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繁华成一梦
——晚明文人汪廷讷的传奇人生

2022-10-29 18:30
山东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棋谱万历文人

方 荻

曾经想去安徽休宁看看那座园林遗址的,因为一部棋谱,确切地说是因为一个不太有名的历史人物——汪廷讷。相信许多人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正因为不著名,所以才没有指望大地给他存下什么纪念,比如故居、祠堂。事实上就连园林的痕迹也寥若晨星。

那些曾经名噪一时的楼台亭阁、山水林石,那些纷至沓来的名士才子,那些或风雅或奔放的诗酬唱和早已湮没在历史的滚滚长河里,空留一片寂寞的遗址,零落的片砖瓦砾,还有那些残破风蚀的柱础,让我们感伤人世的繁华多么易逝,感叹时间是多么无情。好在汪廷讷用勤奋和执着终究给自己的人生写下了重重的一笔,这一笔墨色很重,写在了中华遗存的文献典籍里。特别值得庆幸的是,他还给河北省图书馆留下一部珍贵的棋谱——《坐隐先生订棋谱》。

于是,实地去看的计划始终没有付诸实施,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想徒增伤感,更何况也无所裨益,最终的选择是以一篇小文,来纪念这个竭尽毕生精力致力于雅士生活的汪廷讷。

一、棋艺

《坐隐先生订棋谱》就是一部纯粹的棋谱。在我工作的珍本书库里,在琳琅的书架中,它以宏阔的开本凸现而出,夺人眼球。我不懂围棋,但这并不妨碍我对这部棋谱的珍爱,特别是对这部棋谱的好奇。不仅仅是因为这部棋谱刻印在明万历时期,有着五百年的历史,因而有着不扉的文物价值;也不仅仅因为它由汪廷讷自己建立的刻书铺——环翠堂雕刻和刷印,其精良的雕印技术一直吸引着众多的古籍爱好者和收藏者。其实,这些所谓的原因都不是我真正的好奇所在。说确切些,我的好奇很大程度来源于这部棋谱的编纂者——汪廷讷。

毫无怀疑,汪廷讷首先是一位对弈高手,起码是一位围棋爱好者,否则很难想象他为什么会编印如此一部棋谱。事实上,从棋谱的外观装帧设计,就可以窥见一位编纂者对棋艺的挚爱和用心。在我从事典籍工作的几十年中,大多典籍开本都是长方形,而这部棋谱的开本却是正方形,恰似一张围棋棋盘的形状,我想这一定是一位棋手,当然更有可能是汪廷讷本人的设计思路。当打开棋谱,一页页残局,黑白棋子散落棋格,似乎一盘正在厮杀的棋局,甚至让你恍惚看见两旁的对弈高手,以及他们专注和凝重的表情,其中那个眉头紧皱者想必就是汪廷讷。

这场对弈的地点自然是汪廷讷耗巨资修建的园林——坐隐园,时间自然是五百年前。此时,大明万历皇帝已经久处深宫,耽于享乐,而江南大明士人却在争先恐后地营造园林,诗酒唱和。汪廷讷在仕途之路屡屡受挫之后,也加入到造园大军中,营建了坐隐园,开始了坐隐生活。春深水长,香茗袅袅,亭外翠竹绰约,远处云低水阔,就像唐代的王建诗句:“彼此抽先局势平,傍人道死的还生。两边对坐无言语,尽日时闻下子声。”对于汪廷讷来说,当他给自己起名“坐隐先生”,给自己的园林起名坐隐园之时,一定还暗含了对围棋、对人生更多的想法。或者可以说,围棋在他的人生中还承载了更多的内涵。

关于他的棋艺,汪廷讷的好友、经过官场三次沉浮之后归隐山水的大收藏家、学者冯梦祯在汪氏的《坐隐奕谱》序中作过如此评述:“假以昌朝雁行其间,乃可品接鲍而不眩奇,威可以并李而不倞敌,算可以希颜而若无意,法可以轨程而能不执,其不可一节而强名之者,正昌朝之可以为妙也。”冯氏从品、威、算、法四个方面来评价汪廷讷棋技棋风,由此看来,汪氏的棋艺并非平庸之辈。

翻一翻围棋史,我们就可以了解汪廷讷能够达到精湛的棋艺水平,并不是偶然的。作为棋类之鼻祖,中国围棋从尧时出现,经过春秋、秦汉、唐宋,到明清时期,围棋在社会上已经广为流行,甚至出现了几大围棋流派争霸的局面。而徽派围棋就是其中之一。它从明代中期兴起,发展至晚清,涌现出一批国手名家,构成了明清徽州围棋繁盛的景象。他们善于总结经验,整理归纳围棋定式、残局处理方法等,不但撰述,而且刊刻,留存了一批传世棋谱。汪廷讷就是其中之一。

汪廷讷的门人程栋在《坐隐乩笔记》中说:“先生灌花浇竹之暇,参释味玄种,好静坐,间为局戏,黑白相对,每有仙着,追成订谱,行于世。”他能够在众多习弈者中脱颖而出,不仅仅是他嗜好棋弈,也与其勤加订谱有着重要关系,于是我们今天还能看见《坐隐先生订棋谱》《坐隐老人奕薮》等。

因而,我们可以肯定汪廷讷不仅是一位棋艺精湛的棋手,也是一位热衷订谱的编纂者和出版者。既然如此,对弈、订谱,在他的生活中到底占了多少的分量?

在一篇《坐隐随录》里,汪廷讷多次提到弈棋的乐趣。“与客手谈,林下一吸,清气逼人,世味洗尽。” “客过,无论故知新识,拉与共坐,或弹琴,或弈棋,满饮半酣,扶筇散步,歌咏而归,自足怡神,不患不忘世味。”

如此看来,对弈,如弹琴、饮酒一样,他只是当作人生中的神娱之事。确切地说,只是让他能够暂时忘记“世味”的娱乐!他还有着更多的事情要做,或许这些事情就是他所谓的“世味”。

二、“世味”

说汪廷讷是一位热衷棋艺的棋手,或者棋谱编印者,的确大错特错。事实上,棋艺只是他闲暇生活的消遣之一,订棋谱也只占他出版事业的很小一块内容。综观他的一生,或者总结他一生的成绩远远不止这些。这一点,我们通过查阅中华典籍史就可以得到佐证:在浩如烟海的文献世界里,汪廷讷不仅留下了棋类著作,而且在诗词、散文、经注、戏剧、版画等方面均有大量著述流传于今,甚至可以用著作宏富形容他。

根据文献记载以及今天的传世文献,他有关诗、词、散文方面的代表作有《坐隐先生全集》《华衮集》《养正小吏》《坐隐园戏墨》《无为子正续赘言》《戏惩故事》等。

除了诗词方面的贡献,汪廷讷还创作了大量的戏曲著作。其中流传至今的就有《狮吼记》《投桃记》《义烈记》《彩舟记》《三祝记》等。后人编其作品均冠以《环翠堂乐府》总名。

当然还有他的棋类著作。汪廷讷酷爱弈棋,将其视为忘却世味、远离尘嚣的手段,修身养性的途径。所以,他下棋、收集和整理棋谱,并进行考订、编辑、刊印,有《坐隐先生精订捷径奕谱》等。

除以上著述外,作为文人他还有另一项重大成就,就是他的出版印刷业。之所以说他作为文人,而不是作为商人,是因为他的出版业很大程度并不是为了获利,更多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文人理想。除了刻印自己的著作,他也为当时的文人墨客、亲朋好友刻印了一批著作。其中最能代表其出版印刷事业成就的当数他的版画了。这一点文后专题说明。

如此的成绩,将汪廷讷视为文人,应该说不容置疑。然而,汪廷讷的确又不是一个纯粹的文人。从身份上说他是复杂的,他曾经科仕、经商,因此,汪廷讷实际上是一位集商人、官员、文人于一身的多重身份的人。

这样一个留下等身著作的人,一定会在他家乡的志书里有大量记载。然而关于他的生平,在康熙《休宁县志》里,只有简短的两句话:

“汪村人,加例盐提举”。

这不能不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好在新编的《休宁县志》不惜篇幅,给了他一定的排场:

汪廷讷 (1573-1619),字昌朝,号无如,别署坐隐、无无居士、全一真人。今徽光乡汪村人,明代戏曲作家。廷讷早年以经营盐业致富,家境殷实,由贡生授南京盐运使及宁波府同知等职。他博学能文,爱好诗词,尤善曲。家中建有坐隐园、环翠堂,常与汤显祖、王伯谷等名士交往。廷讷剧作能博取汤显祖、沈璟的长处,自成一格,在当时曲坛上享有盛誉。他不恋仕途,热心戏剧创作,著作甚丰,著有《环翠堂集》《人镜阳秋》等书。他在金陵开设环翠堂书坊,刊刻的古籍,均有当时名家绘制的插图,镂版精美,有的还采用彩色套印,对版画的革新,具有很大影响。

两部县志,为什么对汪廷讷的介绍如此大差距,一些研究人员对此有各种观点。我们暂且不管这些。让我们循着汪廷讷的生平足迹,看看汪廷讷的传奇人生。

汪廷讷的出生时间大约在明万历二年至明万历六年(1573-1577),从这一点来说,历史确实没有好好记录他,连他的生年都没有确切记载。但有一样可以确定,此时已经是大明王朝的没落时代,刚刚即位的万历小皇帝仅仅十来岁,还是一个由辅佐大臣张居正执政的时期。尽管这一时期张居正的改革为大明江山添了几块砖瓦,但并没有改变历史的发展曲线。汪廷讷就在这个小皇帝即位不久出生了。可以说汪廷讷从出生那一刻起,在某种意义上就决定了他的人生。准确地说,父、祖辈的徽商身份,决定了汪廷讷从出生起,身体里就流淌了徽商的血液。

关于徽商,应该许多人听说过,因为这个名词比汪廷讷的名头响了很多。打开百度,可以看见以下介绍:

徽商,即徽州商人、新安商人,俗称“徽帮”,是徽州(府)籍商人的总称,为中国三大商派之一。徽商来自徽州,包括歙、休宁、婺源、祁门、黟、绩溪六县,即古代的新安郡。六县之中,歙县和休宁县的商人特别著名。徽商在宋代开始活跃,全盛期则在明代后期到清代初期。中国历史上的著名商帮,徽商皆处于贫困山区,种地无以生存。

徽州位于安徽南部,山多田少,粮食匮乏,素有“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之称。从魏晋南北朝开始,中原士族为躲避战乱纷纷迁入,地少人多的矛盾更加严重。为了生计,许多徽州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外出经商。到明清时期,徽商在社会上已经有了相当的知名度,并且盛极一时。但是,历代封建社会所宣扬的“以士为尊”的思想仍占据重要地位,使得商人一直处于社会下层。直到明代中晚期,随着商业在社会经济、生活中所显现出来的作用,商人的社会地位开始提高。然而,徽州商人内心深处的自卑并没有随着财富的积累而消失或者淡化,相反对提高社会地位的渴望却变得更强烈。特别是徽州商人长年经商在外,深切体会着社会地位、身份和功名权力的重要。因此,他们不仅自己通过各种途径踏入仕途或取得文人身份,以获得社会的尊重,更是谆谆教导子弟勤奋读书,求取功名。所以,很多徽州商人都是亦儒亦商。即使未能跻身仕途,也往往会通过各种途径,或结交权贵,或与文人酬唱往来,从而刻意突出和彰显自己的士人或文人身份,以取得精神上的满足。

出生于徽州休宁的汪廷讷及其家族也未能脱俗。尽管祖父和父辈均是经营有方的成功商人,汪廷讷本人在书籍出版印刷方面也做得风生水起,尽管从财富上汪家富甲一方,但这些并不能解决他们在身份上的缺憾,也就是说汪廷讷自始至终一直寄托着父辈的“归儒”梦想,并为此努力不止。于是,在封建科举制的赶考大潮中,汪廷讷像所有读书人一样,孜孜以求的第一梦想就是登科入第。

万历二十一年,汪廷讷捐资成为国子监监生。万历二十二年汪廷讷首次参加科考失利。万历二十五年再次参加南京乡试,因父亲患病,考试不顺。万历二十六年父亲去世,汪廷讷从此继承了丰厚的家业财产。然而,汪廷讷并没有停下追逐功名的脚步,科举入仕仍然是他的最大梦想。万历二十八年、三十一年、三十四年汪廷讷继续奔走在科举的大潮中,然而上天仍然没有垂怜于他,这三次乡试,均以惨败告终,最终再次通过捐资“加例盐提举”。天启年间,汪廷讷终于得到实授官职,出任福建长汀县丞——一个七品都不够的小官职,但无论如何终于成为朝廷命官,跻身士人阶层。

汪廷讷毕竟不是一般的徽商,作为一个有着文人情结的人,这种卑微的官职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像晚明所有的文人一样,他也一直向往着那个时代文人所崇尚的生活,或许这才是他内心深处最理想的人生状态。

这一时期是一个开放而矛盾的时代。伴随着商品经济的发达,市场的勃兴,商人阶层的社会地位不断上升,明初政府制定的“明尊卑、别贵贱”的身份等级制度开始瓦解。商人们渴求社会的尊重,他们或者通过读书科举、捐赀买官,跻身仕途;或者通过投资公益事业,结交官宦名士,提高自身名望。与此同时,文人士大夫作为精英文化的传统垄断者和形象代言人,不但以各种方式排斥商人阶层,而且极力保护本阶层闲情雅致的情调,以维护其身份的优越感。但是,在商业迅速发展兴盛、社会风气日益浮华与奢糜的背景下,文人们不但充满纠结的矛盾,而且也难以抵挡物质生活的诱惑,他们时而拒绝,时而妥协,在与商人们相互角力的同时,又忍不住相互依附。

对于出身商家的汪廷讷来说,科举的失败使他充满挫折感,而与苏州画家钱贡的相识和交往,让他看见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即苏州文人的雅士生活。它以充满高雅情趣的文人式生命情调和清新的气息吸引了他。在他看来,这不仅是一种典范,也不仅是一种生活方式,对极其渴望得到社会尊重的他,更象征着一种理想。

万历三十四年,最后一次乡试落榜之后,汪廷讷最终“不复置功名念”,转而隐居他耗费巨资建成的坐隐园,专心开始了写作、出版、交友、对弈、诗词唱酬的生活,也就是晚明文人崇尚的一种生活。

三、坐隐园

万历二十二年(1594)秋,青年汪廷讷初赴南京参加乡试,名落孙山。这时的南京歌舞升平,成群的应试者“举酒呼徒,征歌选妓”,秦淮河畔,更是夜夜笙歌,脂粉飘香。汪廷讷与很多应试学子一样,也没有急着回乡,他怀揣落第的愁绪一头扎入江南名园的游历和山水风光欣赏中。这或许为日后兴建坐隐园埋下了最初的种子。

明嘉靖、隆庆以后,政治相对稳定,经济繁荣,文化环境比较宽松,一股造园之风渐渐在社会上出现,并愈刮愈烈。这一方面是因为这一时期商业的发展使士人的价值观念与生活态度产生了一定改变,享乐、自适成为众多士人的人生追求;另一方面城市化的迅速发展亦带来喧嚣,不少士人对都市生活产生厌倦,希望寻找清幽宁静的空间来畅舒心性,而园林正迎合了他们远离尘嚣的需求。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这一时期的园林建造不仅数量激增,造园的质量也越发提高,奢靡造园已成晚明文人时尚。

从地域上说,这股造园之风以江南为盛,而江南之地,尤以杭州为最。从阶层上说,几乎遍布于社会各界。包括致仕缙绅、在官之士,另外还有庞大的山人布衣群体、商人阶层。

所谓山人布衣群体,其实是一群在科举道路上的失意者和败北者。晚明时期,科举道路严重壅塞,导致大多读书人在科举的道路上屡屡失败。一些没有功名的文人只好寻找其他出路,于是山人布衣群体就出现了。他们放弃功名,以布衣自居,凭借诗文、书画、琴弈、出版甚至医卜风水等技艺,为世人所尊。他们不同于传统隐士的避居山林,而是结识名公,游走豪门,借园林舒展心性,甚至将园林视为另类人生寄托。其中最著名的是陈继儒。

大约万历十五年左右,经历两次科举失败的陈继儒一把火烧掉了儒家衣冠,以示与科举功名永诀之心。从此,他隐居昆山之阳,经营佘山精舍,构建读书台、顽仙庐、磊轲轩,投刺见访、游山玩水、莳竹养花、品茶饮酒、焚香抚琴、赏月晒书,成为他的日常生活。

万历二十五年,冯梦祯正式归隐杭州孤山之麓。从此他以孤山为出发点,围绕西湖,构建起品茗赏画、听曲游湖的理想生活。

“湖上扁舟酒一瓢,芦花影里衣云遥”,就像陈继儒的诗,汪廷讷这时才发现:人生原来还可以活得如此逍遥和精彩!也就是说,凭着雄厚的财力、多年的学识,汪廷讷完全不必非用科第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获得社会的尊重。他也可以建一座名园,让自己活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

明万历二十八年,坐隐园开始正式筹建。此时的汪廷讷已经历三次科考,三次大败。兴建园林是否来自这种挫败感的直接刺激,没有确切的资料记载。但是日益红火的园林兴建风,以陈继儒为代表的山人布衣群的雅致生活风,对这座园林的兴建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是不容置疑的。

在科举考试中屡战屡败的汪廷讷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准确地说,是找到了更理想的人生目标。从万历二十八年(1600)开始,一座规模宏大、风景繁致、可以弥补人生缺憾、实现人生追求和理想的园林在汪廷讷的精心筹划和组建下,很快拔地而起。

陈继儒对晚明文人闲情雅致的生活曾经做过这样的描述:焚香、试茶、洗砚、鼓琴、校书、候月、听雨、浇花、高卧、勘方、经行、负暄、钓鱼、对画、漱泉、支杖、礼佛、尝酒、晏坐、翻经、看山、临帖、刻竹、喂鹤。而汪廷讷精心筹建、全力营造的坐隐园里,这些生活内容几乎都可以实现。事实上他从此闭门坐隐园,一心一意营造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吟诗作曲,结社交友,弹琴对弈、参事佛道,当然还有他的出版印刷事业。

他的这种人生理想从园林选址就开始体现:坐隐园位于今安徽休宁县城萝宁门外汪村,面临休宁名胜松萝山,北距黄山约五十里,西距白岳山约三十里。整个园林山水环抱,远离城市喧嚣,有一种世外桃源般的幽静。这应该是坐隐园山林生活的主调。

从汪氏自刻的精美版画《环翠堂园景图》中,我们可以寻见汪氏的生活追求。园景图对白岳山、松萝山等作了详尽的刻画之后,接下来是对通往坐隐园各条道路上络绎不绝的访客的描摹:他们或文人或官宦,或策马或坐轿。这应该是汪廷讷对自己社交生活的写照,并且以此来凸显自己的社会身份,以及汪氏家族的荣耀。

想必汪廷讷对自己的商人出身和商人身份始终有着自卑的心理,想必同时代人对他的这种身份确实表露出了一些鄙薄,所以从科举、捐官到建园,汪廷讷无不致力于对身份的提升。这一点反映在这座园林中,我们可以看见汪廷讷所做的诸多努力。

从整个园景图标注的120个景点名称看,由天放亭、竹篱茅舍到素亭,展露着汪氏对恬淡朴实的隐逸生活的回归;由“无如书舍”“水月廊”到“苏壁”“东壁”“洗砚台”“兰亭遗胜”,透露着汪氏对文人雅致生活的追求;由赤壁、君子林,可见汪廷讷对清风高节之气的崇尚;从笑尘岩、朗悟台、面壁岩、洗心池又可窥见晚明文人正在觉悟和自醒的自我意识。

可以说,《环翠堂园景图》致力于把园林的山水景观与晚明文人所追求的雅致生活相融合,着力塑造汪廷讷的文人、士人身份,淋漓尽致地展现晚明文人在功名之外的追求和生活理想。

然而,无论汪廷讷如何努力把他的园林打造成一座浸润文人趣味的山野园林,无论如何努力表白自己心向山林的渴望,终究难以摆脱封建社会在他的身上打下的烙印:那就是对功名的情结。这一点从园景图中另一些景观可以看出:比如“大夫第”“名重天下”等,这样的牌匾无论如何掩盖不住其对功名的渴望。

四、环翠堂

对于汪廷讷来说,如果说坐隐园使他的当世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的话,那么环翠堂却为其后世青史留名做出了重要贡献。当我们查阅中华典籍史时,我们发现汪氏遗留下的著述,无不标注着环翠堂的标志或符号。包括我所在图书馆的这部棋谱。所以当我们纪念汪廷讷的时候,环翠堂一定是我们不能遗忘的一部分。

环翠堂是坐隐园中的主体建筑,也是他刻印书籍的书坊之名。从万历中期至天启年间,环翠堂刊刻出版了一大批书籍,特别是一批插图精美、质量上乘的书籍,成为晚明坊刻善本和徽派版画的杰出代表。明代文艺评论家胡应麟在评论“环翠堂”版画时说:“今杭州不足称矣。金陵、吴兴、新安三地,剞劂之精,不下宋版。”可见其在我国版画发展史中的突出地位。

万历二十五年,汪廷讷风尘仆仆,赴南京参加乡试,此时他踌躇满志,携自编自刻的书籍,作为在士林结交中赠礼的点缀,并以此结识南京的硕儒显宦们,让自己在士林留名。这部书就是《人镜阳秋》。

关于当时人对他的反应,没有资料可查。但此次乡试的再次落败再一次打击了他。猎猎秋风,白云悠悠,汪廷讷再一次黯然而去。此时一部精美的版画书籍《养正图解》的出现,或许给他暗淡的人生提供了新的启示。《养正图解》是翰林院修撰焦竑为皇长子朱常洛经筵学习所撰写的教材,辑录60则历代贤圣故事,并聘请画家丁云鹏、刻工黄奇为每个故事配了插图。而此书的迅速成名和流传的重要原因即是这些精美插图。鉴于此,汪廷讷也不惜工本延聘著名绘工、刻工为《人镜阳秋》配了358 幅精美插图,且插图的数量和质量都更高一筹。事实上这部配有精美插图的书的确获得了很大成功,并为他带来了相当的关注和赞誉。这一年正是万历二十八年。

万历二十八年,对于汪廷讷来说,似乎是人生的一个重要关口:这一年他第三次乡试失败;这一年他的《人镜阳秋》配图本正式刊印问世,环翠堂书坊进入出版高峰期;这一年他开始以“坐隐”为号,营建坐隐园。如果说坐隐园是以他的棋艺、戏曲、诗词、隐逸、佛道等来显示汪氏的高雅品位和文化内涵的话,而环翠堂的雕版和刻印事业则将他的文化品位宣传和推广了出去。

《人镜阳秋》是一部历史人物传记类著作,以宣传道德类内容为主。从内容上来说,此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其珍贵之处来自于该书的插图。全书共有插图358幅,绘者是徽州著名插图画家汪耕,刻工是晚明徽州著名的黄应组。二人的完美配合,使《人镜阳秋》获得了极大成功,可谓徽派版画风格的重要代表作品。该部珍品的完整本今只存于南京、上海、中山三家图书馆。

《人镜阳秋》之后,从流传至今的环翠堂刻印的插图系列书籍看,除了“环翠堂乐府”系列和《坐隐先生订谱全集》之外,就是这幅堪称徽派版画扛鼎之作的《环翠堂园景图》了。

万历三十七年(1609)汪廷讷环翠堂自刊,由著名画家钱贡绘制、黄应组镌刻的版画《环翠堂园景图》正式出世,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这一时期的版画代表作。原本框高24厘米,长1486厘米。整幅版画以宏大的版式,自由、浪漫的风格,展现了坐隐园周围的山、林、石、水等各种风光,园内楼、阁、湖、亭等百余处景点,以及汪廷讷和友人亲眷们在园中的茶、酒、弈、诗等各项活动,汪廷讷的各种形象和生活内容都直观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其实,这幅版画的最大成就还不在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徽州版画艺术的贡献应该是这副园景图在历史上的重要作用。

《环翠堂园景图》的装帧形式、画面主题、构图技巧等,都与插图常见的形式不同,更接近山水园林画。因此,汪廷讷选择了具有画园林雅集图传统的吴门画派的钱贡来绘图。

与典型的苏州园画不重写实、突出简淡雅致的格调截然不同,它以繁复华丽的线条、精心设计的众多人物场景、精雕细刻的山水园林,创作出一幅气氛欢愉的、闲适的、充满文人情调的雅致生活图。

为了能够广泛宣传自己的园林,以及环翠堂的版画成就,汪廷讷不久就将园景图雕版印刷转为版画,使徽版的细腻特性达到了理想的极致,反映了明代万历年间我国版画艺术的成就。有人评价这幅长卷:这大约是中国有史以来最长的庭园版画,也是汪廷讷自我生命情调和一生成就的体现。

五、归宿

写到这里,是有些伤感的。似乎明白了康熙《休宁县志》为什么对汪廷讷如此吝啬:汪氏出身商人家庭,本人也经商;他通过捐纳得到的官职,在官场也不具备什么分量。在身份尊卑、等级严格的社会里,汪廷讷想得到社会的尊重和认可,想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有的专家对他的评价一样:坐隐园不仅仅是他提高身份的工具,也不仅仅是他对弈品茗、抚琴饮酒、修身悟道的隐居和自娱场所,更是他结交名士、诗词酬唱、实现自己文人身份认同的重要工具和场所。

于是其精心修建的“坐隐园”就成了当时东南名流纷至沓来的游览胜地。

根据资料记载,他交往的文人名士,比较著名的有学者李贽,收藏家冯梦祯,画家董其昌、丁云鹏、钱贡,文学家顾起元、于慎行、焦竑。其中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是名士才子以坐隐园为题材写就的各种诗词文章:袁黄的《坐隐先生环翠堂记》、李之皞的《坐隐园落成碑记》、朱之蕃的《题坐隐园景诗》110首、顾起元的《坐隐园百二十二咏》。这些名人作品无疑对提高坐隐园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有着重要的推广作用。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汪廷讷在晚明文人圈也应该有着一席之地。

当然,在汪廷讷的社会交往中,毗邻徽州的戏曲泰斗汤显祖更是一位不可不邀的重要人物。只是在决定徽州之行时,汤显祖已经跌入人生的低谷。实际上,综观汤显祖的一生,他似乎就没有顺利过。这或许与他拒绝攀附权贵的个性有关。从万历五年开始,因两度拒纳当朝权臣张居正,导致一次科举落第、一次弃试。直到张居正去世后,他才得中进士。然而他再一次拒绝攀附权贵,又导致失去进入翰林院的大好前途。这还不够,特立独行的品质,对时政的批评使他一降再降。

正如汤显祖在《答牛春宇中丞》中所说“天下忘吾属易,吾属忘天下难也”,好在他还有一片戏曲天地来寄托他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思,实现他的抱负,这就是他的“临川四梦”。万历二十六年(1598)汤显祖完成《牡丹亭》传奇。万历二十八年,长子士邃赴考,带病应试,死在南京,终年23岁。汤显祖悲恸欲绝,不断责备自己“不合生儿望作龙”。万历二十九年汤显祖又被吏部以“浮躁”革职除名。这一年,他写成了《邯郸记》,接下来好友李挚和达观禅师死难,到此时汤显祖几乎万念俱灰。

万历三十六年的秋天,汤显祖终于决定徽州之行。此时的汤显祖历经磨难伤痛,穷困潦倒,想必一脸愁苦,一腔愁闷。而汪廷讷刚刚刻成自撰的神仙道化剧代表作《长生记》,已经“由是世外之情熟,丘壑之兴浓。道义之念笃,是非之心淡”。两个晚明戏剧界人物在相似的心境下,终于见面了。

这也许是坐隐园中阵容最豪华却气氛最凄凉的一次聚会吧!秋风渐凉,草木色衰,琴声哀婉掠过水面,惊落弈人手中棋子。汪廷讷肯定还会安排一场高规格的酒宴。杯盏觥筹,苦中作乐。正如宋代杨炎正的诗:

把酒对斜日,无语问西风,胭脂何事,都做颜色染芙蓉。放眼暮江千顷,中有离愁万斛,无处落征鸿。天在阑干角,人倚醉醒中。

二人短暂相聚,接着又匆匆而别。经历无数人生磨难的汤显祖对尘世已经彻底看淡。而汪廷讷也正处在重新审视名利的人生关口。从万历三十三年至三十六年,汪氏完成了十余种的戏曲创作,由于过度用脑编写神仙道化剧,过久沉溺于仙道之事,开始出现幻觉。有一天夜里,竟然看见广寒仙子出现在眼前。健康状况的每况愈下,令他的精神大厦开始出现动摇。特别是随着他和他的园林名声散播,对他的非议也越来越多。回顾半生,读书,科举,求功名,一路踉跄,败多胜少;造园,著书,吟诗,对弈,刻书虽然小有所成,却付出健康的代价,且备受讥讽。于是他愤然写下:窃有志圣贤之学,尽敛生平侠气而轨之中和。居常好游扬人,而人多毁我;好缓急人,而人多负我;好赴人之难,而人多中伤我。以此返照,大求忏悔。安全知机,不与俗竟。八年后即万历四十四年,一代戏曲泰斗汤显祖撒手人寰,而汪廷讷已经徘徊在佛家门口。

汪廷讷最终能够放弃自己毕生孜孜以求的身份名利,实际上可以追溯到他的坐隐园筹建之始。从园中玄通院、观空洞、明真庵、半偈庵、羽化桥、清虚境等景点,可以看出汪廷讷对佛、道的兴趣,这应该是他对远离现实、乐享神仙逸士之生活的一种向往。但是汪氏又无法超脱尘世,实际上他虽然远离官场,放弃功名,致力于文人生活,却一直无法看淡对身份和地位的追求。他一边与佛、道界人士密切交往,耳闻目染佛、道两家的处世态度,一边又致力于俗世中的所谓身份地位。这就使得他一直处于纠结中。直到各种非议的出现,以及健康的每况愈下,他才开始怀疑和思考几十年来用尽全部精力所追求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与他交往多年的赤肚道人、了悟禅师,想必对他做了大量思想工作,从而完成了他人生态度的彻底转变,这一转变的直接结果就是,他的精神世界彻底改变了。但具体这一僧一道,到底采取了什么方法,让一直渴求地位和身份的汪廷纳最终看破红尘,由一个神仙道化传奇的编剧,衍变成剧中人,心甘情愿地去陪伴古佛青灯,直到今天还是一个谜。

万历四十八年,久不上朝的万历皇帝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泰昌帝继位不足一月,也随父而去。年仅16岁的天启皇帝旋即即位。上层大明宫室风云变幻,政坛乱象纷出,身处坐隐园的汪廷讷似乎已经彻底放下了尘世。其实,他已经被自己愈来愈烈的幻觉所笼罩了,甚至把自己的生活臆想附会了各种神奇事迹,如群鹤飞舞、吕洞宾送子,等等,而其命运最终也染上了神秘色彩:天启年间,他在高盖山游玩时遇高人点化,之后消失无踪。

时在徽州居住、与汪廷讷过从甚密的书法家董其昌在《廷讷传》中写道:“汪廷讷一日航次高盖山,忽云外畸人窥其宿根高洁,有功成名退之勇,倏来指导。仙客即豁尔顿悟,易号先先,翩翩于天函之洞,友仙证道。诏起,不知所之。”

想起《红楼梦》中跛足道人唱的《好了歌》。如果说汪廷讷是为世俗所累,看破红尘而逃离,我倒更愿意理解成,他达到了超脱境界!当年科举失败之时,汪廷讷放弃仕途,转向文人雅士生活,实际上是从官场走进了名利场。而今放弃世俗名利,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超越。这意味着,他不但放弃了人世功名、金银、娇妻、儿孙,甚至放弃了一生追求和经营的创作、雅士情调、园林生活。从此,他不必再通过下棋、弹琴、饮酒来暂时忘却“世味”,而是以超脱的精神,真正地、永久地放弃了那些所谓的“世味”。

“楼台荒废难留客,林木飘零不禁樵。”清代阮元在嘉道年间如此描写扬州园林的衰败景象。如今的休宁汪村几乎无人知晓五百多年前这座奢靡的巨大园林以及它们的主人——汪廷讷,而我们也只能从《环翠堂园景图》去感受汪廷讷的良苦用心和当年盛景,并以此来纪念这个为中国版画史作出卓越贡献的晚明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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