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 案

2022-08-04 14:56
海燕 2022年8期
关键词:瓦匠如玉萝卜

少 一

接到报案,我匆匆开着所里那辆破桑塔纳,向望月坪村进发。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简易公路上颠簸,车里到处都发出响声。我像抓住一条蛇那样死抱着方向盘,身子随着车身东倒西歪。这破车不会在半路上散架吧?要是散了,我就只能徒步走到山沟里去破案。说实话,每次开车出去,我心里都会产生这种不吉祥的想法,这辆车也实在太破旧了。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案子。一个叫杨如玉的女人打电话说,她家的玉米被人偷了,虽说偷得不多,但盗窃行为不能容忍。所以,她决定还是“麻烦”警察跑一趟,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我们派出所辖区一年中很少有事,赶巧的是所长今天刚好去县局开会,偏偏就发案了。我们所编制上有五人,但教导员是虚挂的,他实际上在拘留所工作,只享受副科级待遇。另外还有一名老警,五十九了,跨过年就办退休,常年抱着个药罐子不撒手,把医院当自家住,一般不来派出所坐班,属照顾性安排。所以,我们所除去多半时间泡在会议里的所长外,实际上就我和珍姐两人在“保运转”。珍姐负责窗口和内勤两块,她要应付所里的日常,要保证老百姓随时来办事都能见到警察。这是事关形象的大事,所以她就像一颗螺丝钉时刻铆在岗位上,再大的案子也不能出外勤。这样一来,今天破案的任务就落到我头上了。

单枪匹马办案不合规程,我通常的做法是把村里的辅警叫上。这也是无奈之下打打擦边球。辅警嘛,意思都在名称里了。

这是八月尾上的“秋老虎”天气,下午四点多了,日头还很毒辣,连气象部门都接连发出高温橙色预警。车载空调早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我不得不打开车窗,一边吃灰一边骂娘。我迎着一轮浑圆的日头西行,远远地看见阳光正把每座山岭染成一片金黄。汽车翻过九里坡,进入一道峡谷,眼看转过山嘴就到望月坪了。我能想到太阳只要从山巅落下去,天很快就黑,破案必须抓紧。

许是心急的缘故,我稍一分神让车子跌入横在路中的水沟里,感觉朝前栽了一下。这是农人在路面上挖出的窄窄的水沟,用于田间引水灌溉,隐蔽性极强。我跳下车一看,发现右边的前胎正好卡在沟槽里,车身明显倾斜。山路跑多了,处理这类情况我有经验,认为问题应该不大,冲一下就过得去。上车后,我加了一脚油,前胎真还上去了,后胎却没跟上来。桑塔纳底盘低,搁在沟坎上,轮胎打滑空转,老是使不上力。我猛踩油门,右边的后胎高速运转,沟槽越刨越大,溅了车尾一屁股黄泥。这时候,如果有人帮忙推一把,或者找几块石头填进去,把轮胎稍微垫高点,问题就迎刃而解。可是周遭一片寂寥,放眼四顾连个人影也没有。我想找块石头,满眼皆是松软的泥土。

桑塔纳趴窝了。这案子破的!

我干脆掏一支烟点上,踅到路边无滋无味地吸。我悠悠地吐出一口,但见泛白的烟雾在暑气里袅袅飞升,一如我此刻起伏不定的心情。我平时不大抽烟,带在身上主要是为了应酬,只在偶尔遇到麻烦一筹莫展的时候,才拿吸烟来抵消某种烦躁和郁闷,让自己不至于失去耐心与理智。其实,望月坪就在不远处,我都能听闻附近人家的狗叫了,充其量还剩一公里多点。可这一公里就像一道魔咒,一个死扣,构成我无法逾越的鸿沟,怪不得连官方话语里都流行“打通最后一公里”的说法——最后的路往往才是最难走的路,道理跟冲刺一样。

我正思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抬眼一望,前面三岔路口无端地冒出一个男人。他背着背篓,正朝另一个方向踽踽而行。我知道,那条路是通往湖北走马镇的。我赶紧招呼他说,喂,朋友,能过来帮我一把吗?

他朝这边望了望,二话没说就径直绕过来。我递一支烟给他,他接过去看了看牌子,大致很满意,却没舍得抽,直接搁右边耳丫子上,然后猫下腰,围着桑塔纳转完一圈,很有经验地说,没事,我帮你推一把就是了。说完,他把背篓放下来搁在路边,朝手窝里吐口唾沫,掌心对着搓了搓,就朝车尾走去。其实,就差他这一把力,我一轰油门车就起来了。把车停稳后,我下来向他表示感谢。我发现他已经不是他了,泥巴蒙住他的脸,连头发都没放过,就像糊上一层屎。他的衣服也涂成黄色,整个人就像刚从稀泥里钻出来的怪物。他显然没有经验,推车的位置不对。这不能怪他,我应该给他一些提醒。我正自责的时候,他把眼睛闭上,抬起手臂胡乱揩了一把,然后走到一处田边撩水洗起来,很快就把自己洗了出来。然后,他脱下溅满泥巴的短袖上衣,勉强搓了几把,团成一绺搭在右边肩膀上,甩着手上的水走回来。或许悟出了事情的症结,抑或是看出我的愧怍,他解释说,这不能怪你,是我自己站的位置不对。可是,不站在轮胎后面推根本就使不上力。他的话让我感觉一下子轻松许多,交谈自然多起来。

他说,我在望月坪村主任家修房子,我是瓦匠。

插图:李金舜

我说,收工这么早?

他说,恁远的路要走回去。

我问,住湖北哪地方?

走马镇槐树村。他突然反应过来,你们警察就是厉害,连我是湖北人都看出来了。

其实,我没那么厉害,湖南人湖北人都长鼻子眼睛,我哪分辨得出来?我只是从他的口音和行进的方向上做出判断。

听说我要下乡破案,他开始拍我的马屁。有了你们这些警察,社会才安定,老百姓就能过上安稳日子。

我帮他把背篓放进桑塔纳的后备箱里,决意送他回去。也不知道是出于对他的感谢还是要表达自己心中那点歉意。他很高兴,嘴上却说,那不耽误你破案吗?

我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的正事。但我觉得,这儿离槐树村并不远,一脚油的事,不送他一程,我心里亏欠他。

这时我才发现,男人背篓里除了几宗简单的瓦匠工具,再就是四个大萝卜,比筷子头还长,比胳膊肘还粗。萝卜白生生的,缨子绿翠翠的,一看都叫人馋得直流口水。

送到屋门口,我掉头就走。瓦匠的老婆热情邀请我进屋喝茶,但我心里惦记着破案的事,不敢耽误。

我赶到杨如玉家的时候,辅警小祝已经先我一步到了。我的车像一支利箭直接射到她家屋前的晒坪里,惊得鸡群乱飞,咯咯咯叫声一片。杨如玉家的鸡养得真好,每一只都有四五斤重。我估摸着她家至少养了三十只土鸡。

两床晒簟已经卷起来,立在阶沿边。堂屋里靠西头的墙边立着四只纤维袋,鼓鼓囊囊地装着玉米。其中,三只袋子装满了,仅仅留下可以扎口的空隙,唯有一只袋子还差一截。杨如玉摆弄着那只袋子说,上午搬出来晒的时候,四只袋子都装得一般多,等下午再收起来就发现少了这些。难道玉米是自己长腿跑别处去了?难道它们长翅膀飞到天上去了?为了证明她家的玉米确实被人盗了,杨如玉还拿出一个账本,用手指蘸了涎水翻到某一页指给我。我看到上面清晰地记载着:玉米四袋,净重两百斤,落款时间是去年秋天某日。不得不说,杨如玉是把理家的好手,能把家底盘得如此周详,说明她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

玉米袋里还保留着太阳的余温。我把手伸进去感觉暖烘烘的。再抄起一把玉米端量,一颗颗籽实饱满,黄金亮色,甚而还能闻到一股阳光的味道和植物成熟内敛的气息。我丢一粒到嘴里,上下牙轻轻一磕,嘎嘣一声脆响,真是干透了的上好玉米。我顺手拎了一下装满的袋子,没错,大约有五十斤。按照这样的标准,杨如玉家的玉米的确少了一些,该有好几公斤吧。我只是感到奇怪,既然盗窃,怎么就只偷去那么一点?这窃贼贪心有限,也太容易满足了。

家里不是没离人吗?我随口抛出疑问。

我把玉米晒好后,在园子里扯了一会儿草。杨如玉说,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屁大点时间就敢下手,窃贼的胆子真是天大。

我关心的是谁会盗窃她家的玉米。杨如玉说她有两个怀疑对象,第一个人是隔壁赵会计。赵会计大名赵书元,当过村文书,后以“赵会计”出名。

为什么首先怀疑他?我重点关注作案动机。

杨如玉朝旁边坐着的小祝睃一眼,欲言又止。

小祝是个灵醒的小伙子,他放下茶杯,起身朝外走。我问他干吗去?他说内急。

杨如玉见小祝走开再无顾忌,就把座椅朝我躜了躜,刚要启齿,脸上却现出羞赧神色。她摇摇头,有些话当着你们年轻人的面真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看着眼前这个五十出头的女人,想到了我母亲。我说,杨婶,您有话只管讲。

嗯,她好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才说,赵会计年轻时求过我。

山里人把求婚只说成一个“求”字。

很好嘛。我说,这表明他对您有好感,怎么会偷您的玉米?他应该给您送玉米才对。我的话亦庄亦谐,也是为了营造点轻松气氛。

杨如玉说,那时候我嫌他家穷,没答应他。

这与盗窃玉米有关系吗?我不禁哑然。

当然有啦,而且关系大着呢。杨如玉说,他一直记仇,搞报复呢。

这样的理由我委实不敢苟同。我想到了两个成语:妇人之见和欲加之罪。

这时候,有几只笨拙的鸡大大方方摇进来,围着我们脚边瞎转悠。它们养尊处优惯了,一点也不惧怕生人。其中,有只母鸡憋不住了,卧下身子,在水泥地上“呱唧”拉下一摊鸡屎。

杨如玉脸上有点挂不住,嘴里呵斥着,手不停地做着驱赶动作。可任她怎么撵,鸡就是不离开。我有点好奇,伸手抓住那只不讲卫生的母鸡,摸了摸它饱满的嗉子。我捏到一些硬硬的颗粒。

杨如玉见我对她提供的线索不感兴趣,进一步说,死不要脸的,他最近还常常和我套近乎,我不想搭理他。

这倒是个新情况,值得引起重视。杨婶,我想知道赵会计是怎么和您套近乎的。

他有事没事都跟我说,如玉妹呀,你家要是有什么干不动的活儿吱一声,我能帮就帮你。你说酸不酸,他这是啥动机?

有点酸。我反问,您说啥动机?

杨如玉鬼鬼地一笑,年轻人,你其实啥都懂。

我浑身顿时起鸡皮疙瘩。农村留守老人之间那些浑浑噩噩的事情我倒是听过一些,但当和一个与我母亲年龄相当的女人面对面说起这事时,我兀自感到有些别扭。毕竟,我还是个未婚的男人,可以当杨婶的儿子。

我说,第二个怀疑对象是谁?

杨如玉说,那是个背背篓的人,我没见过,只听说他是给村主任家修房子的瓦匠师傅,回家时有可能顺手牵羊。

我心里一懔。她是说我送回去的那个湖北人吗?我问,您都不认识人家,怎么怀疑上他了?

谁说我一定要认识他?再说,一个窃贼有什么好认识的。

您听谁说的?

赵会计呀。他亲眼看到那人从我家门口路过。他走过路过,当然不会错过好机会。

太科幻了!我感觉脑海里完全成了一团浆糊。杨如玉不是怀疑赵会计吗?怎么又听信他的鬼话,把目标转向湖北人了?

她似乎看出我有疑问,解释说,我怀疑赵会计是为了转移视线才嫁祸瓦匠师傅的,反正偷我家玉米的人就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你给我把他揪出来。

怪不得她把赵会计列为第一号嫌疑人。我说,湖北人作案的嫌疑可以排除。这话一出口,我立马觉得不够严谨。

杨如玉很惊讶,果然将我一军,未必吧?你凭什么替他打包票?莫非你认得他?

我当然不能把我和湖北人路遇的事说给她听。

杨如玉分析说,要干也是村主任指使瓦匠师傅干的。他当村干部,自己偷东西丢不起人,就让别人替他出气。

我不知道村主任和杨如玉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

还是杨如玉自己在说,前两年搞扶贫,我要当建档立卡户,村主任说我家不符合条件,不给报,我就和他吵了一架。他就为这事恨死我了,怎么看都不顺眼,一直在寻找机会。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怀疑她是不是更年期了,而且症状这么强烈,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敏感、多疑,尽往仇恨里想。如果她不提到湖北人,我对她怀疑赵会计作案的话还有几分信任,但她把村主任也扯进去,我就只能呵呵了。

这时候,小祝尿完一泡尿回到堂屋。我提出到隔壁走访,他会意后随我出来。

我故意放慢脚步,让小祝跟上来。赵会计家抬脚就到,我要利用这点时间,和小祝做些交流。我想知道赵会计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小祝说,好人啊,那是村里公认的好人。小祝告诉我,他听父辈人讲,赵会计和杨如玉本是刚出五服的表兄妹,自小由父母做主定过娃娃亲。长大后,两人都没感觉,各自成了家。关于他俩谁求谁,那就只是一个传说。

哦,原来杨如玉的说法虽非空穴来风,但还不至于令赵会计因求她不成而以盗窃玉米的方式发泄不满。杨如玉自作多情,她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至于杨如玉和赵会计如今为什么都单着,小祝介绍说,杨如玉的老公几年前患癌症死了,而赵会计的老伴正在深圳带孙子。既然是这么个情况,我就想,在杨如玉与赵会计之间现在不存在谁求谁的问题,如果有所求也是两厢情愿的事情。

正在自家园子里摘菜的赵会计被叫回家。

这是个十分憨厚的农夫,一眼能看得通透的男人。他的腼腆和羞涩让我怀疑,这个人别说说假话,恐怕连真话都说不好。经验告诉我,对付这样的人不需要太多的心思,有什么话直接问就好了。

我就不绕弯子,直接问赵会计,隔壁杨婶家的玉米被盗了,你知道这回事?

赵会计想都没想,直直地回答说,不可能嘛。

他的回答与其说是一种直率,不如说是一种暴露。我问他为什么?

现在这年头,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好好的,哪家也不缺吃少穿,谁还惦记她那些玉米?

小祝一旁说,可是,她晒在外面的玉米真的少了许多。

赵会计摇着头,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我看不是她家的玉米被人偷了,而是她把自己的良心丢了吧。

这话从老实巴交的赵会计嘴里说出来,我感觉奇怪。你这话什么意思?

近几年,她总是疑神疑鬼。赵会计说,我发现自从死了男人,她变了,和谁交往都是谁不对,时时处处提防人家。要不是大家都可怜她,不与她斤斤计较,她在村里早就没人缘了。人活在世上,总不能一个人活,不能只按照自己的活法趁性子、使脾气。人家让着你算你赢,人家要和你斗呢,你未必就斗得过人家。

没想到,赵会计并不嘴拙,还能说出如此一番深刻的话来。看来,民间有高人,这话半点不假,连赵会计这样的人都活出哲学味儿了。

太阳从山顶沉下去,阳光反射到天上,把厚薄不匀的云翳染成金黄或火红的颜色。山边林子里唱晚的蝉声高亢而悠远,归鸟的翅膀扇动着向晚的风,向林间鸟巢里嗷嗷待哺的雏鸟发出亲昵的呼唤。时间不早了。我对赵会计转向另外的话题,你是否发现有人从杨婶家门口路过?

有啊,赵会计睁大眼睛,我看见给村主任家修屋的瓦匠……说到这里,他仿佛意识到什么。不对呀,我把这事告诉过如玉妹,她该不会怀疑人家偷了她的玉米吧?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就实话实说。

我就猜出来,她果然怀疑人家。赵会计的情绪起来了。人家只是路过而已,望都没朝她家的晒簟望一眼。大路朝天,谁都可以走,难不成人家为了撇开嫌疑,还要绕十里八里?

这么说,你是没看见瓦匠师傅偷玉米了。

赵会计说,走,我要跟你们去,当面和如玉妹把话说清楚,任何时候说话都要讲良心,我们不能冤枉别人。

这正是我要的效果。

再次来到杨如玉家,我们多了个赵会计。很好,当着他的面,我正好把真相揭开。我已经胸有成竹,足以破掉这个案子。

杨如玉给我和小祝沏茶,也给赵会计沏茶,并不两样对待,而且显得很高兴,没有任何生分的表情。人怕当面见,还是一笑泯恩仇?

我首先让杨如玉找来她家的秤和扁担、绳子,对堂屋里的四袋玉米一一过秤,加一起总共一百九十二斤。赵会计和小祝在忙碌,杨如玉亲自掌秤。是的,杨如玉的玉米应该是两百斤,现在少了八斤。这是事实,她有账本做证。

我问杨如玉,这个结果你认吗?

我没瞎说吧。她的言外之意是差了八斤玉米,这个结果我们必须得认。

我问她,杨婶,您家平时拿什么喂鸡?

杨如玉脱口而出,玉米呀。她恍然明白让我带坑里去了,马上补充道,不过,我用另外的玉米,这两百斤从来都没动过。

今天给鸡喂过没?

杨如玉呆愣了。她拍拍脑袋,嗫嚅道,我这该死的记性……

我追着问,杨婶,您平时每天给鸡喂多少玉米,一定有数吧?

杨如玉红着脸自嘲地说,原来,我家那些鸡才是窃贼,是它们偷走了我的玉米,可是,它们也吃不完八斤呀。

你不觉得玉米比原先干了吗?今天的日头好猛,人晒出一身汗也会轻一些,何况是陈玉米。赵会计提醒杨如玉。

杨如玉看着赵会计,这么说,我差点冤枉好人了。

赵会计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是怀疑对象。他说,湖北的瓦匠师傅是好人,他没动你家一粒玉米,我给他作证。

杨如玉收回目光,略微低了低眉,把一缕散下来的头发捋到耳后,弱弱地说,你……你们都是好人。

我开玩笑道,这是一起内盗。杨婶您看,该怎么处理那些鸡?

杨如玉爽朗地笑,杀一只!今天你们不在我家吃晚饭,谁都别想走。

小祝说,杨婶,您这是杀一儆百吗?

说笑得正热闹,只听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叫,一辆北京现代越野吉普高调地驶入晒坪,堵在我的桑塔纳后面。

来者颇具身份,是镇上反季蔬菜基地的金老板,外号金五万。

人没下车,金五万的声音先从半敞开的玻璃窗里飞出来。只听他大大咧咧地说,哎呀,我打你们所长电话,电话通着老是不接,去派出所找人,听说你们下乡办案,害得我像赶场子似的。我说啊,现在警察的调门就是高,有事找你们真不容易。

金五万这牢骚显然是冲我发的,他对派出所工作不满意。

这个金五万颇有来头,据说是某位县领导的连襟,来大山里发财好多年了,因朝中有人钻了不少空子,长期享受上面各项优惠政策,赚钱就跟闹着玩儿似的。他脸黑得像包公,厚厚的嘴唇向外翻卷,露出满口烟熏的黑牙。他右手中指戴一枚金戒指,大得像个私人印章。一般情况下,金五万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只看得见天上的人物。无论走到哪里,他左腋下总是夹着那个皮尔·卡丹包包,据说包里时刻装着五万元现金和一条名烟,对随时可能遭遇的各种情况(当然也包括牌局)做到有备无患。

所长不接金五万的电话,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正在开会,手机只能开静音。但我知道,所长骨子里对他不感兴趣。有一次,金五万把镇上相关职能部门的头儿都请到公司开会。说是开什么座谈会,说白了就是请大家聚一起海吃海喝一顿。那次,镇政府的头头脑脑们都去了,场面搞得十分壮观。所长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早就注意到一个细节——每次给别人敬酒时,金五万都把身段放下来,让自己手中的杯子处于下位,做谦卑状。可轮到和所长碰杯时,金五万嘴里呵呵笑,腰板却挺得笔直,手里的杯子也一直放在上位。就这样,金五万把所长得罪了,也不知他是故意还是无意。所长那天微醺,回所后把这事告诉我,说金五万太势利,不可深交。后来,凡是他的蔬菜基地里有事,所长都指派我去,从不亲自出马。

现在,金五万打所长电话吃瘪,又大老远地追过来找我,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然,金五万说他下午去基地察看时,发现地边上的萝卜被人偷了。

我问偷了多少,金五万伸出右手掌,大拇指蜷着。

我不禁哑然。四个萝卜,你也好意思报案?我揶揄道,金老板,你是嫌我们警察没事干吧?

不是。小关,你听我说,我一个外地人到这老山上种蔬菜不容易,要是今天张三拔萝卜,明天李四摘辣椒,我这基地还干不干得下去?

这倒也是实情。不过,我对金五万那种大马金刀的做派有点看不惯,想故意晾晾他。

见我没态度,金五万果然沉不住气了。他说,我就怕有了这一次,又来下一次,再来第三次……

有什么好怕的?金老板,我并不认同你对本辖区治安情况的基本评价。请问,你的基地里经常遭遇盗窃吗?

没有。金五万承认,这是第一次。

我敢保证,这也是最后一次。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已经知道偷萝卜的人是谁。

金五万呵一声,小关,你干警察几年了?

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潜台词。他嫌我说话口气大,做事不靠谱。我回敬他,请你相信警察的承诺。

你好像心里有数?

我摇摇头,给他浇一瓢冷水,破案的事,谁也吹不起牛,但我想知道,找到那个偷萝卜的人,你想怎么办?

你有把握抓到人?

我是说,如果……

我们的讨论刚要出结果,镇长就打电话来。镇长坐主席台习惯了,说话总是端着架子带点官腔。小关吗?金老板反季蔬菜生产基地里的萝卜被盗了,这事你们派出所应该知道了吧?

问完这个设问,镇长继续指示,蔬菜基地是镇政府最大的招商引资项目。金老板不仅起到科技示范作用,还带领乡亲们共同致富,对振兴乡村经济有重要意义。这个案件涉及到外商投资环境问题,我希望你们引起高度重视。派出所的工作要服务、服从于地方经济发展大局,要真正发挥对企业保驾护航的作用。

镇长形而上的指示听得我一头雾水。不过,他没要求我回答具体问题,就主动把电话收起。我有点明白了,镇长也就是装装样子。他的话是说给我听的,更是说给金五万听的,说不定来自某种压力。

金五万得势,越发显出目中无人的德性。他说,领导的态度很明确,下面就看你们的了。

我还是回到原点,问他想达到怎样的目的才满意。

盗窃财物,当然要依法查办。

我想,金五万这次如果较真,那个湖北人是有点麻烦了。此刻,他那满身泥泞的形象映现在我的脑海里,从内心来说,让一个于自己有恩的人难堪我真不情愿。当然,这种不情愿只能建立在他的行为没有触碰红线、不是太出格的基础上。现在,就法律尊严和职业道德综合平衡,我的情感还是倾向保护瓦匠师傅。我大而化之地说,金老板,你财大气粗,对四个萝卜也这么计较?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尽可能给你破案,但就算破了案,意义也并不大。这一点,你心里其实很清楚。

是啊,金五万附和道,那就当面道个歉,再写份检查贴在基地周边,好歹起个警示作用。你看如何?

商人金五万的算盘打得好精,明知四个萝卜够不上码儿,还是想把人家往狠里整,达到处理效果最大化。

我保持沉默。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反击,而且比爆发更有力量。

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和谁过不去,主要是想刹刹这股歪风邪气。

算了吧。我说,金老板,你看这样行不行,到时候,我让人家把萝卜还给你。如果萝卜不在了,就算成钱照价赔偿,如何?

金五万说,听你的意思,你好像对抓住偷萝卜的人很有把握?

我当然不能出卖瓦匠师傅。我故意卖关子,这样的事难不倒警察。

金五万显然被我的嘚瑟劲儿惹毛了。他说,这样吧,我们来个君子约定。两天之内,你只要给我把偷萝卜的人找出来,我不仅不要求追究他的责任,还白白供应派出所食堂的萝卜。

我说,吐出来的涎水是不能舔回去的,你可要想清楚。

君子一言。金五万用手指绕完一圈,今天这话可是当着大家说的,你们共同监督。

我离开望月坪村的时候,杨如玉逮住一只公鸡正要开杀。她不让我走,一定要留我吃饭喝酒,说我忙活半天,肚子还饿着,她心里过不去。我理解她的心情。这几年一直在山里转悠,我知道在乡下人朴素的道德情感里,存在着某些与文件和规定相悖的逻辑。比如说,他诚心邀请你,你吃了喝了,他就会感觉你瞧得起人,真正把他当朋友。于是,他心里便踏实、熨帖,反之就有了隔膜,就会产生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就说当下吧,我只要离开,赵会计和小祝也不好意思留下,只能跟着走人。那样的话,杨婶会感觉很没面子,她心里的猜疑只会更深更重……

我稳住赵会计和小祝,保证办完事立马赶来,吃杨婶家的土鸡肉,喝她家的玉米酒。赵会计马上挽起袖子,要帮助他的如玉妹下厨。

只有杨如玉对我的话半信半疑。她站在晒坪边目送着我的桑塔纳开走,很远了,我还在后视镜里看到她挥手的身影,山风浩荡,衣袂飘飘……

瓦匠不在家。

我的到来让他的老婆甚感蹊跷。女人告诉我,瓦匠打夜工帮人家垒灶去了。村里有农户办喜事,临时请他帮忙。

你找他有事吗?女人怯怯地问。

天黑了,我又是第二次光临她家。她对我有怀疑和戒心自在情理之中。

没……没事。我期期艾艾地说,刚才到这边办事,顺路过来看看。我觉得你家男人肯帮忙,是个热心人。

女人很高兴,热情地邀请我进屋喝茶。我犹豫着自己到底要不要接受这样的邀请。我的心情很矛盾。我说,他大概什么时候回家?

女人为难地说,你如果找他有急事,我这就打电话把他叫回来。说完,她就掏出电话真要打。

我马上叫停她,算了,不耽误他的正事,我坐会儿就走。

进到屋里,我发现那四个萝卜还原封未动地摆放在墙边。这让我有了问话的由头。我不动声色地说,萝卜长得真好,是别人送的吧?

他从望月坪回来的路上扯的。女人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说起来居然没完没了。原先,他说湖南那边的萝卜长得又大又白,一个至少三斤重。他想找那边的老板学技术,我们家也跟着干,我没同意。

好事嘛。我说。

萝卜是冬天里种的,大热天怎么长出来?他说那叫反季蔬菜。我不懂什么反季正季,他就给我解释说,种出的蔬菜和季节反着来就叫反季蔬菜。我还是不信,这不,他就扯来四个萝卜,说是让我见识一下。他的目的是要说服我,同意他种蔬菜。

我开玩笑道,想不到他还是个惧内的男人。

女人说,外有捞钱手,内要聚宝盆。我要是不管紧点,再多的钱他一撒手就花出去了。他想投资种植蔬菜,这么大的事不能盲目,我要看见石头过河。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相信,女人的话绝对不是瞎编。金五万听了这样的故事也定然无话可说。

女人向我求证,你是警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迎着她热切的目光,请讲。

你能帮我一个忙,让蔬菜老板把种植技术传授给我们吗?

这个问题真还不好回答,至少现在时机不太成熟。但我有信心,能帮助瓦匠家玉成此事。

我稍微迟疑一下,女人又说话了。万一他不愿转让技术,我们明年与他合作也是可以的。

合作?我没太明白她的意思,怎么合作?

我们出地、出劳力,蔬菜老板出技术、出种子、肥料,他负责销售,我们按比例分成。

我想,正在谋求更大发展的金五万对这样的方案应该求之不得。我拍着胸脯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你就等我的回话好了。

于是,交换完电话号码,我就驱车返回。

返程途中,出了个惊险小插曲。

桑塔纳的左眼“失明”好久了,一直没有开到县城去修。汽车行驶到一个名叫自生桥的危险路段时,有一只灰色的野兔从左边坡地里跳到公路上,因视线不好我差点轧着它。慌乱中,我一脚急刹,车头猛然一个横摆,勉强停在路边,那只野兔侥幸逃命。下得车来,我差点吓个半死,左边前胎已然冲出路面,悬在空中。从这儿掉下去将会落入五百多米的谷底,纵使质量再好的汽车也会变成一堆废铁。

好险啊!我按住自己活蹦乱跳的心脏,让夜晚的过山风将自己吹拂,直到我完全从这场惊吓中走出来,恢复到正常状态。

这时候,小祝打电话来了。他问我在哪儿,说杨如玉家的饭弄好了,一定要等我去才开吃。他还说,杨婶把村主任也请去了,说是请他陪客。我心里热热的,杨婶所说的“客”当然是我。

我在想,吃完这顿饭,杨婶心里与赵会计和村主任的那些疙疙瘩瘩都不会有了吧?我对小祝说,等着,我一定来。

还要等多久?小祝的手机开着免提,电话里充斥着嘈杂的声音。

我估摸着说,一刻钟吧。如果饿急了,你们先开吃,不必等我。

不,一定等你来。我听出杨婶的声音,关所长,你别急啊,好好开你的车,安全最重要。

村主任也接嘴,好饭不怕晚。这顿饭你才是主客,你不来还有什么意义。

我说,有意义,而且意义大着呢。

我的话村主任不一定懂,但杨婶懂。

我小心翼翼地把车子倒回来,重新上路。经此一劫,我把车速慢下来,边开车边琢磨萝卜案如何收场。问题肯定好解决,金五万和我有约定,真相揭开,他也不会为难瓦匠师傅,而且,对促成他们之间的合作我很有信心。金五万可以借机把生意做到湖北,这是一个机遇,他不会放弃。我想,这样的好事不能今晚就告诉金五万。他不是跟我约定两天时间吗?我偏要拖到第三天才破案。他那么高调,这样的好事我还不能主动送上门去,非得要他亲自到派出所找我。不,我突然改变主意,要让他找我们所长。我要借这个机会给所长出口气,让他把面子挣回来。

桑塔纳安然行驶到离望月坪不远的山嘴。我抬眼看看挡风玻璃前高远的天空,月明如水,深蓝色的天幕上缀满星星。

我问星星,我这么敲打一下金五万可以吗?

星星眨巴着眼睛同意了。

我再问月亮,我今天这么破案可以吗?

月亮对我笑笑表示认可。

既然它们都同意,我就踩下一脚油门,朝杨婶家飙去。汽车在公路上欢快地舞蹈,月光在车后紧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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