对曾经的老师表现出特别的热情或敬畏。我们中间像隔着一条河,她们的河面宽阔,见过波涛,不惧微风。父亲示意我们将礼物放过去,哥哥阴着脸站着。我涉水而过,内心慌张,像偷鱼的人,脚步放轻。最后,父亲摆出老师的姿态、以强调的口吻对那两个学生说:“和你父亲说一声,教导主任李老师来过家里。”

父亲的话没有回音。

又过去了半小时,我开始有些焦躁。

以往,我都是到车站买票,按时间等车,世界会在准确、规律的秩序中前行。我对着父亲以外的空处说话,试图反抗一下:“客车是不是从环城东路绕道走了。要不然我打车去车站看看吧。”父亲的回话透出恼怒:“不用,一会就来了,我上下班天天看见班车往这过。”

其实打张车到车站,便可以解开谜团,但你无法跟固执的人讨论对错。我再次偷看父亲、我的越来越小的父亲,他环抱着手、板着脸。在生谁的气?我吗?因为我质疑了他、否定了他的世界和经验?还是父亲在生那不知踪影的班车的气,让他失信于儿子?

父亲的世界在缩小,洗过的羊毛衫般死板僵硬,缩水失掉的柔软蓬松,是父亲的发量、皮肤的弹性、生命的好奇和对世界的认知。对于父亲,世界已经缩成一条短线,线的两端是家和学校,而那被放逐的故乡,是他虚设的另一个点,在时空中构成一个三角,框住他的人情和生活。父亲早已习惯用自己的经验来判断世界,他觉得他的经验安稳可靠,世界按照他的认同运行。

时间又过去了半小时。

父亲开始来回走动,时不时抖手看表。时间流过,像开过的车,喇叭在我们心里响着。他说话了——对着空处、对我、对他自己?——“怪了,今天这车怎么不来?”

“再等等,快来了吧。”我附和上一个儿子的听话和顺心,父亲的世界有了裂痕,我得为他补上,如同为过期的面包偷偷延后生产日期。

但面包是什么时候悄然变质、过期的?

2007 年,我参加工作当老师一年后,哥哥才考上公务员。我放暑假回到家,一家人等着哥哥的体检结果。我和母亲说着话,高兴止不住心酸。母亲说我哥哥连说梦话都在背考试内容,一会儿用普通话,一会儿用方言;母亲说她监督着我哥哥学习,所有的内容她都熟,所有的试题她都会。没高兴多久,接到电话——哥哥的血检不合格,要求第二天重新抽血化验。我们听过太多因为体验不合格而失去工作机会的前例,而这一次,有可能发生在哥哥身上,发生在我神经衰弱的家中。那天,我见到一个虚弱多疑的父亲。一家人压抑地坐到深夜,父亲突然喃喃自语地说起家族的病史:爷爷死于肝炎。我的大伯曾患过肝炎。父亲自己酗酒多次肝昏迷。会不会肝出了问题?

第二天,一家人等来了体检负责人。父亲说着不合时宜的话,他指着我哥哥说:这孩子很努力,请给他一次机会。那负责人不敢定论,回话得体:考生因为抽血时间早,化验时血凝固了,得重新抽血、重新化验。我看见父亲的脸是黑色的。只是两年,这男人经历了两极的颠沛,而我从一开始就倒映父亲的干涸。

让时间回到父子等车的那些个“半小时”里,三号路依旧车往人来,只是不见开往他乡的班车,一辆辆沙沙开过的车,像火柴擦过磷纸。在我觉得快要被点燃时,父亲突然对着我像做了英明抉择般说:“不行,等下去不是办法,你快打车去车站看看。”他的脸上挤出的笑容和褶皱,我不敢看。

最后,我坐上了开往丽江的班车。班车开出客运站,向右转入环城东路,驶出小城。

我没有给父亲打电话,不用去指明一个父亲的误判。我看着窗外想,父亲应该回到家了吧,又或者,他仍旧固执地站在三号路边,心存希望,希望载着他儿子的那张班车经过。班车和儿子经过他,像掠过的夕阳倒影,为他送回一点珍珠般微弱的光,为他送回一点父亲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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