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的龙

2022-10-22 10:35陈敏
剑南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香香母亲

□ 陈敏

红龙是被面包车拉回来的。

入城的时候,面包车后视窗已经落满了灰尘,车和车上的人浑身疲倦,甚至还带着从乡村到大都市后一种无处安放的忐忑。

车上是两个无意作客这座城市的人,他们显得局促不安,就像一个身无分文的人,偏偏要在商场里游走。到了目的地,司机身上那种无处安放的感觉便稍微轻了些。

对于司机来说,环境其实并不重要,方向盘、轮子才是他的生活。谁都知道,这年头的农村客运并不好做,这么多年,因为一个农字,自己这辆面包车的业务范围早就运载出了一个动物园和一个生死轮回的范畴,顾客们都是谁呢?主要是人和牲口。很多牲口一拉出去就没有回来过,很多人拉出去也没有回来,还有一些人拉出村子的时候,还在哎哟地吆喝,拉回来,却已经安安静静的了。

像红龙这样命硬能包车拉回来的活人,还真不多。

他们到的时候,红龙正趴在床上对着手机自拍架子骄傲展示着并不熟练的普通话。其实,他已经发现了司机和父亲的到来,也知道司机正以一个很舒服的姿势倚在红龙出租屋的门口,一边打量这个狭小阴暗的屋子,一边摸出烟来慢慢点燃。

他没有主动打招呼,直到司机丢过去一支烟。

一头长发的红龙欣喜地接了,这本能的动作带出来一声吱呀声响,也一不小心出卖了床的不结实。先前接电话因为父亲随便找了个农村客运车来接他,让他感觉身份有些掉价,所以之前的言语中多少还带着牢骚。而这支烟,则让他说话的语气缓和了不少。

“你看,我还忙着直播呢,我老汉也不知发了什么神经,非要让我回去。” 红龙尴尬地找了一句话,算是礼尚往来。

老练的司机嘿嘿地笑了笑,没有说话,看不出来他是默认了红龙的态度,还是在藏起另一种戏谑。红龙摸到打火机,以一个熟练优雅的姿势点燃了烟,然后销魂地朝后甩了甩遮了半张脸的长发,露出了脸的瘦削和苍白。他把烟塞进嘴里,嘴歪了,头也歪了起来。

年迈的父亲已经在屋子里忙碌,翻箱倒柜地收拾不多的行李。红龙瞪了父亲的背影两眼,因为司机在,他也没有发出火来,直到看到父亲对着满屋子易拉罐和塑料瓶表现出惊喜的时候,他瘦削的脸上才开始明显露出嫌弃。

“老汉,你干脆改行收废品算了;真的,不值钱的东西,还收个屁啊!”

坐了一天的车,父亲显得有些疲惫,一进门就没有理他,自顾自收拾,因为院子里本就有人收废品,父亲几进几出,杂乱的屋子便显得空荡荡的,仔细一清点,却发现可以带走的物件没剩几样,值不了几个钱。更重要的是,这些东西搬不上车。所以,父亲简单收拾了几样,胡乱打成一个包,便找房东结算欠了多月的账去了。

红龙悠然抽完烟后,像吃了二两红油小面一样,油的颜色便蔓延到了脸上。他关掉了手机直播,吃力地翻了个身,像在试探着什么一样,双手小心翼翼支撑着床沿,慢慢试探着站起来,感觉不到腰上的疼痛,他便松开了手。

一边的女儿急忙上前搀扶,却被他倔强地推到了一边。

“能走不?” 司机淡淡地问。

“能走,骨头倒是没什么事了,就是伤口刚刚拆线。” 红龙龇牙咧嘴地走了几步。

听到这里,司机才放心了,他急忙上前两步,把红龙搀扶到车边,为他拉开车门。

红龙轻轻回过头,皱着眉再次看了看这个他蜗居了五年多的、满是破旧生活气息的农家院子,像是粘在城市隐秘之处的一块久未撕去的膏药。斑驳的墙上是各种涂鸦和牛皮癣,高空挂满各种隐私,网线胡乱交织着,费力地把信号扯进每一个格子,每一个小世界。这仿佛也在证明,这个院落的生活本就是错乱、复杂且纷纷扰扰的。有人来了,有人去了,也有人和这个城市的废弃口香糖一样顽固地粘在发臭的角落。

这个时点,院子里留守的闲人不多,几个和红龙还有点头之交的租客一早就奔赴了工地,他们不像红龙那样,能够躺在另一个世界里,等待着春去秋来时间发酵便能产生奇迹。他们早就看清了,活着,就是他妈个奇迹。

不远处,唯唯诺诺的父亲还在和房东小声地讨价还价。

红龙有些怅然,他曾多次想风风光光地走出这个院子,让稍显势利的房东刮目相看一番,可直至今天也没有底气和房东大声地交流,要离开了,他也找不到一个朋友来拥抱和话别。

于是,他举着手机,对着院子录了一段视频。

他在视频里对着院子说:“后会有期,江湖再见。”

埋头洗衣服的老太,带孩子的妇人,所谓的江湖朋友连冷淡的回应都没有。这让他不禁想起之前还很热闹的朋友圈,在他出事之后四处借钱时,很多“知心” 朋友便悄悄消失在了江湖。红龙忽然发现院子里这几个眯着眼咧着嘴的陌生人,其实都没有话别的必要,特别是那一只翘着后脚在墙角撒尿的狗。

红龙钻进了车子,向外吐了一口唾沫,他歪在两个座位上,把腰放进一个舒服的位子,便又自顾玩起了手机,不再搭理这块膏药般的世界。

七岁的女儿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被胡乱地塞上了车后,他们便似乎和这座城再也没有一丝联系。

或者,红龙本就不属于这里,他的离开理所当然。

车子启动,红龙没有再看窗外的江湖,这个江湖曾经让他觉得满是期待,但就那么一不小心地伤了他的腰,疼到了心上,他拥有的江湖,就只剩下了面包车上这些东西了。

回来的第一夜,红龙便睡了一个好觉。没有出租屋的闷热、潮湿,没有半夜三更晚归租客的嘈杂,没有隔壁各种尴尬的男女声响,红龙睡得无比踏实。或许,这就是有父母在身边的踏实,就像小时候那样。

昨天夜里到家,母亲早早准备了晚饭,饭菜很普通:挂面,丝瓜,鸭蛋,一大坨猪油。但对红龙来说,似乎这样的饭才能够饱腹,每一口嚼在嘴里,都能感觉到生活的充实。

红龙觉得非常满足。

他有些怅然,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吃到这么丰盛而温暖的一餐了。在那个看起来富丽堂皇的繁华大都市,红龙连叫一碗面都不敢提出什么要求,能够果腹就行。大城市七彩的霓虹灯每一天都在疯狂闪烁,而他,闪烁的只有欲望,只能活在背阴的那一面,苟延残喘。一个梦,接着又一个梦,梦还没有开始,就匆匆结束。

红龙记起“树挪死,人挪活” 这句话,忽然觉得,远离那些梦,回到家乡,或许,并不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因为红龙回归,母亲心情不错。对自己的孩子,母亲显得有些客气,总是东一句西一句地找话。父亲或许是因为路途奔波,看得出来有些累了,加上他本就是个少言少语的人,母亲找话说的时候,他也无暇听,独自一人喝他的闷酒,从他喝药酒的量,红龙看得出来,父亲可能在房东那里没有听见几句好话,明显受了委屈,一种事关乞求和施舍的委屈。

想起那个势利刻薄的吸血鬼一样的房东,红龙咬紧了牙齿。

尽管乡下的条件比出租房还要简陋,通讯信号也少了一格,晚上十点,红龙还是准时开启了直播,就像一个执着的钓鱼人又出现在曾经蹲守的位置,期待有一个意外的好收成。其实,一直以来,他的访客就寥寥无几,他守候的鱼漂从来没有像样地动过,以至于红龙都没有索要礼物的举动,游客自顾自地鱼一般地游走了。

红龙趁着回家的好心情,灵感爆棚,准备抒发从大城市回归乡村的情感,他精心剪辑了临出发前拍摄的那段 “后会有期,江湖再见” 的视频,发布的时候,还虔诚得像是在举行仪式。他默默地坚信,既然都已经感动了自己,没有理由感动不了其他人。

在他默默等待其他人被感动的时候,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年幼的女儿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母亲,她端着脚盆,热气蒸腾,模糊了她的脸。

母亲并不懂得江湖,她只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江湖里受了伤,便发自心底的心疼。对一个从他乡归来的游子来说,洗脚是最好的洗尘方式,等到热水把脚烫红,擦干净后,丝丝热气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升腾起来,这脚便是洗舒服了。

尽管红龙拒绝母亲为自己洗脚,可是还是没能拗过母亲的坚持。母亲一边小声责备,一边细心地把红龙的脚擦得干干净净,甚至像小时候那样,把脚趾缝都擦了一遍。

看着昏黄灯光下母亲单薄的身影,红龙有点心酸,可是,他并没有动容。让自己在母亲面前哭泣,绝对是一件丢脸的事情。

这一晚,红龙甚至做了一个舒服的梦。

梦是被鸟声叫醒的。在农村,被这种鸣叫吵醒,证明你这一夜一定睡得很好,以至于你躺在床上,都还不想马上起床,而是先听一听,辨别一下这些鸟儿的类别,再捋一捋思绪,想一想那些一直都没有想明白的事情。

农村人起得早,父母也不例外,天一亮,他们就出门干活。其实,红龙也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所以拾掇拾掇就起来了。他掀开方桌的笊篱,发现罩着的早饭还带着余温。可惜,红龙已经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他放下笊篱,走出门去。女儿这时正坐在屋檐下,剥着昨晚长辈给她的南瓜子,吃得津津有味。

从门口望出去,山野一片金黄。红龙忽然发现这个时节,正是油菜花争相开放的时候,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青草、油菜甚至蜜蜂的味道,一种异样的轻松让他一度都感觉不到腰上还未好利索的伤。红龙忽然想起了城里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时髦女人,为了和油菜拍个照,甚至不惜开车几百公里,然后在各个平台晒来嗮去,他莫名地发出一声清笑,一种来自农村的优越感慢慢袭满全身,让他的腰似乎有了一些力量。

看着面前一大片初春的田野,红龙第一次有了带孩子去放飞心情的冲动。

春天就在眼前,孩子就在面前,但女儿都七岁了,红龙和女儿之间,似乎连一次亲子活动都没有。

“香香,要不要去挖野菜?”

红龙拢了拢长发,对女儿微笑着说。

“野菜?” 香香疑惑地抬起头,木然地看了一下田野,没有多问,便去厨房拿镰刀和背篓去了。

“大家好,我是龙哥,春天到了,菜籽花开了,你们看,一片一片的,金黄金黄的。今天,我带大家去体验一下挖折耳根的乐趣,找一找童年。对了,我们这边也把折耳根叫猪鼻孔……”

红龙打开视频软件,对着山野开始录制视频,他移动得有些快,所以保存的画面并不稳定,可他并未发现这样录制稍显生涩和业余。老实说,在这样惬意的自然环境下自由地拍摄视频,抛弃摆拍的蹩脚、做作,他觉得非常舒服。

因为腰还没有好利索,红龙不敢走得太远,也不敢走得太快。看着面前这一大片田野,红龙有些不甘心,若是身体无恙,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下到田里,像小时候那样,自由追逐泥鳅、黄鳝和春天。

红色的折耳根嫩芽悄悄探出泥土,田埂上的草丛便充满了生机。有了嫩芽扎破泥土的倔强和坚韧,也便有挖塌了人家田埂后滋生的风波和纠纷。但随着人少了、地荒了,这种纠纷便消减了很多,直到后来,没有人再在意草丛里发生的变化,这个春天的秘密便没有了意义。

挖过折耳根的人都知道,和折耳根伴生的,其实还有很多草芽,所以在挖掘的时候,很多人还不时地把嫩芽拿到鼻子下轻嗅辨别。

香香也行,毕竟她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即使父亲从未带她去过田埂,她也熟悉了挖折耳根的诀窍。她熟练地滑到田埂下,很容易就找到了藏在草丛中的折耳根,然后拿出镰刀小心地撅开泥土,顺着根须一直寻到老根,然后果断掐断,留下种源。

她沉浸在收获的乐趣中,红龙则在田埂上继续摆弄手机。

“老铁们,这是我女儿香香。来给大家打个招呼,说你在做什么?”

“挖猪鼻孔!” 香香头也不抬,继续撅她的土。

“呵呵,对,就是挖猪鼻孔,我给你们看看,我们这里到处是野生的猪鼻孔。你看,这猪鼻孔多嫩,多肥一根根的……” 红龙试图把镜头凑近草丛,想让大家看看草丛里自然生长的野菜。可这时候,他的背上传来了一阵刺痛,他这才想起自己背上的伤口还没有好利索。所以,他不得不捡起一根才挖出来的嫩芽,凑到镜头前显摆。

在他看来,这种品质的野菜对于城里人来说,是极其稀有珍贵的,可是在他的世界里,这就是野草,漫山遍野都是。

自始至终,红龙都没有摸一下镰刀,反而让香香撅出了一脸细细的汗水。她的笑脸红扑扑的,头发上沾上了草屑,脸上也抹上了泥巴,阳光下的香香像一朵嫩绿的蒲公英。

红龙心情极度畅快,便来了兴致,他开玩笑地说:“香香,你看,还是跟着爸爸好吧,还有猪鼻孔挖。”

“我早就挖过了。” 香香继续撅土,头也不抬。

对于香香的反应,红龙有点失望,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你什么时候挖过猪鼻孔?”

香香忽然意识到说错了什么话,她知道父亲非常忌讳自己说起妈妈。

“老子在问你话!” 红龙吼起来。

“我妈……教我挖的。” 香香吞吞吐吐地说。

“你妈,又是你那个妈!” 红龙想到了前妻,这个他最不愿意提及的人,他心中泛起一丝酸楚,心情一落千丈,像在这油菜花盛开的阳光里,被蜜蜂狠狠地蜇了一下。

“爸爸,我妈好久回来接我?” 香香扬起脸小声地问。

“接啥子接?我看你是搞不清楚自己姓什么了!” 红龙有些烦躁。

香香发现了父亲情绪的变化,便不敢再说话。

前妻的影子在红龙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种久违的莫名的愤怒慢慢袭上了心头。这时候,他早已经没有了拍摄的兴致。

“妈的,你妈就是贱人一个!”

“爸爸,我不挖了……” 香香带着哭腔,挖土的动作慢了些。

“该死的贱人!” 红龙有些恼怒,暗自咬了咬牙。脖子上的青筋凸起,露出一种狰狞。

看到父亲犯病一般的状态,香香低下了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悄悄滑落。红龙叹了一口气,不再理会还在田里的女儿,转身就往回走。

“爸爸,我错了!” 香香对着红龙怯怯地说。

红龙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继续留给香香一个落寞的背影。

“爸爸,我错了!爸爸,我错了……”

女儿在后面大声哭了起来。

红龙没有多少文化,不然开视频直播注册的时候也不至于连个名字都想了半天。他的平台,从不多的文字介绍到粗糙的视频内容,无不显露出鲁莽、冲动和自我欣赏的特点。傻逼一样的励志,直白的求爱,自恋般的搔首弄姿,突兀地给人一种一刷界面就会产生逃离的冲动。

记得他当初下重庆的时候,眼中还满是青涩,他的学识甚至没有经历26 个英文字母的操演,便匆匆忙忙地赶赴了江湖。靠着大写的B 和X,他以身为盾,开始轰轰烈烈地历练和闯荡。在他的江湖里,他大开杀戒:杀泥鳅,杀黄鳝,杀鱼,杀青蛙,杀蛇……甚至有时候还赌咒要杀掉尖酸刻薄的胖老板娘。他打扫清洁,干墩子,剪干辣椒,后来还学会了火锅炒料。他学到的只是些皮毛,但并不妨碍他回乡经常说起这些事。在他炫耀的时候,乡亲们囫囵总结道:红龙,即使再轰轰烈烈,说白了,也只是依附火锅店过活的一个小二而已。

在散播火锅底料味道的间隙,红龙更喜欢在人前吹嘘社会上的那些事情,这个猛哥,那个莽哥,这些所谓的黑社会大哥随便哪一个出场,都能只手遮天,以至于后来,红龙都不说与火锅有关的事情了。

有一年春节,他兴奋地在人前撩起他的袖子,展示他的纹身:一条弯弯曲曲像蛇一样的印记匍匐在胳臂上。

“这是黄鳝么?” 众人问。

“锤子黄鳝!看不出来么?这是龙!” 红龙有些恼怒。

“啥子龙哟,哪个龟儿才看得出来是个龙!”

红龙有些郁闷,其实,他也质疑过为什么几十块钱纹的所谓的青龙怎么就那么像蛇呢?

那段时间,红龙最喜欢的口头禅就是我们青龙帮。据说还因为跟着某大哥去跟人谈判,自己还没有动手,跑的时候却落在了后面,在看守所蹲了两宿。

在他混得较好的那段时日,估计也就二十多岁。他甚至还带了个腿部有点残疾的女孩回乡,介绍说是他的马子。当大家还在质疑马子是不是马的意思的时候,红龙的手便不老实地在那姑娘腰间捏来掐去,露出一副成熟男人的优越。那个瘸腿的姑娘看上去年龄不大,可能就在成年和未成年间。她身材瘦小,长相平凡,口无遮拦,似乎也能看出没有读过多少书。众人唏嘘,难以想象所谓的青龙帮里面还能收纳这样的货色,怕是青龙帮也是个丐帮一样的团伙。

从这样的人身上,你很难联想到女人当街耍横,联想到黑恶势力。可能那些年看周星驰电影看多了,这姑娘便崇拜上了火鸡,被红龙一不小心蛊惑,就成了红龙世界里的一道蹩脚的风景。

后来,红龙在重庆的某一条街上被十几个人暴打的时候,这个平凡的姑娘蹶着一条腿逃跑得那叫一个迅速。在这场地盘争夺战中,红龙虽不是主力,却最后开跑,遗憾慌不择路,跑错了方向,像一只羊悲壮地冲入了狼群。在这场战斗里,红龙以重伤收场,脚被打断。

因为这场战斗,他和那个姑娘分道扬镳,就此决绝。

然后是香香的母亲,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姑娘,显得有些过于温和,以至于相亲后,便默认了红龙的位置,结婚生了子才发现红龙的资质并不值得托付终身。当然,这种醒悟也来自于红龙拳头的启发,谁让她男人的胳臂上有条像蛇一样的玩意儿呢。

红龙似乎从没有爱过香香的母亲。对于他来说,她对他的重要程度,甚至还不如那个瘸腿的姑娘。因为,在那些动荡的喊打喊杀的日子里,瘸腿姑娘跟他一起冲锋陷阵,即使从哥们程度上来说,也有一定的感情基础。不像这个女人,从一开始便不具备什么挑战性,也没有传奇性。

温顺的个性让红龙本就平凡的生活更加平淡,在窘迫的日子里更加显得缺盐少味。直到香香逐渐长大,要上学了,红龙才猛然发现,江湖和生活似乎有着明显的区别,江湖能要命,他却能像一只小鸟,顽强地喘息;而生活不要命,却让看上去还算健硕的他总是喘不过气。

关键的是,这张温柔的面孔也会背叛,和她的到来一样,既突然,又自然。对于红龙来说,他即使英勇强势,也无法阻止一个女人有心睡到另一个男人的床上。这种背叛更像被绵羊咬了一口,伤疤很快好了,但有时候看到伤疤,不免就会回忆起疼痛。

香香,就是那道伤疤。

很多人天生就对农村女人带着偏见,认为她们邋遢、泼辣、没有文化。比如,她们会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彼此咒骂,言语涉及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问候到对方的每一个亲属;而且,持续时间之长,外人听到了莫不以为是积攒了多年的世仇。在农村,争吵似乎是妇女的专属,男人们即使再愤怒,也不会开腔,偶尔有些帮忙的,一定会被对方怼得哑口无言。

现在很少听见有人彼此隔着山头田野互怼了。也许是因为这一辈人都已经老了的缘故,这种类似非遗的文化慢慢地就断了传承。

红龙母亲是一个勤劳、善良的人,平时也经常去附近的小庙祈祷,按理说,上天本该善待勤劳善良的她,可是今天,红龙又听到了母亲的诅咒,声音幽怨高亢,甚至还带着声色俱厉的哭腔。

往常这个时候,母亲该喂鸡了。她喜欢单手撑着簸箕,一只手慢慢地把谷米撒向鸡群,不紧不慢,不轻不重,看着鸡鸭抢食甚至不忘谩骂几句,每一把谷粒都会均匀撒到鸡群的空隙里。

鸡群出去觅食没有回院,母亲满头的汗,明显已经到处找过了。

但院子里冷冷清清,看管几个月的鸡鸭,还是不见了踪影。红龙心头骤然一紧,能够让温和善良的母亲这样失常,这个农家小院发生了什么事情?红龙眼睛瞟到了屋檐,那里的监控此时以一个蹩脚的角度歪在一边,像是在回避真相,也像是在回避这个捶胸顿足的老人。

谜底就在这里,只是还未解开而已。

红龙稍显镇定,他打开了手机,这个监控是他亲自安装的,视频资料就存在手机里面。红龙安装监控的时候本是想简单地和父母进行视频通话,在腰伤严重的时候,母亲就对着这个摄像头和他说话,在镜头前抹得双眼通红。他从没有想过,这个初衷为交流的物件有一天能为案件取证。

红龙带着好奇,又带着些愤慨,当视频画面呈现那一刻,他的手甚至都在颤抖。他并不知道录像里有没有录到真相,也不知道这样的真相到底有没有探索的价值,毕竟,这个监控就像一只眼睛,到了关键的时候,它却瞎了,因为它把头扭到了一边。

红龙安静地等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终于在第十二分钟的时候,看到平静的画面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因为月光,夜幕下的院落显得更加清晰而静谧。这个戴着鸭舌帽的影子就像一个幽灵,虽然老式口罩遮住了他的脸,却没能遮住这人的瘦削。瘦削身材在农村是非常普遍的,普遍到即使大大方方地站在一群人里,你也不会觉得特别,这样的人天生具备隐藏的优点,说话小声,走路没声,更别说刻意轻手轻脚。这个幽灵般的影子从容地凑近了窗户,明显是在探听屋子里的动静,而后,竟然还从容地绕着院子游走了一圈,最后才一扭头,发现了墙上的监控。影子挑衅地沿着院墙低头折了回来,不一会儿,镜头便动了起来,最后被推到了一个死角。

懂得与科技斗智的人,这,是一个老手。

对于自己的发现,红龙非常兴奋。在他看来,这个视频掌握了案件的重要线索。只可惜经过多次回放辨认,谁也没有把这个影子认出来。

倒是母亲,居然被这个在红外线下眼睛发光的鬼魅一般的人影吓到了,之前还在咒骂,渐渐地竟安静了。

母亲的无助被红龙看在眼里,他猛然觉得,站出来保护母亲的,只能是自己。

“红娃啊,这些鸡鸭是我给香香准备的学费,你可得找回来啊。” 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

“妈,你放心好了,我红龙在大城市不是白操了的。”

红龙咬咬牙。

红龙没有选择第一时间报案,而是把这段录像公布在了全村的微信群里,他准备人肉搜索,试图靠自己找到真凶。

影像公布并没有达到震动的效果,这些刷惯了抖音的人并没有在这段看起来莫名其妙的视频上停留,便匆匆划进了那些女人搔首弄姿的舞步里。当然,也有一两个老乡帮他再次诅咒了那个影子,几个人急忙点赞的,估计看都没有看明白,就莫名地给他撒了盐。

这个模糊的幽灵一般的人影到底是谁呢?谁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这让满是期待的红龙差一点骂娘。他甚至有种直觉,这个真凶其实就隐藏在这个群内,偷偷地看着这个群内发生的一切,看着小丑一般的他,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

可他,却无能为力。

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报案,那是因为红龙之前那一次斗殴,被抓进去关了几天之后,他对人民警察还是比较怵的。以至于平时,只要路过派出所,他便会想起那一年在派出所小黑屋被教育的事。他第一次知道干警的拳头,丝毫不弱于某一个帮派的王牌打手。虽然,那些和地痞流氓沆瀣一气的毒瘤已在全国扫黑中被彻底清除,旧伤也已痊愈,可一想到警察,他还是会紧张而本能地缩头缩脑,甚至还有立正稍息把双手举起来的冲动。

犹豫了好几天,他终于还是想通了,自己这一次的角色不是嫌疑人,而是受害者。甚至,自己手握重要的证据,能协助破案,成为功臣也不一定。

红龙终于还是带着录像走进了派出所。接待他的是一个年轻的协警,他非常认真地问了一些问题,做了记录,但一听说事件都发生几天了,警官便顿了顿:“怎么不第一时间报案呢?”

红龙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不能说自己是害怕吧?也不可能说自己逞能,想亲自抓住凶手。

“我们农村人书读得少,丢了就想找,实在找不到了,才来麻烦你们,你们也忙。” 红龙最后勉强地说。

“唉,现场线索怕是都破坏完了。” 协警叹了一口气。

即便意义不大,派出所还是派出了两个警察到红龙家,房前屋后拍了些照片,最后看到鸡圈里已经又有了活蹦乱跳的鸡苗,民警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还能留下什么线索?

被红龙寄予厚望的视频也没有起到作用。警察同志看了之后,甚至告诉红龙,这个瘦削的人影还出现在了另外几个案件的视频里,属于惯犯,除了他,还有好几户人等着这个嫌疑人落网。可是,信息有限,派出所还在努力排查侦破。红龙有些失望,在他看来,人民警察个个都该是火眼金睛的能人,在正义面前,任何犯罪行为都藏不住的。可是这罪犯的影像明明就在眼前,警官们咋就拿他没有办法了呢?

派出所让红龙回去等消息,表示一定尽全力缉拿凶手。红龙没有多留。老实说,本来到这时,他是坚信民警办案能力的,毕竟,他曾经就被抓过,亲身体验了那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滋味。

母亲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似乎也猜到了些情况。

“唉,现在的贼太无法无天了,你三舅的牛上个月被贼牵了,现在都还在找。”

“报警了?”

“报了,等消息。”

红龙没有老实地等到通知的到来,仅隔了一天,便又去了镇上的派出所。这一次,他明显准备得很充分,开着直播视频一路走,一路发着牢骚,准备把视频发到微信群里,试图让群里的人为他声援壮胆。可惜他的计划并没有如愿,当他进到派出所办公的范围,还打算继续把整个报案的过程录下来的时候,民警过来制止了他,在严厉警告下,红龙不得不关掉了直播。

不过这一次,警察们明显要做得更加细致一点,甚至还带着红龙调阅了其他几个村口的天网,翻看了那几天的录像,只不过,还是一无所获。红龙看了看接待自己的几个协警,喝了人家几杯开水后,也没好意思继续留在派出所。

这一次,红龙有些气馁了,他走得有些无力,自己腰上的伤明明已经好了不少的,这时候又感觉有些疼了。

他不敢大意,这毕竟是他的腰,事关残疾还是不残疾的问题。因为鸡鸭的事情到处张罗,他几乎没有考虑自己的伤势,若是手术前功尽弃,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点上会给这个寒酸的家庭再带去什么冲击。红龙有一种危机感,这种危机感清楚地告诉他,这几十只鸡鸭很可能再也找不回来,即便自己手上还有那么一段视频。原本以为可以作为线索的录像现在成了他的负担,成了他的心魔,他甚至隐隐对画面中的这个人产生了执念,翻看影像时,会莫名地觉得所有人都是凶手,还有要砸掉手机的冲动。

鸡圈空了第二天,母亲便上街买了一群小鸡回来续上。红龙看着鸡仔,摸出手机又拍了一段视频发到群里,算是不指名道姓地发出警告。但,这种反抗和威慑明显有点无力。

红龙的腰好了许多,终于不再痛了。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利索,精气神渐渐回满。这天夜里,他终于横下心来背着电筒提着桶,下到了才翻好的秧田里,开始现场直播抓黄鳝。

对此,父母亲并没有多少怨言,他们虽然担心红龙的腰没有好利索,可看着红龙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拨弄手机也不是一个长久的办法。抓些黄鳝,除了改善伙食,到了集市好歹也能给红龙挣点零花钱,不至于在小卖部还要父亲去结赊烟的欠账。

因为开始上传抓鱼抓黄鳝的视频,红龙的视频号重新活跃起来。乡村视频开始并没有几个粉丝,开启直播也是他一个人在卖力。他更多的选择是把视频分享在微信群里,逢人便鼓动去他的平台互动。没有想到,真实自然的视频成功地唤起了一些七〇后、八〇后的记忆,一时之间群里所有的人都知道红龙会抓鳝鱼,会钓鳝鱼,会设置陷阱抓小龙虾,而且会直播,他的粉丝也在缓慢地增长。

其实,他的视频是在抄袭其他网红,但这并不妨碍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带着猎奇心,去翻看他的每一个视频。

这一天,他猛然发现,一条晚上钓到大黄鳝的视频访问观看量居然达到了几万,留言的帖子纷纷赞叹黄鳝大条,没有一句评论这个钓黄鳝的男人。但这足够让他受宠若惊了。能够获得几万的点赞量,这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事情!在他看来,那些知名网红一条视频不过几万的点赞量,自己居然也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因此,他明显嗅到了成功的味道。

什么叫苦尽甘来?这大概就是吧。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不久会变成网红,变成一个叫农村龙哥的公众人物,到时候别说是视频,还有广告、还有带货,一年轻松收入百十万,那都不是梦了。

“妈,你晓不晓得什么是直播?”红龙在母亲面前有些得意。

“我就晓得你一天不务正业。” 母亲没好气地说。

“你看着,你儿这回是霉运走到头了,以后吃香的、喝辣的,都包在我身上。” 红龙继续得意,脸上的笑容显得很轻松。

母亲并不知道红龙的直播,毕竟她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不过看到红龙如此兴奋的样子,她还是非常欣慰的。没有见过世面的她并不纠结自己懂不懂直播,她能看到红龙对成功的那种迫切和向往,能从激动得像是打了鸡血的状态理解红龙有了新的目标,就够了。

不过,她还是没忘记提醒红龙。

“香香就要开学了,你说要送到寄宿学校,学费生活费这些,还没有凑够呢。”

“这都是小事情,你看着,别说寄宿学校,就是贵族学校,我们也读得起!” 红龙不屑地说。

为了网红这个梦想,红龙觉得要改变自己的形象,之前他一直走的都是古惑风,一举一动都在适应江湖,一头长发如此,经常赤裸上半身是如此,直播危险动作飞檐走壁也是如此。可悲的是,当今的人宁愿看人吃屎也不爱欣赏他的这种在镜头前打打杀杀穷嘚瑟的样子,而自己这要命的伤,便是自己在直播后滚翻的时候因为翻滚失败落下的。更加遗憾的是,自己直播受伤的时候,直播间居然没有一个观众注意,若不是一个环卫师傅发现躺得像一条死狗一样的他,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把这条贱命就此献给江湖。

那些刀头舔血的日子,红龙已经不想回去了,事实证明,即使见了血,他也没能火起来。

农村人就该有农村人的样子。

红龙去镇上,剪去了一头长发,算是做了一件父亲唯一称道的事情。平头虽然看上去不怎么潇洒,让他仿佛一下子就老了,他却没有后悔,从剪的第一刀开始,他便决定要做一个更像农民的农村龙哥,一颗冉冉升起的新农村网红。

“香香,你说跟着爸爸好还是妈妈好?” 红龙看着略显清瘦的女儿,难得展露出父亲的温柔。

香香怯怯地看了红龙一眼,本来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却没有说出来。

“狗日妹仔,我问你话呢,闷起做啥?” 红龙佯装生气。

香香颤抖了一下,急忙说道:“爸爸好,爸爸最好,爸爸给我买肉吃,还供我读书。”

“还算你有点良心。” 红龙会心地笑了。

“可是爸爸,你能不能……别再打我了?”

红龙的笑僵在脸上,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什么重重地抽了一下。

红龙卖力地追逐他的直播事业,开始慢慢升级装备,购置了地笼,置办了夹黄鳝的专用工具,甚至邀请村里的一个闲人举着他的手机,跑腿当起了他的摄影师,他本人则亲自出镜,下田下塘,多次把皱着眉头的脸凑到镜头前,展示全身上下的泥水和自己抓黄鳝的不易。

视频开始有了质的变化,剧情也完整了,然而,视频依旧不温不火,那期盼的数万流量并未再次如期而至。

红龙并不甘心,每当他在镜头前开始说大家好,我是农村龙哥的时候,他都默默地咬牙告诉自己,一定要先把每一期视频做好。功夫不负有心人,再大的铁棒也能磨成针的。

他第一次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坚持上:坚持了,自己就不用再被人家嘲笑为啃老族;坚持了,女儿香香便能上更好的学校;坚持了,他红龙,就能彻底与晦涩的过去画上一个句号。

这天晚上注定是个多事的晚上。自打那天家里被人在几米开外拨歪了摄像头,把一圈的鸡鸭都洗劫一空之后,红龙的耳朵一到晚上便格外警觉,特别是卧房隔壁的鸡圈,一切响动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甚至在出去夹黄鳝的时候,他也在默默留意暗处,探寻是否有人在悄然蹲守。

所以这天在半夜听到了小鸡惊慌鸣叫的时候,他毅然起床,提着锄头拉开了鸡圈的灯。

灯光很昏暗,鸡圈里的物件模模糊糊看不真切,那些白天活蹦乱跳的鸡仔此时不见了大半,角落里的一团黑影蜷缩着,显得非常神秘。

是那个人么?不像。

“出来!” 红龙试探着大喝一声。

“是什么?” 父亲在他后面颤抖地问。

“拿电筒来,怕是遇到那个东西了。”

即使见惯了世面的他,之前在野味店杀了不少的动物,在这时候,红龙也感到有些虚了,他甚至为父亲站在身后而感到踏实,而在父亲离开去取电筒的时候,他才感到紧张和无助。

电筒照射下,角落里的东西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条肚子滚圆的菜花蛇,在灯光下,它惬意地一动也不动。一颗小小的蛇头上,眼睛冒着绿光,警惕地看着这家人。

不用说,那些不见了的鸡仔,此刻全都进到了它的肚腹里。

红龙怒了,母亲养了那么久的鸡鸭,本来是给香香准备的学费,不想遭遇了这个盗贼,一锅全端了。

一条蛇也敢在一家人身上雪上加霜?

母亲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睛,大声念叨着阿弥陀佛。“赶快让它走吧,不要杀生。”

父亲没有听从母亲的劝阻,这一刻,在他面前蜷缩的已经不是一条蛇,而是那个眼睛闪着光的夜幕下的真凶。当他举起锄头的时候,红龙却急忙阻止了他。

正当父亲诧异的时候,红龙快速拿出手机,打开了摄像头。

看着父亲抡起锄头,狠狠砸下去那一刻,红龙积累已久的怨气也全部发泄了出来。视频里,先前嚣张的蛇头已经模糊成了一团肉泥,可身子还在无力地翻滚。红龙抢过了锄头,一锄就把蛇斩成了两段。

惊魂之后,一家人在堂屋里坐了很久。

“运气不好啊,怕是还要出什么事?要不,给孩子他妈打个电话吧?”母亲战战兢兢地问。

“你敢打试试?” 红龙的眼睛变得通红。

这条蛇的命运非常悲催,它不贪婪的话,吃了几个小鸡,饱了离开就行了,可是因为贪婪,它犯了致命的错误,导致自己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被斩成两截后,它又变成了一锅汤。

香香喝汤的时候,奶奶告诉他,这就是龙肉。

红龙没有喝汤的兴趣,虽然气愤,但也没有打消他剪辑视频的念头,场面虽然惊悚、惨烈,可绝对是个猎奇的噱头。然而,当他带着希望上传视频的时候,平台审核却没有通过。

红龙迷迷糊糊地睡了几天,他没有更新视频,也没有直播,甚至连手机都懒得碰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平台并没有人关注,更没有人关心他的不幸。

这段时间,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他想到了之前的江湖岁月,那曾经在KTV 请客出手阔绰的日子,那曾经打得人家跪地求饶的日子,那曾经在理发店里花几十块钱便信马由缰的日子,甚至还想起了瘸腿女人,想起了他的前妻,想起了把自己扣上手铐送进看守所的那个敦实的民警……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过去似乎劣迹斑斑,没有一件值得自己珍藏。失败的生活,让他充满了无尽的悔恨。特别是想起已经满是白发的父亲、母亲,想起香香那一双清澈的眼睛之后,红龙终于鼓起勇气,试探性地拨响了那个他一直不想拨的电话。

蒙着被子,红龙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那个电话,已经停机。

离派出所立案侦查都已经一个多月了,人抓没抓,没有音讯。红龙拨通了求助热线,毫不犹豫地对接电话的人发难了,那种盛气凌人的姿态,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在他的责难下,对方居然耐心地听他诉说,自始至终没有一句牢骚。“先生,我们也很理解你的难处,可是……”

“你们就是这样帮老百姓当家做主的吗?我们没有权、没有钱,所以我们穷苦百姓的事就没有人管了,是吧?”

“先生,不是这样的,派出所回复还在侦查中,请你理解,这样的案子本就没有多少头绪……” 对方向他致歉。

“我不是先生,我就是个农民!”红龙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

“我就想要回我的鸡鸭,那是我母亲辛辛苦苦喂养出来的,那是我孩子上学读书的希望,我自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可我不偷不抢,不给国家添负担,可是你们为什么要让那些偷抢拐骗的人逍遥法外?!”

对于红龙的大声嘶吼,对方明显没有料到,一时之间,竟哑口无言。

很快,镇上的派出所打来了电话,一个叫张所长的人向红龙表示歉意,请他支持工作。

但是,这都不是红龙想听的结果,对方还没有说完,红龙便潇洒地挂断了电话。

红龙看了看天,天上乌云密布,黑压压的,山雨欲来。

但这却是个下地笼抓黄鳝的好天气,如果这种天气下网,第二天就会有好的收成,现在,红龙急需这样的收成。只是,自己要辛苦些罢了。想起打工的人,想起还在劳作的父母,自己身边的人都在靠自己的劳动生存,而自己呢?抓黄鳝难道不是劳动?难道就不能靠抓黄鳝挨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红龙趁着大雨在野外下了地笼,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芦苇叶割破了他的脸,他的血滴在了脚下的水里。

第二天,红龙有了一个好收成。

第三天,红龙的运气不错,继续丰收。

红龙逐渐喜欢头天下午出去下网,第二天上午再去收网。拍摄视频的时候,他也不再过多言语,因为专注工作,是一个渔夫的节奏,也是一个农民的节奏。

开学了,香香开开心心地上学去了。

走的时候,她还撒娇地抱了抱红龙,说,谢谢爸爸。

派出所也终于来电话了,带来了偷鸡贼落网的喜讯,张所长亲自通知他,请他去处理后续事宜。不得不说,人民警察还是睿智的,任你再奸猾的嫌犯,都会无处遁形。

红龙忽然汗颜,对自己以前的态度感到后悔不已。他开始犹豫要不要再打一个电话,表达自己的歉意。

打开手机,红龙又看到了那段让他揪心了几个月的视频,他淡淡地笑了笑,毅然按下了删除键。

又一场大雨要落下,似乎预示着明天又是一个丰收的好日子。

红龙跨进雨幕,开始进入劳作的节奏,阳光总在风雨后,他终于懂了。

那纹在手臂上的青龙,也开始变得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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