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孤独

2022-10-21 06:54李治邦
四川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黄宾虹丹丹小姨

□文/李治邦

侯玉山属于在男人堆里长得比较好看的,玉树临风,白白净净的。他出生在河北省的安平县,父母都是做丝网生意的,自己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工厂。安平县的丝网生意在世界都有名,侯玉山父母的厂的规模在安平虽然排不上前几名,也有资产三千多万。在侯玉山上大学四年级的时候,他父母乘车到北京去谈笔生意,给一家船厂做丝网的喇叭线。在高速路上被一辆大卡车追尾,当场丧命,尸首没有让侯玉山看,据说惨不忍睹。侯玉山从小就不喜欢做买卖,父亲本想让他接班,侯玉山以死相争,父亲只好忍痛作罢。侯玉山喜欢画画,受了中学美术刘老师的影响。他本想考中央美院,但因为发挥不好没考上,去了北京工业大学的美术专业。他当时跟父母没说是美术专业,而是说学管理。当时父母都很高兴,母亲竟然泪如雨下。母亲对他说,你父亲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丝网生意越来越难做,没有文化早晚就得让人家挤兑破产。父母被撞死后,尸体没有回到安平火化,而是在北京八宝山送葬了。当时,侯玉山不理解,处理善后的是小姨。小姨说,不能回来让人看笑话,在北京八宝山那也是一个待遇。侯玉山跟小姨的关系一般,他觉得小姨太精明,是个典型的商人。因为每次回来跟小姨说话,小姨都是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他跟小姨说过多少次,他不准备接父母的班,他有自己喜欢的事情要做。他越这么说,小姨就越戒备他。后来,他索性就不说,不说也引起小姨的警觉。他很奇怪,本来的一家人,因为买卖变得很生疏,好像是一个玻璃器皿商店,都怕互相碰着。

秋天的时候,侯玉山毕业没有回到安平,小姨接管了他父母的生意,对他说,你不要回来,我在北京给你买了一个单元房子,名义上算是你父亲的分公司。这所房子就在西五环,推开窗户,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西山。这所房子现在算起来也值上千万了,算是你父母给你留下的遗产。小姨的语气不很热情,好像是领导说给下属听。侯玉山去了趟父母的坟墓,一个不大的灵牌。他蹲在那很久没有说话,记得他到北京上学,母亲一直送他到火车站,那时安平还没有通火车,而是到深州上的。母亲抱了他很久,他很惊诧,因为母亲就是一个县城里的人,不善于用这种方式表达什么。母亲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要接好咱们企业的班,办这个丝网厂不容易,这个厂是我和你父亲一辈子的血汗。火车开动的时候,她看见母亲没有走,还在挥手跟他告别。他最后一次见父母还是大学四年级寒假的时候,他回了一次家。父母觉得他变了,变得陌生起来。那次吃团圆饭,小姨也来了,侯玉山觉得他们之间说话也很假,说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情,侯玉山听不懂,就觉得他们越谈越不投机,那顿饭吃得很生分。

侯玉山在大学期间恋爱了一个女同学叫丹丹,是香港人。侯玉山和丹丹最早的想法是毕业后去杭州,那里青山秀水,气候温和。侯玉山很喜欢黄宾虹的画,他觉得黄宾虹的画功底深厚,气势磅礴,惊世骇俗,就这一显著特点也使中国的山水画上升到一种很高的境界。黄宾虹正是浙江金华人,后来在杭州也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就有了突然的升华。侯玉山觉得黄宾虹后期的发展跟在杭州的山山水水有关系,他选择了杭州,而且带着丹丹一起去了杭州,专门挑了在虎跑后面的一座房子。当时房价还不太高,不到一百平方米一百八十万。他跟父亲说,父亲不同意,说,跑这么远干什么,我不做那里的生意。再有,你必须回来,我的厂需要你,你帮我做企业。你学管理的,我那套已经不行了。他看父亲说得很坚决,又磨母亲,母亲看儿子这么坚决就私下给了他一百万。丹丹拿出八十万,两个人把房子买下来开始装修。就这时,父母出了车祸。丹丹跟着侯玉山去了一趟事故现场,看到被撞得七零八落的汽车,转天丹丹意外提出分手。她对侯玉山说,我父亲是看风水的,我从小也懂得一点。你的命太硬了,克死了你父母。侯玉山不解,说,我父母出车祸跟我有关系吗?!丹丹说,有,你看出车祸的地方正是在分叉上,能看到路边有一个地方叫御膳庭,你叫侯玉山,这就是说,是你让父母停在这个地方。我害怕。我父亲看风水的。我相信风水。我怕你让我也停在那。侯玉山当时还沉浸在父母去世的痛苦中,没太在意丹丹的疯疯癫癫。过了几天,丹丹提出要拿走那八十万才知道,人家动真格的了。

侯玉山真的不明白,丹丹怎么会因为风水跟他分手。在杭州,他们住在虎跑附近的一家民宿,那天杭州下了雪。两个人做爱的时间很短,谈得更多的是未来。雪花在窗外纷飞,屋子里的暖炉也不热,两个人就互相偎依着。侯玉山说,想在杭州找个地方开画店,父亲收藏了一批字画,可在店里卖,然后再买,自己也画。丹丹说,那我呢?侯玉山说,你就帮助我打理。丹丹觉得有些委屈,说,喜欢字画是你的事,我呢,我不喜欢经营字画,我放弃香港跟着你,就是想过舒坦的日子。侯玉山不解,说,经营字画不是挺好的吗?丹丹摇头,我喜欢服装,在杭州开一个服装店,我父亲会帮助我们的。两个人也不吵闹,就这么在雪中的景色中你一言我一句。外边有一个夜灯,雪在灯光下飞舞着,贴在窗户上就融化了,成了一片片水滴。

都说北京的香山在十月下旬是最有风景的,小姨来北京全款交了西五环的房款,对侯玉山说,你和我去趟香山吧,说那里的卧佛寺很灵验,我为你拜一拜。清晨,太阳还没有完全露出云层,山顶上还是一层薄薄的橙色晕。小姨和侯玉山去了香山卧佛寺,寺里很安静。侯玉山不知道小姨在里边说了什么,只看见她给了住持一沓钱。侯玉山没有进去,就在外边站着,他觉得秋风有些凉,拍在脸上像是小刀子在割。昨晚,他和丹丹住在香山饭店,两个人紧紧抱着睡了一晚上,他遵循丹丹的话,没有抚摸她最爱的乳房。丹丹说,我知道你有丰子恺的一幅《相逢》,很雅致,山水中有长亭,两个人在那推杯问盏。你给我吧,算是我们分手的礼物。侯玉山一愣,他想象不出丹丹会要这幅《相逢》,这是在杭州虎跑看房时,在一家画廊里看到的。当时他在这幅画面前看了半天,丰子恺的画价不算高,但丰子恺的名气很大,又是李叔同的弟子。店主也不着急,就这么不理不睬他。最后,侯玉山说了一句,你这画是假的,便宜卖给我吧?店主很生气,说,你这是什么话?不买走人。侯玉山笑了笑,说,这幅真迹在上海美术馆,我前几天刚看到的。你这幅画是临摹的,应该说还不错,落款的印章有些不清晰,能看出马脚。我给你三千算是多的。店主梗了梗脖子,你给得太低,我不卖。侯玉山转身就走,毫不犹豫。他等着店主喊他,走出房门也没见声音。他看见丹丹那双渴望的眼睛正想回头,店主喊了一声,给我五千,这可是丰一吟的。侯玉山返回去,又仔细看了看,笑了,说,他闺女画得也不错呀,你有道行,能弄到手已经算是很不错了。丹丹分手的时候要《相逢》,侯玉山有些意外。因为丹丹从来不惦记他的画,这次提出来要画多少出乎侯玉山的预料。算起来,丹丹找侯玉山不是为了他的家族产业,就是喜欢侯玉山文绉绉的样子。她说,我喜欢你的文人气,现在男人都很贪婪,你没有。侯玉山犹豫了片刻,还是给了丹丹《相逢》,他也很喜欢这幅画,因为得到这幅画的那天晚上,他彻夜未眠,觉得能在虎跑买到这幅画,算是他跟弘一大法师有缘。他对丹丹说,你留着,千万别卖,因为这幅画有寓意,咱俩总有相逢的那一天。另外,我要说你父亲说的这个风水不准呀,巧合是巧合,风水是风水,你不能混淆了。我等着你回来,说好就三年。三年没有你的音信,我就再找女人。丹丹点点头,早上两个人在香山饭店吃了一顿早餐,丹丹就拉着行李直接去了机场。侯玉山觉得丹丹走时会回头看他一眼,但没有,丹丹的脚步很匆忙。

小姨从卧佛寺里出来,拍打拍打脸颊,看了一眼漫山红遍的香山枫叶,对他说,你父亲留下两千三百万,这是一张存折。厂子我收了,你父亲的客户我也接了。但这两千三百万对你是一个火种,要不就烧死你,要不就火红你。你发财了,我替你高兴。你落魄了,我不会伸手。你就是要饭要到了我家门口,我也只给一个窝头。不是你小姨我狠心无情,是不这样就帮不了你。该给你拜的佛也拜了,佛说让你清静,你就找个地方清静。你父母就是不想清静,本来去北京是跟我一块走的,非要早走,结果就是早死。你父母为什么非要早走我一步呢,那就是因为一笔生意,怕我抢占了去。那笔生意还是我给你父亲介绍的,因为船上的丝网活儿我不干,那是精细的事。这就是命,我是你母亲唯一的亲妹妹,可你母亲对我处处耍心眼,不相信我会这么好心。小姨说得咬牙切齿,侯玉山听到寺庙的屋檐风铃声被风吹得叮叮咚咚作响,像是敲打他并不结实的心弦。侯玉山想不通,即便是母亲抢了小姨的生意也不至于这么咬牙切齿。他知道当初是母亲拉着小姨进厂的,小姨当时就是安平宾馆的一个服务员。而且姥姥和姥爷去世得早,小姨的生活都是母亲拉扯着。

侯玉山怀揣着那张并不沉重但又压心的存折住进西五环那房子,其实他手里还有一百多万,都是母亲悄悄给他的。母亲疼爱他到了极致,他小时候得了软骨症,必须要吃腻心的鱼肝油。他不愿意吃,母亲就跟吞糖片一样吞给他看。父亲从小就带着他去厂子,耀武扬威的。母亲带着他也去厂子,见谁都客客气气,谁见了他母亲也都毕恭毕敬。母亲告诉他一个道理,你不是有钱就能发号施令的,你必须要有心。侯玉山除了喜欢挥毫作画,再有就是痴迷于收藏。母亲几次来北京工业大学看望他,看过他的收藏,问,这有意思吗?侯玉山抿着嘴笑,说,收藏很多有意思。母亲问,有什么意思?侯玉山饶有兴趣地对母亲说,有人喝茶有瘾,喝酒成性,但损害人心。我喜欢收藏,就是在收心。母亲叹口气,眼圈悄然湿润了,说,你真不是我们的孩子,我有几块玉,你拿走收藏吧。侯玉山摇头,我喜欢收藏字画,然后夜深人静的时候挂出来自己看。母亲说,你能保证收藏的都是真品?侯玉山嗫嚅着回答,有时候也看走眼,收藏是一个本领,我是练手的。母亲说,那可是真金白银买的,你不能总看走眼,不能靠我给你钱。说着,母亲指了指一幅画,说,这就是你收藏的?侯玉山点点头,说,这是我收藏的第一幅画,是咱河北省大城史国良的《朋友》,您看这画面一只狗趴在地上,旁边是一个摇摇晃晃的摇篮,摇篮里是一名熟睡的婴儿。我就是属狗的,咱家里也养了几只狗,你和父亲忙着做生意,这几只狗从小就陪着我玩儿。母亲摆摆手,你收藏吧,缺钱我给你。其实你不愿意跟我们做生意也好,我们做的丝网就是一根根铁丝圈起来成了大大小小的喇叭。有时候觉得也没有意思,天天跟铁磁打交道。让这些丝网缠着我们的心不能挣扎出来,而且越缠越紧。侯玉山攥住母亲的手半晌才低声说,我知道一件事。母亲惊讶地问,你知道什么?侯玉山艰难地说,父亲在外边有女人。母亲睁大眼睛,嚷着,你胡说八道!侯玉山不理会母亲的表情,说,他和我小姨好。母亲扇了他几个嘴巴子,呵斥着,你再说我就撕烂你的嘴,你小姨是我亲妹妹!侯玉山说,小姨惦记着父亲的生意,她什么都干得出来。母亲怔了怔,侯玉山说,那天父亲和小姨说笑,一个眼神我就看出来了。母亲忍不住低下头喃喃着,生意就是一沿深井,外边看不出来,里边都是祸水。他看着母亲神不守舍的样子也很痛苦,可他必须要说,因为他不想让这件事闹大。

侯玉山在家里憋了半个月没下楼,就是临摹黄宾虹的画,累了就换成张大千的。烦闷了就到琉璃厂去转,转不出意思就跑到潘家园和天津的鼓楼。丹丹始终没有跟他联系,好几次他想跟丹丹打电话都控制住了。在香山的那天晚上,两个人做完爱以后就到外边走,香山在夜里很安静,有鸟在树林里叫,制造了点儿动静。丹丹跟他说,你是我第一个男人,我舍不得初恋。侯玉山拥抱住丹丹,说,我也是,你就为了你父亲的风水离开了我,是不是很可笑的事情。丹丹说,我知道你喜欢杭州,可我也离不开香港。站在山坡上,看香山宾馆灯光摇曳,像是天宫。侯玉山在市场上转久了,不少人认识他了。他对外说自己叫孟建,有时候把自己的电话也给一些熟人熟脸。有一次,与他经常转市场的几个藏友一起吃饭,约好去了王府井东来顺吃火锅。在沸腾的水里扔着羊肉片,进去时候是红的,没一会儿就煮成褐色。侯玉山是个心细的人,闲聊时他会从中发现有价值的信息。藏友们啧啧着说齐白石、张大千涨得太厉害,黄宾虹的画就一直涨不上去。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侯玉山回去后便琢磨,为什么黄宾虹的画卖不出高价呢。他就把黄宾虹的画页和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的画页放在一起比较,他太喜欢黄宾虹,怎么也看不出来他们之间的差距。侯玉山是一个自己跟自己较劲的人,他不知怎么想的连夜乘车回到了安平。

快春节了,安平这几天骤然降温。

他父母的房子还在,小姨那有钥匙。侯玉山没有找小姨要,他手里有,是母亲最后一次塞给他的。当时侯玉山没要,说,我要钥匙干什么,进门就能看见你和父亲。母亲伤感地回应他,万一要是见不到我们,你不就进不去家门了吗?侯玉山纳闷地问,怎么会呢,哪次回来不都是你开门吗?母亲说,你父亲觉得在安平生意不好做了,想到别的地方去。我们要是走了,你回来了怎么办呢,家的门是给你开的,不是挡着你进不来的。小姨跟他父母都住在一个豪华小区,这个小区是新建的,几乎都是做丝网生意的人。侯玉山打开房门,看见墙上父母的合影像眼泪溢出来,他看见母亲是笑的,父亲阴沉着脸。他没有跟母亲说,有一次他突然回家,父亲在家,小姨从卫生间里出来穿着拖鞋,头发湿漉漉的。父亲惊诧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侯玉山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家呀。他晚上躺在父母的大床上,看着天花板,好像看见了母亲的眼睛,其实那就是一盏灯。家里的资产他听母亲说过,有三千六百多万。母亲当时告诉他声调很低沉,说,你要知道咱家的家底,有一天如果谁给你说的不是这个数,那就是在骗你,懂吗?他问过父亲,咱家有多少钱呀。父亲当时不高兴,说这跟你有关系吗,你为家里挣过一分钱吗。他说,我是你的儿子当然有权知道。父亲说,将来都是你的,我和你母亲一分也带不走。晚上,侯玉山梦见母亲回来,就坐在他的床头前,头发有些凌乱,对他叮嘱,把我和你父亲的坟迁回来吧,我不愿意在八宝山,那不是我们的地界。侯玉山突然惊醒,发觉床前还有母亲的身影。

早晨起来,侯玉山跑到刘老师家。刘老师家住在平房,里边很简陋。都是书柜,挤着一摞摞的书。师母忙着给他沏茶倒水,刘老师正看书,心静如水。侯玉山想起自己临上大学前,刘老师一直追到车站,送给他一副精致的围棋,说是黑白天下,输赢难免,不要太在意什么。一晃,那个场面已经过去了六七年,那副精致的围棋早不知道丢在哪里。他想起刘老师给他讲《圣经》那句话,你也会死的,就和他完全一样。今天轮到他,明天也轮到你。侯玉山很伤感,闯入大城市勃勃生机才几年,父母突然去世就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狼狈不堪。他把黄宾虹和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的画页摊在桌上子给刘老师看,问,为什么黄宾虹的画价比他们低呢?刘老师放下书,扫了一眼,慢悠悠地说,齐白石、张大千和徐悲鸿的画雅俗共赏,稍微喜欢字画的人都会首选他们的作品。而黄宾虹的作品,一般只有美术专业的人才能读懂。黄宾虹自己曾经说过,我的画可能要50年以后才能被大家读懂。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黄宾虹的作品以黑色调为主,就美观性来讲,一般人也很难接受。觉得黑色过多会太压抑,摆在家里不吉祥。还有黄宾虹的画不闲在,总是那么压迫着你。如今的人都在忙,看这么压迫的画面觉得不舒服。师母端上一杯清茶,对侯玉山说,这是你爱喝的毛峰,不太新鲜了。侯玉山听着刘老师刚才那番话如醍醐灌顶,纠结的思绪露出一丝缝隙。他感触地问,我现在收集黄宾虹的画是不是正合时机?刘老师抬头看了看他,问,你投多少钱?侯玉山伸出两个指头,刘老师疑惑了,这是多少?侯玉山说,两千万。刘老师没有说话,屋子里一片沉寂。刘老师叹口气,你把你父母的棺材钱都扔进去了。侯玉山说,我喜欢,这些钱在我眼里就是数字,我要看到黄宾虹的画。看画比看钱好,养眼,养心。刘老师点点头,走到一个书柜里取出三幅画一一轻轻展开。侯玉山看到张熊的《溪阁觅句》,两个老翁在山水之间对坐着悠闲地畅饮,一叶小舟在江面上,画面的布局十分清新雅致,一点儿浮躁也没有。他又看吴待秋的《山色湖光》,依然是一个书生在茅屋里而坐,背后是一丛绿绿的林子,山上的月影倾斜过来,那真是田园般的生活。最后一张是蔡铣的《枝头鸟语》,一对玉鸟在枝头看着浩瀚的天空,牡丹花绽在枝头下面,连树叶都是清闲的。侯玉山惊讶地说,这都是您收藏的?刘老师咂咂嘴,这都是我一辈子的积蓄,我就是跟你说的那样喜欢他们。这三个人都不是大名头,可画意深远,悠闲自在,这就是一种生活态度。你可以找他们三个人的作品收藏,独辟新境,不要一窝蜂。侯玉山呆呆地坐在那,看着三幅画,觉得自己被刘老师点拨了一下,脑袋里清净许多。师母过来抱怨说,你老师随便卖一幅画,就能够买一间更大的房子,可他就这么守着。侯玉山知道刘老师收藏了不少名画,节衣缩食挣的那点钱全买了字画,自己却住在简陋的房子里。刘老师有一个儿子,在陕西做丝网生意,他就明白无误地告诉刘老师,你死了以后,我把你的画都卖喽。

侯玉山离开刘老师家已经是半夜了,外边有零星的鞭炮声,预示着小年来了。外边飘起了雪花,来的路已经被白雪掩盖住了。侯玉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家走着,刘老师教了一辈子书始终那么淡定。安平做丝网生意的都疯了,刘老师的儿子也做,争着跟侯玉山的父母攀上关系,因为丝网好做,市场难寻,可刘老师没有跟侯玉山提过一句丝网的事。回到家,刚关门就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侯玉山见小姨披着两肩的白雪站在门口,沉着脸质问,你回来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啊,眼里没有你小姨吗?!侯玉山没想到小姨这么快就知道他回来了,有些不知所措。小姨进来坐在沙发上,看了看四周,说,你别动这屋子里的东西,以前什么样现在还得什么样。侯玉山不悦地回答,这是我的家,要怎么动是我的事吧。小姨郑重地递过来一张房契,侯玉山接过来愣住了,房主竟然是小姨的名字。侯玉山陡地站起来,厉声问道,这房子是我侯家的,怎么成了你的名字?!小姨把房契拿回来小心地放回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父亲把这房子给了我,说是补偿我的。侯玉山问,补偿你什么?小姨说,那你得问你父亲,我回答不着。你知道你姨夫六年前就跑路了,因为他赌博成性。他没擦屁股就跑了,我替他还债六百万。我把我的厂子给你父亲经营,当时厂子评估一千万。这就等于我给了你父亲一千万,你父亲给了我什么,都是空头支票。还有,你父亲和你母亲早就面和心不和,是我给了你父亲一切。我得罪了我的亲姐姐,你以为我就好受吗?你父亲不把房子给我,你说,他还能给我什么?钱在你母亲那把握着,你父亲一分钱都抠不出来。小姨说着呜呜哭起来,侯玉山看见小姨身上带来的雪化成水流在地板上,不干不净的。小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知道你母亲怎么骂我吗,说我是荡妇。

侯玉山不说话了,他打开窗户,看见外边的雪越下越大,一团团雾气在地上打着滚。小姨还叨叨着,我给你两千三百万,我应该给你三百万,我留下两千万,那是我和你父亲一起经营的厂子。我看你是我外甥的份上,我对得住我姐姐,尽管她骂我荡妇,我也不能绝情呀!侯玉山愤慨地质问,你把这房子拿走,我回来住哪?小姨说,你住城里最好的客栈,我给你付钱。反正你是外边的鸟,不想再飞回来了。这房子我到银行贷款已经抵押了,明天人家就看房子画押。侯玉山流着泪说,我的家在安平,我回来住在客栈里还算是有家吗?小姨说,你说破天也不行了,明天你必须收好东西腾房!说完,小姨头也不回地走了,门就这么开着,风打着旋吹进来,侯玉山觉得自己像一个冰人。晚上,侯玉山收拾着东西,他把父母的合影照放在提箱里。他在抽屉里发现了母亲的相册,里边都是他小时候的照片,那一张张纯真的脸庞敲打着侯玉山的心。

侯玉山没有在家过春节,也没有地方待了。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孤雁,不知道往哪飞才好。他给香港的丹丹打了一电话,问,我到香港过春节怎么样啊?丹丹笑了,你知道女人也是男人的风水,我是好风水的女人。侯玉山说,我怕我自己在这过春节会生病,想在海边上走走,求个太平。丹丹说,我们去太平山吧,在那里守除夕。侯玉山到香港机场已经是除夕那天的下午四点,丹丹说她那边有急事过不来,让他坐大巴,在中间道那站下。侯玉山在大巴车上摇摇晃晃地坐着,看着高楼鳞次栉比,商铺接踵而来,觉得心情不但没有释放出来倒增了几分压抑。在中间道站下来,周边都是商场,人挤人走着。他在攒动的人头里终于看见了丹丹,旁边还有一个男人。丹丹说,这是我男朋友久久。说完,她又对久久说,这是我前男友侯玉山。说完,丹丹就咯咯笑起来,久久也跟着笑,侯玉山实在笑不出。两个人曾经说过等三年,这才过去多久?久久过去帮助侯玉山拎行李,丹丹微笑地说,我给你安排的就是马路对面的九龙饭店,晚上咱们在太平山顶吃云吞面看夜景。晚上,太平山顶有些冷,三个人坐在那看着脚下的万家灯火,远处维多利亚港湾正在放烟火,投上去映衬的夜空五颜六色斑斓夺目。丹丹和久久用粤语聊天,侯玉山在一旁冷清。侯玉山想起去年回家过春节,父母围着他吃饭,母亲包饺子,父亲擀皮儿,有说有笑。记得那天母亲把小姨喊过来,小姨穿了一件簇红的毛衣,头卷起来竖得高高的。饺子煮熟的时候,母亲端过来饺子,让他夹了第一筷子,问他饺子香不香。侯玉山吃的一个饺子,里边有一个大红枣。母亲笑了,说这是你的福命,红枣就意味着红运早早来呀。说着母亲过来亲了他一下,他看见母亲眼里悄然含着泪水。那年除夕的晚上,是母亲主动陪着侯玉山睡的。侯玉山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已经是成人了。母亲笑着说,你还不好意思,跟母亲睡才踏实。母亲攥着侯玉山的手,母亲先睡着的,而且很香甜。侯玉山那晚几乎没有怎么睡,他想着的都是母亲的事。

侯玉山不知道丹丹这么快就有了男朋友,他有些后悔来香港。丹丹过来搂着他,对久久说给我们照一张吧。随着照相机的一声咔嚓,伴随着一粒烟火在太平山爆发,洒下来无数的银光。丹丹小声地说,明天我带你去一家画廊,在赤柱,有你喜欢的。从天平山顶下来,是久久开的车,停在一处观望台上。侯玉山看着万家灯火的香港,他看见丹丹和久久在亲热地接吻,完全不顾他在身边。侯玉山有些心痛,他在香山饭店跟丹丹做爱的时候好像就在昨天发生的,瞬间就消失了。记得有一次侯玉山和丹丹爬长城,在那发誓,一辈子在一起,天长地久。丹丹那天在喊,惊天动地的。想想现在,誓言就跟风一样刮走了,无影无踪了。侯玉山有些冷,这个春节实在是太孤独了,回老家没有了房子,在北京有房子却没有一个陪伴的亲人。来到香港,以为还能找一点儿温存,却遇到这么一个戳心的场景。

晚上回到九龙饭店,房间显得很小,卫生间更是逼仄。侯玉山简单洗个澡,躺在狭窄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随手翻着丹丹刚给他一本梁实秋的《怀远梦记》。他翻到扉页,看到丹丹写给他的一句话:脸面这个东西是无法翻译的,它像是荣誉,又不像是荣誉。它不能拿钱买,她能给男人和女人实质的自豪感和优越感,但它是空虚的。男人为它奋斗,女人为它而死。后半夜,突然下起了大雨。侯玉山醒来,推开窗户,看见尖沙咀大街上一片安宁。有一个老人在雨中撑着伞走着,那背影很像是父亲。父亲来学校看他,中午在学校的外边随便找了一个小馆吃的饭。父亲要了两个菜,都是荤菜。父亲说,现在能这么吃饭我就知足了,可能穷怕了,口袋里有钱也不敢乱花。那天,父亲给了他一千块钱,说,省着花,我和你母亲挣钱也不容易,我最担心有一天会垮了。他看见父亲的皮鞋很脏,很像是地摊上买的。于是就跟父亲说,买一双好鞋吧,起码让人看着过得去。父亲羞涩地笑了笑,你母亲也这么说,就是到了商场舍不得花钱给自己买什么。天下着雨,父亲撑着一把旧雨伞走了,走的时候一直回头看着侯玉山,招着手。

转天上午,丹丹带着他去了赤柱一家画廊。走在小巷深处,丹丹拉着侯玉山的手蹦蹦跳跳,侯玉山仿佛又回到在大学恋爱那段时光。侯玉山疑惑地问,你在扉页为什么给我写那段话?丹丹抿着嘴,离开你,是你把你的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忽视了我,好像我就是你的附庸。你有一次对我说,你家很有钱,当时你说的时候脸面上都泛着红光。我问你,你有钱能给我什么。你想了半天说,能让我享受你生活的奢靡。这句话让我难过了许久,其实,我说你风水不好是托词,我要找一个不把自己太当回事的男人,久久就是这样的。久久也是一个有钱人,他父亲做水果生意,在香港有很多旺铺。但他从来没有说过家里的钱,他说那都是父亲的,不是我的。你可能觉得我见异思迁,其实我是烦你穷人乍富的感觉。侯玉山惊讶地说,我有吗?丹丹吃吃笑着,你有啊。你花钱请我吃饭,连问我都不问,就挑那些最贵的,其实我都不爱吃。侯玉山的心一抽缩,说,这话你怎么不早说。丹丹说,我看你那么显摆,怕说出来你别扭。久久就不这样,我俩吃大排档,他总是先问我吃什么。

两个人走进那家画廊,里边不大,灯光也暗淡,墙壁上挂的都是很久的画,甚至上面还有薄薄的尘土。侯玉山转了一圈,突然看见一幅黄宾虹落款的《溪山新秀》。他几乎是扑过去的,丹丹拽住了他。他没有想到在香港不引人瞩目的地方,居然能看见黄宾虹的画作。黄宾虹有不少以溪山为背景的画作,这幅《溪山新秀》色中有墨,墨中有色,混沌交融,幽中有动。他问店主,这幅画您怎么卖?对方听不懂他的话,丹丹用粤语替他翻译。下面的话让侯玉山听不懂了,两个人一直在说。说完了,丹丹告诉他,他说这幅画可能是真的,也或许是假的,有人临摹的,这话要事先告诉你。如果你执意要买,那就是三十万港币,不再讨价还价。侯玉山屏住呼吸站在这幅《溪山新秀》前静静看着,他看见重峦叠嶂,飞瀑流泉,有牧童在山涧深处吹笛放声。丹丹担心地提醒道,你是不是再想想?三十万也是一笔大钱了。侯玉山皱着眉头,我没带这么多,卡里只有二十万。你让他留着,我回去再把那十万补上。画可以先不拿走,钱凑齐了再拿。丹丹问,你为这幅画再跑一趟香港?侯玉山点点头,丹丹对那店主说了,店主愣了愣,对丹丹说了几句。丹丹激动地说,他说你可以把画拿走,剩下的十万你再汇给他。侯玉山欣喜若狂。丹丹不住提醒他说,店主说了,有可能是假的,真的不可能是这个价格。你要买一张赝品,钱就白花了。侯玉山听不进去,卷起画就匆匆朝外走,丹丹只能跟着。

大年初二的早上,侯玉山把那幅《溪山新秀》的框子拆下来,然后一点点地叠好,放进了上衣内口袋。那天太阳出来了,丹丹让久久开车送他去香港机场,侯玉山好像揣着一轮刚初升的太阳,周身都暖洋洋的。丹丹叮嘱说,那十万记得汇过来。侯玉山说,我有钱。说完他开心地笑了,丹丹也笑了,问,要是假画呢?侯玉山没有回答,他看见路边一块路标写着旺角。

两年过去了,时光如水。

侯玉山在市场上忙碌着,但已经不去潘家园和天津的鼓楼。那天,几个藏友又聚在一起吃饭,地点选择在王府井的馄饨侯。大家问自称叫孟建的侯玉山,你这两年忙着收藏黄宾虹,有什么心得呀?侯玉山笑着说,我发现黄宾虹是严重被市场低估的近现代艺术大师,以前都是懂艺术的人在买,资金量小,所以价格一直没有上来。有人问他,你买了几幅?侯玉山笑而不答。大家不乐意了,纷纷抱怨,我们都在说买卖,你却不说,这就不对了。其中一个组织者说,我买了三张傅抱石的,我觉得傅抱石会比黄宾虹看涨。另一个插话,史国良的怎么样啊,确实也是一个潜力股呀。侯玉山说,史国良的该买,不买后悔。有一位老者抹抹嘴说,馄饨侯的馄饨怎么不如过去了?门脸修缮了,味道不如从前了。说完,他看了侯玉山一眼,问,你不叫孟建吧,你叫侯玉山吧?

大家面面相觑,侯玉山的脸也掉在地上。老者不屑地说,我不在意你用假名字,我在意的是我们都是真名真姓,你这就是看不起我们。你觉得生意场有危险,我们不都在一条船上吗?组织者忙问侯玉山,老大哥说得对吗,你叫侯玉山?侯玉山起身深深鞠躬,说,我叫侯玉山,但也叫孟建,我母亲姓孟。前几年,我父亲和母亲出车祸死了,我为了祭奠母亲改叫孟建了。老者不买账,你上个月在正品斋买了一幅吴待秋的山水,够狠,最后成交你偷着乐了吧。侯玉山忙问,您怎么知道的?老者说,我就站在你身后,你眼里都是吴待秋,哪有我呀。你可是说你叫侯玉山,没说叫孟建。小兄弟,收藏字画的江湖虽然险恶,但我们就是有缘分坐在一起,这就是玩的市场,不能当成拼的地方。各位藏友每次吃饭看画,不是比谁赚的钱多,是比谁玩得好。说着,老者随手从提包里取出一幅画,一把抖搂开,说,大家请上眼,看看我这幅怎么样啊?众人抬眼看去,一个古代仕女亭亭玉立,眉目传情,表情惟妙惟肖。马上有人说,这是徐燕孙的画作《梧桐侍女》,现在受到市场青睐。也有人问,多少银子呀?老者瞥了一眼侯玉山,笑了,回答,我也不说。徐燕孙多少人知道呀,但就是画好。天津的陈少梅也是啊,那就是人品画风都好。收藏就是一种意境,就是找心仪的物件。现在都抢着齐白石张大千傅抱石,就是纯粹赚钱了。老者拍了拍侯玉山的肩膀,说,说白了,你还是想赚钱呀,太急功近利。侯玉山低下头,觉得碗里的馄饨苦苦的没有了香味。组织者打圆场,说,不论是侯玉山还是孟建,你不是要把你的黄宾虹拿出一幅看看吗?侯玉山把从香港买的那幅《溪山新秀》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展给大家看。几位上前仔细看着,半晌没有人说话。侯玉山有些心焦,问,怎么样啊?老者说,今天谁结账啊。组织者说,老规矩,谁的画价高谁出呀。老者笑着站起来对侯玉山说,这幅《溪山新秀》假的,只不过临摹得比较像而已。这顿饭还是我来结账吧!

走出王府井馄饨侯,众人散去,唯有侯玉山矗立着像是雕塑。老者从后面走过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我说假的你伤心了吧,你肯定很自信,认为是真的。一个人的内心要像一捧清澈的水。风来只是一道道涟漪,终究会归于平静。雨落只是一些涌动也会落幕成寂。云过更是一道道风景,终究会成为记忆。你得守候一片自己的清净,无关尘世,无关风月,求的就是一种善良和淡然。老者递给他一张名片走了。侯玉山看完一惊,老者竟然是一家知名商场的董事长。侯玉山想起丹丹的劝告,他太自信了,认为自己是研究黄宾虹的内行。他回家再看,怎么看都是假的,破绽全都露出来。确实,三十万怎么能买到黄宾虹珍品呢?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当时怎么就想不通呢?两年来,他知道自己买了不少赝品,吃的亏不少。他觉得老者说得对,收藏就是一种意境,自己太着急了。母亲曾经跟他说过,经营丝网生意吃了不少亏,就是因为这些吃亏才有了见识。

又要到春节了,侯玉山知道不能回家了,因为老家传来消息,小姨已经把房子卖了一百多万。小姨两年了没打过一个电话,据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有次半夜,一个电话打过来没有报姓名,告诉侯玉山,我是你父亲的老友,你父亲和母亲出车祸,有可能是你小姨背后操作的。说完,就挂断电话,侯玉山后脊梁骨发凉,但他知道不会这样,因为父母当时出车祸是被一辆大卡车追尾,后来那辆大卡车司机被判刑,是邯郸一家钢铁公司的司机,跟小姨没有关系。但这个电话打得让侯玉山心寒。他半夜给小姨打了电话,居然通了。他问小姨,我的房子你卖了?小姨说,那是我的房子,早就卖了。他追问,我春节回家怎么办?小姨说,不是说好给你订宾馆吗?他提高了声音,我父母是怎么撞死的?小姨不高兴了,事故报告不是给你看了吗,你这话什么意思?侯玉山心头那块肉软了,他关了手机。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在风中飘来飘去落不到地。他给刘老师打电话,恳切地问,您能不能春节前来一趟北京?刘老师说,我想到八宝山看看你父母,你不知道,你父亲曾经借给我十五万块钱。那是我老伴做心脏搭桥手术的费用,我儿子闺女都舍不得拿钱,我就硬着头皮找了你父亲。你父亲当场给了我十万,问我够不够,又给了我五万。我当时差点儿给他跪下,他对我说,我应该给你跪下,我儿子玉山要是没有您的指点,现在还在安平成不了大器。侯玉山没想到父亲能这么做,而且从来没有跟自己提过这件事。

又是一个小节,刘老师到北京提着一兜子山药。晚上,侯玉山就蒸了山药,然后熬了一锅稀饭,炒了一个土豆辣椒、一个肉烧茄子。侯玉山不喝酒,但知道老师喝酒,就蹲桌子上一瓶二锅头。两个人吃着聊着,窗外传来稀稀拉拉的鞭炮声,远不如安平热闹。刘老师突然问,你知道你小姨为什么卖你的房子?侯玉山摇头。刘老师说,有人说你小姨在你父母房子里找到一张她和你父亲的合影照片,说你父亲藏在一个柜子下边的报纸堆里。侯玉山愕然地问,就为这一张照片?刘老师喝了一口酒,说,你不懂女人,安平有关你父母和你小姨的传说很多,但这一条我要告诉你。

吃完饭,侯玉山把黄宾虹那张《溪山新秀》铺在地板上。刘老师趴在那细细看着,一边看,还一边拿着笔在一张草纸上临摹画着。侯玉山的心在哆嗦,其实他已经放弃这张画的真伪。刘老师看完坐在地板上,喃了一句,假的。侯玉山松了一口气,都说是假的,就我一个人当时认为是真的。刘老师赞叹道,太像了,真的太像了。我觉得那款是真的,是黄宾虹的印章。侯玉山说,那怎么可能呢?刘老师说,肯定是黄宾虹周边很近的人,黄宾虹见着高兴就给他盖上了。听说你买了好几幅黄宾虹的画,都给我拿出来看看。侯玉山小心谨慎地把两年来收藏的十几幅黄宾虹画一一取出来铺在地板上,刘老师如痴如梦,几乎是跪着看完,然后说了一句,都是真的,你现在拿出来一张就是三百万呀。侯玉山并不激动,他又拿出来两张吴待秋和三张陈少梅的画,还有程十发、于右任、吴玉如的字,也有梅兰芳、程砚秋、丰子恺和姜妙香的名人字画。刘老师看了看,啧啧嘴,都不错,你要以收藏为目的,不要盲目买那些跟风的画,要购买古代和近现代大师的作品。因为他们的地位已经被学术认可,作品才真正具有收藏价值。刘老师指着铺了一地的字画,问道,你这两年花了多少钱?侯玉山说,两千多万吧。刘老师诧异地问,你父亲留给你的钱都花了?侯玉山点点头。刘老师急了,你这么收藏下去怎么活呀?侯玉山笑了笑,我天天就吃这个,我从安平背回来两口袋山药,吃了三个月,因为发霉长了新芽才不吃的。刘老师泪水刷地下来,问,你这么做为什么呀?收藏是蓄养心境,不是让你当苦行僧。你还剩多少钱,告诉我?侯玉山说,一百来万吧。刘老师急切地说,不能再收藏了,要解决你的温饱。侯玉山苦笑着,我也买不起了,正因为买不起了,我就觉得眼前发黑,看不到一点儿希冀。我除了收藏,好像不会生活了。我买回来的每一件作品,买的时候都是一个令人欣喜的过程,买前做了大量功课,买到会沉浸在幸福中,觉得自己捡了一个大漏。然后摆在家里细细地品味,给每一幅字画做笔记和心得。现在一切都因为没钱了,我幸福的生活结束了。说到这,侯玉山呜呜地哭起来,昏天黑地。刘老师过来抱住了他,像是一个慈祥的父亲。刘老师说,你要学会生活,真的,这不是你的生活。侯玉山摇摇头,说,我现在收藏不起自己喜欢的画了,我的生活也就没有了。我每天都打开这些收藏品,然后挑一张临摹,感情都在临摹的气氛里边。

腊月的八宝山很是冷静,刘老师和侯玉山在幽静的小路上走着。侯玉山没说话,因为刚才在父母遗像前他哽咽许久,最亲近的人在天堂了,留下他在人间守着孤独。一早,丹丹来电话,说她生了一个男孩,希望他能起个名字。话音充满了甜蜜,侯玉山的心酸酸的。丹丹临放电话前问,你那幅黄宾虹的画是真是假呀?侯玉山说,真的。丹丹笑了,那可是我带你买的呀,你应该分享我一部分。刘老师的头发在风中飘动着,那瘦弱的身体像是路旁一棵棵没有树叶只有树枝的杨树。刘老师说,你到山里住一年吧。侯玉山一愣,没听明白。刘老师停下来,说,去终南山隐居一年,在那里作画写字,休整自己。我另一个学生在那里已经住了三年,他帮助你找地方。巍巍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这是古人留给我们现代人的话,你春节后就过去吧。侯玉山想了半天,他听见有山风在朝着耳边吹,那些枯草都被风吹得竖立起来,他不知不觉坐下。刘老师说,过过不怎么花钱的日子,过过只有一个人生活的日子,过过没有电视和手机的日子。隐于林间,书必不可少,多带一些书在那里静静地看。我可以给你开一些书目,都是你在这看不下去的书。几乎每部书都是由个体生命对他们那个时代的体验装帧而成,我们通过书与先人前辈神交。也是在用不同的个体生命去感受他们那个时代和他们的一切,在心灵受到震撼时,与他们一起欢笑或者悲伤。你还要带充足的笔墨纸砚,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再就是茶,人在草木中即为茶,林中数月,无茶会失去很多乐趣。侯玉山有些向往了,他甚至抓住了刘老师的手。刘老师继续说,你可以喜欢饮用没被污染的山涧水,食用自己种的蔬菜。你可以在山上自在漫步,呼吸新鲜空气,观赏大自然的风景……所有这些,都只是为心灵寻求哪怕是片刻的安静。侯玉山迫不及待地说,给我您学生的联系方式,我明天就去买到西安的火车票。

刘老师在离开侯玉山之前,给了他珍爱的张熊的《溪阁觅句》。两个老翁在山水之间对坐着悠闲地畅饮,一叶小舟在江面上。侯玉山拒绝,刘老师执意送他,意味深长地说,你只是一个收藏者,还不是收藏家。收藏的高境界是收藏在自己内心,是拿出来长知识,修养情操。收藏不是都放在自己身边,也会拍出去,为的是获得更好的藏品。我把张熊的《溪阁觅句》送给你,是告诉你要看重书画作中的精神蕴藉,而不是经济价值。这幅画是我二十年前在衡水看到的,我拿出全部积蓄买的。你师母跟我打架,说那是给儿子将来结婚准备买房子的。说着,刘老师低下头。侯玉山明白,刘老师这是在还父亲借给他的十五万,刘老师是从来不会欠人账的。

侯玉山在西安下了火车,在大雁塔北广场搭上去往终南山的汽车,行驶了几十公里,终南山苍黛的远影渐变清晰。车越来越朝着山里开,城市的喧嚣也逐渐消失。手机信号随着进入山路的深入变得很微弱,在香港的丹丹打来电话,语音一直是断断续续的,侯玉山能听出是给她儿子起的名字怎么样了。山路在盘旋着,后来索性没有了声音。侯玉山一下子有些恐惧,觉得自己似乎跟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

在嘉午台一个幽静的山谷深处,有一个小山村。刘老师的学生叫蒙,蒙把侯玉山带进自己的小院子里边。院内种了不少果树,樱桃、苹果、李子、桃等,一进这个院,满眼都是密匝匝的果树杆子。蒙说,秋天到了会好看,现在你只能看到这些树杆子了。侯玉山看到在果树下,蒙开辟出很多小菜园,蒙说,我这里品种繁多,苦瓜、丝瓜、南瓜、辣椒……你可以不到集市上去买,完全是自己种、自己吃。两人说着走进一明两暗的房子,卧室里有床和被子,还有取暖的电热炉。另一间都是书柜,屋当中摆了一个藤椅,虽然老旧,但很结实。蒙说,看累了就坐下歇会儿。侯玉山兴奋地看见在屋角有一个案子,上边铺有毡子。蒙说,刘老师说你能画画,我到西安专门给你买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心。侯玉山内心感激刘老师,该想到的都替自己想到了。

蒙说,我是河北邢台的,今天就要回家了,父亲得了半身不遂,需要我回去照顾,其实我多少也舍不得走,毕竟三年了,有感情。侯玉山看见外屋有行李,就是一个破旧的提包。他好奇地问,你在这里待了三年?蒙说,三年。我准备不回来了。你走了就把房子交给村里一个叫秀秀的姑娘,这是她的房子。侯玉山不解,你怎么不回来了呢?蒙羞愧地说,坚持不下来了,老婆提出要跟我复婚,儿子也该上小学了。侯玉山问,你在这三年都做了什么呢?蒙从破旧的提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英语书,说,我翻译了陆游的《书愤》,还有他的其他作品。你不知道,中国古诗能翻译到国外的不多,陆游的更是很少,可是我很喜欢陆游的诗歌。说着他又从提包里拿出来好几本英汉词典,得意地说,三年就靠它们了。侯玉山拿过来看,嗅到一股书香。蒙率直地说,我怕我再待下去会疯。

蒙说着拎起提包就朝外走着,回头叮咛道,你待不了就不要硬撑。心是需要休息的,但休息太久了也会停止跳动。快出院门时他转过脸说,房租我给你交了一年的,秀秀这姑娘人不错啊,她会给你做饭洗衣服,你多给一些钱,她不要你也要给。给多少是你的事,反正我每月给九百。还有你千万别对她动心,她有丈夫孩子,只不过丈夫在深圳打工。侯玉山追了出去,喊着,柜子里那些书怎么办?有声音传过来,那是秀秀买的,没几本能看的。

山谷里有回声,不知道是鸟鸣还是人声。

蒙走了没多久,侯玉山收拾着,把自己的书放在柜子的闲处,看了看那些书确实很是搞笑,都是盗墓之类的小说。突然,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笑眯眯走进来,他愣住了,心里一揪一揪的。这是一个很秀气的女人,眼睛丹凤朝阳,笑起来又是一弯银月。皮肤雪白,嘴唇鲜红,薄薄的。头发也很长,到了脚后跟,黑得像是墨染。他觉得有些像母亲。母亲年轻时就这么耐看。他斗胆地问,你是谁呀?女人吃吃笑着,说,蒙没跟你说,我是你房东秀秀。侯玉山傻傻地问,你怎么叫秀秀呢?秀秀笑开了,就是你身上痒痒,又够不着的地方,需要有人给你挠挠。秀秀说着就揭开锅盖,问,你想吃啥?侯玉山说,喝粥。秀秀先给房间里的冷灶点起火来,一阵子噼里啪啦,柴火在灶里蹦来跳去的。很快大锅里的水就沸腾了,秀秀一点一点地熬着,不急不慢。侯玉山对秀秀说,我累了,想躺躺。他躺在床上见褥子被子都是新的。侯玉山摸上去厚厚柔柔的。他顺手捏了捏,绝对是新鲜棉花刚弹出来的,还带着一股子田埂味道。秀秀问,你结婚了吗?侯玉山说,没有。秀秀说,莫非跟蒙一样也离婚了?侯玉山说,蒙是不是喜欢上你,你不喜欢逼着人家走了?秀秀走过来瞪着眼睛,蒙跟你说的?侯玉山笑了,我猜的。秀秀说,我有男人。

一个时辰后,天就黑了。

秀秀把两碗小米粥小心翼翼地端上来,摆上了小炕桌,还有一盘炒鸡蛋,一盘肉炒蘑菇。秀秀问,喝酒吗?侯玉山摇摇头,小米粥香得浸到骨子里,黄澄澄的,像是一碗碎金子。侯玉山吃着很舒服。秀秀问,你春节回家吗?侯玉山递过去九百块,说,我没有家,这就是我的家。秀秀接过来数了数,春节要再增加两百的。侯玉山又递过去四百,说,你家里的男人不回家过节?秀秀说,回来呀,他就是一只鸟,飞多远都得回来。侯玉山见秀秀收拾着碗筷,弯腰的时候能看到两只乳房跟熟透的桃子似的,鼓鼓甜甜。他忽然对这个女人有了一种冲动,这是久违的渴望。丹丹离开他已经两年多,他似乎关闭了情欲的大门。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刚隐居就有了冲动。他逼着自己躺下,看着窗外那一轮明月。秀秀盘腿上床如一条蛇,她睁大眼睛问,你父母呢?怎么也得跟父母过节吧?侯玉山说,父母出车祸都去世了。秀秀一脸惊讶,继续问,那你还有什么亲人?侯玉山说,有一个小姨,她把我老家的房子占了,我回不去了。秀秀从床上蹦下来,你就不会找她算账?怎么那么窝囊!侯玉山看见她蹦下来的时候乳房颤颤着,很想过去抚摸。

秀秀走了,侯玉山忽然困了。他觉得周围那么安静,偶尔有风声吹动着树叶的响声。他觉得很孤单,记得那次他因为车限号,在北京就坐了地铁。正赶上上班的高峰期,人跟人都挤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的脚好像一直在悬着,让他感到窒息,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挤在这里憋着。可现在人都消失了,只有自己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他怀疑自己能否坚持得住。因为手机已经彻底打不出去了。他看了看,屋子里连电视机都没有。后半夜,他睡着了,忽然看见母亲来了。她穿着那件簇新的蓝色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母亲坐在他床头,不眨眼地盯着侯玉山说,小子,在北京没有找到你,跑到山里来了?侯玉山翕动着嘴唇,没敢吱声。母亲挨近他,说,我跟你父亲在八宝山待得孤单,想你,可又看不见你。这离北京地方太远了,托梦都托不到。春节了,给我和你父亲烧点纸。侯玉山问,我父亲呢?母亲叹口气,他去看你小姨了。有风吹来,他看见母亲的身影在空中飘荡起来,时隐时现。侯玉山忽然哭了,死死拉着母亲的手舍不得松开。他对母亲说,是不是小姨害死你们的?母亲走了,像是一枚风吹着的叶子,轻飘飘的。走前,把侯玉山踢掉的被子拾起来盖好。屋里黑漆漆的,侯玉山只能瞧见母亲那双熠熠的眸子,那双丹凤眼。侯玉山大叫了一声,不要扔下我啊!他醒了,脸色惨白,嘴唇急剧地抖动着,两个肩膀缩成一堆。他抹去溢出眼窝的泪坐起来,看被子让母亲盖得严实极了。突然,他看见丹丹给他的那本梁实秋的《怀远梦记》,远去的感情瞬间弥漫心头。

大年除夕,月亮挂在树梢上,像个玉盘。

侯玉山的心稍稍静下来一些,他一直在临摹黄宾虹和他喜欢的字画,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中午和晚上都是秀秀给他送饭。吃得也很简单,就是一般的蔬菜,偶尔会炒些肉菜和烩菜。秀秀告诉他,她有个机器,能听见外边给你打手机,省得你闷得慌。蒙就从不打手机到天天打手机,他说,我是来修行的,不是来坐牢的。说着,秀秀在墙脚一个地方安了一个小型机器,不断闪着灯光。侯玉山对秀秀说,我想给父母烧个纸。秀秀为难地说,我这里没有烧纸。她看了看案子底下被侯玉山扔掉的宣纸,说,这不就是烧纸吗?侯玉山没有说话,取出来一叠宣纸跑到院子当中点燃起来。秀秀帮着烧,叨叨着,你们儿子想你们了,我帮助你们照顾他,放心吧。火焰映着秀秀的脸颊红扑扑的,像是秋熟的柿子。侯玉山的心一热,父母走后的寂寞被秀秀那番话烧化了。

夜色浓了,侯玉山听到外边有零星的炮声,其实他也想放鞭炮,他忘了跟秀秀说。夜色很沉寂,他拾起手机,能听到信号声。他不知道给谁打。他记得有次回安平过节,父母不断地接电话,都是拜年的,好不热闹。丹丹打来电话拜年,问,你在哪里?侯玉山说,我在等你电话。丹丹说,给我儿子名字起得怎么样了?侯玉山看见对面大山一片漆黑,月光似乎也照不到了,远处有一束灯光越摇越近,是秀秀过来了。他对丹丹说,叫南山吧。丹丹说,为什么叫南山?侯玉山说,我也不知道。秀秀推门进来,手里有一个篮子,里边有面和肉馅。她随手找个地方拿出擀面杖,然后在灶上烧了一锅水。她喊着侯玉山,咱俩包饺子,羊肉丸的饺子。说着盘腿上床,支上一个小炕桌。秀秀包饺子姿势很好看,两只润滑的小手捏来捏去,花样也很多,有麻花、葵花,还有包子形状的。侯玉山觉得她很像母亲。母亲两手捏饺子,一捏一个。他问,你男人没回来?秀秀说,他是王八蛋,四年没有回来了,我他妈掐死他的心都有!前年,他父亲病死了都没有回来看一眼,都是我发送的。侯玉山说,你们的孩子呢?秀秀说,在他奶奶那囚着,跟他一个王八样子。侯玉山问,你是哪的人?秀秀说,我是甘肃天水的,这个王八蛋到我们那打工勾搭上我,把我带回来。我当初真是瞎了狗眼,我娘那样说我,都没有拦住我。秀秀端着饺子去煮,侯玉山铺上一张纸就给秀秀画素描。

饺子煮熟了,侯玉山也画完了。他把画举起来给秀秀看,秀秀惊愕地看着这幅画怔了半天,喃喃道,画得太像我了。说着拿过画,又看了看侯玉山,你咋这么有才呢?两个人面对面吃着,秀秀好奇地问,你不喝酒?侯玉山说,不喝。秀秀又问,你一个男人不抽烟?侯玉山说,不抽。秀秀说,蒙经常喝醉了,哪次喝醉了吐出来都是我收拾。你看看这房子墙上屋顶上都是黄色的,那都是蒙抽的。我说他,他就跟我急,有一次还打了我。我说你把你媳妇打跑了,还想把我打跑了呀。蒙就给我跪下哭,我就怕男人哭。我男人前几年回来一次给我留下一万块钱,我死活不要,我让他回来,他就抱住我哭,说回不来了。秀秀前不搭言后不搭理地说了一大堆话,说完就抹泪。侯玉山说,大年三十的咱不放个炮呀。秀秀说,对对对,放炮,驱驱晦气。说着,她走出房门,也不知道在哪放着鞭炮,随手就点起来。侯玉山走出房门时遇到一股风吹来,打了半天咳嗽。鞭炮放起来,秀秀还带来一个烟花,蹿出去很高,在夜空中炸开,泻下来银子般的花花。

侯玉山发现自己的心跟大山的夜晚一样,在逐渐下沉着。他的手机虽然有了生命,但他很少去打电话。本想给小姨打一个,毕竟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可犹豫半天还是没有打出去。丹丹有了自己的家,他很想跟丹丹诉说一下,但也没有打成。他成了被人遗忘的物件,还是刘老师给他打了电话,问他怎么样,不能坚持就回来。还说在网上看张熊的画在拍卖会上价钱不错,你现在可以出手了,你毕竟还要生活,不能跟苦行僧一样。侯玉山答应着,刘老师叹口气,你肯定不买,这样不行啊,收藏是以藏养藏,不能这么都压在手里。侯玉山临摹完了就到附近的山里走走,有时候会爬到山顶上,他觉得连片的大山看不到头。他孤独了就拿那些经典的书去读,大声地读,声音在四周的墙壁上互相冲撞着。他有时候想不通,自己跑到这深山里干什么?为什么会受这份苦?但他仍咬牙坚持着,他觉得自己浮躁的心必须清洗,让它干干净净的,没有灰尘。

春天来了,夏天也到了,秋天也不远了,满院子还都是绿色。

侯玉山每天就是看书画画,饭也很简单,喝点粥,有时吃个烧饼,粥以二米粥和南瓜粥居多。秀秀喜欢给他做面食,像莜面、猫耳朵、刀削面。他有时想吃荤了,秀秀就给他做羊肉臊子面。除夕一过,他就把手机关闭了。起初很不适应,总想看看谁来电话和短信,特别是微信朋友圈。但他就是硬撑着关上了,怕自己反悔,他把手机让秀秀拿走了。说,如果我要你可以不给,我死要你就狠狠扇我嘴巴子。秀秀看着他那样子有些害怕,说,你到南山不是出家,你可以打电话呀。侯玉山说,我怕抵御不住诱惑,我就想关上这扇窗户。他临摹最多的是黄宾虹的画,把两本画册的画都临摹了十几遍。他又临摹张大千,后来觉得不想临摹这些近代人,就开始临摹东晋顾恺之、宋代郭熙,还有明末清初朱耷。他喜欢谁就临摹谁,到了最后也不知道临摹谁了,因为面前不摆摹本,就自己在案子上画。他看林风眠的山水,觉得清丽之间很平和,一点儿浮躁都没有地渲染在纸上,侯玉山觉得自己慢慢在吸收着什么。

秀秀到西安去了几次,按照他说的买回泾县的宣纸和徽墨。秀秀哪次回来都撅着小嘴说,这纸和墨都太贵了,我跟他们打架也不行。我们擦屁股纸才多少钱,这不就是买金子去了吗?秀秀说了几次钱紧了,现在什么东西都涨价。侯玉山拿了两幅画,说你到西安大雁塔附近的画廊去卖,就说山里的人画的,看看能给你多少钱。秀秀诧异地问,你画的这些东西能挣钱?侯玉山说,你试试看,也可能一文不值,也可能上万。如果人家要问你多少钱,你就说一句,低了我不卖。秀秀说,那每张能值多少钱呢,侯玉山说,一万,低了这个数字就不卖了。那天,秀秀很晚才回来,侯玉山一直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自己的画能卖到什么程度,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开始卖画了。他就是想试试自己怎么样,至于钱不钱的没有放到眼里。秀秀几乎是蹦着回来的,脸色通红。她喊着,我卖了三万,咱的日子可以天天都吃肉了。侯玉山发现她手里拎着半扇羊肉,鲜嫩嫩的。她说着塞给侯玉山一个纸兜,说我买了五百块钱的肉,剩下的都给你。侯玉山从纸兜里捻出来一沓子钱票,说,给你的,你进城愿意买什么就买什么。秀秀没有收,她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侯玉山硬塞进秀秀的手里。侯玉山问秀秀,人家都说些什么。秀秀说,都问什么人画的,我就说你的名字。人家说,以后你就拿他的画来,有多少我们买多少。侯玉山问,还说些啥?秀秀说,说的我都不懂,就是你的好话呗。说完,秀秀咯咯笑了,像是摇响了铜铃。

每天晚上吃饭前,侯玉山都出去遛弯,看山中白云青霭的瞬时变幻,看众山峦与峡谷溪流的千姿百态,小隐在山林的幽深寂静中。他知道自己内心的孤独在一点点退走,但它们很不愿意走,就像天上的星一闪没了,可总是在不知道的时候又回来。丹丹给他打电话,说,你是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侯玉山老实说,在陕西的终南山。丹丹说,你跑到深山里隐居了吗?侯玉山没有说话,丹丹说,南山都能喊妈妈了,你什么时候到香港来?侯玉山说,我会去的。丹丹突然哽咽了,我不知道你现在那么苦,是不是因为我?侯玉山说,不是因为你,而是我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丹丹苦涩地说,你有那么多钱,怎么活得那么孤单呢?侯玉山说,我把钱都买成画了,我觉得画比钱值钱。

那天晚上,秀秀过来,从院子的井里打出来一桶桶水,然后放到一个大铁锅里煮,热气在屋子里撒欢似的跑着。秀秀说,你洗一个热水澡,快一年了,也干净干净。说着,把水放到一个大木盆里,木盆很深。秀秀说,这是我那口子做的,蒙就洗过。秀秀一边说,一边朝水里放些根根草草的东西。然后就一股子清香弥漫出来,很是好闻。侯玉山脱着衣服,秀秀也不走,不断用手划拉着这些根根草草。侯玉山说,你走啊。秀秀噘着嘴说,谁稀罕你男人的物件,我就是给你捏捏后背,让你舒服舒服。侯玉山也顾不得害羞,将身子泡了进去,筋骨都浸开了。秀秀给他捏着后背,侯玉山喊着,你要捏死我呀。秀秀的手像是一个章鱼的爪子,在他后背四处驰骋。侯玉山说,蒙也这么洗过?秀秀说,只有你,我觉得你是一个好男人。侯玉山抓住了秀秀的手,秀秀挣脱了一下没有挣脱出来。两只手就这么互相攥着交织着。秀秀很晚才走,她把大木盆的水缓缓倒入一条河沟里。她对侯玉山说,山里的水很珍贵呢,不能这么糟蹋了。秀秀走了,月亮也躲进云层里。侯玉山觉得应该跟秀秀做点男女之间的事情,他看出秀秀有那意思。是他没有说,不是他不想说,是他洗完了以后浑身舒坦开来,原来那些紧错错的东西在解开。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风比较柔和。他有时候会听一些秦腔,很是好听。于是,他就自己一个人扯开嗓子唱,“山里的男人像一棵树,女人千万要抱住。”声音飘得很远,他觉得浊气在下降,清气在上升。

中秋节,侯玉山发现月亮圆了,自己的心却缺了。

他要回北京了,秀秀煮了两大碗刀削面,还烧了大半碗羊肉臊子,炸了一碟辣椒油。他对秀秀说,我要走了。秀秀生气地喊起来,你小子不是没有家了吗?我还傻乎乎地以为你就把这当成家了呢。侯玉山数了数,他多半年画了六十多幅自己的画,他把临摹的画都果断烧掉了。他回北京准备找个地方开一个画廊,专卖自己的画。秀秀说,我看透了,你跟蒙一样都是坏男人。你走了,我就把这房子卖了,不再租了。侯玉山说,我哪坏了?秀秀说,我知道你身子在这,魂在北京呢。侯玉山脸烧烧的,说,你不想去北京吗?你除了西安是不是哪都没有去过?秀秀问,我跟你去北京行不?侯玉山说,那你娃呢?秀秀说,娃是男人家的孩子,不是我的,奶奶不放的。侯玉山说,那你男人呢?秀秀陡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拍在侯玉山眼前,说,这是离婚书,已经判给我两年多了。侯玉山脑袋嗡嗡的,你早就离婚了怎么不说呢?秀秀说,我怕你们这些坏男人欺负我。侯玉山抱住了秀秀,那你就跟我回北京,给我生个娃。秀秀用手指头戳着侯玉山脑门,说,你是个穷光蛋,我跟你干什么?我怎么也得找一个腰里缠着几十万的男人啊!侯玉山亲了她一口笑了,说,我就有几十万呀!

秀秀吃着面汤,问,你刚才是不是偷偷放味精了?侯玉山点点头,说,放味精香。秀秀不满地说,你味精放多了,都苦了知道吗?任何好东西,一多,就成了坏东西。侯玉山恍惚中发现秀秀白皙的脖子,顺着脖子,就是手掌般大小的空白,上面还印有水珠。侯玉山知道秀秀晚上过来都会洗澡。他抑制着自己,他感到下身在燥热。秀秀沮丧着推开碗,你说走就走,你说你对得起我吗?我天天伺候你,你们男人都是王八蛋。秀秀跷着腿,宽松的裤腿下面延伸出一条裸腿,结实而饱满,透着诱惑。秀秀把碗放下盯着侯玉山,问,你懂得女人心里想什么吗?侯玉山没说话,秀秀凑近问,你还有别的女人吗?侯玉山嘟囔着,你问这个干什么?秀秀站起来,叉着腰说,这女人和女人不一样,我就是跟你以前的女人不一样。侯玉山笑了,你知道我以前女人是啥样?秀秀说,你在这能待这么久,知道为什么?没有我你王八蛋一天也待不了。侯玉山点点头,秀秀从怀里掏出侯玉山给她画的那幅肖像,我是嘉午台最漂亮的女人,我那男人在深圳搞了一个城市女人,我看了照片,没有我漂亮。秀秀放声大笑着,问,你是不是一直想和我办事?侯玉山惊诧,想过,只是想。秀秀慢慢给侯玉山解开上衣扣子,侯玉山的手痉挛地抖着,你要干什么?秀秀一把将侯玉山上衣拽了下来,我要成全你。侯玉山往后退着,哆哆嗦嗦说,不行,不行,太快了。秀秀把自己的衣服转眼间脱掉了,顺手关掉屋子里的灯。窗外的月光把秀秀装饰得如一条银鱼,秀秀两颗挺拔的乳房,如太阳照耀在侯玉山的身上,使他一阵阵炫目……

侯玉山和秀秀下山了,侯玉山雇了一辆小卡车,把屋子里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留下了蒙的那些书书本本。秀秀问,你在北京有房子吗?我们不能住在大马路上。侯玉山笑呵呵地说,够你住的,你也能看见山,只不过叫西山。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行驶着,侯玉山不住回头望那个院子。他问秀秀,你咋不把房子卖掉呀?秀秀说,我得留着。你不要我的时候我好回来,要不然我连个窝窝都没有。说着,秀秀突然哭了,说,我的命在你手里攥着,我不想这样。北京有啥好的?不就是高楼多吗。女人那么多,你要是变心,不就是一个眼神就过去了?!侯玉山的手机信号越来越清楚,他知道距离城市也越来越近。自己过去熟悉的生活又回来了,但毕竟脱了一层皮。在西安,他没有选择坐火车,而是坐飞机。秀秀胆怯地说,会不会从天上掉下去?过安检的时候,他发现秀秀一直在躲避,因为安检人员一直在搜她的身。秀秀叨叨着,我的身子只能你碰,不想让她随便碰,女的也不行。飞机起飞的时候,秀秀紧紧攥着侯玉山的手,紧闭着双眼,嘴唇不住哆嗦着,像是蝴蝶的翅膀。秀秀看着舷窗外说,比咱们的山高,真的。

转年春节前,侯玉山的画廊在草场地开业了,藏友们过来凑热闹。老者过来买了他一幅斗方大小的《南山云水图》,给了他六千。老者说,这个价格有些低,可我是第一个买你画的主顾,当然要优惠了。侯玉山让老者说几句,老者说,看出你心静了,画也沉下来。你准备以后做什么?侯玉山说,我拿卖画的钱还去收藏,到时候您指点我。老者看侯玉山瘦瘦的样子说,你生活里还有别的,不能这么消耗自己。侯玉山幸福地说,我有了女人,能跟我过一辈子的!有天黄昏,冬日的夕阳特别温柔,红得能让人害羞。侯玉山看见一个留着长须的老人走进来,他曾经见过老人来过几次,而且谈吐不凡。老人问,你那幅黄宾虹的《溪山新秀》呢?侯玉山开店没几天,曾经把假画《溪山新秀》挂了一些日子,旁边标上是临摹的,但非卖品。很多人问起来,就说当初是自己打眼了,从香港买回来,挂上就是想警示自己。后来,问的人多了,他觉得自己天天解释挺没有意思就拿掉了。侯玉山对老人说,收起来了。老人说,为什么收起来了?侯玉山说,挂着也挺没有意思的,不想成为噱头。老人平静地说,那是我画的。侯玉山一下子站了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老人说,这是我临摹得最好的一幅,那天喝了二两绍兴黄酒就有了兴致。你在香港什么地方买的?侯玉山说,是赤柱。老人问,多少钱?侯玉山没有说话,老人逼问着,告诉我。侯玉山说,三十万。老人迟疑了片刻叹口气,太贵了,这是我送给一个朋友的,一个特别好的朋友,他答应我自己留着。老人低下头,屋子里很沉寂。侯玉山不知道说什么好,老人开口说,你把这幅画给我吧,我特别喜欢这幅画,我给你三十万。说着,老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侯玉山说,我也喜欢。老人说,我这辈子也画不出来这幅画了。侯玉山看见老人那张脸就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就把那幅《溪山新秀》拿出来,捧给了老人。老人说,我看见你喜欢黄宾虹,我买你一张你画的《南山晚泊》,很有黄宾虹的味道。侯玉山说,我送您吧,算是咱俩的一个缘分。老人没有推辞,欣然接受了。他说,听说你临摹了很多黄宾虹的画,值得。你临摹的估计是我临摹的十分之一,我落的那个下款是黄宾虹的印,我师傅是黄宾虹的得意弟子,印是黄宾虹送给他的。老人拿着画走了,夕阳已经落地,外边成了一种黛色。侯玉山觉得很空,觉得自己心爱的东西突然没有了,尽管是假的,但那一种画山戏水的心境也随之消失。

秀秀到北京熟悉得很快,学会微信支付了,到了超市也知道买什么不买什么。秀秀说,我要学开车,你累了,我就给你开。我就不明白,城里生活这么好,你怎么会跑我们山沟沟里住,你想什么了?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侯玉山有些害怕,他没有想到秀秀会对城里的生活这么热衷。他带着秀秀晚上去了一趟西单,秀秀看着万家灯火的西单,说,这不就是我们的那片山吗?只不过有了灯火。侯玉山觉得秀秀说话总是带着那么一股天然的味道,是他没有的。

尾声

又是小节了,侯玉山带着秀秀到八宝山拜见父母。

秀秀在车上对侯玉山说,北京的山也叫山,比起我们的山差远了。两个人在墓碑前站着,秀秀说,我怀孕了,我得跟你父母说说你这王八蛋是怎么勾搭我的,我可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女人。侯玉山把父母的遗像摆上,他突然发现以前是母亲笑的,父亲板着脸。现在突然父母都笑了,笑得那么开心。秀秀磕着头骂着街,嘴里嘟嘟着王八蛋王八蛋。在八宝山的小路上,侯玉山接到丹丹的电话,说,你家里没有人了,春节还是到我这来吧。侯玉山说,我结婚了。丹丹惊讶地问,谁呀?侯玉山笑着说,我在终南山隐居时候的房东。丹丹不很乐意,你怎么会娶一个山里的女人?风有些硬,拍在脸上有了疼的感觉。侯玉山说,能过日子就行了,我没有想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丹丹抽泣了,那也不能糟践自己呀。你们在一起能说什么?是说山里的果子和核桃吗?侯玉山不说话了,他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话说。他跟秀秀其实说的都是城里的事,秀秀对什么都新鲜,就是对自己画画不感兴趣。不过也挺好,自己画起来可以心无旁骛。

在回程的路上,侯玉山接到小姨的电话,说,你回来吧,我把你的房子给你。侯玉山问,你不是卖了吗?怎么又给我了?小姨说,你那是听说,我哪舍得卖。你父亲这几天晚上总是找我,我受不了。我在你那房子睡了一夜,转天就是一脸的紫疙瘩,半个月也下不去。再说,我得给你在安平留一个家呀。侯玉山惬意地说,你把房本写上秀秀的名字吧。小姨不解,秀秀是谁呀?

侯玉山笑嘻嘻地回答,她是我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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