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的时刻

2022-10-29 18:30
山东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棺木煎饼祖父

朱 未

外婆去世前一个月,陷入了断断续续的昏迷。看望她的人进进出出,她很难睁开眼睛回应他们。外婆家成为一个重要的集会场所,外婆是核心人物。一个乡镇女人的一生,能作为核心的机会并不多。防震床面积很大,被病痛折磨着的外婆,躺在阔大的床上显得很小。每天输液,她的手面布满了针孔。针头插入,药物流入血管接续生命,针头拔出,元气从针眼呲呲地往外冒。我忽然想到,如果元气冒尽,外婆会不会永远离开我。

我弯下腰,贴近外婆的耳朵喊她,外婆的表情就像一潭无风的水,深不见底,静得可怕。我哭了。母亲也哭了。母亲哭了以后我哭得更厉害了。母亲的眼泪让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五舅姥爷是一名乡村医生,颇有医术,他一生宣告了无数的死亡。他的姐姐的死亡也是他宣告的。外婆弥留之际,他说,得快点穿衣服了。穿衣服的意思是穿寿衣,趁着尚有气息之时。母亲给外婆系扣子的时候,外婆忽然睁开了眼睛,她知道穿上这身衣服意味着什么。她的眼睛里有惊恐,有无奈,她一定是拼尽了最后的气力,再看这人世一眼。

我全程参与了外婆的葬礼。我只有13岁,我的哭泣是有限的,悲伤来得汹涌,去得也快。母亲放声大哭,伴着说词,她的悲伤是真切的,却又不得不带着传统的哭腔。她和二姨、小姨、舅舅的哭声越大,就越代表外婆后继有人。母亲瘫坐在地,哭到后来,嗓子沙哑了,发不出声音,只是不停地抓棺木旁的干草。

外婆家傍邻省道,车辆昼夜不停地驶过,就像时间穿过无数个清晨与黄昏,永不停息。深夜躺在床上,能清晰听到汽车从远处驶来,又带着挂斗哐啷哐啷驶向远方的声音。年少时住在外婆家,我不觉得夜晚吵闹,我喜欢听汽车刹车时轮胎和路面摩擦产生的钝声,喜欢听黎明前悠扬又缥缈的鸡鸣,喜欢听人间发出的声响。而今夜,哭声盖过了尘世的一切动与静。

守灵一夜,我昏昏欲睡,精疲力竭。忽然,一声鸡鸣刺了进来,那啼声震碎了夜晚,捧出了晨曦。天亮了。外婆就要被送往高高的烟囱。母亲紧紧地抓着棺木,纵然徒劳,仍希望多挽留外婆一会。此地一别,阴阳两界。而后,像一块木头被推进炉膛,外婆的肉身将永远失去踪迹。母亲就算翻遍全世界,也找不到外婆了。母亲的那点力气,是她与另一个世界的较量。

13岁的我不曾想到,外婆的葬礼成为了母亲葬礼的预演。母亲在外婆葬礼上经历的一切,16年后,我在母亲的葬礼上又经历了一遍。

外公在我们镇上,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属于乡村地区的能人。他算盘打得行云流水,毛笔字写得大气疏朗,这些技能很有助于生意。改革开放以后,外公最早在镇上开起了门头。从在镇政府旁搭着木板卖东西,到拥有两间门面房,再后来舅舅在镇政府对面盖起了两层楼。一楼卖货,二楼生活。那时百货门店少,凭借物以稀为贵,外公为舅舅积累了雄厚的财富。

记忆中,外公和外婆一直分床而睡,外婆带着孩子们在防震床睡,外公在屋子东侧的小床睡。外公生活规律,正像所有伟大人物有着严格的作息习惯,他每天的起居卡着精确的节点。老座钟的钟摆敲击五下,外公起床。外婆用滚水冲两个鸡蛋,外公喝掉以后,走过一段寂静的马路,到门头那边去。开门,店前摆上些象征性的货品,很快第一批客人到来,一天的营业开始。

熟客很多,有的客人也不买东西,就在店前和外公聊天。在家中不苟言笑的他,和客人在一起时笑得很多。门店虽然属于舅舅,熟客更亲近外公,外公是实际意义上门店的砥柱和镇石。他掌握着、运筹着、支撑着赫赫的门店,门店是他的事业和荣耀。他像是一个王。

到了饭点,外婆把饭摆上桌,外公回来吃饭,仍然是默默的。生活中,外公和外婆几乎没有交流,我从未看见他们有过亲密接触或窃窃私语。他们互相陪伴,相互需要,却又彼此尊重,保持距离。年轮一圈一圈转动,推着日子机械地向前,很多年里,一成不变。他们的关系看似冰冷,并非没有感情,或许是需要扮演起长者的角色,或许是因为外公的性格使然。外公在屋子里时,小孩子们安安静静,不敢吵闹。我感觉不到外公对我们这些孩子有多少喜爱。他像是一种疏远的存在,代表着年长、威严和庄重。很多年里,外公和我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严谨的、秩序的生活,如果一方离开了,生活就会产生灾难性的坍塌。外婆的猝然离世,使外公的状态发生了根本变化。过去,他所有的精力放在门店上,做饭、洗衣、清理,这些事情他从未插手过。如今,这些都变成了现实的、即时的问题。子女轮流给外公做饭或送饭,只是,外公再也不能拥有那份回家就坐下吃饭的从容和安心了。二姨心细,为了更好地照顾外公,办了内退。然而,子女的陪伴和努力,与外婆的悉心照料相比,总是不一样的。

在我家乡,上了年纪的男人,如果老伴去了,会有一种莫名的自卑感,就像别人在嘲笑他们一样,抬不起头:“我现在矮人一截了。”外婆走后,常常听到外公这样的喟叹。

更具灾难性的,舅妈让外公“退休”了。从此,那种几乎持续了半生的起床、开门、迎客、交谈的工作状态,也一去不返。他本来就是心思细密、不多交际之人,门店作为他唯一的事业,一夕离开,他的荣耀和地基双双倒塌了。就像将军离开了战场,车手离开了赛道,作家停止了写作。

外公一天一天躲在屋子里,不出门,他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外婆的去世本让他觉得低人一头,而离开岗位,让他觉得低人两头了。或许房子遗留了太多外婆的气息,与人打交道又是劳心劳力的事情。镇子东南方向有一座诗意的山——荞麦山。山顶有一座电视塔,有几间看山的小屋,外公搬到山顶,成了铁塔的守护者。舅舅担心别人议论他不孝,不想外公做这份工,却拗不过外公的倔强。

在山顶生活,一应生活所需须从山下背上去。外公常常往返于山顶与镇子之间:他在镇子里做短暂停留,补充物资,然后回到山顶继续做一个隐者。山顶风大,视野开阔,夜晚降临,月明星繁。从山顶俯瞰镇子,千百灯火是零星的光点,灯火之外,是无边茂盛的黑暗。似乎那黑暗稍一发力,就将那脆弱的光点吞噬。外公站在山顶俯视镇子的时候,仿佛带着上帝的视角,对人间的悲欢一目了然。他是孤独的,一个孤独的王。

那年我家突遭变故,负债累累,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去往山顶看望外公。山间长满了松树,正值深冬,树下铺满了松针,散落着松果。母亲心情沉重,没有心思欣赏山间的景象。我们一步一步走向山顶,艰难地,如生活本身。

“这就是你的命。”外公一边拨着炉火,一边对母亲说。外公像是在感慨母亲的命运,又像是感叹外婆走后他自己的命运。母亲做了两个小菜,我们就在山顶的石头房子里,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

我绕着电视塔和房子走了一圈,及膝的枯草迎风飘扬,像干瘦的旌旗,一些碎石头随意存在着,它们没有被利用,又不知该何去何从,就那样随意着。我们从南坡下山回家,那是一段长途,初中时在镇上读书,我和同学翻山越岭,走三个小时回家,正是这条山路。面对自己熟悉的路,我没有骄傲,没有驾轻就熟的喜悦。母亲哭了。母亲的哭泣,我想,一方面是难过她自己的命运,另一方面是难过她父亲的孤独。

外公在最后的日子,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变得唠叨、抱怨、多疑,不再严肃和冷漠。他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头。自理能力渐渐丧失,连擦屁股都需要别人帮忙。照顾他的人,会指责他、训斥他,就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外公说话也带着孩子似的委屈的腔调:“你们不要说我了。”那语气,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祈求家长的原谅。

在生命走向终点的阶段,外公由高高在上的王,变成了一介平民。后来,我渐渐明白:所有人的晚年,或者说弥留之际,都是孤独的。纵然他的床边,围满了尽孝的人,他依然是孤独的。他要独自面对死亡的恐惧,独自面对不明的前路。正如来到人世之前,所有生命都在黑暗中蛰伏。离开人世后的漆黑长途,也只能一个人走。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我们活过的刹那,前后皆是暗夜。

祖母一生养活了8个子女,五男三女。她是那种有着旺盛生命力的女人。父亲是她最小的孩子,生父亲的时候,她已42岁。生孩子这件事对她来说,就像摊煎饼一样自然。听邻家老嫂子讲,父亲小时候,赶集的日子,祖母买煎饼卷豆腐的样子:她从煎饼头部咬下去,豆腐从煎饼屁股处挣出来,她再从煎饼屁股处咬下去,豆腐又从煎饼头部跑出来。作为小孩子的父亲,看着祖母吃得香,哼哼叽叽,祖母一巴掌呼向父亲,继续吃。老嫂子的形容充满了画面感,充分表现了煎饼里的豆腐之多,又表现了祖母性格的厉害。

祖父去世的早,早在我出生之前。我从一张黑白照片中看到,祖父面颊瘦矍,留着长长的山羊胡子,是那种传统的中国老头形象。一生劳碌,在土地里寻找所有活下去的可能。祖父是一种象征性的存在,他活在他者对我的叙述中。据说大姑烙煎饼的时候,祖父会用手指沾沾唾沫,点起鏊子边的煎饼碎片。农村人没有那么多开源的项目,只能节流。关于煎饼碎渣的情节代表了祖父的节俭。

望着照片中的白胡子老头,我没有悲戚之感,虽然我的血液与他的一脉相承:没有他,就没有我。情感是在长期的、密切的接触中产生的。我对相框中的祖父,更多的是同情:他一生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他的一生太苦了。

在给父亲盖起三间草顶房后,祖父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与贫困做斗争了。三爷爷是当年南下的解放军,后来官至正厅。祖父晚年罹患尿毒症,三爷爷将他接到济南看病。那时父亲和母亲在济南工作,父亲在环卫部门开车,母亲在医院里洗衣。母亲为病中的祖父熬了白粥,还炒了菜。祖父说,既然有粥了,就不必炒菜了。祖父埋怨母亲不过日子。母亲后来对我说,你爷爷是个好人。祖父最后的日子,坐在轮椅上,被推着参观了金牛公园,感受了城市的繁华。那是他一生中,过得最富足、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与祖父相比,祖母的晚年过得优裕而舒适。她是精力旺盛的女人,即使年老了,也是精力充沛的老太太。她有八个子女,每人给她一点钱,就够她独自生活。当然,并非每个子女都会给她钱。她无法在经济上独立,只能依靠子女养老。过去农村的老人,都是这样养老送终的。在赡养她这一点上,她的二儿子和三儿子从未达成共识,一生争吵不休。她去世多年,那种僵硬的关系一直持续到现在。在乡村地区,或者说在有利益的地方,兄弟老死不相往来的事例很多。

祖母住的老房子,在河流的南岸。所谓的大门用石头垒成,只有门的结构,没有门。进门左手边,有一方用石头圈起来的月牙形的禽圈,其间长着几棵杨树,树冠高过了房顶,甚至高过了暮年的天空。再经过二重门,才算进到院子里,两间正屋,却是东屋,一间起居,一间厨房。房檐矮矮的,成年人进出要低着头。一间南屋用作置物,里面最沉重最隆重的,是为祖母准备的棺木。

为老人提前备下棺木,有延年加寿的寓意。祖母的棺木是什么时候备下的,我不知道。从我有记忆开始,那棺木就静静地躺在那里。黑色的棺木在昏暗的屋子里,有一种鬼魅的祭奠的氛围,它象征着步入老年的事实、无法逃避的死亡和终将到来的告别。那些年里,祖母面对着棺木,都想到些什么呢?她是感谢子女的孝心,还是厌恶残酷的提醒?

祖母守护着她去往另一个世界后的家,小心翼翼地,她与棺木和平相处了很多年,又暗中较量了很多年。棺木一次次向她发出召唤,她一次次拒绝。生病了就挂水,想吃了就炒鸡。快八十岁的时候,祖母仍能熟练地杀鸡:拔掉鸡脖上的细毛,放血,开水去毛,掏出内脏,一气呵成。她用仿佛永不熄灭的生命之火,把棺木熬得接近腐烂。诗人胡弦曾写道:“那熬穿了棺材板子的人,都是命硬的人。”显然,祖母就是那类命硬的人。

祖母漫长人生的最后五年,是在我家度过的。她离开南岸的小房子,住进了五间大瓦房。瓦房是在当初草房基础上加盖的。那些年我们不在家,祖母一个人守着五间房。甚至包括她的葬礼,也是在我家完成。

祖母在我考上大学那年去世。开学前我回了趟老家。时值盛夏,阳光炙热,万木葱茏,而祖母的生命已进入寒冬。黄昏过后,暮色将至。那天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马扎上,在东屋里生火做饭。炉子是黄泥制成的,烧的是树枝树叶。烟火把墙面熏得黑漆漆的,她弓着腰,坐在炉前,孤独地做饭。那是祖母留给我最后的画面:一个孤独的凄凉的侧影。

母亲嫁给父亲时,戴着近视镜,祖母便对别人讲,母亲家有钱却愿意嫁给父亲,是因为眼睛不好。结婚两年,母亲仍没有怀孕,她又抱怨母亲的肚子不争气。祖母要强了一辈子,斗争了一辈子。她做事风风火火,烙煎饼、炸丸子、包饺子,粗枝大叶,如风如火。她从未被儿媳打败过,她的火力牢牢压制住所有儿媳的进攻。她以战斗的姿态过完了漫长的85年。

大概10岁吧。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树梢投下影子,方格窗户被分割成了三角形和菱形。那晚我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看不到这样的月色了,如果母亲死了,我该怎么办。我感到害怕,把被子紧紧地塞到脖颈下。过去,我曾做过母亲死去的梦,哭着从梦中醒来,心中疼得厉害,身体蜷缩成一团。我擦一擦眼泪,知道那只是一个梦,母亲还活着,又觉得心安。

外婆去世16年后,母亲被安置在堂屋的中央,保持着外婆躺过的姿势。那一夜,我陪在母亲身边,守着她,就像多年前她守着外婆那样。

三月,寒风料峭,院子的人点起木块取暖。火光映红了杏树,映红了院墙,甚至映照得人间的悲戚沸腾起来。对院子里的人来说,他们在参与一场集会,处理一个事件,观看一出剧目。对屋子里哭泣的人而言,一分一秒就是一生一世。

黎明还是来了,太阳照常升起。就像死亡本身不可避免一样。

这次,我家变成了一个盛大的集会场所。好多年里,老家没有来过这么多人,久未逢面的人也来了。以前,家里来客人,母亲里忙外忙,用她的周到做出得体的接待。母亲如果知道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她一定会着急,会担心没有准备足够多的饭菜。院子里人影幢幢,许多双脚在不停地摆动,我的意识开始恍惚,像在一个梦里。我不知为何回到老家,为何无故来了这许多人。我想告诉母亲,可是我找不到她。

送汤前,掌事人问母亲的名字。母亲自从嫁给父亲,就丢掉了自己的名字。父亲排行老五,在村里辈分很高,村里人一般叫母亲“五嫂”“五婶”“五奶奶”。没有人知道母亲的名字。这个村庄里的女人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符号化的指称。

当母亲的灵位被摆上祭台的时候,她的名字第一次受到瞩目。母亲姓谭,那是镇上的大姓。母亲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独立的人,她不该是任何人的附属。

母亲的坟茔和祖母的坟茔只有几米之遥。那片黄土地在星空之下,阒寂无声,只有麦子的呼吸和青草的微伏。母亲会喜欢这里的安静吧。精于算计的二伯说,母亲去了,是去服侍祖母了。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我很气愤,我不想让母亲服侍任何人。母亲这一生很累,她需要好好休息。

诗人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死亡也是寒冷的冬天,母亲离开后,我的凛冬忽至。我与死亡之间的垫子被抽走了,面对面对视着,就像旷野中的两棵树。

我意识到,死亡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那种力量无法阻挡,无人能躲。深夜朦胧之际,一种深深的恐惧从大地深处涌出。我惊叫着醒来,睁大眼睛,发出几声急促的呼救。我握紧爱人的手,她的手仿佛是垂入谷底的绳索,将我从深渊救出。待恐惧慢慢平静,我看到了黑暗中幽微的墙壁、透过窗帘斑驳的光,听到屋外并非雨水的滴答声以及杉树上夜鸟窸窣的跃动。

纳博科夫写道:“到头来,人还是自我安慰,说死亡还离得很远,总有时间把一切弄明白的。然而人也知道,一切都是弄不明白的。”是的,关于死亡,永远也是弄不明白的。关于死亡的提醒,每天都在发生和重复。弥留之际的他们在想些什么,作为旁观者的我们,都是臆测罢了,永远无法被证实。我写下的一切,或许只是我之感受本身而已。

逝者与生者之间,是他们与我们的关系,两者之间一定有着某种隐秘的牵连。世间所有的分别,都是暂时的。在另一个生者无法看见的世界里,逝者们生活在一起,遵循着和这个世界一样的生活逻辑,等待着终将实现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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