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性侵的体操女孩

2022-09-15 00:58涂思敏
方圆 2022年12期
关键词:性虐待队医体操队

文|方圆见习记者 涂思敏

当前美国国家体操队队医拉里·纳萨尔第一次把手伸进小女孩博伊斯的体操服里的时候,她只有10岁。

纳萨尔将她的右腿往自己的身侧掰,看起来似乎是在帮她减轻长时间练习的肌肉酸痛。这是在体操运动结束后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拉伸动作了,然而在这种动作的伪装下,纳萨尔一次又一次地侵害了她。

6年后,当博伊斯鼓足勇气走进体操教练克拉格斯的房间,准备揭露队医纳萨尔的恶行时,她得到的回应却是:“我认识纳萨尔很多年了,他绝对不会做任何‘不恰当’的事情。” 克拉格斯还告诉她:“如果你去报警,会有非常严重的后果等着你和纳萨尔。”

16岁的博伊斯被克拉格斯的话吓到了,她不想让任何人陷入麻烦。回家后,她在浴室里哭了一场,暗暗决定再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那是1997年的夏天,博伊斯并不知道自己只是众多受害者中的其中一位,一切也才刚刚开始——在接下来的20年间,纳萨尔用美国国家体操队队医的身份作为掩护,骚扰并猥亵了300多名未成年体操运动员,而他实施性侵的场所跨越多个国家,从2012年伦敦奥运会会场、得克萨斯的体操训练场,一直到鹿特丹的体操大会上。“恶魔”队医纳萨尔的性侵丑闻也被认为是美国体育史上最严重的性虐待丑闻。

而在这个案件的背后,是关于300多个女孩交织着痛苦和勇气的经历,也是她们与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和美国体操协会长达数年的法律斗争。

感到耻辱与恐惧

纳萨尔出生于1963年,戴着眼镜,有点“书呆子气”,看起来温和善良,平日里对邻居和同事也都很友好。15岁时,纳萨尔就开始了他在高中女子体操队的教练生涯。1981年,他考上了密歇根州立大学的运动学专业,一边读书,一边兼任大学体操队的队医工作。1997年,获得医学博士学位的纳萨尔正式在密歇根州立大学就职,之后在五届奥运会中担任美国女子体操队的随队队医。

在当随队队医的前几年,纳萨尔凭借着自己的亲和力、专业知识和热忱的态度在运动员和家长中都获得了极好的声誉。彼时,这些运动员大多都是在上小学的年龄,从幼童时期就开始进行枯燥而困难的训练,有朝一日能站上领奖台上则是她们最大的心愿。对于她们来说,伤病无疑是实现梦想最大的困扰。而纳萨尔正是抓住了这种心理,利用专业队医的身份,许下虚假的承诺获取她们的信任。作为随队队医,纳萨尔对运动员的伤病情况一清二楚,也明白有伤在身的运动员对于重新站上赛场有多大的渴望。他经常给这些女孩“上课”或是“分享”最新的运动学研究成果,让这些女孩相信,没有什么伤是他治不了的。他也经常告诉这些女孩家长:“我会让你们的女儿成为伟大的体操运动员,因为她们注定如此。”慢慢地,这些女孩和家长都认为有纳萨尔实在是太幸运了,因为他似乎总有办法治好女孩们的伤病,让她们重返赛场。

纳萨尔的出现无疑给这些女孩带来了莫大的希望与信念。在那些事情没有发生前,她们都觉得能被纳萨尔亲自治疗或是能被他优待是一种荣誉。1990年,当9岁的女孩特里纳因为频频掉杠而被纳萨尔邀请到家里给她做“额外辅导”的时候,她的第一感觉是兴奋与骄傲。然而这种感觉很快就被耻辱与恐惧感所取代。纳萨尔先是用轻松的语气跟她聊生活,聊体操,然后面不改色地、一点也不改变说话的语调与节奏地,用没戴手套的双手侵害了她。

起初,特里纳并不清楚这种恐惧感到底意味着什么。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期,另一名体操运动员告诉特里纳她的经历后,特里纳才有所觉悟。而据特里纳的律师估计,纳萨尔一共侵害了她856次。

一位媒体记者表示,自己在采访中曾经看过纳萨尔为女孩们治疗的录像带,视频里的纳萨尔在为女孩们按摩前,通常会用自己没戴手套的双手去侵害她们的隐私部位。很多女孩在当时并不知道纳萨尔在干什么,只知道这是他在进行治疗前常做的动作。有受害者在采访中表示:“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只知道那儿很疼。”而当她们长大后,这种耻辱感和疼痛感就像闪回一样变得与她们如影随形,她们才知道自己不是唯一一个有这样经历的人。

这些体操女孩曾在赛场上收获自信,下场后却被一个本该帮助她们发挥更好表现的人一次又一次地伤害着。而在她们心中,美丽“体操梦”也变成了耻辱和恐惧的代名词。

2021年9月15日,美国华盛顿,因不满美国联邦调查局对纳萨尔性侵案件调查结果,美国体操队员出庭作证。(图片来源:CFP)

恶行何以被掩盖

作案时间跨越20年,受害者多达300余人,为什么纳萨尔的行径从未得到过有效处置和曝光?

实际上,早在2015年7月,FBI就因为体操选手玛姬向美国体操局举报了纳萨尔的性虐待恶行而开启了调查。尽管当时有3名受害者愿意站出来协助调查,但FBI仅仅向一名受害者进行了问话,也没有把对话记录在调查报告里。直到2016年8月《印第安纳波利斯星报》发表了一系列揭露纳萨尔恶行的深度报道并在全美引发了广泛关注后,这3名受害者才正式起诉了纳萨尔。

2016年11月22日,纳萨尔在密歇根州英厄姆县被指控犯有三项一级性犯罪行为,然而州检察官表示“这只是冰山一角”,至少还有50位受害者对他提起了性虐待指控。随着纳萨尔暴行不断被揭露,每年不断有新的受害者站出来指控他。2017年1月10日,又有18位受害者对纳萨尔、密歇根州立大学、美国体操局等提起了联邦诉讼。2018年1月24日,纳萨尔在密歇根州法院对有关性侵未成年人的指控认罪,被判处40年至175年的有期徒刑。有至少250位受害者在这场长达7天的审讯中出场,156位受害者走上了证人席。当庭,法官罗斯玛丽·阿奎丽娜对纳萨尔说:“我刚才签署了你的死亡通知书。”

回过头看,这些年轻的女孩曾有过“自救”行为。她们曾经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父母、体操教练、学校老师和心理医生,但他们却一次又一次地被纳萨尔的表演和谎言蒙骗。她们也曾一次次地向美国体操局、密歇根州立大学警察、大学管理者、密歇根市政府警察局举报,然而等待她们的是一次次的失望和受伤。这让人费解:纳萨尔的恶行为什么能被掩盖?美国体操界是怎么允许上百名未成年女孩在毫无监管的情况下接受纳萨尔的所谓“治疗”呢?这样的性暴力到底是怎么被允许发生的呢?

前美国国家体操队队医拉里·纳萨尔性侵案在法院等待最终宣判。(图片来源:CFP)

一方面,纳萨尔是一个极其善于表演的人。一位受害者曾在接受《纽约杂志》采访时回忆道:“当他把手伸进我的短裤里时,我真的以为他是在对我进行正当的医疗诊断,毕竟我只是一个13岁的新人选手,而他是奥林匹克体操队的队医,更何况我的父亲也在屋子里。”这也是纳萨尔的常用策略之一:他会要求一位家长在他治疗时在场,但又会故意挡住他们的视线。但他把手伸进这些小女孩的身体里时,站在一旁的父母还以为纳萨尔在好好治疗他们的孩子。而这些小女孩往往在很多年后才会意识到自己被侵犯了,因为纳萨尔总是把一切侵犯行为合理和正常化了,当她们感觉痛苦和不适时,却只能下意识地怀疑自己。

2004年,当纳萨尔故技重施,又一次侵害了女孩兰德尔后,17岁的她直接走到警察局报案,并去医院做了一次性侵检查。然而纳萨尔在接受质询时,却神色如常地告诉警探:他的确侵入了兰德尔的隐私部位,但那其实是一种运动科学里名为“骶骨韧带松解术”的尖端疗法中一个部分,并且这个疗法曾经在一些医学杂志上发表过。他甚至还向警长提供了一个讲解韧带松解术的幻灯片演示文稿。图片中,纳萨尔一手抱着女孩的臀部,一手在女孩的隐私部位外进行按压。随后,警长打电话告诉兰德尔的母亲:“这个案子结了,纳萨尔没有犯罪。”像这样的报警和调查之后不断上演着,而纳萨尔从没有得到过任何惩罚和严肃的调查。

另一方面,根据FBI的调查表明,美国体操界一直有掩盖或淡化性侵犯投诉的传统。他们一直以运动员的身心健康为代价,就是为了保护美国体操界的名声。根据庭审的内容揭露,有数名受害者表示她们曾经把纳萨尔的性虐待事件报告给不同系统的权威机构,包括美国体操局、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美国奥运与残奥协会等,但无一例外都被忽视了。在美国职业体育商业化的背景下,一旦涉及钱和名声的问题,美国体操局便沉默了,他们担心一旦有体操运动员将纳萨尔的恶行公之于众,这些体操运动员的商业价值将会大打折扣。因此,美国体操局不仅没有按照法律要求将性侵和性虐待的线索报给州检察院,还会让这些体操运动员签订保密协议。美国体操局和美国联邦调查局被受害者指控数年来一直为纳萨尔制造了一个便利的环境,尽其所能帮助他逃脱了法律和道德的责任。此外,他们对于受害者曾提交过的数份申诉和报告视而不见,从而为纳萨尔的暴行提供了温床。

性侵永远是对于权力关系的操演,资深队医和新人队员的身份和权力不平等让她们更难去反抗。纳萨尔性侵案在一定程度上也揭示了美国体操界冰川下的罪恶:在追求更高、更快、更强的背后,运动员的痛苦是怎么被忽视的,而这样的虐待和侵害又是如何被隐瞒了这么多年的。

四名顶尖奥运选手站上了证人席

33岁的前体操选手、现任律师雷切尔是第一位公开在媒体上揭露纳萨尔借着治疗名义对未成年少女甚至是幼女进行性侵、性骚扰和性虐待行为的受害者。2018年,她在庭审上说道:“当你要对抗被两个异常强大的体制所保护着的罪犯时,一个匿名的声音是不够的。你必须在公开的场合发出声音,而且不能退缩。我们大家一起聚集起来,为自己而战。如果自己不挺身而出,没有人会帮助我们。”

虽然纳萨尔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这些受害者的创伤和梦魇从未结束。在她们看来,FBI的玩忽职守、警察的渎职、体操局的蒙骗和掩盖是她们痛苦与创伤的罪魁祸首。因为FBI本可以在2015年第一次调查纳萨尔的时候就阻止他,但FBI在调查中犯了一系列的错误,导致纳萨尔在2015年至2017年中继续着他的性虐待暴行。而这些受害者中就包括被誉为美国体操队天才少女的体操运动员西蒙·拜尔斯。

西蒙·拜尔斯是两届奥运会跳马比赛的冠军,手握共7枚奥运会奖牌。在2016年里约奥运会上,她一人狂揽4金,被誉为新一代的体操运动历史最佳选手。可在2020年东京奥运会上,拜尔斯因心理健康问题退出了团体赛的奖牌争夺,接着她又退出了跳马、高低杠、自由体操的比赛。而拜尔斯的心理问题早在她被纳萨尔性侵的时候埋下了种子。她说:“作为在场的幸存者中唯一一位参加过东京奥林匹克的体操选手,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性虐待的影响永远不可能消失或被遗忘。”

事实上,在美国,体操是最容易滋生性虐待的运动之一。《旧金山纪事报》的体育专栏记者琼·瑞恩曾经在揭露美国体操运动不合理制度的书中写道:“练体操的孩子从小就被训练要去压抑自己的感受。你的膝盖很疼?你只是懒。你感觉很饿?不,你只是超重且贪吃。”从很小的年龄开始,这些练体操的少女就要被训练去压抑个人感受和情绪,因为在运动场上,想要获得更高的成就便意味着要有所牺牲,要忍受身体的疼痛与精神的压力。所以当性骚扰事件发生时,很多受害者的下意识反应是不承认这种令自己不舒服的感受。换言之,当这些女孩一次次被纳萨尔侵犯的时候,她们真的以为这是医疗治疗会带来的必然痛苦。

美国儿童组织的创始人汉密尔顿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表示,她希望未来的奥林匹克系统能给运动员们创造一个安全的环境。“让我们未来的运动不再需要隐藏伤痛、精神负担和虐待。这种隐忍的文化必须改变。我们应该得到这个答案,现在和未来的体操界也应该得到这个答案。不然我们不会对未来的美国体操文化的改变有任何信心。”

2021年9月15日,包括拜尔斯在内的4名前奥运冠军作为受害者代表站上了证人席,控诉了美国体操协会和美国奥委会的渎职,以及FBI在案件调查中的玩忽职守,因为是他们的不作为和渎职才最终导致了悲剧的不断发生。

庭上,4名女孩发表陈词:“我们站在这里是希望我们这些年来的努力、耐心和不求回报能让更多人从我们的痛苦中吸取教训,能够让体育对我们未来的几代人来说变得更安全。我们认为美国体操局的过往行为揭示了一种态度:他们不愿意面对运动员被虐待和侵犯的事实。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奥林匹克系统,而他们拒绝为此进行改革。”

2021年12月13日,美国体操协会、美国奥委会以3.8亿美元(约合人民币24亿元)的金额与4名受害者达成了和解协议。2022年6月8日,包括拜尔斯在内的90位受害者就FBI的渎职,对其提出了联邦行政索赔。也许这场幸存者与两大系统的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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